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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1977
来源: | 作者:范志军  时间: 2019-12-03
 一
  1977年的2月,虽过了春节,北方的天气仍然寒意料峭。那时,我在古城的造纸厂做宣传干事。一天上午,我正在厂门口写板报,收发室的大爷说刘头让我去一趟。
  刘头是我们的厂长,他端着一个用五颜六色的朔料头绳编织套包着的大茶缸子,正“吸溜吸溜”的喝热茶,看我搓着冻得通红的两只手走进办公室,一改平时满脸的严肃象,笑眯眯的让我坐下,说:“小樊,刚接到局里通知,县里组建学大寨工作队,到农村工作一年,让我们厂派一名得力同志,特别强调要文字好一点的,我刚才和你们组长商量一下,准备让你去,你看咋样?”我从小在古城长大,中学毕业按当时的政策直接被分配在这家造纸厂,虽然对农村并不生疏,可毕竟没真刀真枪的比划过,内心深处对这个广阔天地有着一种深深的向往。我抿着嘴冲刘头直点头。
  第二天被抽调的全体同志到县大礼堂开会,县委书记作动员。我这才知道,党中央刚刚开过全国学大寨工作会,要在揭批“四人帮”的基础上继续掀起学大寨的新高潮。今年全国要有一百个县建成大寨县,我们古城县也名列其中。县委举全县之力做好这项工作,在全县抽调百人组成10几个工作队下派到比较偏远落后地区,用一年的时间领导和帮助那里的人们改变落后面貌,不达目的绝不收兵!
  中午匆匆在局里的食堂吃了两个馒头, 我就被被领到小会议室,一进门,满屋子的烟味呛我一个倒仰,我一看,好家伙,4个人,4杆烟枪。领我进来的局政工组李组长屁股还没坐稳,也抓起放在桌子上的烟盒,叨出一只,吸到嘴里的烟还没吐出来,门就开了,走进两个人来。一个我认识,生的白白胖胖,稳稳当当的,是我们局主管政工的张副局长,另一个,30多岁,整个比张局高一头。
  那个和张局一同进来的年轻人看到满屋子的烟,抱歉地冲张局笑了笑,指着长着一张马脸的队员说:“快把窗户开个缝!”张局也笑了笑,“没关系。”然后一指同来的高大个对我们说:“这就是你们的队长,萧石头同志,煤矿的副矿长,也是局属企业最年轻的干部,这次县里抽调萧矿长和你们一道组成学大寨工作队,包三台子公社二道梁子大队......”
  透过一层烟雾,我仔细打量这位萧队长。高高大大,方方正正的国字脸,浓密的头发,黑黑的眉毛,腮帮子刚刮完的胡茬青嘘嘘的,两只眼睛很有神,特别是他的鼻子很高,很直,一眼看去,就是个有着阳刚之气的年轻干部!
  正当我愣神的功夫,开始介绍各位队员了。只见萧队指着坐在他下手的一个40多岁的中年人说:“老郑,我们矿上的会计,系统内有名的铁算盘。”被叫老郑的冲大伙点点头,他生着一张白净的面孔,细眉淡眼,薄薄的嘴唇抿着 ,眼角微微的有点斜,特别是看人的时候,好像不是正眼在看你。刚才我进屋后与他握过手,他的手白白的,软软的。
 
  萧队又指着那个马脸的队员说,“大马,矿上的伙食管理员,也是我们在座的老大哥,这次他来,除了负责工作队的后勤内务,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给我们做饭,我们能否完成任务,跟他有一半关系。”大马真像匹大马,一张脸老长,额头上没几根头发,把脸显得更长,他的骨头架子挺大,长胳膊长腿的,他站起来,冲大伙拱拱手,“以后一年就在一块搅马勺了,有什么不周到,多海涵!”
  箫队看了看我,喝了口水,“这个戴眼镜的秀才,自己说说吧!”我扶了扶眼镜,有点窘,站起身来。萧队见状冲我摆摆手,坐下说嘛,都一家人了。我又一屁股坐下,自我介绍道:“我姓樊,是樊梨花的樊,大家就叫我小樊吧。我是造纸厂的,刚进厂两年多,这次有机会和大家一块,一是锻炼,二是向大家学习,希望大家多帮助我。”
  萧队见我说完,对大家说,“小伙子挺谦虚的,在厂子搞宣传的,能写会画。刚才我和张局长合计过了,队里需要有一个搞材料的,就做我们队里的材料员吧!”另两位队员分别是县里已进入学大寨先进行列的公社抽调来的,姓刘的小伙是一个大队的民兵连长,那个大潘是刚转业回来的复员战士,这就是我们工作队的全体成员。
  介绍完了,张副局长又代表局党委说了一番勉励的话,然后看看表,对政工李组长说:“小李,你和萧队他们再唠唠,我还有个会,先走一步。”又转过头,朝萧队长,“晚上局班子子全体还要请你们工作队吃饭,你们也别搞太晚了!”
  送走张副局长,萧队麻利地从棉袄兜里掏出一个小皮口袋,从口袋里捻出一条白纸,又捏出一小撮金黄色的烟末,倒在纸上,然后三转一拧,一棵喇叭筒状的纸烟就神奇的出现在他的手中。他将纸烟的粗头放在嘴上,用牙咬掉纸把,然后又将细头掉过来,用舌头舔舔,放进嘴里,点着,狠吸了一大口。三股浓浓的青烟分别从他的两只鼻孔和嘴里冒出来,袅袅的,升腾着加入了满屋子烟的行列,又顺着开着的窗户小缝争先恐后的挤了出去......
  我看呆了,萧队长看我傻呆呆的瞧着他的摸样,突然“哈哈哈”的大笑起来,那笑声真大,真响,简直把小会议室的房梁尘土都震落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坐着煤矿派来的两辆大解放直奔二道梁子。萧队长的煤矿可真够意思,不仅派车送人,还随车拉来烧火的坑木,块煤和米面油盐以及锅碗瓢盆等做饭的家什。我这单位小,人也轻,但还是硬着头皮找刘头批了两大包上等的卫生纸。
  二道梁,顾名思义,翻过两道山梁,一个有着百十多户的大屯子,老远就看到大队李书记带着队干部迎候在村头,寒暄,介绍,然后带我们进屯。
  安顿就绪,李书记和大队会计带我们周边转了转,也算熟悉一下我们的新家。二道梁子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小山村,冲县城这面,也就是我们来的这条路,山梁低一些,是进出的通道。周遭的山上生着密密的树木,不久前下过一场雪,山阴处的积雪还没有化,闪着白皑皑的光。半山坡是层层叠叠的梯田,果树的小苗包着防冻的麦草,大片的山地裸露着褐黄色的泥土,地头的荒草在寒风中抖动......
