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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义犬弗兰德
来源: | 作者:徐鹏春  时间: 2019-12-03
 一 
     
  在我们青年点每位同学的心里,都有一段相同的惨痛记忆。每次聚会,都心照不宣地不去谈及,以免彼此痛苦。这就像每人身上都有一个痛点,相互都不去触碰一样,我们希望用时间去抚平伤痛。在经历了人生多少次悲欢离合以后,那一段记忆终于被压在心灵的深处,但绝不会忘记。就这样40年过去了,我们也终于可以直面生命的无奈,去追忆,去祭奠。
  今年“十一”假期,我决定与当年一起下乡的常彦,驾车回青年点看看。其他同学或因为孩子结婚,或因为卧床的老人需要照顾走不开,这一次就不能去了。
  清晨我们驾车来到约定的十字路口,只见李佳成拿了一个花篮,缎带上写着:献给弗兰德,永远怀念。沈慧和吕晓敏各捧一束鲜花站在路边,脚下是几个塞得满满的编织袋。停下车,三人默默地把花篮花束放进车后座,只是叮嘱我俩把这些八九成新的衣物带给乡亲们。
  我们驱车沿滨海公路,穿行于山海交接处,一路东去,4个小时就到了丹东市。稍作停留,又沿鸭绿江溯流而上,来到了永安河与鸭绿江交汇处。1969年我出民工来这里修江堤和丁字导流坝,从春到秋,干了半年,常彦曾来这里看我。
  常彦把车停在高处,我们下了车。江两岸巨大反差的逆转触目惊心,“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我感慨道。“是啊,何况42年了。”常彦深有同感。
  当年,这边都是低矮的草房,纸窗。近岸的坡地开成了梯田,山上的树都砍光了。每人一年360斤毛粮,17尺半布票。
  而江对岸,有几座白色的二层小楼,静谧地屹立江边。每座山上都是茂密的森林,郁郁葱葱。每人一年供应300公斤稻谷,40米维尼纶布和棉布。
  现在,这边都是统一规划的排排高大的砖瓦房,间或有二层,三层的小楼,明亮的塑钢窗。远处度假村几座高大的宾馆酒楼矗立在江畔。原来的梯田垦成了桃园,山上种满了板栗树。还有红色的枫林,黄色的落叶松林,青色的红松林,装点着秋色。人们温饱问题早已解决,正在走向繁荣昌盛。只是丁字导流坝已荡然无存,就像我们湮灭的青春岁月,不知是大水冲毁还是拆除了。
  而江那边,那几座白色的小楼已灰暗,庄稼一直种到山顶上,秋收过后,泥土裸露,一片萧瑟。即便如此开荒种地,还有许多人吃不饱。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我们在车上漫无边际地谈空说有,但都小心地不去说那一个可爱的名字,避免去触碰那一段酸楚的记忆。
  车又走了50公里,拐入了乡道,穿过叫做镰刀湾的峡谷,依稀已能辨认出曾陪伴过我们五、六年的座座高山。河流已改道,道路已重开。原先的路是沿着河蜿蜒的马车道,现在的路多是在山脚下劈山填沟开拓出的柏油路。这样做的好处是显然的,在这七山二水一分田的山沟里,可增加耕地面积。原先散布在沟沟坎坎的草房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十户,上百户集中在一起的村落。前面高坎上的村子是原松林大队部所在地。快要到了,停下车到商店再买点儿东西。问一个老乡,前面是松林四队吧?他说:“是,现在叫松林四组,是远近有名的狼狗村。”狼狗村?我和常彦心头猛的一震。
  发动车子,冲过两座新修的水泥桥,几分钟就到了一座小村子,这就是当年我们下乡的地方,松林四队。这段路原先绕行要走20分钟。车减速,我正在找停车的地方,常彦突然喊到:“你看,前面那个人是不是孙老四!”顺着他的指点看过去,路边一个黑衣黑裤瘦小的老汉,正眯缝着眼睛看着我们的车,我一下子也认出来了。“对,是他,孙元宝。他家老大叫孙元金,老二叫孙元银,老三叫孙元财,老四就是他,孙元宝,哥儿八个,金银财宝仓库全满。还有七个妹妹,七仙女啊!”我们俩哈哈大笑,停车走下来。孙元宝直奔过来,喊着:“彭邨,常彦,真是你们吗?”“是我们,还能认出来呀?”“一眼就认出来了。”三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一时激动的竟至无语。突然,孙元宝大嘴一咧哭开了:“你们怎么才来啊,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看看,你们俩还那么年轻,我才比你俩大两岁,看上去给你们当叔叔都行。”常彦抢过话头说:“别哭了,我们俩给你当叔叔吧,怎么样?”一句话又把孙元宝逗乐了,鼻涕泡都笑出来了。
  从孙元宝那里得知,老队长,张国凡,隋德才都已过世,吴会计半身不遂,中风多年。四队里当年的社员有一小半儿搬到黑龙江去了,剩下的比我们老的多数已不在了,50岁以下的又都不认识。终于,我忍不住问到:“小挡子呢?”孙元宝叹了口气说:“他家早就搬到黑龙江去了,前几年他姑姑去世,回来过一次。你俩先到我家歇歇,吃完饭我带你俩去他家老房身看看。”
  在小挡子家老房身,残墙断壁,荒草凄凄。那棵老梨树还在。老梨树下有一盔坟,坟前一块石碑,碑上刻着“知青义犬扶兰的”,还用黑漆描了。我的心一沉,常彦也垂下了头。我们不知道小档子和他爹王玉林为弗兰德建了墓,“扶兰的”就是弗兰德的同音字,那是他们的写法。孙元宝说,小档子那一年回来后,给坟添了土,用黑漆描了字,摆上供品哭了一通。还带来一窝小狗,分给乡亲,都是狼狗。他说他一直养着几条狼狗,跟当年你们的弗兰德很像。
  到此时我和常彦终于明白了,松林四队为什么叫狼狗村,我们的小狗弗兰德在这块土地上的印记,是40多年岁月也抹不掉的,看来将永远延续下去,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
     
  1968年的夏日,炎天烈日,闷热难耐。我们这些读到初中二年级的学生,经历了大字报、大辩论、大串联的动荡,目睹了棍棒横飞,枪弹呼啸的武斗混乱场面。我们从开始时集体无意识狂燥,到冷静观察,认真思考,又经历了情感矛盾和内心挣扎,逐步认识到再也不能这样胡闹下去了。受够了精神饥渴和物质匮乏的磨难,终于迎来了全面军事管制,社会秩序逐步得以恢复。滨海市成立了各级军管会。我们就读的学校师大附中派驻了军宣队,传来上面要复课的消息。
  到校后,首先军训。全校学生按军队编制,一个班级为一个排,配备两名军人为正、副排长。不久又通知我们,全体下乡,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们师大附中的学生分到鸭绿江边的偏远山区。上面定的调子是两个基本估计:建国以来到1966年这17年,教育战线基本上执行的是一条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知识分子的世界观基本上都是资产阶级的。为此,必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对此,我们大惑不解,军人排长说:理解得执行,不理解也得执行,在执行过程中深入理解。像山洪暴发一样的形势下,浊浪排空,泥沙俱下,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只能被潮流裹挟着,随波逐流而下。
  还有十几天就要下乡了,我和常彦又来到了部队医院后山,去看望老刘叔,告诉他我们将要下乡的消息。
  部队医院坐落在我们这个海滨城市的南部。门诊楼,行政楼,医疗楼,住院部由北向南依次排开,东西两道围墙。南面是后勤部门,有营房,汽车库。还有一大片农田。紧挨着的山坡上是鸡舍,猪圈,还有养着两头奶牛的牛棚,这就是医院的农场。在南边的山腰上是铁丝网。西南角铁丝网与围墙交接处有一个便门,门内有三间瓦房,拴着一条狼狗,刘叔就住在这里。
  刘叔叫刘长有,1946年参军,从长白山一直打到海南岛,历经百战,身上伤痕累累。没有文化,没当上干部,也没成家,一直在医院后勤部门工作,主要负责养奶牛。营区内草不够,经常推着手推车到营区外割草,一来二去,就和家住附近的常彦熟了。文革停课后,我和常彦也常到农场,帮他割草,收菜。中午就在他那儿吃饭。刘叔单身一人,也盼着有人和他一起干活,说说话。
  狼狗虎子一看到我们,就欢快地叫着,摇着尾巴,扑了上来。刘叔也迎了出来,一手一个,拉住我俩,咧着嘴不知是笑还是哭,满脸皱纹挤在一处,关切地说:“十几天后就要走了吧,都准备好了吗?”我告诉他,也没什么可准备的,就是行李、四季的衣服和几件生活用品。学校组织一起走,分到各个生产队,以后就叫青年点了。
  面对刘叔,我们说出了压在心头许久的疑惑:国家要想进一步发展,必须实行工业化,城市化,现代化。天意从来高难问,现在反着来,把我们这些本应该在学校继续学习的中学生下放到农村。我们想读书,想掌握现代科学技术,来改变国家一穷二白的面貌。刘叔说:“你们那个学校是省重点中学,能考上很不容易。我听说小学升初中,平均一个小学才能考上五六个。初中升高中,平均一个初中也就能考上三五个,照理说大多数人都能考上大学。现在我估摸着是让你们到农村去锻炼一下,几年后一定会叫你们回来,上学念书。到农村后,你们俩要好好干,争取早点儿回来。”说着,端出了煮的玉米、地瓜、花生和一盆煮鸡蛋,咸鸭蛋。我们边吃边说着,不经意间,已到了傍晚。
  明天早晨还要去学校,该告别了。这时,刘叔从里屋抱出一只小狗来。小狗断奶不久,一身灰黄色,毛茸茸,胖乎乎的,吐着粉红色的小舌头,憨态可掬。刘叔说:“这是小警犬,是我们国家培育的犬种,叫昆明犬。我的一个战友转业到市公安局,负责刑侦工作。造反派把他打倒,押到前岭监狱喂猪。他偷偷养了两只昆明犬,其它的警犬都让造反派头头喝酒时吃掉了。为了不让这一犬种绝种,他还繁殖了两窝小狗。这只小狗是虎子的弟弟,都是昆明犬的后代。你们下乡的地方山高林密,可以用它看家护院,要是长得好,将来也可以用来当种犬,这本书你们也看一看。”接过来一看,是一本油印的小册子《警犬训练法》。他要我们有空就来,学着喂养训练这只小狗。这些天他训练小狗不吃陌生人喂的食物,还有定点大小便。我们不能把狗抱回家,城里不准养狗。再说,人都吃不饱,哪有东西喂它。
  第二天我们俩午后开始跟老刘叔学着喂养小狗。果然它不吃我们喂的东西,刘叔就让它饿着,我们带它玩。快到傍晚时,我们和它渐渐地熟悉了,它也实在是太饿了,在刘叔的命令下,终于吃了我们喂的一个鸡蛋。随后,吃下了我们喂的一碗菜汤泡饭。
  从这以后,我们和小家伙越来越熟,几乎每天下午都来喂养训练这只小狗。刘叔怕农村没有吃的,就和我们一起到医院食堂收集剩饭剩菜。那时,几乎人人都吃不饱,但到医院食堂就餐的有很多女医生和护士,她们中有的饭量小,偶尔有剩饭菜,我们每天都能收集到一桶。我们三人把桶连同泔水一起,用手推车推到养猪场,再把剩饭菜和碎骨头用粉碎机粉碎,搓成条晾晒。半干了后切成块,用大锅炒干,几天下来积攒了三箱子饲料。经过训练,小狗只在房后一个粪堆旁大小便。出生不到两个月的小狗,比婴儿强多了,一岁多的孩子还夹着尿布。
  就要集合乘火车到农村去了,我和常彦与刘叔告别。抱起小狗装进纸箱,刘叔又给了我们一些熟鸡蛋和咸鸭蛋,说是让我们路上吃。他送了我们一程又一程,依依不舍,难解难分。
  我们提着三箱子饲料和装小狗的纸箱,来到火车站,送我们的亲友把我们随身带的东西也捎来了。怕惹麻烦,我一直抱着装小狗的纸箱,不敢让人知道。