  李书记告诉我们,那些成林的树都是过去栽的,这些年主要是学大寨,修梯田。萧队长看的很仔细,突然指着东山坡的一座小庙,问李书记,“这庙是咋回事,有香火吗?”李书记回答:“这庙老老年曾经热闹过,香火也好,后来就不行了,破四旧,剩下的唯一的老和尚也还俗了,现在成了大队的仓库。”
  我们由山脚返回到大队部,队部的围墙有些斑驳,不白净的墙面用红铅油刷写的“农业学大寨,计划生育只生一个好”等内容的标语还依稀可见,旁边还有小学校,小卖部,粮米加工厂,豆腐坊等,构成了小山村的中心。我们住的地方离大队部不太远,是独门独院的三间八成新的红砖房。
  李书记送我们进院,对大队赵会计说:“人家工作队的同志大老远的从城里来咱这儿帮咱学大寨,可是不吃咱,不喝咱的,连擦屁股纸都是自己带。这样吧,你到队部称一百斤晋杂一高粱米,再去豆腐坊取10斤好干豆腐,也算咱二道梁子全体贫下中农的心情。”
  萧队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李书记满脸通红,急赤白脸的说,“萧队长,你要是这样外道,今后我们就没法处了!”老郑见状,轻轻推了推萧队,然后问李书记:“我咋没看见卫生所在哪?我这胃不好,将来少麻烦不了那!”李书记一拍脑门,“你看我这记性。”指着南头一棵大槐树,“就那,树底下那家,有牌子,是大队赤脚医生家,打个滴流,吃个药什么的,都行。”老郑连说“好好,有这就方便多了。”边说边将李书记和赵会计送出了院外。
  三天后,全体工作队员和大队班子集在一起,研究学大寨的工作方案。会就在我们住的地方开,因为这是我们进队后的第一次亮相,萧队特别重视,特意嘱咐我要做好记录。我怕烟熏,早早的拣了个靠窗的地方,摊开纸,趴在炕桌上。大队干部,工作队员加一起也有十几号人,坐的坐,卧的卧,整整挤满了一屋子。
  李书记对大队的自然情况做了简要的介绍,接着言归正传,代表大队提出了全年的工作计划。说到春耕生产的安排时,萧队长打断了他。
  萧队将嘴里的卷烟吐出,用脚捺灭,沉吟了一下:“老李,既然是一家人了,我也就不客气地拦你的话了。我仔细琢磨过进入大寨大队的条件,其他的那些指标都好办,但硬杠杠,也就是粮食产量这一关是绕不过去的,这是我们要抓的主要矛盾。你看,对粮食产量的指标既有总产的要求,又有亩产的硬杠,这两者是相互关联的。我们大队几个生产队地亩比较多,但大多是山地,坡地,上边要求亩产要超纲要,跨黄河,过长江,也就是亩产要不低于400斤,500斤,还要800斤。按你方才说的只种高粱,苞米,亩产打400斤粮问题不大;“跨黄河”,肥,水各方面跟上去,稍好一点的地块也不是不可能,但起码有一小半的坡地,薄地过不了500;过长江呢?我看就是把在座的各位腰累折了也达不到。如果整个大队没有点高产田背着,产量也就上不去,总产上不去,其他方面干得再好,学大寨计划也要泡汤!”
  我一边记录,一边在心里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服!这个萧队长可真不简单,才来了这么几天,我连人还没认识几个呢,人家就将情况摸得这么熟,问题叨的这样准。
  李书记“扑哧”笑了,指着萧队,“都说远来的和尚好念经啊,我就怕来个歪嘴和尚,这回我把心放肚里了。别说,你还真叨到病根上了!既然你萧队说的实在,那我们也就不用来虚的。要高产就得种水稻,这个理我们也不是不懂,庄稼人,种了一辈子地,哪能不知道该种什么打粮多?这几年,在这方面我们也不是没动过心眼,可是就是走不动呀!”
  萧队长扬起眉,赵会计接过话茬,“那是不假,我们大队鼓秋了好几年了,那不是东坡下有40亩菜地嘛,想把它改水田,机电井都打了,可井帮石头砌了一半就撂那了。”
  “为啥?为钱呗!荒算一下,人工,劳力什么的不算钱,可是拉电,买电机,水泵,再加上秧苗,就得3,4万!我们大队那点家底也不用瞒谁,一个粮米加工亏欠人家的电钱还交不上,电业局三天两头来人要拉闸。那个豆腐坊到没亏,可也就落个大队来人去客的招待费,再有就是生产队几头大牲口的豆饼不用花钱买了。”
  “那没去信用社贷点款?”“早想过了,可人家不借,老款还没还清,就是想借,队里也没有东西可抵押的了。”
  屋子里长时间没人接话,萧队长一口一口的抽着他那自卷的旱烟,眉毛纠结成一个疙瘩,我将窗户的缝开大一点,屋里的烟太大了,人们都闷着头抽烟,好像烟抽多了就能把钱抽来。我知道,3,4万块,不是个小数,我上班第二年的工资是19元人民币,一分钱憋倒英雄汉,何况是几万块钱!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老郑用胳膊捅了捅靠他边上的赵会计,漫不经心地问:“你说,那天我们溜达看到的那片槐树林子,对,就是有小孩腰粗的那一片,”老赵会计不知就里的茫然的瞅着老郑,老郑接下来,“长得真不错!”“是,那真不错。”“那归谁所有呀?”“队上的,那是前些年李书记还当队长时带人栽的哦!”
  闻听此言,老郑马上一拍大腿:“有了!”
  大家都转头瞅他,萧队剜他一眼,“发什么神经?”
  老郑抿了抿薄嘴唇,有些得意的说:“我这可不是发神经,我这是给你找到了改种水田的的灵丹妙药!不过......能不能行,还得看你萧队长的了。”
  萧队用鼻子哼了一声,“什么破药,你憋的那点坏寻思我不知道?我告诉你,想让我去矿上借钱那是没门。别看我是副矿长,我也张不开这个嘴,何况,我们来这里,老矿长对咱也算够意思了!”
  李书记赶忙接过话茬,“对,对,不能让萧队张这个嘴,什么象三头二百的。”
  老郑一点也没急,仍是不紧不慢,“我没说让你借,我的意思是互利互惠。”看着大家不解的眼神,老郑娓娓道来:“那片槐树林子,那天溜达时我就注意到了,正好可以做房檩子,刚才我问过赵会计,那是队上的产权。咱矿上新分来一批矿工,没地儿住,我来前听说正张罗给他们盖宿舍,这个萧队应该比我更清楚。”
  萧队点点头:“有这档子事,你小子是让我给矿上说,把那片林子砍了卖给矿上作盖房的檩子?”
  老郑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止这个。还有不少事还得需要队长您出面,这事才有门。”
  “你快说!”
  “除了这片林子需要你和矿上协调,山林砍伐证也得你出面,别人不好使;还有我估算了一下,这点林子即便矿上同意要,也不够改水田的全部花费,你还得同矿上商量妥,开春盖房子时,木匠,瓦匠,小工什么的不能找外人,就用咱队上的。李书记,泥瓦匠啥的没问题吧?”
  “没有,没有,”李书记鸡叨米似的直点头。
  萧队刚要开口说话,老郑又冲他摆摆手,“别急,还没说完呢。”
  萧队直翻眼珠子,把一口烟生生的闷到肚里。
  老郑又说,“你还要让矿上同意,这些不能活完事再给钱,那就晚三春了,节气不等人,说妥了,这三五天的钱就得拨过来。反正,这些事,是连环套,那一个环节出差,改水田就得泡汤!”
  老郑说完,屋里半天没人说话,谁都明白,老郑这个主意不错,可操作起来也真是太难,虽然不是说借,可跟借钱也没什么两样!大家都直勾勾的看着萧队长。
  萧队牙巴骨咬得直响,“你这老小子,我哪辈子抱你孩子下井了,给我出他妈的这个好招!”一拍桌子,“好!这个任务我接下了。李书记,你立马把大队上的‘蹦蹦虫’(手扶拖拉机)派我几天,我先进城会会我林业局的同学,他正好管办证的事,证拿下了,我们就去矿。对了,李书记,这事,劳烦你也得出面跟我一起跑。”
  李书记连连作揖,“我的好队长啊,说啥劳烦呐,劳烦,也是劳烦你呀,我们明个就进城!”“明天太晚了,一会就去!对了,老郑,你也一块去。”
  “我,我就不去了吧?”摸摸胃,“我这些日子胃有点不得劲,喝不动酒。”
  “不行,喝不动酒,喝水也得去!”老郑一脸的苦相,萧队和大家伙“哈哈”的大笑起来.......
  三个人一去几天不见人影。这期间,就见“小蹦蹦虫”回来两趟,但也是直奔大队豆腐坊,装了干豆腐就跑。到第四天头上,开来一辆吉普子,“吱”的一声停在我们院门前,车门一开,踉踉跄跄走下萧队和李书记,红头涨脸的,人还没进屋,声就进门了:“大马,快整点水,多搁点茶,渴死了!”接着是老郑猫个老腰,一只手还捂着胃,领着一个司机摸样的小伙也进了院。见了老马,说,"看,谁来了。你们爷俩唠,我得去卫生所要点药,这两天泡酒里了,胃疼死了!”话没落音,捂着肚子人就没影了。
  那个年轻的小伙是大马的儿子,矿上开小车的,从他那我们了解到,萧队他们这一趟还真挺顺的,老矿长不仅答应了萧队的要求,还从库里翻出几台水泵白送给队里,这不一高兴,中午在矿上吃饭,无论是萧队还是李书记都喝高了,老郑不喝不喝也没少喝,说话嘴都有点瓢了。老矿长见这情景,就派矿上的吉普送他们回来,那台“蹦蹦虫”拉着矿上给的几台水泵现在还在半道上晃荡呢!
     北方的气候,春脖子短,几天前北风吹人还直拉脸,可南风一变过来,地气腾腾的往上升,整个天就暖烘烘的。暖坡上的桃树,梨树就是山里的报春花,禁不住春风的几度吹拂,早早的就冒出了毛茸茸的花骨朵,象怀春的少女那般娇羞......这些天,人们都忙着水浇地改造的事,虽然贪黑起早的不得消停,但心情好,又赶上风和日丽的好天头,人们一点也不觉得累,反倒成天乐呵呵的。早晨萧队特意告诉我,今天就别下地了,把这阶段的的工作拢一下,向县大寨办汇报。我不敢怠慢,趴在炕沿下,垫着个本夹子就忙乎起来。
       正写着,突然感觉后脖颈子有两股气吹过来,还夹杂着热烘烘的烟草味,我一回头,就见大马哈个老腰站在我后面,两眼直勾勾的瞅着我,嘴张着,露出满槽的被烟熏黑的牙。
      见我看他,大马不好意思的笑了,打了个哈哈。紧忙说:“你写你写,可别打扰你的正事!”
      “没事,已经差不多了。”
      大马两只手在围裙上抹了抹,感慨道:“这辈子就佩服你们这些会写字的,我大马轮了一辈子大勺,到头来还是这付熊样。寻思儿子好一点吧,可到头来比他爹也没强哪去,从玩大勺变成了玩轮子!”
      “可别这么说,现在当小车司机的可多吃香,不是有那句话嘛,跟着领导混吃喝。”
      “也就是混个吃喝,一辈子也混不出个领导来。还是你和萧队长这样的,有文化,有水平的才有发展。”
      我见大马也没什么事,就顺势和他聊了起来。我问他:“听张局介绍,萧队是咱局系统班子成员中最年轻的,这萧局的能力水平我见到了,可他刚30出头,上的这么快,是不是......?”
      大马翻了我一眼,:“想啥呢,萧队那可是纯而又纯的矿工子弟!他爹挖了一辈子的煤,长年累月当劳模。萧队高中还没毕业,他爹不幸在矿上的一次冒顶中被砸在里头。天塌了,他妈眼睛差点没哭瞎了。萧队是家中的独苗,书念得也好,可他硬是咬着牙把学退了,不顾母亲的阻拦顶替了父亲的班。小伙子有志气呀,硬是一口气在井里挖了8年煤,从班组长一层一层往上拱,工人们打从心眼里宾服。要不,这次来这儿,也就是萧队一句话,换个人,八抬大轿抬我也不来呀!”
      “原来是这样。那个老郑呢?”
      “老郑?老郑也算是矿上的一个人物,脑袋精灵,会算计,可人有点.....咋说呢,你自己也能品出来。总有些怀才不遇的酸劲,这次来这儿,本来我劝萧队别带他,可萧队说他会算账,有一技之长,好好锻炼一下,是块好料。这不,你也看到了,前些天在改水田这事上还真让萧队说着了!”
      大马把脑袋又向我够了够,脖子抻出老长,神兮兮的说,“这次抽萧队来这儿当队长是局里要考察他,听说完事要提拔做副局,所以我们都得好好帮他,尤其是你,年轻,有文化。跟着萧队好好干,错不了!”没等我回话,一趋鼻子,“不好!什么味?锅糊了!”蹬蹬几步,跑回了灶间。
     傍晚收工,大家伙齐齐的奔饭桌坐下,看来都饿了。萧队端起饭碗,一大口高粱米饭进嘴,突然含在嘴里,两只眼就瞪大马。我憋不住笑,大马两只眼就是不接萧队的眼神,一会出来进去的,拿棵葱,包瓣蒜的也不稳当的坐那儿。
      萧队皱着眉头咽下那口饭,“大马,你给我老实说,今天的饭你怎么搞的,都糊了!”
     大马翻了翻白眼装气迷,“是吗?我尝尝 ,是有点......咋搞的?”拿眼睛直扫我。
      我接过话头,“马师傅,都怪我,你出去打酱油,不是让我看锅吗,我净顾写材料来着,把那茬给忘了。对不住,让大家吃糊饭了!”
      萧队将信将疑的看我一眼,又冲大马:“以后注点意。今天有个高兴事,就不和你计较了,要不......”
      大马急忙认错:“一定一定,没下回。”
      趁人不注意又向我飞了一个感激的马眼。
      萧队面向大伙,“县里来电话,下周一县委要对近一阶段学大寨的工作通过现场拉练的形式推广几个典型。我们旱田改水的事县里很重视,也被选为这次拉练的现场。”
      大家伙一听,都很兴奋,嚼在嘴里的饭都不感觉糊了。“太好了,总算没白忙乎!”
      “是呀,所以这几天大家伙还要多卯把劲,将旱改水的事做实,不能出半点纰漏。那天,除了各工作队的头,还有公社的领导,县委书记亲自带队,我们局几名局长也得陪过来。大家都再想想我们的工作还有没有不到位的地方?”
      看我若有所思的样子,萧队问我:“小樊?”
      我说:“我是这么想的,既然是现场会,那么现场的气氛就很重要。比如,旱改水田的现场,就得彩旗飞舞,干劲喧天,人不能少,冷冷清清不行。”“唔,没错。这个我已经和大队李书记商量过了,由他落实。对了,经你这一启发,我倒想起一档子事来,那就是村子里的环境和气氛也要搞一搞,让人一进屯就有耳目一新的感觉。这样吧,现场会的发言稿我自己琢磨,明天你就带几个人,把现场的宣传抓一下,旧标语该换的换,醒目的地方刷上新口号,该写什么你比我懂行。”
      第二天,李书记从小学校派来两名女教师,我们拎着写字的家伙就干了起来。从大队部的外墙开始,先将墙面用白灰刷一遍,然后我把该写的口号,标语用粉笔在白墙上打底,两名女老师再用红油按我打好的底线涂实。辽西的风很大,特别是春天的风特抽人,但二道坎这个小山屯却是个四面环山的暖窝子,在户外活动开了,脑门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再也不似两月前在厂门口独自写板报时冻手冻脚的情形了。
      春风和暖,心情畅快,又都是年轻人,我们边干边聊。两个老师,一个小于老师,一个小王老师,都是锦州来的下乡青年。来这里插队已有几个年头了,论年龄还都是我的“大姐大”呢!我们绕屯子写了一圈,我说,给你们青年点也写上两条吧!她两面面相觑,然后告诉我,没有青年点,她们就散住在老乡家里。看我不解,小于老师告诉我,今天正好遇到我,要不,她们也要有意找工作队反映这件事......
     现场会开的挺成功。萧队的发言实实在在又有高度,县委书记对旱田改水田的做法作了充分的肯定,同时还点名表扬了萧队,号召全县都要学习我们工作队的精神和干法。同来的几个局长脸上都很有光,张局临上车前还拍了拍萧队的肩膀附耳说了句什么。
     晚上躺在炕上,大家都很兴奋,一时半刻的谁也睡不着。你一句我一句的,刨根问底的非得让萧队交代,临走时张局给他说了什么,是不是打保票升官没问题了?萧队起誓发愿的说没那事,原话,“好好干!”大家起哄谁也不信,萧队脸红脖子粗的,“撒谎不是人!”