  1968年10月15日,在美国一次又一次折腾阿波罗登月的年代,载着我们学校下乡同学的专列沉重地喘息着,向着东部边境,奔驰在秋天的大地上。车厢里的同学们少有喧嚣,更多的是神情凝重。我们班级50名学生,其中10人是部队子女。他们的父亲中有一个中将,两个少将,其余的是大校。初一时留级到我们班的一人是部队子女,升初二时留级的两人中有一人也是。谁都知道凭成绩这样的学生是考不上的,看来重点中学对他们录取时有照顾。对此,我们认为没有什么不妥,毕竟他们的父亲都经历过枪林弹雨,九死一生。他们小时候跟着父亲边疆海岛的,教学质量得不到保证,照顾一下也是可以理解的。下乡时他们中有8人参军去了,只有两人和我们一起下乡,却让我们感到有些惆怅。有权势家的孩子都在想办法,逃避下乡。从军队支持的造反派中,也选了一批学生直接分配到工厂。班里干部和知识分子子女有26人,占简单多数。他们的父母或被打成走资派,关在牛棚,或成为反动学术权威,也关在牛棚里。这些走资派和臭老九是最悲惨的群体,有些人自杀,有的被打致伤残。最惨的是我们这个车厢里的兄妹俩,父母双双自杀身亡,14岁的妹妹失踪,估计已经遇害,只是没找到遗体。这些同学全都下乡,去接受改造。严峻的生活逼迫我们思考,我们读了古今中外大量的书,又使这种思考初步有了历史纵深和国际视野,我们虽然稚嫩,但未必单纯、狂热。
  下乡到松林四队的8个人分坐在相邻的四排座椅上,两两相对。我们班的5人,有我、常彦、李佳全、吕晓敏和陈楚楚。还有高中的3人,沈慧和我们很熟,像个大姐。两位男生在学校时也都认识,是那种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好学生。
  直到这时,我和常彦才把小狗抱出来给他们看,引来一阵惊呼:“太可爱了!”“它是我们青年点儿的新成员,起个名字吧!”七嘴八舌,一番讨论后,一致决定就叫弗兰德,英语“朋友”的意思。大家纷纷拿出香肠、鸡蛋和面包,弗兰德都不吃,它只吃我和常彦喂的东西,这是之前受过严格的训练的结果。在嘈杂的车厢里,弗兰德一直安静地趴在纸箱里,过了一段时间后,突然小脑袋拼命往上拱,嘴里吱吱叫着,我们都不知道它要干什么。常彦猜它可能要大小便了,说抱到厕所试试。我和常彦把它抱到车厢的厕所,果然又拉又尿。回来跟同学说了,又拿出那本训狗的小册子,大家一下子来了兴趣,都表示一定要好好训练这个小家伙,把它训练成我们出色的朋友。
  列车继续前行,车轮撞击铁轨接缝处,发出有节奏的声响,车窗外漆黑一片。这时,初一的一个小女生一身军装,腰上扎着武装带,军帽下露出一双羊角辫,陪着带队干部来到我们车厢。带队干部一脸虔诚地喊到:“现在是晚汇报时间,全体起立!”小女生手举红色语录本带头说到:“首先,让我们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下面一起合道:“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又说:“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的林副主席永远.健康!”下面又一起合道:“永远健康!永远健康!”小女生手举红色语录本又说:“现在一起学习最高指示: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接着,一起跳忠字舞,边跳边唱:“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毛泽东思想是革命的宝,谁要是反对他,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热闹过后,带队干部要大家发挥特长,出几个节目。李佳全请沈慧拉一段小提琴,我见状忙把她的小提琴盒从行李架上拿了下来,这把琴是沈慧的妈妈从欧洲归国时带回的意大利琴,她拿到学校去,才避免了红卫兵抄家被毁的命运。沈慧脱去外衣,上身只穿了一件豆绿色的毛衣,向大家深施一礼,试了试音,一段轻快的旋律就在车厢里回荡起来。她拉的是芭蕾舞《红色娘子军》中四个小战士舞曲,琴声欢快而激越,琴弓子在琴弦上急切地跳跃,纤细白皙的手指在琴弦上快速翻转。忽而,琴声转换成琼花的主旋律,凄楚而高亢,充满了不平与抗争。这时,只见带队干部脸色陡然一变,向我们全体同学深深地鞠一个躬,嘴里说了句什么,就和那个小女生一起去下一个车厢了。谁都明白,让沈慧这样的手去干一些粗笨的农活意味着什么。沈慧把琴递给了吕晓敏,吕晓敏是拉大提琴的,她接过了琴,只用低音弦拉了起来。琴声变得低沉而悲怆,这是圣桑的《天鹅之死》。吕晓敏低着头,拉得非常投入,沈慧眼里也噙满了泪水。
  车厢里渐渐静了下来,车厢前面一阵低沉的歌声飘了过来:当年我的母亲,通夜没有合上眼睛,伴我走出家乡,为我一路送行。在那拂晓的时分,她送我踏上遥远的路途,给了我绣花手巾,祝我幸福。同学们齐声和道:在那拂晓的时分,她送我踏上遥远的路途,给了我绣花手巾,祝我幸福。随后,又一凄婉的女声响起:在那月明星稀的晚上,我依偎在你的身旁,亲爱的妈妈你要我快快长大。你促使美好的生活,热切地呼唤着我。妈妈,生活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大家都会意地和着,心照不宣地只哼唱曲调,不敢唱下面的歌词:妈妈,生活中到处都有,伤心、欺骗和绝望。生活里到处有辛酸,充满了人生苦难。妈妈,只要有你的爱佑护着我,我就什么也不怕------一遍又一遍。 
  小狗弗兰德,你这样小就让我们带着,去那个寒冷荒凉的山野中,这肯定不是你的意愿,因为你无法抉择。我们也要你快快长大,平平安安。
     
     
  列车行驶了1000多公里,上午到了县城。县城一片灰蒙蒙的,几乎全是平房,只有一个红旗旅社是二层楼。树上叶已落尽,气温比滨城低,远处四周高高的山峰上可见霜雪。中午县里召开了欢迎会。会后,彩旗招展的卡车车队将我们分送到各个大队。我们松林大队四个青年点乘坐一辆卡车,每到岔路口,就有卡车离去,到最后,只剩下我们这辆车了。又走了20公里,离开了公路,上了马车道,汽车驶入一个狭窄的山谷。峡谷中间一道清流,两边重岩叠嶂,隐天蔽日。深秋时节,林寒涧碧,不见人烟。听说这就是十里长的镰刀湾,是进出松林大队唯一通车的关口。溯流而上,山势渐开,山顶上是茂密的针阔混交林,林木稀疏处已可见地上的白雪,山腰上片片挂着暗红色枯叶的小柞树林。走出峡谷,见到一大片耕地,前面是一个几十户人家的村子,终于到了松林大队。
  卸下行李,各个生产队的马车和牛车已等候多时。又是一个大队组织的欢迎接见仪式,见到了松林大队的周书记和刘大队长。后来又见到松林四队的两位队长,一位是政治队长隋德才,年轻热情,满嘴政治术语。一位是生产队长许长增,一脸岁月的沧桑,是个忠厚长者。还有几位年轻的社员,七手八脚帮我们把行李装上牛车,一起前往四队青年点。3公里路很快就到了,看了松林四队和青年点,才知道什么叫一穷二白。青年点是三间低矮的草房,内外墙抹的是黄泥,屋顶是草,窗户的木格外面糊着窗纸。隋队长介绍说,青年点暂时安排在生产队的老房子里,来年春天再盖新的。没有电,黄昏后屋里点着煤油灯。安顿下来,两位队长陪我们吃饭。饭菜应该是当地待客最好的美味,有酸菜炖粉条,小鸡炖松树伞蘑菇,炒鸡蛋,还有红小豆大碴子饭。
  饭后,人已散尽,将弗兰德从纸箱里抱出来,喂它一些鸡头、鸡肋和碴子饭,它可能是饿了,狼吞虎咽的,一会儿就吃饱了。找来一个破筐,絮上一些苞米皮子,给弗兰德做了一个窝,放在东面男生的屋里,它不声不响地睡了。
  第二天我们就参加生产劳动了。生产队给我们准备了镰刀,柴镰刀,铁锹,镢头,男生还备有斧头和绳子。这里没有可称为现代机械的工具,使用的家什千百年来没有多大的变化,四辆牛车都是木头轱辘,只有车轴、轴瓦和轮子边缘是铁的。我跟高中的同学说这种车的历史可追溯到秦始皇时代,他们十分肯定,并保证这是真传,没有多少改进。很快我们就学会了打场,砍柴,倒运粪肥这些冬日的农活。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漫漫冬夜,高中的两位夫子在读《联共(布)党史》和普列汉诺夫的《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问题》,我和常彦看《元白诗选》和王力的《诗词格律》。沈慧和吕晓敏在她们屋里练英语和俄语口语。如果说这算是专业阅读的话,还有一项基础阅读,就是当时青年点里正传看柯切托夫的两本书:《茹尔滨一家》和《叶尔绍夫兄弟》。这两本书首先传到李佳全和陈楚楚手里,油灯下看得如醉如痴。此外,我还带了一些从废品收购站买的《作物栽培学》、《畜牧兽医学》、《果树栽培》和《农村中草药》等实用书籍。书看累了,我们就试着按小册子提供的方法训练弗兰德。我和李佳成用皮带给弗兰德做了一个脖圈,又用粗铁丝做了一条铁链。
  越是贫困的地方,人们越顾不上建厕所。我们青年点的厕所在村里是最好的,它建在院子西边的一个粪坑上,下面是木板,四周是杏条编织的再抹上黄泥,玉米秸子苫的上盖,男女间分隔,两扇蓬门。蓬门是用树干做的框,杏条编的面,代替合页的是两个树条环。我们上厕所,弗兰德总是跟着。每天早晨天还不亮,沈慧起来生火做饭。一开门,弗兰德就跟出去,先到牛棚旁的粪堆边上大小便,然后在厕所前等着沈慧出来,陪着她抱柴火。寂静黑暗中有弗兰德相伴,轮流早起做饭的女生再也离不开弗兰德了。女生晚上到社员家,也总带着弗兰德走夜路。弗兰德很快就能记住我们每个人的名字,让它找谁准能找到。有一次沈慧和陈楚楚晚饭后到社员王玉林家,看到他儿子小档子发烧,马上写个字条塞进弗兰德脖圈,让它回去找吕晓敏拿药。弗兰德一回青年点就扑到吕晓敏的怀里,吕晓敏看到字条,把药塞进脖圈,再让弗兰德去找沈慧,药很快就送到了。这么小的一条狗,给我们的艰苦生活带来很多乐趣。带来的三箱子饲料喂完了,开始时弗兰德吃不惯苞米面饼子,我们就用尽一切办法给它找吃的,青年点吃点儿肉,也给它一份。后来也渐渐地能吃苞米面饼子了,只是聊以充饥而已,这使它越来越瘦。我们看着心里难受,也想不出好办法,只是对它倍加怜惜。
  1968年12月22日,在人民日报《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评论员文章中,发表了毛主席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毛主席最高指示一旦发表,传达最高指示不过夜,而且传达到“上过九十九,下到刚会走”。第二天大队组织我们全体知识青年集中学习。从这一段指示中我能捕捉到隐含的信息:一是中学生一毕业就下乡是全国性的,长期性的,而不是为战争临时性疏散城市人口。二是我们到农村是接受思想改造和再教育的,而不是来改造农民封闭保守和落后意识的,这种关系一定要摆正,今后要从农民的视角来看问题。三是全国长期实行中学生一毕业就下乡政策,而城市总是需要补充年轻人参加工作,这就会从改造好的知识青年中选拔。看来我们只要好好接受改造就有希望回城。
  法国诗人拉封丹说:“耐心和持久胜过激烈和狂热。”在动乱的年代和艰苦的环境中,这应该是我行为的法度和圭皋。
  到春天,弗兰德已长成一条半大的狗了。脊背处的毛色变深了,两只耳朵笔直的竖立起来,一条胖乎乎,毛茸茸的,蹒跚而行的小狗,变得行动敏捷,身手矫健。本事也长了。有两个本事更是让人称奇:一是追踪搜寻能力,我们把一件物品让它嗅一下,然后偷偷藏到远处一个隐秘的地方,它总能找到。我们没事就在一起,一个藏一个找的乐此不疲。再一个就是它对主人绝对的依赖与服从,它几乎能听懂全部的口令,并忠诚地执行。
  弗兰德还有一个本事是无师自通的。一天早晨李佳全偶然间发现,它会捉老鼠,捉到一只立刻吃掉。跟青年点的同学说起,起初我们也不信。直到有一天,生产队喂牛的张国凡也看到了,告诉我们弗兰德在仓库里捉到一只大老鼠,吃得一点儿也不剩,大家才都信了。这一下子,社员都知道,青年点的狗会捉老鼠,一见到弗兰德,就会笑的肚子疼,说是还真有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这时的弗兰德瞪着天真的眼睛,一脸无辜地面对嘲笑,依然不知疲倦地搜寻老鼠。看着弗兰德这个样子,我们心里真不是滋味,它本来是应该用来追捕那些风高放火,月黑杀人的江洋大盗,今天却在这里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考虑到它干这种事一是可以除害,二是可以补充些肉食,我们也都不干涉,由它去吧,这是让饥饿逼的。面对议论,我跟青年点的同学商量,对弗兰德训练出来的本事要严格保密,并加强拒食训练。免得社员们把弗兰德看成是一个怪物,招来村民的嘲讽。还怕别有用心的人加害,几粒毒鼠强就能要它的命。
  4月份,我报名去出民工。到鸭绿江边修江堤。每天早晨三点半起来,扛石头建丁字导流坝,晚上七点收工。在体力严重透支,精疲力竭时咬牙挺过来了。感觉下乡就是应该像这样用痛苦来磨练自己的意志。6月份常彦随公社考察团到这里的公社学习,抽空来看我。他告诉我,他调到大队宣讲组工作,负责宣讲上边农业学大寨精神,吃住在大队。吕晓敏调到村小学当教师,也不在青年点住了。还有几个人家里走五七道路,也下放到滨城附近的农村了,他们回去帮忙搬家。青年点里只剩下李佳全和沈慧。弗兰德由他们照料,让我放心吧。
  10月份工程完工,打点行装回到公社。公社供销社食品柜台几乎是空的,只有几种水果罐头和白酒。走遍了前街,总算在小饭店买了四只熟猪蹄,猪又小又瘦,小猪蹄就一层皮,煮熟后蜷蜷着像一个个钩子。从公社翻过两座大岭,步行15公里路走回来。走到生产队边界的山上,迎面从山路上跑来一条大狼狗,只见它两耳直竖,毛色油亮,前胸宽厚,腰腹紧实。剧烈的呼吸使它大张着嘴,耷拉出长长的舌头。冲到我跟前,欢快地摇着尾巴,嘴里“咦咦”叫着。我马上意识到是弗兰德,它已长成一条大狗了。“弗兰德!”我呼唤它,它前腿向前伸着,头俯下去,尾巴摇得更欢了,嘴里发出嘤嘤的叫声。我蹲下去一把抱住了它,竟发现它激动得身体微微发抖。我真不明白,它怎么知道我回来了,竟跑出3公里前来迎接我,狗感官的灵敏程度实在是到了我们难以理解的程度。赶忙拿出一个猪蹄,看着弗兰德连皮带骨囫囵吃下去,咔咔作响。
  回到青年点才知道,才半年时间,新青年点盖好了,三间瓦房紧挨着生产队的老房子。陈楚楚随家调到贵州三线小城,高中的两个男同学也调到家里下乡的地方了,原来亲亲密密热热闹闹的集体,只剩下我、李佳全和沈慧了。沈慧在青年点里做饭,喂猪,喂鸡,还干些菜地里的活,像一个大姐姐一样,经常帮我们洗补衣服。我和李佳全随生产队干活,收工回来后把劈柴锄地这样的粗活包下来,不让沈慧干,保护她那双艺术家的手,她一有时间就练习小提琴,从不间断。弗兰德拴在院子里,不让它到处跑,陪沈慧在家。
     
     
  由于出民工表现还行,得了个标兵奖状,由大队提名,我进了生产队领导班子,任副队长。协助两位队长,负责宣传、文体、文书汇报等工作,并兼任民兵排长,做治安工作。
  秋收中,生产队仅有的四台牛车,有三台翻车散了架,好在生产队多是山地,大车上不去,庄稼大部分都是靠肩挑人背,收到场院。元旦前要送公粮,没有车可真不行。队里没有木匠,附近也没有能做大车的人。隋队长和许队长急坏了,把我叫去一起商量。我主动请缨,说让我来解决造车问题吧。我找到孙元宝,与他一起去请教他二大爷,他是村上有名的老车把式。二大爷说:“做大车用湿辕杆子打卯眼,干透了的柞木方子两头锯出榫头,穿上辕杆子用大锤砸进去就行,辕杆子越来越干,卯眼就收紧,大车也就越来越结实了。辕杆子最好是用黄榆木,柞木也行。咱们队里这些树最多,让孙元宝领你去砍。生产队屋里棚顶上的柞木方子料都干透了,够做好几辆车的。大车的尺寸可以参考旧车,但车身用料要厚一些,辕杆子稍要细下去 。”再见到隋、许两位队长,就跟他们要两个人,我领着做大车。两位队长同意了,让我自己选人。我首先想到了李佳全,他心灵手巧很合适。他说他担任记工员,只能随大帮干活,眼下又该年终决算了,换人不合适,不过有空时也可以帮帮忙,他对木工活有兴趣。我就选了孙元宝和王玉林,他俩是半拉木匠,会干一些粗活。我马上写信让家里寄一本木工教材,还有刨刃,锯条,角尺和凿子。又借来了斧子,锛子。王玉林心很细,让他先干着,把柞木料砍成方子。听说爸爸要到队部干活,王玉林的儿子小档子又哭又闹,非得要跟来找弗兰德玩。
  孙元宝领着我拿着大锯和斧子上前山,正跟小档子玩的弗兰德也跟了上来。小档子追着也要跟着去,让王玉林拉住了。
  来到山上,才知道生产队有这么大的一片山林,沿着边界一天也走不完。林子里到处都是一抱多粗的珍贵的硬杂木树和两抱粗的松树、椴树、山杨树,高大而挺直。守着如此丰富的资源,社员却这般贫困,应该想办法把资源转化为财富。很快就选定了三棵黄榆树,放倒了量好尺寸截下来,等明天多叫来几个人拖下山。
  下山走到一个山坳里,阳坡上一片草地有几只兔子,正在扒开积雪吃草。弗兰德要冲下去,孙元宝一把拉住它,告诉我说,狗追兔子要从上往下追。兔子前腿短后腿长,往下跑跑不过狗。我们把弗兰德带到兔子的正上方时才放了它。弗兰德压低了身子,两眼紧盯兔子,沿着低矮稀疏的榛子树丛向前逼近,看着近了就一下子窜了出来,猛扑下去。看到这里,我和孙元宝呼喊着也冲了下去。兔子吓得向山下飞跑,速度一快就翻起了跟头。弗兰德趁势咬死了一只,旁边的一只爬起来稀里糊涂要往上跑,弗兰德迎面一扑,又咬死一只。它还要再扑咬,让我喝住了,不能赶尽杀绝啊。弗兰德小时候捕鼠练就的本事这时全用上了:占据有利地形,隐蔽接近,迅速出击,闪转腾挪,一招致命,让它演绎得淋漓尽致,一只警犬就这样成为了一只出色的猎犬。孙元宝随手在山坡上捡了一篼子榆黄蘑,一段五味子藤,又挖了一把山葱和山蒜,说是炖野兔用。初冬阳坡上的这些山野菜,还有半截绿叶,土中的根茎依然雪白。我们在河边把两只兔子收拾出来,内脏喂给弗兰德,以示鼓励。我给孙元宝一只兔子,他怎么说都不要,最后只要了两张兔子皮,说是要给他爹做个皮帽子。我请他晚上到青年点去喝酒。
  回到青年点,我把两只野兔都剁成块儿,沈慧又哼又唱的将蘑菇、山葱、山蒜和五味子藤捡好洗净,一起拿去炖上了。我写了个条子,让常彦带瓶酒,和吕晓敏都回来热闹一下。把字条放进弗兰德脖圈里,让弗兰德去送信,它现在已成了我们的信使。
  青年点的人聚齐了,野兔炖蘑菇再配上特殊的调料,异常鲜美。酒足饭饱后,又疯又闹又唱又跳的热闹了一番,弗兰德也异常兴奋。遗憾的是孙元宝没来。
  第二天上山去拖那三根黄榆木料,弗兰德又跟了上来。我问孙元宝昨天晚上为什么没去青年点,他说:“你们难得聚一次,我就别参合了。”他可真外道。
  弗兰德昨天表现出色,今天又想再立新功。可今天上去了六个人,这声势早就把兔子吓得躲到洞里去了。它到处搜寻,常常跑的见不到影了。大家下山的时候,突然看见弗兰德追着一只火红色的狐狸向山下跑去。眼看要追上了,狐狸甩动着大尾巴一个折返跑,又把弗兰德甩下了,几个回合后,距离越来越近。看着难以摆脱,狐狸跑上了梯田,弗兰德紧追不放。狐狸在土坎边有一个减速,向前竖起尾巴跳了下去,返身又往土坎上爬。弗兰德不明就里,奋力跃下土坎,落点比狐狸远多了。等它回头再找狐狸,狡猾的狐狸已爬上了土坎,正往山上跑去。我把弗兰德喊了回来,弗兰德一脸悻悻然。大家哄然大笑,我赶忙抱住弗兰德,安慰它说:“没关系,不是你无能,而是狐狸太狡猾了。人上有人,山外有山啊。接受教训,还能进步。”
  青年点东面并排的老青年点三间草房又成了生产队的饲养点和会议室,三间东厢房是生产队仓库。南面是牛棚和猪圈,围成的大院子成了造车的工场。木料拉进来后,打上线,用锛子和斧子砍成荒料,这就用了一个星期。家里寄的木工书和刨刃锯条凿子也到了,一边看书一边做,做出了荒刨,细刨和净刨三个刨子,截锯,顺锯和线锯三把拐子锯。边干边学,十来天就掌握了砍、锛和刨的基本功,最难的是拉顺锯,总是跑线。先在小料上练,发现把锯路分大并在锯缝上加大楔子就能控制锯走正线。这样就顺利地把黄榆木从中间剖开,成了一对辕杆子。刨好了打上卯眼,柞木方子两头锯出榫头,穿上辕杆子,三人轮换着用大锤砸上,大车就成型了。装上车板子、车二板子和轱辘,再把旧车上的绳子和钩环也装上,一辆新车就做成了。随后,我们又做了两辆新车,大功告成。
  在我们忙着造新车的日子里,弗兰德一开始还经常找我要上山,我忙的天昏地暗,根本就抽不出时间去。闹过几次,我就让它自己去。没想到半天过后,弗兰德竟叼回一只兔子。我马上把兔子收拾出来,剁好后交给沈慧炖土豆。把兔子的内脏喂了弗兰德,抱着夸了几句。没想到从此后弗兰德隔三差五总能叼回一只兔子,沈慧也变着法子做,竟摸索出炭烤全兔等几种菜式。一天晚上,沈慧又端上一盆兔肉,我打趣道:“这段日子,你看我们谁的耳朵见长?”沈慧接茬说:“我也害怕有不良反应,这两天每天早晨照镜子,生怕自己变成三瓣嘴。”大家都笑喷了饭。饭后把剩下的兔肉都喂了弗兰德,陪它玩了好一阵子。
  生产队的三辆崭新的牛车,每辆车都由三头健硕的犍子拉着,到镰刀湾外的粮库送公粮,引起了当地人的注意。当地泡子大队的大队长领着三个人,跟着车来到我们生产队,隋、许两位队长和我接待了他们。这些人两位队长都认识,大队长开门见山,说:“你们的大车真地道,用料也好,车老板告诉我们是城里来的木匠做的。我们山上没有大树,想让你们做10辆大车,每辆200快钱,怎么样?此外,看好你们队里的牛了,想挑一条犍子作种牛,拿两头母牛换。”隋队长指着我说:“这倒不假,他是大城市下乡的知识分子,大车是他造的。不忙,我们先商量一下,你们坐,抽袋烟歇歇。”说着,把许队长和我拉到院子了。隋队长说:“不能应下来,现在上边正落实以粮为纲,不能搞副业。再说上边正在抓乱砍滥伐典型,咱们不能往枪口上撞。”许队长认为应该接下来,挣点儿现钱,不然生产队年终无法分红,钱压在欠款户手里太多了。
  说到欠款户隋队长顿时显得有些英雄气短,他家是队里最大的欠款户。他母亲是聋哑人,家里弟弟妹妹还小,都在上学,大妹妹出嫁了。他父亲智力有问题,只能安排他放牛,把20头老小孕牛归成一群交给他放牧。一个月前的一天,我们收工路上见他父亲慌慌张张从山上跑下来,口齿不清地冲着我说:“队长,不好了!不好了!”我忙安抚他,让他别着急,慢慢说。他喘了一阵子才说道:“我放的20头牛,骑上数,19头,下来数,20头,是少了一头,还是不少?”我笑道:“你把牛赶进圈里还骑着吗?”“不骑了。”“那你再数就对了。”他长舒了一口气,真诚地夸我:“还是你有办法。”等他走远了,大家笑得直不起腰了,几个小青年还起哄。我喝道:“他都那么大岁数了,就别笑他了,谁还没有一时糊涂的时候。”小青年都说,问题是他总糊涂,又是一阵哄笑。冬天牛都进棚饲喂,他帮忙铡草扫院子,干点零活,挣不了多少工分。一大家子不到两个整劳力,把口粮领回家,挣的工分算成钱还抵不上粮款,年年欠队里的钱,累积下来,就成了欠款大户。隋队长很小时就当起了家,这使他比同龄人考虑问题要周全一些。但他成长的背景很差,又只读过五年书,看问题视野很窄。家境不好,到现在26岁了还没讨上媳妇。他能当上政治队长,完全是松林大队大队长刘卫青一手提拔的。刘大队长当年没考上高中,在公社畜牧站当了几年临时工,管给牲畜配种。文革武斗中被对立的造反派打昏了,脑震荡。隋德才赶着生产队的母猪去配种,正好看到了,就把刘卫青背到公社医院救了过来。后来刘卫青一派夺权成立革委会,他就成了松林大队革委会主任,后来不叫革委会了,他就成了今天的刘大队长。不忘救命之恩,由他推荐,隋德才也就当上了四队政治队长。