      我突然想起了前几天两位老师向我反映的情况。因为忙着现场会的事,一直没机会向萧队汇报,看大家伙也没有睡觉的意思,我就把这件事给萧队说了。
      萧队点燃了一支烟,半晌没说话。
      睡在我边上的老郑撇撇嘴,象对我,又像是对萧队长说:“咱来这儿,任务是学大寨,主要把粮食搞上去,青年的事,有知青办管,跟咱没什么关系,再说了,咱也就一年的时间,少揽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我一时无语。
      这时萧队一支烟已抽完了。他白了老郑一眼,把烟掐灭,“谁家没有姐和妹,你自己的小孩放在外面你就不担心!学大寨跟知青的事没关系,如果女青年真要在我们这儿出点事,不信我们工作队就没责任。小樊,明个你把大队李书记找来,我们好好了解一下这件事。”
      第二天,李书记不请自来,他是有点别的事找萧队商量,说完事,萧队向李书记问起了青年点。
      一提这个话头,李书记打了个唉声,说一提这事就闹心。
      前些年,知青刚来那阵,队里新盖的一水的红砖到顶的五间房,队上还专门派了一个干净利落的老贫农做饭。开头几年,真不错,小青年们有说有笑的,还有文化,跟屯中的乡里乡亲处的也挺好的。可时间一长,农活累不说,业余生活枯燥,回城的希望又很渺茫,有些小青年就有点破罐子破摔。白天不上工,晚上喝大酒,有几次喝高了,半夜起夜嫌外面冷,就往灶坑里浇尿。做饭的老师傅第二天来做饭,一掏灶坑,猫尿狗骚的没给熏背过气去,气的说死说活也不伺候了!后来队上又找了几个,但一提是给青年点干活,那是给多少工分也是直扑碌脑袋。没办法,只能让女青年轮班做饭,有一顿,没一顿,缺柴少盐的,到最后把炕沿都当劈柴烧了。最后实在维持不下去了,大队商量后将他们分头安排在条件稍好的老乡家,先将就着,好歹解决了吃住的问题。
      萧队问:“那房子现在还能住人吗?”
      “早不行了,房子跟人似的,不怕住,就怕闲,房盖都没了。”
      萧队把两位老师的反映和李书记学了一遍。最近屯子里有一些游手好闲的光棍汉,有事没事的就往她们的房东家去串门,黏黏稠稠的还不走,一个屯住着,房东也抹不下脸去撵,趁人不注意还推女知青的门。这些日子发现晾在外面的乳罩,裤头什么的莫名其妙的就丢了。还有的女知青反映,夜晚上厕所时,感觉有人偷看,怪瘆人的,吓得她们天黑一点就不敢出门。
      李书记气的直骂娘,“他妈的,这帮兔崽子,看我不好好收拾他!”
      萧队说:“收拾收拾倒也应该,但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不管咋的,知青们散养在百姓家里总归不是长事,别说是女青年,即便是男知青,长了也不行,就是不出事,对他们再教育和成长也不利。你说是不?”
      李书记点点头,“这道理我懂,可是现在哪有钱给他们盖房子呀!”
     “现在把他们归拢一块,还要5间房吗?”
      李书记掰掰手指,“这两年招工走了几个,还有两个和屯里的姑娘处上了对象,被招了养老女婿,扎根了。也就剩7,8个,有三间房足够了。”
      萧队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三间,老李,你看我们住的这三间咋样?”
      李书记楞了一下,“萧队,你不是想让知青们住......”
      萧队点点头。
      李书记张大嘴巴,“那你们?”
      萧队笑了:老李你说过,我们是远来的和尚嘛,和尚不住庙,你说住哪?”
       这回李书记的两只眼睛和嘴巴张得一样大。
  四
       一个礼拜后,我们工作队搬到了东山坡上的小庙。
      庙堂很久没有人烟了,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破败的尘土的味道,佛像早已不知哪去了,四壁影影约约的不知画了什么故事的壁画还依稀可辨。本来,李书记想把墙壁都粉刷一下,但被萧队拦下了。萧队的意思,将就住吧,万一那是古迹什么的,可别破坏了。炕是新盘的,似乎还没干透,顺着细小的裂缝往外冒着一股股的青烟。
      住到庙里的第一个夜晚,不知为什么,大家都睡不着觉,竟有些亢奋。我说,“我们这可成了名符其实的6个和尚了!”
      大马说,我给你们讲6个和尚的故事。从前有一座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收了5名小和尚做徒弟。学了3年整,出徒的时候,老和尚想检验一下徒弟们是否合格。于是他让每个徒弟脱掉裤子,在肚子挂上一面牛皮鼓,然后他幻化成一名美女光着屁股在5个小和尚面前依次走过。只听得“当,当,当,当”四声鼓响,老和尚又化回原形。他对有鼓响的徒弟们说,你们几个六根不净,都不合格,径直走到唯一没有鼓响的徒弟面前,这才是真正的修行,你们都要向他学习。其余几个徒弟都向那个小徒弟看去,一名徒弟惊呼,师傅,他比我更甚,你看他虽然没有鼓响,但却将鼓面刺穿了!
      我们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萧队骂道,“这个大马,老不正经,别把几个孩子教坏了,睡觉,睡觉,明天还要起早呢!”大家这才安静下来。
      一会,挨着我睡的老郑捅捅我,“小樊,把你电棒借我一下,我这两天有点凉着了,胃又不好受,我去卫生所拿点药。”
     “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不用,你睡你的!”熙熙罗罗,穿上衣服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萧队和李书记又给搬到新居的知青们开了几次会,选出了新点长,亲自把那个罢工不干的老贫农又请了出来。还安排了大队的民兵连长分管知青工作。经这么一拾捣,青年点家是家,样是样的,人心也齐整了。萧队又拉着李书记跑了趟县知青办,将点里的特殊困难向领导汇报了,办领导与萧队还是一个高中念书的校友,答应明年知青困难款下来时优先考虑二道梁子青年点房子的事情。
      一晃,5月就到了,北方的5月,才是真正绿满大地的季节。那一天,我去公社送材料,正好路过小学校,看见扎着红领巾的小学生满操场的疯跑。还有一串串的歌声,笑声,叫声飞出来,向广阔的天空散去!我禁不住停住脚看得出神。忽然听到有人喊我,一回头,见于,王两位老师站在了我的身后,笑盈盈的看着我。
      我感慨道,“真想再当一回小学生!”
      于老师说,“那还不好办,就在我们班,姐姐不才,愿意教你。”说完,不知为什么,瓜子脸上现出了两朵好看的红霞。
      小王老师接过话,正想找你呢!我一怔,又有什么事?
      小王老师乐的“格格”响,“看把你吓的,这回可是好事!”
      我嘟囔着,“还好事,上次若不是因为你们,我们也不会到庙里当和尚。”
      小王老师笑的直弯腰。小于老师捣了她一拳,“快拿出来吧,别逗他了。”
      说着从小王老师的胳臂弯里抽出了一张大红纸,对我说,这是我们青年点全体写给工作队的感谢信,想要送过去,遇到你了,就省我们再跑一趟了。又从兜里掏出个信封递到我手中,“这个,你回去再看!”
      两位老师嘻嘻哈哈的一扭身走了,将一串银铃样的笑声留在我的耳畔。望着两个婷婷的摆来摆去的身影,就像风中的杨柳那样婀娜多姿,我的心突然有一股暖流涌动,痒痒的,不知为什么想起了那天晚上大马讲的6个和尚的故事......
     晚上,我将感谢信交给了萧队长,萧队接过去看了看,又递还给我。这时,老郑不知从哪蹭过来,拿眼皮挟了挟那封感谢信对我说:“秀才,这感谢信不能交给咱萧队。”看我不解,他撇撇薄嘴唇,“你真是个书呆子!你说,他们写这个是为了什么?”
      “为感谢我们,再有就是表扬咱!”
      “这不结了,感谢也好,表扬也罢,除了让咱知道,更重要的要让谁知道?”
我顿悟,急点头“谢哥指拨,明个我就上报县大寨办!”
      突然想起小于老师交给我的信封,我忙打开,里面是两个钩针钩的白脖领。雪白雪白的,一片片菱形的小雪花接在一起,四边连成一个个匀称的小波浪,是那样的玲珑美丽。我惊呆了!也喜欢的了不得。那时在年轻人当中正时兴这个,将这种白脖领缝在外衣的领口上,一小条白边露在外面,既精神又有派!可我属于那种“三无”男人:无姐无妹,无女朋友。只有一个老娘,没人给我钩织,所以也只能眼巴巴的眼气别人。
      我正看的发直,突然一只粗大的青筋暴露的手爪子伸了过来,连信封带脖领都给抄走了!我心一紧,得,准是大马!
      没错!真就是大马。只见他咧个大嘴,嘻嘻哈哈的,“眼镜,老实交代!”
      我这个悔后的,怎么就不知道背着点人呢。这可好,玩完了。可嘴上还打着哈哈,“没什么,就是知青们感谢咱们,勾了两个脖领,让咱们谁喜欢就给谁,刚才我光顾感谢信的事,把这茬差点给忘了!”