  两位队长意见相左针锋相对,就让我表态拿出意见来。我就说出我的想法:执行政策要坚定,但还要有灵活性。风怎么刮我们说了不算,帆调向什么角度我们可以决定。给他们造车也可以说是互通有无,我们有木材,他们守着玉石矿能搞到橡胶车轮,我们用大车换,有差价他们再给我们一些补偿。今年秋天下一场大雨,我们三挂大车散了架,就是因为木头轱辘太容易陷进烂泥里了。前天公社给我们队下达8万斤大柴任务,允许我们砍些树,可以从中挑出要用的木料,也不是滥砍乱伐。也可以让他们挑走一条犍子,换两头母牛,解决双方牛群血缘太近的问题。换上胶皮轮后,母牛也能套上拉车。木头按大柴卖,一斤5厘钱,8万斤才400元。做成大车一辆就200元,显然更划算。两位队长认为有道理,又补充了一些细节,就回到屋里与他们协商。最后敲定:犍子现在就可以挑选定下来,大车春耕前一定造好,每辆200元共2000元,只提供大车架子木结构,外加免费给我们两套胶皮车轮和车轴。过小年的前一天取第一批车时付款1000元,到取最后一批车时余款付清。怕惊动大队领导,还商定了秘密的交换方式。双方皆大欢喜,合作会谈在愉快的气氛中结束。
  造车组又增加了两个棒小伙,李佳成有时也来帮忙。添置了枪锯和手摇钻,效率大大提高了。枪锯用来把原木锯成木板,柞树干破成辕杆子和木方子料。柞木边皮是最好的扁担、镢把子料,用来换了社员家里的干柞木料,造10辆大车差不多够用了。很快就造好4辆大车架子,就差安装上轮子和铁构件了。过小年的前一天一大早晨,泡子大队来了两个人,赶着两头我们已选好的母牛,拉着用篷布封得严严实实的爬犁,送来3套胶皮车轮,一辆大车用的铁构件,还带来了1000元钱。我们马上把一套车轮装上大车,钉上钩子穿上环,结上爬犁上的牛套,套上他们选定的犍子。等到把3辆大车架子装上新车,盖上谷草封上车,天已经黑了。两人赶着新车拖着爬犁,装扮成拉谷草的,神不知鬼不觉连夜回去了。
  过小年的这一天是生产队分红的日子,大家兴高采烈的。今年以粮为纲抓得紧,不如去年,10分工4毛5分钱。我干了一年,每天工分都最高,评定为12分,扣掉口粮钱,再扣除欠款户45%的欠款比例,分红分到75元。
  常彦和吕晓敏放假,李佳成和沈慧请假,都准备回家了。我揽了个造车的活,再说,青年点还真得留个人照看,尤其是弗兰德,不能交到别人手里去。我决定留下来,写信给家里说明情况。
  小年一过完,我套上换上胶轮的牛车,送他们四个人回家,弗兰德欢快地跟着车跑前跑后。胶轮大车比原来的木轱辘轻快多了,只是天太冷,呼出的气在口罩、棉帽子和围巾上凝成了霜,一眨眼感到眼睫毛冻得粘了一下,这就是摄氏零下40度的特征。我们不得不坐一会儿再下来跟车跑一会儿,不然就冻僵了。车出镰刀湾,就到了公路边上,那里才有通往县城的客车。等了一会儿客运班车就来了,送他们上车时我突然想不管不顾地随他们一起回家,我还不满19岁,接连两个春节不能回家,我真的很想家。但很快就遏制住了这种冲动,我必须留下,坚守对大家的承诺。告别时面对同学们的关切,我故作轻松地拱手开起了玩笑:“请转告亲友,乡居栖迟,山海暌违。待夏日挂锄,定能归省。谨祝一路平安!”常彦抱拳答道:“望山隐如在隆中,淡泊明志,宁静致远。择机一飞冲天,诚可待也。保重!”车上的人看着我们面面相觑,吕晓敏见状凑趣到:“二位别再酸了,达斯维达尼亚(俄语:再见)!”沈慧也喊道:“谷得拜!”大客车伴着一阵哄笑绝尘而去。弗兰德追出去很远,直到我调转牛车往会走了,才回头追上我。
     
     
  青年点只剩下弗兰德与我相依为命了,白天造车组里五个人热火朝天地忙碌着,到晚上,我一人与弗兰德相伴,守着如豆的孤灯。漫漫长夜无法排遣无尽的乡思,就用来读书。除了读古典诗词外,我的阅读兴趣逐渐转向实用技术类书籍。把读书和生产技术结合起来,虚心向有经验的农民学习,就会迅速地提高生产技能。春节期间队里放假,社员几乎家家都排着轮流请我吃饭,从年前一直快到正月十五了。每次带弗兰德到社员家,别人喂它什么,它都不吃,只能由我来喂,他们都非常奇怪。在王玉林家,小档子骑着弗兰德在院子里跑,把他妈妈吓坏了。这十几天,弗兰德和村里的小孩混熟了,后来青年点门前总有几个小孩与弗兰德玩闹。我读书时,弗兰德闹我,就把它放出去到山上搜寻追踪,偶有猎获叼回来。
  正月十五大清早,各家各户冒着纷纷扬扬小雪给故去的亲人坟上送灯,正月十五雪打灯的谚语应验了。上午,孙元宝和王玉林和十几个小伙子,踩着高跷喊我出来,并嘱咐我把弗兰德栓在屋里关住。用铁链把弗兰德拴在里屋后,刚一出房门,五六个大姑娘小媳妇一哄而上,有的抱住我有的往我脸上抹锅底灰,嬉笑着,追逐着。弗兰德以为我受到攻击,在屋里怒吼冲撞,抖得链子哗哗直响。孙元宝笑着对我解释:“这是这里的风俗,正月十五青年男女踩高跷,女青年往高个子的脸上抹锅底灰,抹到脸的人长的越高,今年的线麻长得就越高,谁叫你长的最高了。去年正月十五就想抹,你们到公社开会了没赶上,今年逮住了就不能放过你。”知道了缘由,马上开门进去安抚弗兰德,一看皮带把它脖子都勒出血了,给它抹上红药水。刚洗完脸,又一拨不认识的女青年上来就抹,问过才知道是五队的。为首的姑娘叫杜新英,一脸灿烂的笑容,天真无邪,咯咯地笑个不停,下手却又快又准。受她快乐的感染,我索性就让她们抹吧。看着我满脸锅灰,她们笑弯了腰。如此洗了抹,抹了洗的折腾个没完没了。我的教养又不允许对女人动粗,最后可就惨了,好端端的脸为今年线麻丰收,有几处都破皮了。小姑娘们还给我带来波勒叶子包的糖三角、牛舌饼和粘火烧,这就是当地过年的点心。这种风俗我没研究过,想必是为青年男女提供一个接触的机会。
  松林六队青年点四位同学也没回家,托人捎信让我去吃饺子。午后我带着弗兰德顺路到供销社买了瓶酒,就去了。吃过饺子,和他们玩到半夜,就在他们那里住了一晚。由于正月十六就上工,一大早就往回赶。
  刚到青年点,就看到隋队长在给一排站着的四个人训话。这四人中一个富农子弟,三个说过错话或做过错事的坏分子,都面色黯然低头站在一摞木料上,面对院子里等着干活的一大帮人。问过许队长才知道,夜里生产队丢了一麻袋黄豆。隋队长认为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把四个“阶级敌人”带来,让广大群众察言观色,就能从中抓到小偷。这是他从公社群众专政指挥部学来的,叫“照相”,据说还很灵验。
  赶快回到青年点,从瓦盆里拿了几块兔子肉包起来,我和许队长牵着弗兰德,绕过院子里喧闹的人群进了仓库,好在现场只是隋队长进来查找过。我让弗兰德嗅一下留下来的麻袋印,轻轻拍一下弗兰德脖子说:“搜!”弗兰德鼻子紧贴地面,出了仓库沿着墙根向东,走到了场院边停下了。一看,是个麻袋留在雪地上的印痕。许队长说:“仓库西面不远处有两户人家,昨晚雪停了月亮很亮,偷豆子的不能走大路往西去。”我说:“对,他一定是把豆子麻袋抱出仓库,在这里上肩扛走的。弗兰德,搜!”弗兰德带着我们绕过场院,来到河上。天太冷,河冻透了,山泉水流出来就冻在冰面上,越积越厚。河面比地面低很多,在河面上走,别人很难发现。不断的有泉水流下来冻住,河面上就不会留下脚印。这个人很有经验,但他没想到弗兰德搜寻的能力太强了。弗兰德嗅着冰面一路向西,走过西面两家的房后,把我们带到了一户人家的后院。我们大吃一惊,这是张国凡家。
  张国凡是复员兵。参加过解放战争,后来复员分到本溪的一个铁矿,1961年精简自愿回乡务农。身体不太好,一直在生产队喂使役的牛。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就他一个劳动力。平时喂牛很精心,话也很少,怎么可能是他?
  不容多想,弗兰德带着我们进了屋,直奔屋角的一个柳条编的破囤子,冲着里面的麻袋包就叫。我们抬出来一看,正是生产队丢的那一袋黄豆。眼睛这时已适应了屋里的黑暗,这一看真是家徒四壁,张国凡的老父亲手里拄着棍子坐在灶坑边破凳子上,垂着头,抖动着花白的胡子,满脸浑浊的泪。张国凡是喂完了牛才回家的,在旁边蹲着用烟袋抽着辣眼的旱烟,面如死灰。炕上围着一条破被坐着衣衫不整的五个孩子,其中三个小男孩光着腚,靠窗坐着他们的妈妈,怀里还抱着一个吃奶的小孩。张婶脸色蜡黄,嘴里喃喃地说:“还不如让我死了就好了。”一听妈妈这么说,六个孩子哭作一团。张婶说:“去年我到县医院做手术没有钱,家里猪卖了也不够,又把分的豆子卖了。过年就我们家没杀猪,锅里没有油,饼子也铲不下来。我们家老张看不下去了,也没和我们商量,就拿了生产队的豆子。刚才我和老爷子正叫他送回去,没想到这么快你们就找来了。我们家是穷,再穷也丢不起人啊。”老爷子颤颤巍巍拄着棍子站起来,一抬手打了张国凡一个嘴巴,棍子顿着地,仰天长叹。弗兰德不解地看着眼前的场面,我赶紧拿出一小块兔肉喂给它,轻轻拍了拍它的脖子,表示奖励。把一包兔肉放到炕沿上后,示意许队长一起走出屋子。
  我问许队长该怎么处理,他说:“一定要严肃处分,叫他把豆子背回生产队,晚上开大会,让他在会上检查交代。检查通不过,直接送到公社群众专政指挥部。”我说:“他家太可怜了,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这一家子可就完了。”许队长也一脸的不忍,旋即又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队里和他家一样穷的还有几家,队部前站的那四个人有的偷粮比他还少。再说,已经六个孩子了,根本就养不起,动员结扎,磨破嘴皮子也不干。大闺女才17岁,非得今年五一结婚,前沟的小女婿才16岁,动员按政策晚婚就是不听。其实做这些事对他家是有好处的,非得把好心当作驴肝肺。”我说出了一个一揽子的解决方法,许队长想了想说:“倒是可以试一试,可生产队不能白给他家一百多斤黄豆啊。”我表示愿意代他家交给生产队15元钱。回到屋里,许队长对张国凡说:“盗窃集体财产性质非常严重,我和彭邨大兄弟商量一下,想批评从严,处理从宽,不知道你想不想配合。”张国凡说:“事情做错了,真后悔。你们这是想帮我,一定配合,一定配合。”许队长这才说:“首先写个检查,把事情的经过和对这个事的认识写下来,再写个保证书,一是保证不再偷盗,二是张国凡去做结扎手术,三是大闺女前一段日子因为他妈有病,在家忙活,现在她妈病好些了,就到生产队干活吧。干三年,帮家里把欠队里的钱还一些,二十岁再结婚不好吗?来年二闺女也16岁了,到生产队去干活,你们家就三个劳动力了,日子也能好起来了。要是能保证做到这些,我们就不说出去,一麻袋豆子也不拿走。彭邨大兄弟出了15元钱,帮你们家交给生产队平账,这个事就算完了,谁都不准讲出去。你们好好想一想,给我们一个答复。”张国凡一家千恩万谢,满口应承。
  许队长留下来等他们书写、签字、画押。我牵着弗兰德到吴会计家,我把给大队的工作汇报写好了,吴会计在家补充其中的财务部分。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他,交了15元钱。他认为这样处理也说得过去,但是得编个故事瞒一下隋队长。考虑了一下,他说:“昨晚林场的谷场长赶着爬犁回林场,到队部看见我在写材料,还问过我几个财务上的问题。今天下午他也到大队送汇报材料,我能见到他,让他帮忙打个马虎眼。”我让他注意为张国凡保密,
  我和吴会计到了生产队院子里,只见到干木工的几个人,一边锯木头一边察颜观色。隋队长安排完众人的活之后,煞有介事地又对着那四个人训话。四人还是整齐地排成一排,有的时间长了支持不住,天又实在太冷了,腿都抖了。但一个个都把双手抄袖子里抱在胸前,脸上竭力作无辜状。我和吴会计把隋队长拉到生产队屋子里,吴会计小声说:“你看这事闹的,昨天晚上我在这儿整账写汇报材料。林场的谷场长赶着爬犁往沟里走,想在咱们队顺道买一点黄豆做豆腐,我就称了一袋豆子给他,他给了15元钱。今天我在家里整账打算往大队报,没过来,没想到大家就误会了。那15元钱我已经入了帐,刚才彭邨找我要看一下汇报材料,才知道大家以为豆子丢了。”隋队长迟疑了一下说:“没丢最好,有什么事你要及时告诉我。”把门狠摔了一下,走出去对那四个人说:“你们先去干活去吧,再丢东西,你们还得站在这里照相。不想照相,以后就好好表现!”回头又对我和许会计吩咐,上报大队的材料要写出政治上的高度,要突出狠抓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借这个机会我告诉隋队长,经过隋队长和其他队干部耐心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张国凡家的绝育和早婚问题也解决了,他写了保证书。我们队里的老大难问题这一次也解决了,要把这件事写进汇报材料里。隋队长早晨起就拉长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
  在农村要想一件事不传出去很难,很快就有了各种版本的传说。通过添油加醋把弗兰德吹得神乎其神,说什么青年点的狗只要闻一下,就能把丢的东西找到,把小偷抓到。这么一传一说,生产队小偷小摸的现再也没发生过。据说是五队的中学生给我们四队编了一段顺口溜:交通基本上靠走,取暖基本上靠抖,通讯基本上靠吼,治安基本上靠狗。
  好在这些传说都没有把张国凡牵扯上,他兑现了承诺,到公社医院做了绝育手术。他的女儿也到生产队参加劳动,这时才知道她叫张树花。奇怪的是她叫我老彭大叔,与别人说话时提到我,称我为“我老彭大叔”,可能是从那以后张国凡称我为“大兄弟”,她也就随着叫了。可气的是一起干活的姑娘们都跟着这样称呼我,要知道我和她们的岁数差不多啊。一天我故意绷着脸对她们说:“本来我还想从你们当中找个媳妇,你们这样叫我,我只能从外边给你们领回个嫂子了。”她们嬉笑着说:“你才看不上我们这些柴禾丫头呢,我婶一定是个大学生。”说了也没用,该怎么叫还怎么叫。
  天渐渐暖和了,阳坡上,大道上的积雪开始融化,雪水流到河流冻成的冰湖上,到晚上又结成冰。小学校开学前吕晓敏回来,到青年点来过一次,又回到学校住了。
  大队接到公社通知,上级买来了一批种猪,要各生产队交钱领猪。我们把大车全做好了,泡子大队拉走大车交了钱,生产队还有些钱。一大早,隋队长和我赶着牛车最早来到大队,刘大队长和周书记在大门口迎接,刘大队长抢先一步和我们握手,说道:“你们四队去年争了个先进,今年又第一个来交钱抓猪,看来又想拿个第一了。”周书记笑着也和我们握了握手,给每人一支烟,点上。周书记文革前就是大队书记,是勤勤恳恳踏踏实实的基层干部,文革受到冲击,也没查出有什么问题。“老中青三结合”组建革委会,成了老干部的代表,后来就继续担任大队书记。公社昨晚送来的猪都在大队的大寨式猪场里,一看竟是金华两头乌猪。我对大队领导说:“这种猪是浙江来的,南猪北养有个适应性问题,再说长途运输防疫了吗?检疫做了吗?就怕传染疫病。”刘卫青大队长到底是在公社畜牧站干过,马上就摇起了摇把子,给公社有关领导打了电话问,那边说不知道,又问有没有防疫的药,那边说没有。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多亏你提醒了我,猪分回去以后,要隔离半个月,别的生产队我也得告诉他们。”
  本来是按每个生产队两头摊派,有的生产队说是没钱,死活不要,刘大队长就动员隋队长多买一头。从大队买了三头母猪,我建议:暂养在刘老二家的空房子里,他家已搬到黑龙江了。那里在四队边上,与周围的住户相隔很远,又是河的下游,便于防疫隔离。我一个人在哪里住反正都一样,就让我搬进去住,白天干活捎带喂三遍猪,再给猪喂些中草药。两位队长都同意了,我就从大队赤脚医生那里取了一大包去火并能增强免疫力的草药,煮猪食时放进去一些。白天在生产队干一些木工活,把弗兰德拴在刘老二家院子里,晚上住在那里。
  半个月后,三头猪都挺欢实,也长了不少。隔离期满,交给生产队猪倌。把两头乌的特点,饲料配比和饲养时要注意的事情跟猪倌详细介绍了,结合他的经验,商量着落实饲养方法。我也搬回青年点住了,平时修理农具,一有空就去猪场帮忙。又过了几天,那三头母猪相继发情。我和两位队长商量说:“两头乌的优点是生长快,产崽多,能吃草。当地的大民子猪优点是耐寒,个子大,耐粗饲。用生产队的公猪杂交,产出的猪崽多,长得快,还好喂,个子又大。这就像驴和马杂交产下骡子一样,骡子比马和驴力气大还好养,这就是杂交优势。”和农村人商量这种事他们很容易就接受了,不久,三头母猪都怀上了。
  很快就传来一个坏消息,公社这一次引进种猪由于没做好检疫和防疫,把猪瘟带进来了。全公社范围内猪瘟暴发,集体和农户的猪大量死亡,山上的野猪也瘟死了不少。松林大队隔离措施得当,除了引进的种猪死了两头外,没发生猪瘟传染现象。为此,刘卫青大队长受到公社的表扬,这使他更不把周书记放在眼里了,生活方面也更加不检点。帐也不会算的老婆让他安排到大队供销社,他老婆穿着标志干部家属身份的用进口化肥袋子染制的裤子,在供销社进进出出招摇。化肥裤染料的色牢度差点儿,洗过几次后在屁股处隐约可见“日本尿”三字。
     
     
  70年代第一个春天终于来到了,冰雪开始融化汇入河流,将河流上的冰湖冲开了一道道深深的缝隙,两边的冰晶莹而幽蓝。冰下的河水开始流动,发出潺潺的声响。山背坡的积雪依然很厚,白天上面化了一层,晚上又冻住了,形成一层冰壳。
  清晨正在院子里劈柴准备做饭,突然听到弗兰德咦咦的叫声,循声看去,只见它在山北坡咬住了一只灰黄色长着角的动物,一个拼命挣脱,一个咬定不放,翻滚搅动着雪花飞溅。我提着斧子就冲了上去,这才看清弗兰德咬住的是只狍子。它死死地咬住狍子的右后腿,狍子拼命挣扎,一番搏斗后精疲力竭,都定住不动了。我一斧子打在狍子的耳根上,狍子应声倒地。顺着两排脚印看过去,原来是弗兰德把狍子从南坡赶到北坡,北坡雪地上面有冰壳,狍子蹄子尖一踏上去就陷下,而狗爪子叉开陷不下去,跑起来速度就比狍子快多了,咬住力气比它大的狍子又放不倒,就僵持住了。情急之下,这才喊我寻求支援。
  好聪明的弗兰德,这也证明了我国自己培育的昆明犬智力水平,达到了相当高度。
  把狍子扛回青年点,挂在房梁下剥了皮,内脏喂些给弗兰德,匆匆吃点儿饭就去上工挑粪了。临近中午收工时,看到常彦、李佳成、沈慧和吕晓敏向青年点走来。欣喜地告诉他们,弗兰德今天早晨送了见面礼。见到狍子后都感到不可思议,它是怎么知道大家今天回来的。
  青年点的人都回来了,一下子恢复了往日的喧闹。常彦洗刷砂锅,李佳成忙着点着了炭火盆,我分割狍子,沈慧在切肉和带回来的榨菜,吕晓敏生火做饭,弗兰德跑前跑后,异常兴奋。中午我们围坐在一起,吃着烤狍子肉,狍子肉榨菜砂锅,尽情地笑语欢歌。常彦告诉我,我家人都很好,妈妈让他给我捎来几件衣服。老刘叔提前退休回了老家,问了医院的许多人都不知道他老家的地址。
  我让李佳全和沈慧休息半天,多烧点儿火,把两个屋子的炕烧热。下午上工前来了一大帮子社员来看他们,上工时间到了,我随社员们去队里挑粪。
  气温日渐升高,冰雪消融,河水陡涨,夹带着冰块檫着河床发出咯咯的声响,发桃花水了。河边的杨柳由鹅黄而嫩绿,遍野色白如雪的梨花怒放,山崖上开满的映山红在朝阳的照耀下绯红夺目,像片片朝霞。山林稍头一抹新绿,引来了布谷鸟日夜歌唱。
  这里无霜期短,春耕必须全力以赴。每天早晨三点半开始撒肥,翻地,播种,晚上日落后收工。所有的能用的牛都套上犁杖,所有能干活的人都下了地,沈慧也拐个筐每天早出晚归跟着犁杖播种。我们播下希望,期待丰收。
  小苗一天天长大,我们锄了一遍又一遍,三遍地锄完,庄稼已长得盖满了地面。农活渐少,到了挂锄期。离家两年,我该回家了。
  带着乡亲们送我的山核桃仁、蘑菇、木耳和山里红干,在大队开了探亲介绍信后,走出镰刀湾。告别了送我的常彦和弗兰德,乘车到县城。凭探亲介绍信在县城住一晚,早晨再乘火车,傍晚回到了滨城。一下火车,就看到前面车厢门口,几个逃票的知青和接站同学把列车员打倒,撒腿就跑。混乱中,一个军人的军帽被两个小青年抢跑了。出站口一伙纠察人员,拦住下车的人往裤腿里塞啤酒瓶,塞不进去的就认定是穿瘦腿裤,拿着剪子把裤子从前面豁开,一直到膝盖以上。一个下乡女知青刚被豁了裤子,双手掩住大腿蹲在地上哭。纠察队的一个个瞪着色迷迷的眼睛,专盯着青年女性,对我这个黑的像来自非洲的自由战士,穿着妈妈做的宽裤脚裤子的男知青不屑一顾。我鄙夷地瞥了他们一眼,昂首挺胸大步走出火车站。魂牵梦萦的故乡的城市,给我的第一印象糟透了。现在这个城市被一群拼命表现的人把持着,总想证明点什么给上面看,而不管普通市民的感受。
  突然出现在父母弟弟妹妹面前,吓了他们一跳。妈妈责怪我怎么不提前来个信,我告诉他们说,我一决定要回家,一刻也没耽搁,马上就走,写信来不及了。爸爸说我黑了,壮了。弟弟妹妹端来了饭菜,两年不见,他们也长高了。我把妈妈留着明早一家人吃的饭菜一扫而光,妈妈以为我平时吃不饱,看着眼泪都下来了。其实是我的饭量下乡后大的吓人,昨晚和今早晨,在县里小饭馆每顿都吃2斤粮票的馒头。说明了情况后,妈妈以后做饭比平时加倍,还怕不够。城里主副食品都凭票供应,买块豆腐也要豆腐票,我回家就挤占了家人的食物供给,我心中十分不忍,也不敢表现出来。
  星期天早晨,我和弟弟来到海边,趁退潮到一个大礁石上。换上泳裤戴上水镜,潜入礁丛之间的海水中,拣拾海参和海胆,铲下附在礁石上的鲍鱼。差不多了,就和弟弟一起捞海底的海带,摊在礁石上嗮。傍晚又退潮了,把已干了的海带卷起来,装了满满一大袋子。捞起暂养在礁石水坑中大半网兜的海参鲍鱼和海胆,扛起海带,哥俩高高兴兴回家了。又去了一次,我就备下了两大袋子海带。城里不准养狗,跑遍了全市,只给弗兰德买了一个刷毛的铁刷子。
  在家住了不到一个月,扛着两大袋子海带,提着旅行袋,我回到了镰刀湾。先去看了吕晓敏和常彦,把他们家里稍的东西送去,然后回到了松林四队。弗兰德又是跑出很远来迎接我,沈慧在青年点里做饭,喂猪和鸡,还得收拾菜地。把她家捎来的一包东西交给她,她迫不及待地拆开,拿出一大摞信,抱着包回屋里看去了。李佳全收工回来见到家里捎来的东西,非常高兴。当晚带着弗兰德,送给每户人家一卷海带,他们很珍惜,说是要留着过年。