      大马冲萧队挤挤眼睛,“那好啊,萧队,这里你官最大,我岁数最大,一人一个!”说完将脖领递给了萧队一个。
     我这个恨呐,恨不得照大马那张马脸给上一拳!脸上却露着尴尬的笑,比哭还难看。
     萧队拿过脖领,在脖子上比量一下,对大马说:“我这脖子象牛脖子,这脖领根本不够长,再有你那一天烟熏火燎,油渍麻花的,配得上带这么好的玩意?别闹了,赶快给人家,这脖领,就是量体裁衣,给人家小樊钩的。”一挥手,将脖领交回到我的手里。大马也把另一只交回给我,“大哥逗你呢,我们当和尚,你小子却走桃花运!”
     我们住的小庙虽然有些破败,但绝对是个风水宝地。它坐落在南山坡的山腰上,即朝阳又背风。 清晨,从我们住的小庙望去,小山村笼罩在一片雾氖之中,绿色掩映着红砖灰墙,袅袅白烟从各家的烟囱中涌出,夹杂着鸡鸣狗吠,还有农家主妇们拖长的喂猪的“哦哦”声,小山村新的一天开始了!
      这些日子,天遂人愿,接连下了几场好雨,大地一片绿意葱葱。高粱,玉米齐刷刷的盖满了坡,铺满了梁,特别是那40亩稻田就像嫩绿的地毯,在微风中款款起伏。
      下晌的时候,我和社员们在一起耪地,突然感觉肚里一阵翻腾,可能是刚才凉水灌多了,要闹肚子。我这个人毛病挺多的,其实,在大地里,随便找个地角旮旯的就地解决也很方便,但我就是不行,必须得去厕所。于是我扔下锄头就往回跑,半道遇到屯里放羊的老翟头,拦住我絮絮叨叨地非得和我说话。老人家刚从稻田那儿过来,看见水稻的长势非常兴奋,拉住我的手,“看这光景,准是个丰收年,秋天新稻子下来,你们还能赶上,这新大米你们得吃头一口,樊工作队呀,你们可是种大米的功臣呐,萧队长那可是大好人......."
      我哪有心思和他摆龙门,冲他点点头,又摆摆手,嘴里嚷着有急事,丢下老人家继续跑,跑出老远,老翟头还站在那里望着我,一副不解的样子。
     快到小庙的院门,远远的看到大马蹲在院门口,手里拿根草棍悠闲的有一下没一下的在捅地下的蚂蚁洞,可脑袋却往屋里斜,耳朵支楞着,不知听着什么。以平时的情形,我早会停下来和大马逗会闷子,和他一道研究研究蚂蚁洞。可今天不行,我没那份闲心,我绕过大马,连招呼都没打就冲进院子。大马明明想拦我,都站起身子,见我径直奔了茅房,却一声不吭地又蹲下去捅蚂蚁洞了!
      我稀里哗啦的解决了战斗。刚直起身,猛然听到庙里传出一声怒吼,像野牛的咆哮,声震庙宇!
      声音虽然因为愤怒有些走音,但我听得出,这是萧队的声音。“你他妈的还够不够人字那一撇一捺,全队比你老的有,比你小的也有,谁他妈的象你,老子带你来,是看你还是块料,抬举你,没想到你他妈的这么没出息!”
      接着是另一个人的小声,听不出是谁,但感觉是在解释,求情......突然哗啦一声,好像是掀翻了什么,接着是两声脆响,萧队岔了音的喊:“你给我滚,别在这给我丢人现眼!”
      门“咣当”一声开了,老郑跑了出来,手捂着,这次不是胃,而是脸。 
    连着 一个礼拜,小庙出奇的宁静,人们早出晚归,撂下饭碗就下地,吃了晚饭,洗吧洗吧就睡下了。老郑的胃病好像又犯了,每天窝在炕上,单眼皮紧闭着,回避着每一个人的眼神。大家都心照不宣,也不去打搅他。这种平静让人有点喘不过气来,感觉怪怪的。就连平素嘻嘻哈哈惯了的大马也静悄悄的像个小猫似的。
      这一天,萧队吃早饭时对大家说,晚上都早点收工,并特意嘱咐大马,晚饭加几个菜,再到豆腐坊称几斤干豆腐。
     傍晚,大家都早早地回到驻地,只见大队的李书记和赵会计等大队干部也在场。炕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菜饭,还有几瓶红高粱白酒。萧队招呼大家坐好,并让大马把每个人面前的二大碗倒满酒,萧队端起酒碗,连阴着几天的脸露出了一丝笑容。
      “今天特意把李书记他们找来,共同欢送老郑同志。”见大家愕然的眼神,萧队继续说道:“这个大家都知道,老郑同志胃不好,吃不惯这儿的高粱米,这几天病犯得邪乎,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再加上家里的老伴常年有病也需要老郑回去照顾。所以我和李书记商量,经大寨办同意,今天就算我们给老郑同志践行。来,大家把这碗酒干了,也算我们在一块搅马勺的念想!”说完,一仰脖“咕嘟”一碗酒全灌下肚里。
      我酒量小,要在平时,早嚷嚷着喝不下了,或者也要玩玩赖,喝一半,吐一半,但今天,望着萧队那泛着红丝的眼睛,瞥一眼老郑那怯怯的眼神,我也一仰脖,只听得“咕嘟,咕嘟”几声,一桌子人都将自己的酒喝干了。
      李书记一碗酒下肚,脸马上象一块红猪肝,一看就是个不担酒的人,他给老郑倒上第二碗,又将自己的酒倒满,“兄弟,真的不想让你走,你来的时间虽不长,可给咱出了不少的“馊”主意,水稻的事要不是你的高招,这事还真成不了。来,我们大队班子全体感谢你!”“咕嘟”又干了。老郑嘴唇翕动,“吱”的一声,将碗里的酒也喝干了。
      我们嘴上都说着各种不同的依依不舍的话,分别同老郑喝酒。老郑一反平时的矫情,只要有敬的,都是来者不拒。那张本来就泛白的脸越发显得苍白,白的瘆人!
      每个人都敬过一遍后,老郑抓过三个二大碗在自己的面前,然后将酒瓶里的酒哆哆嗦嗦的全倒进三只碗里,薄嘴唇嗫嗫着,“各位好兄弟,我说三句话,敬三碗酒。”
      我担心:“老郑,别喝了,你的胃不好!”
      老郑一摆手,“没事,这辈子可能是我和大家喝的最后一回的酒了,今个我必须得喝透!第一句话,5个月和大家在一块,缘分。感谢对我老郑的关照;二句话,感谢李书记为首的大队班子给我的信任和包涵:第三句,”他瞄了一眼萧队,萧队正抽着烟,两只眼睛专注的瞅着烟头那一明一暗的火星。
      “第三句,我感谢萧队长!我中途而归,辜负了萧队对我的培养和信任。我......不说了,都在酒里!”接连三碗白酒,一股脑全灌进肚里,酒碗落地,身子一歪,软塌塌地斜在了桌子上,两行清泪从他那单眼皮下缓缓流出......
       第二天大清早,大队的小“蹦蹦虫”来送老郑。我们每一个人都跟老郑握手,老郑的手握起来绵软,无力,冰凉凉的。老郑向最后走出屋的萧队伸出手。
      萧队挥挥手,“走吧,一路顺风!”
      “蹦蹦虫”拉着老郑和老郑的行李“蹦蹦蹦”地驶出了小山村。老郑手把着后斗的栏杆朝着我们住的的小庙,山梁的树木和葱绿的庄稼,山脚下的小山村一眼一眼的望着。眼神是那般的不舍,不甘。那最后的一瞥,定格在村南头的老槐树下.....
     老郑走后,萧队给大家开了个会,对以后的工作重新做了调整,每两人编成一组。临了还强调工作纪律,要求我们尽量不单独外出活动。我心中一怔,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这真是别人得病让我们吃药!我不禁抬头看了看萧队长,只见他整个脸都笼罩在烟雾之中,云里雾里的有点看不透。这些日子萧队的烟明显加重了,有时候坐在那里一根接着一根的抽,显得心事重重。我知道萧队闹心的原因,不禁让人产生同情,但又有点别扭,觉得萧队这回的行事风格让人费解。总之,那个爽爽朗朗的阳刚男子汉形象在我的眼里有点怂了,反正说不好,挺没劲的。
    一天晚上,我正睡觉,突然感觉有人在捅我,我抓起眼镜,睁眼一看,原来是萧队长。只见他用手捂着左腮帮子,嘴里“吸溜吸溜”的直抽气。见我起来,歉意的冲我苦笑一下:“不好意思,搅你好梦了。我这半拉脸全肿了,牙也疼得不行,麻烦你到卫生所给我要点牙痛水来!”我一边点头,一边想去扒拉大马。萧队明白我的意思,向我摆摆手,不用,你一个人去。我穿好衣服,一溜小跑直奔卫生所。
     我以前没去过卫生所,有点头疼脑热的吃两片从家里带的药就顶过去了。我知道,找到大槐树就能找见那里。我循道摸到大槐树下,见卫生所的屋里亮着灯,我敲门,然后推门走进。
      办公桌后坐着一位女医生,见我进来有些慌乱的站立起来,手里拿着一件正在织的毛衣,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我打量这位姓吴的医生,(那是老郑告诉我卫生所的大夫姓吴)30多岁,个头不很高,皮肤白皙而丰腴,挺娇小的。穿着一件洗的很白的大褂,脖子上还挂着一副听诊器。
     她将手里的毛衣迅疾地扔到桌后的椅子上,用手缕缕有些纷乱的头发,有些犹疑的问:“您是工作队的小樊同志吧?”
     我说:“是,你认识我?”
      吴大夫点点头,马上又摇摇头,“不,不认识,我是听老......是听别人说起过你,说你戴眼镜,是工作队的秀才。”
      吴医生明明在跟我说话,可她的眼睛并不瞅着你,而是看着眼前那一片空地。她有一双大大的眼睛,眼睫毛很长,很黑,笼罩在眼睛上,使她的眼睛像两潭幽幽的湖水。她的两只手在身前搅在一起,轻声细气,生怕说话吐出的气息搅翻了眼前的尘土。这样子,根本不似一个在患者面前看病的大夫,更像一个在老师面前犯了错的小学生。
   她这样子,竟让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倒是吴大夫问我,“这么晚了,是哪儿不舒服?”我这才醒过神来,“不是我,是萧队长。”
      一听到萧队,她的脸掠过一丝惊恐和不安,眼睛张大望到我的脸上,随即又低垂下来。“萧队?萧队找我?”
      我看她那小兔般惊吓的样子,连连摇头,“不是,是萧队病了,牙痛,脸也肿了,要我找你拿点药。”听我这话,吴大夫长吁了一口气,仿佛有一种石头落地的感觉。随即又焦急地说:“萧队一定是上火了!”可能是感到有些失言,马上掩饰地加上一句:“这时候火大,牙疼的挺多的。”
    她麻利地到药柜前,装好三包药,并用笔在药袋上写了什么,交到我的手上,柔声对我说,“你将这个给萧队长,服法我都写在上面了。这个牙痛水要含在嘴里,不能马上咽下去,如果三天不见好,再来找我。”
      我点头,刚要往外走,见吴医生欲言又止的样子,停住了脚步。
      吴医生显得挺窘迫,白皙的脸有些绯红,迟疑地说:“就是,老郑同志,好些日子也没来了,也不知......也不知他?”
      我仿佛看见吴医生那颗悬挂的心,便告诉她,老郑已经回去了。是因为身体和家庭需要照顾。吴医生很感激地望住我,眼睛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低下眼帘,幽幽地说:“谢谢你,小樊兄弟。”从白大褂的兜里掏出一袋药,“麻烦你再见到老郑时,将这个给他,告诉他,要按时吃药。”
     我默默地接过,放进衣兜。出门时,我似乎感觉到,吴医生精神好了许多,她眼帘抬起,仿佛回味着什么......
     离开卫生所,一溜小跑的往回赶。夜晚的风吹在脸上凉嗖嗖的。我抬手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骂道:“真他妈的没出息!”来的道上,设想了几个见到吴大夫的方案,最后选择了“不卑不亢,拿药走人。”但没想到,一进入卫生所,晕头晕脑的象吃了迷糊药似的整个就不是那回事!我恼怒的挥手想扔掉老郑的那包胃药,可脑子里马上浮出了吴大夫那殷殷的眼神。我打了个咳声,罢了,罢了。我这才感觉,这世上的事情,有时还真不是1+1=2那么简单!
    萧队吃了吴医生的药,牙痛很快好了,小庙里又慢慢恢复了往日的气氛。茶余饭后,大家讲述着听到和看到的新鲜事,睡觉前我们又可以不花钱地享受一段大马的荤段子。
      很快,夏天就过去了!
      伴随着金色的秋天,广播里传来恢复高考的消息,中断了10年之久的大学考试又开始了!
     我的心禁不住狂跳了好一阵。说心里话,上大学是我多年的梦,每当人们开玩笑,“秀才,秀才”的叫我,更激发了我读大学的心愿。我立马想找萧队,但禁不住又踌躇起来。老郑走后,工作队的人手就有些紧张,眼下秋季已到,各项工作都到了收口的关键时候,特别是大地的庄稼丰收在望,开镰前的准备工作一环紧扣一环。这当口,我请假为自己考大学复习,真有点张不开这口!何况,自己与萧队并非沾亲带故,还不是一个单位的,这假,十有八九是请不下来的。我憋住一口气,将呼吸慢慢调平稳,让自己不再想这件事。
    我去落实秋收前的准备工作,正走在田埂上,忽听后面有人叫我,我回头,是萧队。萧队早晨去公社开会,看样是散会刚回来。走的很热,衣领敞开,脑门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红扑扑的。最近,萧队的状态明显见好。
    萧队问我:“下地去?”我点点头。萧队从背着的黄书包里掏出一张报纸递给我,我用眼一瞄,是关于恢复高考的消息,心里不禁一热。但一想到眼下的状况,便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萧队见我的反应颇为平淡,很是意外。
     “怎么,这么好的机会,没想法?还是和我玩深沉!”
     “不是,我是想等明年......”
     “等什么,10年了,我们这一代人的机会就这样没了!你小子命好,赶上这么个好年头,还不抓住。”
     “可是......”
     “没有可是!”
      萧队明显有点急眼了,指着我,“你这小子最近跟我有点不实在了,其实你心里咋想的我心里明镜似的,只不过现在你我都忙,等倒出空来我再和你算账!现在,你什么也别干,就是抓紧这宝贵的俩月时间给我好好复习,考上个大学生!”
    见萧队这么说,我倒有些抹不开了。紧忙解释,不是同萧队玩心眼,是感到老郑走后,人手少,工作队的任务重,这节骨眼上......
      萧队摆摆手,不愿听我磨磨唧唧的絮叨。他放缓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说心里话,这一年来,形势变化挺快的,我也想了许多事,特别是老郑走后,我思考了很多问题。就拿咱这些远来的和尚来说吧,老远山西的来这里帮助农民学大寨,咱这一年,凭良心说,累没少挨,活没少干,可究竟起多大作用?是,我们利用点自身优势帮助农民搞了水田,实现了他们自己暂时解决不了的问题。可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干什么呢?其实,那次春耕会上,李书记就说了一句大实话,他说,我们农民祖祖辈辈就是种地,还不知道地怎么种,种啥打粮?我是越琢磨,这句话越是在理。听说,现在南方,安徽那地方就将土地承包给个人,农民愿意咋种就咋种,愿意种啥就种啥,关键是你给不给人家这个自由......”
      萧队发现自己有点激动,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这是有点扯远了。我的意思是说,虽然咱现在人手紧点,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人家农民不比咱知道粮食的金贵?剩下点扫尾的事,我们几个盯着点就行了。”
     萧队和我掏心掏肺地说这么多,即令我意外又感动。萧队有些不舍地说,“其实我还真不愿让你走,他们几个,干活那是没的说,可整材料,加起来也不如你一个。你这一离开,我还真闪了一下!”