  生产队原来的5头母猪产了46只小崽,3头两头乌母猪竟产了47只杂交猪崽,这种猪果然产仔多。这群杂交小猪多数是黑白花的,也有两头乌和全黑的,长得快,个头均匀。一天清晨,我让弗兰德的吼叫声惊醒了,和李佳全急忙跑出去,看到弗兰德和一只虎黄色带斑点的山狸子在猪场前的坡上对峙,象小豹子一样的山狸子弓着背,露出尖牙,不时地挥舞利爪,腹下的乳房胀大。弗兰德怒吼着,步步逼近,山狸子看到我们离它不到10米远了也不跑,它若转身一跑,后身对着我们,弗兰德一口就能把它咬死。我对李佳全说,这只母山狸子的小崽一定是长大了,光吃奶不够要吃肉,它冒险来偷小猪。不能打死它,它要是死了,小崽全得死,赶跑了算了。唤回弗兰德,两人一声大喊,把山狸子赶跑了。还好,弗兰德没受伤。在弗兰德日夜看护下,近百头小猪个个滚瓜溜圆,长势喜人。
  公社领导得知后,让刘大队长组织在我们生产队养猪场开现场会。刘大队长指示我们生产队写个汇报材料,先送给他和周书记把把关。我连夜写好交上去,他看了后说不行,得重写。周书记认为我们队猪养的很好,这个材料是科学原理和经验教训的总结,很详细,没必要重写,个别段落修改一下就行。刘大队长说:“必须重写,材料中必须突出政治,突出毛泽东思想,少说那些科学什么的。”我只好加进诸如: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关于大力发展养猪事业的指示,乘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全面胜利的东风,在公社大队各级领导的关心指导下等等套话。刘大队长说:“有进步,还不够,再多加一些毛主席的最高指示,照这个思路拿回去好好改一下,重新写好,尽快交给我。”
  晚上常彦回到青年点,把我拉到河边说:“周书记对你印象很好,说你能认真学科学用科学,把书本知识和贫下中农的经验结合起来,取得了很大的成绩。而刘卫青大队长说你干点实事还行,但认识上不去。只知道埋头拉车,不知道抬头看路。年纪轻轻的,却跟不上形势,缺乏路线斗争觉悟。”我说:“他这么看我我也没办法,现在的形势下,即使不能做我想做的,也一定不做我不想做的。这点儿可怜的自由我还不能坚守吗?把一些伟大的系统的哲学思想,生吞活剥地用到养猪经验介绍上,我认为不合适。饲养猪有着自身的经验积累和科学规律,经验介绍就应该总结经验,普及科学养猪知识。”常彦叹了一口气说:“你要是问我,我支持你。问题是刘卫青派我来就是督促你,按他的意思准备材料。关键是咱们队猪养得好,说点儿过头话也没什么。我在大队是搞宣传的,他跟形势就是比我们紧,不听他的能行吗?你别坚持了,多多体谅我,拜托了。”话说到这个份上,我无话可说。我们养猪也不算太好,只不过在大家都靠喊口号过日子时,我们能按科学规律干事情,取得一点成绩就显得突出。
  常彦一边征求我的意见,一边修改。去掉一些科学论述,加进去一些:一分为二,抓住主要矛盾,促使矛盾转化,坏事变好事,好事变坏事等等短语,连夜拿回去交差。
  公社养猪现场会据说开得非常成功。隋队长用一整天把材料提前念熟了,会上发言像模像样。与会人员的技术问题,都没超出我的知识水平和经验,我尽量详细地讲解,他们认真地拿本子记,一个个都相当满意。猪瘟使仔猪短缺,除了生产队留下准备分给农户和作后备种猪外,60多只小猪都卖出去了,没买到的还找我们预定。常彦把这次现场会写成长篇报道,不久市日报全文发表。常彦因为这篇文章调到公社,后来又调到县宣传组,成为正式国家干部。
     
     
  盛夏昼长夜短,收工时吃完晚饭天也没黑。走出屋子,在暮色中与弗兰德嬉戏。玩累了,就在小河边给弗兰德洗澡,用刷子给它刷毛。远远的看见沈慧和张树花拿着脸盆毛巾,头发湿漉漉的往回走。回来后只见沈慧脸色涨红,生气地对我说:“隋德才又去偷看女人洗澡,太不像话了!你负责治安,这事得管一管。”张树花小声对我补充道:“老彭大叔,刚才我和沈姐姐到河里洗澡回来,看见隋队长又从小道往河边去了,我们赶紧回家。他每次都在我们洗澡湾子的上游下河,游到湾子边上,只露出脑袋偷看,好几年了,我们小姑娘吓得都不敢到河里洗澡了。”
  原来,村里男人都在村河与松林河交汇处游泳洗澡,那里河深开阔。女人在松林河交叉口的上游一个水稳的湾子洗衣服,洗澡,那里隐秘。约定俗成,两不相犯。现在隋德才竟然如此猥琐下作,得好好教训他一下。问清楚他走的路口,我带着弗兰德边走边想,隋德才为什么这么个德行。是因为家里贫穷,26岁了还讨不上老婆。这个地方20岁上下的小伙一般都结婚了,26岁的男人有的孩子都能放猪了。贫穷和重压容易使人精神扭曲甚至变态,我何尝不是如此。还不到20岁的人本来应该快意恩仇,活出年轻人的本色,但我过早的承担重负,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遇事思前想后生怕一时冲动。难怪小姑娘叫我大叔,中年人称我大兄弟,在他们眼里我根本就不是个年轻人。其实这件事我早就听说了,还见到有个姑娘让许队长管一管,许队长对她说:“看就看呗,你身上也没少一块。”听说有的少妇洗澡时故意向隋德才展示自己的身体,是理解同情还是周济施舍,这里的民风对这种事比较宽容,不认为是犯法。
  想到这里,我走到了田间通往河边的小路上,不能再往前走了。拉过弗兰德让它嗅了嗅隋德才的脚印,两手对握了一下它的嘴,这是示意不准它咬人。指挥它去把隋德才的衣服和鞋叼回来。弗兰德轻轻地把一双鞋叼了回来,回头又把衣服和裤衩叼来了,隋德才真是赤裸上阵。我表扬了弗兰德,拿起衣服和鞋往回走,把上衣挂在小路口的一棵小柳树上,鞋和裤子放到树下。这样,隋德才在河边顺着小路一看就能找到,也能起到警告和训诫的作用。
  果然从那天以后,隋德才天天一吃过晚饭,就在家看两报一刊社论和梁效的文章,认真学习革命理论,再也没迈出家门一步。我找许队长一起发动群众,给隋德才介绍对象。大家先后领来过七八个姑娘,可一看到隋德才家的情况,一个个都摇头。最后还是刘卫青大队长亲自给他介绍一个他们五队的姑娘,双方都还满意,一拍即合。刘卫青特批,把刘老二空下的房子落在隋德才的名下,办好手续,收拾好了作为新房。这姑娘就是今年正月十五带头抹我脸的杜新英,刚刚19岁,眉目清秀,只是又黑又瘦,面容有些憔悴。在刘卫青大队长亲自主持下热热闹闹地办了一个革命化的婚礼。还真争气,新娘婚后不到半年就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气得隋德才蹦高骂,据说经过认真学习梁效的文章,很快就与小孩建立起深厚的阶级感情,一收工就抱起孩子又亲又啃。这是后话。
  金风送爽,天气日渐变凉,秋天到了。苞米眼瞅着就要成熟了,山上却闹起了野猪,尤其是南沟那片地,野猪拱倒了一块地的苞米和黄豆,再不看护就得绝收。生产队派我和李佳成护秋,我修好了队里的一条土枪,队里派李佳成去买回来一条新枪和一些枪砂火药。在南沟口的一个土丘上挖深坑埋上四根粗大的木柱,离地面2米搭了一个窝棚,晚上带着弗兰德在里面看护庄稼。
  头一天晚上,下半夜来了一头小毛驴般大的公野猪,鼻子仰天嗅了一会儿,低头向窝棚走来,弗兰德愤怒地要冲下去,我把它拴得紧紧的。和李佳成商量,一人打它一枪试试。野猪好像听到了什么,突然停下来站定,两条枪同时响了,枪砂打在野猪的前胸溅出火花。野猪愣了一下,抬头朝窝棚翻了翻眼,低下头向着窝棚猛冲过来,撞得窝棚刷刷直颤,它能感到窝棚足够坚固,就冲着窝棚上面呜呜直叫,露出一对三寸多长向上外翻的獠牙,满嘴白沫子四处乱甩,伸出长嘴狂啃窝棚柱子。俗话说:一猪二熊三老虎,就是指野猪的这种拼命的劲头。听着咯吱咯吱的响声,我们在窝棚里非常紧张,太可怕了,弗兰德冲撞着,要扑下去。来不及装火药枪,幸好窝棚上备有石块,我们两个人举起石头拼命往下砸,一块石头砸在野猪的鼻头上,野猪身子一抖嗷的怪叫一声,转身就跑,看不出有受伤的迹象。我们出了一身冷汗,弗兰德也一声声怒吼。
  天亮后下来请教许队长,这才明白:野猪喜欢在松树上蹭痒,身上粘满了松油,再到沙地上打滚,又粘上一层沙子,反复多次就形成了一层铠甲,这叫挂上甲了,野猪越老甲就越厚。看来我们晚上遇到的野猪挂上了厚甲,难怪枪砂打不透。许队长说,这种孤身的大公野猪最难缠,今后少去招惹它,远远地放枪吓唬一下就行。说完马上让李佳成去买铅弹,说铅弹打野猪的下腹部才能打透皮。
  买来铅弹装上枪,我们在窝棚里守了几天,紧张得都没敢睡觉,野猪却没来。后来有一天半夜,睡梦中我们让弗兰德扯醒了,只见一头中等个头的母野猪领着三头半大的小野猪朝我们走来。我和李佳成商量,他先打母野猪,打完马上装枪,我再打了后马上装枪,这样交替着。李佳成一枪打在母野猪的肚子上,打得野猪直转圈,我的一枪打在野猪的肩上,弹丸檫着火星弹出去了,李佳成又一枪打中了,野猪应声倒下,很快又爬起来,踉踉跄跄打着转。我赶忙又补上一枪,这一枪打中了,马上放下弗兰德。弗兰德冲下去咬住野猪的咽喉,野猪的腿蹬了几下不动了,三只小野猪也跑没了影。我们装好了枪,持枪走下窝棚,合力把野猪抬上窝棚,用刀割下块儿猪内脏喂弗兰德。天亮了,两人抬着野猪回到生产队队部,两位队长拿秤一称,竟有200多斤。安排人收拾好,每家分到几斤野猪肉。
  隋队长给刘大队长和周书记每人送了一块肉,周书记把肉送到小学校食堂。第二天刘卫青的老婆在供销社砸吧着嘴,炫耀着说野猪肉烀烂了真有嚼头,昨晚她家烀野猪肉把炕席烤糊了。
  从那以后,野猪再也没来庄稼地闹腾。苞米成熟了,过几天就要开镰收割。我们刚准备撤回青年点,许队长又让我们到西山坡,说是那里的豆子地招獾子了。
  我们来到西山坡,看到一大片豆子地,坡上边的十几垄地一片狼藉。黄豆棵子倒在地上,豆荚都被吃掉了,地上密麻麻留下獾子尖锐的爪印。
  我们把窝棚建在坡上边一棵高大的核桃树上,晚上带上弗兰德守在那里。后半夜弗兰德突然低吼起来,我拉住弗兰德望过去,只见50米远处一只獾子下山了。这是一只老獾子,有一尺半长 ,扁扁的头,浑身灰黑,头顶和嘴角有三条纵向白毛,四肢短而粗壮,贴着地皮向窝棚爬来,后面跟着三只与它身量差不多大小的幼獾子。到了豆子地边,老獾子抬起前肢站起来,四处观望,没发现异常,就带着幼獾子一头扎进豆子地大嚼起来。我和李佳成的枪同时响了,看到树上火光一闪,獾子本能地趴在垄沟里,愣了一下后,拼命往山上跑。看到最后面的幼獾子腿受伤了,我命令弗兰德去追,来不及装枪,我拿了一把斧子,李佳成举着棒子跳下窝棚追过去。看到弗兰德要追上了,老獾子返身扑了过来,逼住弗兰德。两只幼獾子也从两侧包抄过来,凶猛地又扑又咬,弗兰德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我和李佳成拿着家伙赶到,三只獾子也不跑,只是一面对峙,一面后退。看到獾子眼露凶光,白森森的尖牙,长长的锐爪,这才领教了它的厉害。弗兰德一声声怒吼,我们也大吼着向前冲,獾子吼不过我们,只能朝荆棘丛中节节后退。看着荆棘挡住我们,獾子这才返身跑了。考虑到弗兰德占不到半点便宜,也没让它去追。
  回到窝棚里感到浑身冰冷,这才发现刚才紧张得一身大汗。与李佳成说起来,他也自嘲地笑了。獾子这种社会性小动物,从组织掩护,对峙,到选择撤退路线,与我们打了个平手,这激发了我们的斗志。我和李佳成商量好了,要和这群獾子好好斗一斗。
  天亮了,我们看到獾子逃跑的路上有几处血迹,就命令弗兰德带路,要去抄它的老窝。翻过山坡来到沟底,一块巨石下有一个洞,洞口有脸盆大。弗兰德冲着洞口吼叫。从洞口向里看,洞曲曲折折拐了几个弯,里面什么也看不到。砍了一根树条子探进去,听见里面有叫声,能感到獾子轮番啃咬树条。抽回树条子,看见一把粗的前端竟被齐刷刷地咬掉了一截。这些家伙真厉害,看来四只獾子都在。最好用烟熏,可是这里满地半尺厚的枯枝落叶,周围尽是一人高的杂草灌木,又怕引燃山火。我们决定用石头把洞口封上,再回去想办法。