     用手拍拍我的肩,“别下地了,跟我一块回去。”一边走,一边有些伤感,“我老了,我的大学梦,就仰仗老弟你替我圆喽!”说的我心里酸溜溜的,胸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悲壮来。
     第二天,起个大早,大马给我做了一碗手擀面,还窝了两个鸡蛋在上面。按大马的意思,也想给我摆一桌,但被萧队拦住了。萧队说得明白,小樊同老郑不一样,不是离开工作队,也不回原单位上班,就是临时有事请些日子的假,和谁也不用请示,就跟大队李书记说一声。我感谢萧队的细心。 
     吃面时,大马在我的边上叨叨咕咕地,什么又走了一个,这小庙越住越冷清,赶明个他也不伺候了,也走......搅得我心神不宁,胃里有点堵得慌,勉强把两个鸡蛋吃下去就撂筷了。萧队吃哒大马两句,这才堵住了他的唠叨。大队的小“蹦蹦虫”等候在门外,我提上行李爬上手扶拖拉机的后斗。我努力向大家挤出一个笑脸,我的视线模糊了,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滑稽。
     小手扶载着我离开了小庙,我让驾驶员在小山村里绕一圈。我来的时候,还是冬天,这里一片肃杀,现在到处是一片丰收的情景。田里的玉米穗都干吧胡了,高粱穗红彤彤,密匝匝,正在灌浆;那40亩水稻远远望去金黄一片,稻浪滚滚!小手扶路过我们刚进村时住过的小院——现在的青年点,青年们还没出工,从烟囱里冒出的白烟和灶间飘出的的饭香可以断定他们正在做饭。我心内怦然一动,想让驾驶员把拖拉机停下,进去给小于老师们告个别,但随即又憋住了。我一甩头,让拖拉机载着我离开了这个工作生活了小一年的山村!
     接下来的时间,我趴在家里的小炕桌上没日没夜的抓紧复习!越复习,我的心里越没底,感觉肚子里很空,正当我感到绝望的时候,高考来到了。我在最后关头没有放弃在很大的程度上是萧队的那句话在支撑着我。当我糊里糊涂的从考场走出来时,我如释重负!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居然被录取了!是省内唯一一所综合大学的文科。
     我要在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萧队。我从古城的报纸上知道学大寨工作队已经撤离,我给局政工组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干事小赵一听是我,马上滔滔不绝的告诉我,局里人事变化的情况:张副局长已接任退休的老局长做了一把,政工李组长现在是主管政工的副局长,他本人现在是政工组主持工作的副组长。他不无遗憾的告诉我,你考走了,要不,这次他可以将我调到局里搞宣传......我打断他,问萧队。
      “萧队回矿里了!”赵副组长回答我,“不是说要提副局长吗?”电话那头的小赵有一阵没有回答。我没顾得上给小赵说一句祝贺升官的话,就撂下了电话。径直向长途客运站走去。我知道,去矿里还有一趟末班车。
     汽车晃晃悠悠的在土道上走着,越临近煤矿,速度越慢。道路被拉煤的载重大卡车压得坑坑洼洼,道路两旁的建筑和树木被覆盖着一层黑黑的煤粉,远处的房屋是那样低矮,仿佛大半截都陷进地里。不时有风从关不严的车窗吹进来,把冰冷的寒意和细细的煤粉末吹入人们的鼻孔和脖颈里,我不禁打个寒战,将脑袋朝脖领里缩了缩.....
     到矿上已是过晌午了,看门的老头很热情的将我领到一间办公室的门外,然后走了。门虚掩着,上方挂着的小白牌上用红笔写着“副矿长”三个字。我抬手就要敲门,突然听到从门缝里传出一阵阵不规则的呼噜声。我轻轻地推开门,见昏暗的办公室一片凌乱,办公桌上堆放着没看完的文件和报纸,桌角的烟灰缸里积满了烟头,窗台上有一顶带矿灯的安全帽......呼噜声是从墙边的沙发那儿发出的,萧队,现在的萧副矿长,就蜷缩在那。他的嘴微微张着,国字脸因为削瘦显得棱角分明,胡子好久没刮了,浓密的胡子茬爬满了腮帮子。他的脚旁,有一件矿工穿的棉袄落在地上。
     我走过去,俯身捡起棉袄盖在萧队身上,他醒了。
     他两只眼睛怔怔地望着我足有一分钟,一翻身起来照我肩上就是一拳。我被打的直咧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他摁坐在沙发上:“你小子,怎么不哼不哈地跑这儿来了?”我刚想回答,他马上一拍巴掌,“对了,你小子一定是考上了!”我使劲点点头。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表,一把抻起我,“大学生,换个地方,我们好好庆贺庆贺!”
     萧队领我来到一家小酒馆,然后到里屋去了。一会,老板娘招呼我进屋接电话。我疑疑惑惑地走进里屋,见萧队正拿着电话说着什么,看我进来,将电话塞到我的手里。我想,会是谁知道我在这里呢?刚将听筒放到耳边,就听到大马那热切的声音扑了过来,“好你个秀才,来了也不先打个招呼,听萧队说你考上了大学,真是好样的!我这辈子是没希望了,我儿子也不成器,将来就看我孙子的了,长大让他也考大学,和你一样当大学生!”
      这小子还是那么没正经,把我和他孙子整同辈去了。还没等我回敬他两句,话筒那边的大马就“哈哈”大笑起来,震得我耳朵“嗡嗡”直响。他不无遗憾地告诉我,他现在人在锦州,赶不回去了,让萧队替他敬我几杯,往后一定找机会亲自补上这杯酒。
     通完电话,热气腾腾的饭菜已摆在了桌上。
      萧队倒满酒,不无遗憾地说:“只能我们两个喝了。大马去锦州,去进装修的材料。矿里的食堂赔的快揭不开锅了,我和老矿长商量,咱也解放思想,学着外地的做法承包给个人,这不大马接了这个烂摊子,要大干一场,忙得脚打后脑勺。刚才在电话里让我代他喝一杯,还说,今个吃饭的帐算他的。算他的就算他的,今天咱俩要好好宰宰这个马老板!”一仰脖,走了一个。
     “老郑呢?”
     “老郑也过不来,一会我带你看他去!”
     我问队里其他人的情况。萧队告诉我,工作队年终被评为先进工作队,二道梁子如愿跨入了学大寨的先进行列,社员们的收入也有所增加。总之,这一年算没白干。回去后,小刘已经从民兵连长提拔为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大潘也当上了生产队的队长,加上我这个大学生,我们工作队的成绩是大大的!
     我们连干了三杯。
    望着萧队布满红丝的眼睛和明显消瘦的脸,我关切的问:“不是说抽调你去工作队锻炼,是为了提你到局里吗?我来时给局政工小赵打了电话,局里提了一圈,怎么没有你?”萧队夹了口猪头肉,又往嘴里倒了口烧酒,咧嘴笑了,“有这回事,当时老局长退了,张副局接一把,刚好空缺一个副局长的位置,我们这一年干的挺露脸的,还被评为先进,我的呼声的确挺高的。”
      看着我疑惑的目光,萧队接着说:“可在讨论我的时候,有人将老郑的事翻出来,说工作队出这档子事,我作为队长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并且,老郑还是我带出来的,责任就更大了。就这样,提拔我的事暂时就撂下了。正在这当口,,矿上出了点事,老矿长给我来电话,说,他老了,干不了几年了,让我回去帮帮他,我就回来了。”
    我愈发不解,老郑那档子事明明是被萧队压下的,局外人极少知晓。因这,我当时对萧队还挺那个的!
    萧队一定是看透了我的心思。端起杯,“来,秀才,干完三个!不用你张嘴问。”看着我呲牙咧嘴的将酒灌进肚里,他“哈哈”的笑了起来,那样子,开心,还带点狡黠。
     萧队卷起一支烟,咬掉烟蒂,点着,眯起眼,深深吸了一口:“这件事,一直挺让我窝心的,我清楚,为这个,你还和我闹点小隔阂。”他冲我摆摆手,不让我解释。“其实,你不找我,有机会我也要和你说!”
     “我是矿工的儿子,父亲死得早,老妈含辛茹苦将我养大。老人家打小就告诉我,做人要正,对人要诚。人穷志不能短,做事不能让人背后戳脊梁骨。所以从懂事起我就看不上,瞧不起那些藏奸耍滑和飘飘忽悠的人。老郑这个事一出,当时气得我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你知道,我这个人,粗是粗点,但也念过高中,不是浑人,可是我找老郑谈话时,还是没控制住情绪,看着老郑翻着单眼皮跟我白话,我抽了他两嘴巴。现在想来也挺后悔的!”
     萧队默默地自己干了一杯酒,这次并未让我喝,好像对自己的惩罚。
     “ 当时我就想要好好收拾这家伙!不珍惜工作队的荣誉,让大家和他一块背黑锅,决不能轻饶了他。后来是两个女人使我改变了最初的想法。”
     “ 两个女人?”
     “是两个女人。一个就是你见过的吴大夫,她找了我,把责任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说是她勾引了老郑,老郑是被害者。他妈的,还有这么幸运的被害者!吴大夫在我面前整整哭了半天,也求了我半天。我这个大老爷们,刀架在脖子上不一定心软,可真是见不得这老娘们哭。想来这吴大夫也挺可怜的,她5岁离开二道梁子到南方的姑姑身边。她姑是个老处女,纵身未嫁,后来她姑不幸离开人世,她便又回到了家乡,在小山村里做个赤脚医生。搞了个当海员的丈夫,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前几年遇海难连尸首都没找回来!那个海员也没给吴医生留下个一男半女,吴医生在南方呆了十几年,性格什么的同北方的女人们不一样,平时落落寡欢的也不合群,这次遇到了老郑,被老郑的花言巧语动了真情......”
      “那第二个女人呢?”
      “第二个就是老郑的媳妇。老郑的媳妇也是一个善良的可怜女人!生小孩时犯心脏病差点没死过去,打那以后总是病病怏怏的。这次老郑出来当工作队,起初我根本不同意,也是考虑老郑的家庭实际,还是嫂子亲自找的我,求我带老郑出来,说老郑好歹也算有点文化,窝在矿上这小山沟沟里老是郁郁不得志,有个机会让他锻炼锻炼,将来或许有点出息。这样我才把老郑带到这里,老郑就是她的天,要是知道老郑在外面出了这档子事,郑嫂固定活不了啦!我纠结的没法,就去找大队李书记,让他替我出出主意。李书记跟我说,这事是挺气人的,可处理还是要慎重。毕竟还没被当场捉奸,如果一鸣二海地公开化,不仅当事人今后不好活人,就是对工作队的工作和名誉都有很坏的影响,今后工作队在队里也不好呆。我思前想后,觉得老李书记说的挺在理,于公于私,只好打牙往肚里咽了!后来就是你们都知道的找个理由将老郑打发了。”
    “ 事是那么办了,可是这股火难消啊!不出几天,我这牙就肿了,说句粗话,连着几天大便干燥,屎都拉不出来。”
     “就是你让我找吴大夫拿药那时候?”
   “对,我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不能就这么了啦。老郑这么处理有情可原,可我自己的责任不能借老郑的光也跟着一笔勾销!事儿虽然过去了,毕竟在一定的范围造成了恶劣的影响,我身为队长,身为老郑单位的领导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萧石头该负的责任必须得负!要不,不说别的,就你眼镜瞅我的眼神我都受不了。”
    “这么说是你......”
    “对,是我自己给局党组写了一份报告,详细地说明了事情经过和处理结果及理由。”
     我内心感觉很不好受,!深深低下头,我没有想到,我当时还曾给萧队造成如此大的压力!
    萧队又说:“你说也怪,自从我这报告打上去,我这心里立马就凉快了!火也撤了,气也爽了,饭也吃得下,觉也睡得香,不怕你笑话,就连屎都拉的顺溜了 !”说完这话,他又朗声大笑,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
     我看着眼前这位满脸胡子拉碴的大男孩,心里思量:萧队呀,萧队,你真让我服了。你可以在不吸烟的领导面前委屈自己的烟瘾几个小时不抽烟,可你却不能在把发生的事情巧妙地消弭后为了自己的前程而保持沉默,你宁可自毁前程也要将该担当的担当起来以保全一颗做人的良心。你真是一块响当当的石头!
     我独自倒满酒,“局长没当上,不后悔?”萧队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一点不后悔那是假的,但下次遇到这类事可能我还会这样干,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或许爹妈生我时在我的血管里就注入了这个秉性。”
     我端起那杯酒,一仰头喝下去,是敬仰,还是对过去对萧队误解的赎罪?
     离开小酒馆,我们两都有些步履瞒珊。结账时,老板娘说啥也不收萧队的钱,反复讲我们吃饭的功夫老马又来过电话,说这钱必须算他的。萧队从老板娘那儿要了一盒红塔山,我奇怪,我知道萧队是抽自卷烟的。
     萧队带我朝西边的一座小山包走去,并告诉我,老郑就住那里。这时已是下午5点来钟了,北方的天黑的早,一抹夕阳半隐在山岗上方,一条土路蜿蜒且不平。
    上得小山包,在我眼前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坟头和林立的石碑。我正愕然,萧队在一座覆有新土的坟包前停下来,弯腰向那坟前的石碑行了个礼,嘴里喃喃地说:“老郑,小樊来看你来了。他刚刚考上了大学,现在是名符其实的秀才了!”
     我仿佛像被电击了一般! 立在那里一时半刻反应不过来。萧队从棉衣口袋里掏出那盒红塔山香烟,撕开口,取出一只放在嘴里,点着火,吸了一口,然后俯身将香烟放在石碑上。“我知道你这人金贵,抽不惯自卷的烟,这不,今个给你带来你平时最喜欢的红塔山。你就放心地抽吧,家里嫂子和孩子都挺好的,有我们这帮哥们,你别担心!矿上形势也有好转,老矿长让我专门抓生产安全,这不,我连着几天几宿在井里转悠,几个安全隐患都被我们给解决了......”
     我的心同我的身体哆嗦在一块,我怎么也无法将这眼前的一抔黄土和冰冷的石碑与老郑联系在一起。蓦然,老郑仿佛就站在我的眼前,单单的眼皮,抿着薄薄的嘴唇,略微斜斜地瞟着人的眼神,向我伸出又白又软像女人样的手......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可触到的是面前那块冰冷冷的石碑!  
     通过萧队的讲述,我知道了事情原委。原来老郑回到矿里,拒绝了老矿长安排的后勤股长的工作,执意要到井下。正好矿里刚刚成立个安全生产稽查队,老郑主动请缨。老矿长说他年纪也不小了,就在井上干吧,可他咋说也不行,最后拗不过他,就派他做了稽查队长。
     老郑带人每天地上井下地转,解决了好多安全隐患。在一次检查中,发现巷道有冒顶的危险,老郑让另一名年轻的队员告诉井下作业的矿工火速撤离,自己却坚持在那里监视险情,矿工们都及时升井了,唯独老郑一个却没能上来!
     萧队对我,又像是喃喃自语:“我知道老郑他在同我赌气,我不后悔别的,临走的时候,我连手没跟他握!”
     “不是那样的,老郑能这样做,恰恰说明他理解你对他的一片苦心,他这是用行动来报答你对他的宽恕。老郑有天大的毛病,到头来他血管里流的毕竟是煤矿工人的血!”我急切地对萧队说,其实也是在宽慰自己。
      萧队没有说话,只是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带有一丝被安慰后的感激。
     我将手伸入到衣兜里,掏出一包药来,这还是两月前吴大夫让我转交给老郑的。我将这药同那只香烟并排放在了一起,告诉老郑,这是吴大夫让我捎给你的,她惦记你的胃不好,托我嘱咐你要按时吃药......
     我哽咽地说不下去了,泪水模糊了我的镜片。
     突然远方想起一阵“噼噼啪啪”的爆竹声,我禁不住一激灵。“不年不节,怎么会?”
    萧队苦笑一下:“你这个书生,考大学都考昏了头,你算算,还有三天就是元旦了!这一定是矿里性子急的年轻人提早放鞭炮,辞旧迎新。”
    “ 还有三天就过新年啦!”我感叹。
      我和萧队对望着,直直地立在那里。都没再说话。
      这时,夕阳已然落山,最后的余晖给山岗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边,一轮皎洁的月亮升起了。鞭炮响过的大地显得更加寂静,只有石碑前那只香烟冒出的青烟丝丝缕缕地向月亮升起的地方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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