  回到青年点简单吃点儿东西,就到来队部,把一根3米多长的腊木杆一头削尖,钉上三个马掌钉,成为带倒刺的钩镰枪。又找了个断了提梁的土篮子,锯下提梁,绑上木棍,做成一个盾牌,中间掏个洞。拿着大锤钢钎,提着钩镰枪盾牌,我和李佳成带着弗兰德又来到獾子洞。弗兰德先是冲着洞口吼了几声,接着又窜上山坡,回头向我们摇尾巴,这把我们搞糊涂了。仔细一看洞口,才发现封洞口的石头被拱掉了一块。我们终于明白了,弗兰德告诉我们:有几只獾子逃出去跑上山了,洞里还有獾子。我们搬开洞口的石头,用大锤钢钎把洞扩大,又把洞里拐角处的石头凿下来,使洞口直通洞底。石头很酥松,很快就干完了。清理完碎石后,我举着盾牌爬进洞里,用手电筒一照,看到里面只有一只獾子。我用钩镰枪一捅,獾子一口就咬住了枪头,我两手用力向它嘴里捅去,倒刺就把它的嘴钩住了。我退出洞,与李佳成一起拉住蜡杆往外拖,弗兰德冲进洞里咬住獾子咽喉,一下子就把獾子拖出洞。仔细一看,獾子已经被弗兰德咬死了。这是一只当年生的小公獾子,肥肥的能有将近30斤重,后腿有伤。我们当即把獾子肺喂了弗兰德,决定不去追那三只逃走的獾子。
  母獾子为什么领着两个幼獾子跑了,把受伤的幼獾子留在洞里?下山的路上我与李佳成一直在讨论这个问题,后来明白了,这就是丛林法则:母獾子评估了小獾子的伤势后,决定把它抛弃。不能让它的血引来天敌,危及整个群体的安全。它们很快就要冬眠,暴露冬眠地点就都活不成。这一法则让人不寒而栗。
  让弗兰德给吕晓敏送信,青年点聚会饱餐红烧獾子肉。獾子冬眠前拼命吃,非常肥,我们炼了四罐头瓶獾子油。獾子油有消热解毒,消肿止痛,润肠的功效。是治疗烧伤烫伤,疥癣痔疮的良药。刘大队长心浮气躁,导致大便干燥。听说我们有獾子油,就让大队赤脚医生来要。这个赤脚医生不太懂事,开口就说是刘大队长要,我们要是不给,指名让我到大队部跟刘大队长解释。这也太霸道了,激起了我们的无产阶级义愤,得想办法回敬他。我笑着说:“獾子油我们有,可以给大队卫生所。可这样我们做菜的油就少了,大队卫生所草药田里种了一片黄豆,你支援我们100斤黄豆,我们给你两瓶獾子油,这样公平吗?獾子油给了大队卫生所,刘大队长治病有药了,大队社员有病也能用了。”看我说的入情入理,赤脚医生无话可说,无奈,他只得挑来100斤黄豆,才拿走獾子油。
  其实,他要说是大队卫生所要用,我们会很痛快地给他。
     
     
  今年山货野果是个大年,满山遍野的蘑菇木耳等菌类,山核桃橡子等坚果,山里红野梨等水果,还有细辛天麻等中草药,这些供销社都大量收购。每年这时候,村里老老少少起早贪黑上山拣拾,挑到供销社卖,称作“小秋收”。“小秋收”既能给国家提供生产原料和消费品,又能使农户增加收入,这一家几百块的收入,不比在生产队靠工分拿回的钱少。
  隋队长在生产队会议上传达了上面的指示精神:要深入贯彻执行以粮为纲,斗私批修的指示,今年不准小秋收。生产队的劳动力谁要是上山捡山货野果,发现一次,罚款50元。要全力以赴保证颗粒归仓,山货野果让它烂在山上,是烂资本主义。——尽折腾自己人,鬼才知道这跟资本主义有什么关系。
  许多人表示不理解,气得隋队长拍着桌子大叫:“不理解也要执行,我看谁敢顶风上!”尽管如此,各家的老人孩子还是都上山了。这可苦了生产队的劳动力,起早贪黑收割庄稼,晚上收工后,饭也顾不上吃,上山去把家人捡的山货野果背回来。
  一天夜里,隋德才领着他妹妹到青年点来,说是他家里人回家后只见饭菜做好了放在锅里,他那聋哑妈不见了,他父亲和弟弟妹妹上山找遍了,也没找到。他妹妹只得来告诉他,他就想请我们带上弗兰德帮他找。我和李佳全马上带着弗兰德到隋德才父母家,他父亲急得在屋里转圈,嘴里不停地说:“快找,快找!”隋德才让他弟弟在家照顾父亲,妹妹随我们上山。弗兰德嗅了一下他妈妈家里穿的鞋,就带着我们直奔南山顶。山顶上是一大片高高的柞树林,很快就在路边发现一袋橡子,他妹妹一看麻袋,说是她家的。隋德才扛起麻袋让我们继续找。弗兰德带着我们沿另一条小路下山,翻过一个小山包,在一条排坡路下找到了他妈妈。走近了才看清,妈妈坐在山坡上,双手抱着一条腿,脚别在一丛蜡树干里。两棵胳膊粗的蜡树紧紧地卡住脚使她动弹不得,嘴里含糊不清地呻吟着,旁边一麻袋橡子撒出一些。隋德才朝他妈妈比划着,可能是在斥责她,他妈妈也无奈地打着手势。他妹妹小声告诉我和李佳成,她哥哥说妈妈不该来捡橡子,妈妈说,哥哥结婚欠了那么多钱,不捡拿什么还。她检的这100多斤橡子卖到供销社,每斤一角钱,可得10多元钱,赶上在生产队干20天的工钱了。隋德才朝他妈妈跪下,含泪让我和李佳成一人抓住一棵蜡树,向两边掰下去,他和妹妹抱住妈妈的脚轻轻往上抬,把妈妈解救下来。隋德才背着妈妈,我和李佳成一人扛着一麻袋橡子回到他家里。隋德才把妈妈抱上炕,脱下鞋,这才看到妈妈的脚腕子又红又肿,赶忙涂上点儿酒揉搓。
  从那以后,隋德才对“烂资本主义”就不太热心了。许队长趁势宣布,大家只要抓紧收庄稼,每天就可以提前收工。庄稼都收进场院,还可以放几天假,让大家回去收自留地里的秋菜,顺便也好搞点小秋收。社员的积极性调动起来后,苞米很快就全收到场院了。许队长一看离收豆子还得几天,干脆组织社员集体上山捡橡子。规定每人一天捡100斤橡子,扛到路边,由生产队派车运回来。
  这几天是我们和弗兰德最快乐的日子,早晨天一亮,我和李佳成就拿着麻袋,背着土枪带弗兰德上山,沈慧提着装饼子、砂锅和一摞碗的筐,也要跟着去。与孙元宝会合后,我们去南沟西岔山顶。那里山高路远,有一片高大的柞树林,嫌路远别人都没来过。我们四个人来到柞树林,很快就检满了三麻袋橡子。把这些橡子扛到山腰一个山泉边,沈慧拾柴垒灶准备做饭,我们背着枪拿着筐又上山了。找到一棵爬满了软栆藤子的老柞树,上面结满了软枣子。这是一种野生的猕猴桃,拇指头大小,成熟后仍为绿色,软软的非常甜。孙元宝爬上树用杆子打,软枣子纷纷落下。我们吃足了,捡了满满一筐,孙元宝提下去,我和李佳成带着弗兰德去打猎。几声枪响,打下六只沙半斤(斑翅山鹑),五只松鸡(花尾榛鸡,飞龙),每只都有半斤重。弗兰德从树棵子里找到,一只只叼回来。我们立刻把它们剖开,内脏喂了弗兰德。回到山泉边,把这些飞禽收拾干净,沙半斤用炭火烤,松鸡放入砂锅煮汤。孙元宝检回一捧干的榆耳蘑菇,洗净放进砂锅与松鸡一起煮。一会儿鲜香扑鼻,只加了盐,榆耳炖松鸡就汤色雪白异常鲜美,榆耳脆生生的嫩滑,松鸡肉紧实实的香醇,烤沙半斤外焦里嫩。连吃带喝,我们午饭吃的非常酣畅,弗兰德吃的肚子滚圆。饭后又捡了一麻袋橡子,沈慧收拾好锅碗装进背篼,提着一筐软枣子,我们三个男劳力交替着把四麻袋橡子扛到路边,就完成了一天的定额,再由生产队派车拉回去。可惜这样的好日子只有三天,三天过后,就开始收豆子了。
  四队山货野果卖的多惊动了刘大队长,他决定前来制止,抓个典型开现场批判会。这天下午,他刚走到通往四队队部的路口,就见到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狼狗雄踞路旁一个高坎上,他不知道这是弗兰德。如果他象其他路人一样正常走路,弗兰德受过训练,没有命令不会攻击人。可刘大队长觉得在松林大队这一亩三分地上,哪怕是一条狗也要跑到他跟前摇尾巴,绝不能容忍对他如此不恭。他拣起一块石头打过去,打偏了,狗看了看没理他。他又从柴火垛抽出一根棍子朝狗挥舞着,一般的土狗就吓跑了,可这条狗却吼叫着迎着他扑过来。吓得刘卫青喊了声妈扔了棍子扭头就跑,跑了几十步回头一看,狗也不追,又蹲回原处。刘卫青进退都觉得不好,于是,就躲在路边的一个苞米秸子垜后抽烟,不时探头看看。
  也巧了,这时隋德才的老婆杜新英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拐着装满山里红的筐,风姿绰约地走来。刘卫青整了一下衣服拢了拢头发,从苞米秸子垜后顾盼自雄地走了出来说:“我当是谁家这么水灵的小媳妇,原来是你呀。”杜新英怔了一下,四处看看没人,才说:“昨晚没做好梦,今天碰上这么个东西。”刘卫青一本正经地问道:“我来检查工作,谁牵了条狗挡道?”杜新英啐道:“狗认识好赖人。这是青年点的狗,从来不挡道。你可千万别招惹它,四枪打不死的野猪,它一口就能咬死。我刚从青年点过来,人家都到沟里收豆子了,谁来牵狗逗你玩。”刘卫青凑了过来,一边伸手想摸小孩的脸,一边说:“小王八羔子长这么大了。”杜新英一把抱过孩子,恨恨地说:“他爹就是一个大王八,到现在还缩着头不敢出来。”刘卫青讪笑着说:“你可比过去漂亮多了。”原本就眉清目秀的杜新英,生过小孩后丰满了些,不出门干活也白净了,刚满20岁的少妇焕发着青春的风韵。看看周围没人,刘卫青又想动手动脚,杜新英悲愤地说:“刘卫青,你心可太狠了。你抓住我爹课堂上一句口误,非要把他打成现行反革命。我找你解释,结果,你没害成我爹,却把我害了。我有了,你说我乱搞,我上吊没死,怕败露你就把我嫁给隋德才。幸亏隋德才收留了我们娘俩,我得对得起他,你再对我动歪心思,我就和你拼命!我后来才知道,他救过你的命,你可好,还没结婚就让他戴了绿帽子,你就是这样报恩的,你会得到报应的!这件事隋德才至今还不知道是你干的,我告诉他,他就能杀了你!”说着,喊了一声弗兰德,弗兰德站了起来,见状,刘卫青扭动矮胖的身躯撒腿就跑。由于心里发慌,这一次上气不接下气地一直跑回大队部。从此就怕上了弗兰德,也怕杜新英,再也不敢来四队了。
  弗兰德驱赶刘大队长的故事,经过口口相传,不断地加工演绎成了一个传奇。社员们对弗兰德悉心呵护,把它看成是四队的守护者。
  四队今年少了干扰,小秋收收获比往年多。粮食收成与去年差不多,但大队集中搞了筑堤修路,修大寨梯田,扩建大队大寨式猪圈等工程,抽调各个生产队的粮食是去年的好几倍,社员分到的口粮比去年少,普遍不够吃。粮少了,生产队养的猪也就越来越少了。
  青年点的口粮以前是年人均450斤毛粮,每年都有人调走或出民工,把口粮留下来,我们还能吃饱。从今秋开始与社员一样,都是每人每年390斤毛粮,加工后能出不到300斤苞米面。社员一家有老有小的都不够,青年点都是年轻人就更不够吃。分的粮估计连半年也不够,看来我们要接受饥饿的考验了。
     
     
  1971年元旦过后,生产队有的人家还完去年欠粮以后,今年的粮食就所剩无几了,闹着要从生产队借粮。只要知道有一户去借粮,全队有一户算一户都闹着要借粮。全大队,全公社的情况都差不多,闹起了全公社的借粮风波。很快下达了公社指示,号召各生产队做“淀粉”。就是把苞米脱粒后剩下的苞米芯砸碎,用大锅放碱煮,清水泡过后再用磨磨成褐色的浆渣,团成一个个团子,就叫“淀粉”。每户分给一个团子,掺进苞米面烀成饼子。沈慧领回一个“淀粉”团子,掺进苞米面烀了一锅饼子,晚饭时上了桌子,看着好像还像那么回事,可吃进嘴里才知道,根本咽不下去。掰下一块喂弗兰德,它只咬了一下就吐了。沈慧把剩下的“淀粉”拿去喂猪,猪根本就不吃,只吃“淀粉”饼子。我强迫自己吃下几口,眼泪都下来了。沈慧看不下去了,一把从我手中把“淀粉”饼子夺下来,转身回屋拿出自己的饼干桶。晚上我们吃着饼干,喝了稀苞米粥就算对付过去了。沈慧屋里屋外都找遍了,只找到两个鸡蛋,煮熟了给弗兰德,又盛了一些稀粥,这些只够它吃个半饱。实在没办法,只能让它重操旧业,练起了童子功,到仓库去捉老鼠充饥。
  晚上我们在一起研究怎么解决粮食问题,沈慧说:“这些粮食够我们三人吃四个月,还有半年怎么办?我看把猪杀了,都回家去算了。”我说:“城市里食品都是凭票证按人供应,本来就不够,我回去加进一个大肚汉,一家人就更吃不饱了。回家住一个月还行,住半年不是个办法。”李佳成深有同感,说:“我家兄妹三个下乡的,都回家父母确实养不起,就像报纸说的,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我接着说:“首先向上级反映,争取粮食补助。我们青年点被评为县先进,半个月后到县里开表彰会,让我代表青年点作大会发言,会后我找县领导说一下。再就是把猪杀了,也能省下一些粮食。还可以出去干活,就不用在青年点吃了。老陶家盖了新房,请我有空时去做门窗,李佳成想去我们就一起去。”李佳成当即就答应下来。
  很快我们把猪杀了,沈慧过几天要回家。我和李佳成背着土枪,带着弗兰德上山打野鸡。山上到处都能听到野鸡的叫声。多次打野鸡,与弗兰德已达成默契。走到一片柞树棵子前 ,弗兰德突然停住了,回头向我们摇尾巴。看见我们举起枪,它就冲向山坡把野鸡轰起来,只见几十只野鸡呼啦啦从山坡上飞下来,飞到我们正上方时,一齐开火,枪砂喷出去,一下子打下来4只。还有两只中枪后逃进草丛,弗兰德扑上去叼回一只,接着返身又叼回另一只。当即把野鸡内脏喂给弗兰德,然后又捡了一些蘑菇。第二天我们俩上山又打了7只野鸡,我们炖了3只,留下5对准备捎回滨城去。沈慧借个毛驴,整整一天磨了100多斤苞米面。又烀了几锅大饼子,放到瓦缸里。做了一大锅酸菜,盛了冒尖一瓦盆,把这些放在苞米仓冻着。这些东西够我和李佳成吃上一阵子。
  沈慧和吕晓敏结伴回家,我到县里开会顺路送她们。青年点四个同学再加上常彦,她们给每人家里带回一对野鸡。
  从县里回来后队里没活干,我和李佳成就带着木工工具到老陶家,弗兰德也跟去了。老陶家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一排六间草房,东面三间是陶老大的新房,门窗钉着塑料布没住人,宅基地是新批的。老大结婚后还和父母住在老房子里,老二去当兵了,他妹妹在矿上工作,两人的自留地还保留着。新扩建的一个大院套,东面是菜地,西面是猪圈和牲口棚,大大小小养了8只猪,还有两头驴。院子周围是自留地,老两口50多岁,不在队里干活,又都是庄稼地的好把式,精心安排间复套种,地里产量比队里多一倍。此外,荒地点把火一烧,种些糜子和荞麦,山坡上路边上刨坑种一些苞米、绿豆、小豆和黄豆,一年下来就有2000多斤的收成,加上队里分的粮食,吃饱没有问题。队里家家户户都有这种农民式的智慧,为了生存,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
  我们在老陶家的新房里干木匠活,先是做门窗,然后又做了碾盘子和豆腐挂子。我们干活只想混口饭吃,给工钱也不要。春节前李佳成要回家,陶大爷非得要送我们一些大黄米、小豆、绿豆和黄豆。推辞不掉,只好收下。抽空我们带弗兰德上山打了6只野鸡,弗兰德又叼回几只野兔,李佳成给我们两家每家捎一对野鸡,一只野兔和一包陶大爷送的米和豆,把剩下的野鸡野兔回赠陶大爷。
  我和弗兰德在陶大爷家过的年,李佳成过完正月十五就回来了。我们的木工手艺越干越精,又给他家做了板箱、炕柜、八仙桌和办公桌。李佳成学过画油画,在油漆活上很快就显示出他非凡的才能。刺楸木的板箱面需要表现木质的纹理,他用品黄和品红两种染料上色,刷上清漆后,箱面平整如镜,金光灿灿,木料的自然纹理就像镌刻的图画。在不需要展现纹理的木料上,他用各色泥浆和墨汁做颜料,油漆后泛着典雅的亚光。我们木工手艺不算最好,但设计式样和油漆活绝对一流,做出来的家具让社员惊叹不已。没等干完,又有别的人家来请,一个冬天都在社员家干木工,请工的人家不仅招待饭菜,还送我们一些小杂粮,基本上就没在青年点做过饭。弗兰德也跟着蹭饭吃,总算没挨饿。
  一天早晨天刚刚亮,弗兰德从山上跑下,冲到屋里挂的枪下,叫了几声,又急切地跑到院门口,回头向我们摇尾巴。我和李佳成急忙背上枪,拿着斧子跟上它一路小跑,来到前山上。这时才看到,小路两旁的雪地上,不断地出现血印子,一定是什么动物受伤了。加快脚步追过去,翻过一个小山坡,在阳坡一个铺满落叶的小山坳里,一头大野猪站起来晃了晃,瞪着血红的双眼冲我们嘶吼。我和李佳成慌忙躲到树后架起枪,弗兰德却吼着冲了上去,围着它转,想绕到它身后伺机下口,野猪也始终面对弗兰德不断地转动。仔细一看,才看清这是一头300多斤的公野猪,中了套子,挣脱时套子打了个死结套在它嘴上,深深地勒进它的肉里,滴着血,使它不能吃东西,呼吸也非常困难。看来弗兰德不会有危险,我们怕误伤弗兰德,也不能开枪。我们拿着斧子靠近野猪,弗兰德顿时勇气倍增,找机会一口咬住野猪的卵子,野猪猛地回身扑向弗兰德,弗兰德腾身闪开。野猪用力过猛,一下子跌到在地,弗兰德冲着它下身又是狠狠的一口。野猪打了一个滚,晃了晃想站起身,弗兰德又是一口咬去,这一下子把它的卵子咬下来了,鲜血喷涌而出。野猪蜷缩着躺在地上,弗兰德一口从伤口处把它的肠子拖出来。我们上去举起斧子打在野猪的耳根处,野猪腿一蹬死了。把野猪卵子和一段肠子喂给弗兰德,用葛条绑住野猪两条前腿,把它拖回青年点。这头野猪比我们杀的年猪大多了,分割下的肉放在苞米仓冻着,猪头、下水、蹄子和骨头炖了一大锅。
  生产队开始备耕,我们每天往地里挑粪。天渐渐暖了,我们把野猪肉一部分腌起来,剩下的风干做成腊肉。
  紧张的春耕过后,直到端午节前沈慧才回来。原来,沈慧的男朋友清华大学毕业分配到一个乡村中学,滨城炼油厂急需他那样的人才,沈慧陪着他跑了许多部门,最后终于调进滨城,成为炼油厂的技术员,分配了宿舍,这才回到青年点。沈慧看到她走之前磨的苞米面还剩下一些,又多出许多小杂粮,还有那么多的咸猪肉和腊肉,感到很奇怪,我们告诉她苞米面是一个冬天出去干活省下的,小杂粮是请工的人家送的,猪肉是我们和弗兰德打的野猪肉,她很心疼我们俩,抱住弗兰德久久不放。不久,上级补助我们青年点200斤粮也领回来了。
  在上级领导的帮助下,我们投身到农民之中,并依靠弗兰德从大地索取,用真诚和汗水战胜了饥饿的威胁。
     
     
  初夏的一天,大队召集知青开全体大会,全大队知青由当初的38人还剩下20多人,按要求都来了。会上周书记宣布三件事:一是吕晓敏老师担任小学老师两年多以来,工作认真负责,广受好评。由公社推荐,县教育系统保送,到市师范专科学校学习,成为新一代大学生。二是抽调一人回滨城,先由生产队队长和贫下中农代表推荐,再由大队审查决定,送公社知青办审核,报县知青办批准。优先考虑先进青年点和先进知青,我们大队分到一个名额,大家要相互谦让。三是考虑到各个青年点的知青人数都减少了,公社准备把我们大队四个青年点合并成两个。到底是并到哪两个点去,大家可以讨论,然后参考各生产队的意见再由大队决定,上报公社。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纷纷向吕晓敏表示祝贺,以致于刘大队长随后讲了些什么都没人听,我们只记得他说公社指定周书记担任大队评选小组组长。终于滨城开始抽调了,同学们的心情像久旱逢甘霖一样异常兴奋,我也激动了好一阵子。平静下来认真一想,20多人才抽调一人,选我的可能性不大,这一次走不了还有下一次,反正我才20岁。吕晓敏能去念书说明大学开始招生了,如果有机会能上大学,那才是我的愿望。我深切地感到自己知识太贫乏,渴望读书就像禾苗盼望雨露。我想上学,哪怕一毕业就让我去坦桑尼亚炽热的荒原,我也没二话。
  第二天上午生产队推荐小组开会,要求保密,许队长一脸高深莫测,隋队长对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都什么也没说。晚上收工后回青年点,我和李佳成看到锅盖上有个纸条,上面是沈慧娟秀的字迹:“饭在锅里,你们先吃别等我,我去找大队领导了,天黑前回来。”吃完饭天快黑了,还不见沈慧回来。从大队到青年点的路上,两边都是正在拔节的苞米地。我和李佳成不放心,决定带着弗兰德迎一下。一直走到大队部,还不见沈慧的踪影。只见大队部的大门已关上,周书记办公室上锁了,刘大队长办公室的门开着,里面好像有人。我们在院墙外等了一会儿,突然屋里传来一阵喊叫:“你放手,放手!”我赶忙把双手在弗兰德的嘴上对压一下,命令弗兰德:“上!”自己却犹豫了,拉住李佳成在墙外观察,控制局面。只见弗兰德奋身翻过院墙,冲进屋里,里面传出一阵惊恐的喊叫声和弗兰德的怒吼声,随后沈慧一脸怒气抓着弗兰德的脖圈走出来,开了院门急匆匆地往回走。有弗兰德保驾,我们也放心,怕沈慧看到我们难免尴尬,我和李佳成沿田间小路跑回青年点。
  一会儿,沈慧领着弗兰德回来了,到她的屋里拿出一盒午餐肉罐头,蹲下抱着弗兰德看着它吃。我来到河边洗脸,一转身看见沈慧拿着脸盆毛巾站在我身边,她说:“我们谈一谈好吗?”“当然,有事请说,别这么严肃。”我冲她笑一笑。沈慧说:“我今天下午4点到大队部去的,看到两个别的青年点同学正在和周书记大队长谈话,轮到我了,我先和周书记讲了我的困难,我已经25岁了,我男朋友快30岁了,家里急着让我们结婚,我实在不能等了。周书记告诉我:刚才找他的两个知青,一个是父亲自杀后,只剩下他和母亲相依为命。还有一个也是独生子,母亲去世,父亲年老多病。这确实都需要照顾,但这一次一定要选出大家都信服的。中午各生产队推荐名单已经报上了,午后大队开会已经确定了人选。”我问“知道是谁吗?”沈慧说:“周书记告诉我是你,明天上报公社。”我一下愣住了,一时百感交集。沈慧接着说:“我一看没希望了,就和周书记一起出了办公室,刚走到大门口,刘大队长叫我说要谈一谈。周书记回家了,我到了大队长办公室。刘卫青东拉西扯,说他认识公社和县里的人,要帮我。说着就想去关门,我一看情况不对就想走,他从后面抱住我,两只手乱抓。我抓住他的双手喊叫,他不放手。挣脱不掉,我死的心都有了,这时弗兰德不知从哪里跑进屋,一下子就把刘卫青扑倒了,也把我带倒了。我起来一看,弗兰德把刘卫青逼到墙角,刘卫青坐在地上两手抱着脖子,吓得浑身哆嗦。我拉着弗兰德就回来了。”听到这里,我为当时自己顾虑那么多感到羞愧,我后悔自己当时没冲进去当场抓住刘卫青,为我为刘卫青,我气得发抖,拉起沈慧说:“走,马上去把他扭送到县里!”沈慧说:“这事早晚得找他算账,现在我想请你考虑一下,能不能把名额让给我。”我又愣住了,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应答。沈慧看我犹犹豫豫的样子,声音颤抖地说:“我把我的难处告诉你吧,我怀孕了,大概有三个月。这次要是回不去,我和肚子里的孩子恐怕都保不住了。我着急回城结婚,这是唯一的机会。你救救我和孩子吧。”我被沈慧从始至终的真诚和坦白彻底感动了,人家能把自己最隐秘的事情都告诉我,我就应该为人家放弃一切。未婚先孕确实是要命的事情,常常是死路一条。下乡前在海边玩,经常看到自杀者的尸体被海浪卷到岸边,自杀的人可真多,其中就有几个是大着肚子的青年女性。我对沈慧说:“我答应你,让你走。明天起大早到大队找周书记,把名额给你。你把刘卫青的事马上写个材料,我一起交给周书记。”沈慧一把拉住我的手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这么大度,大恩不言谢,我还是要谢谢你救了我们娘俩。”
  第二天我很早就来到大队部等周书记,一见周书记,他就满面笑容地拉我到办公室说:“恭喜你中选了,上上下下都认为选你最合适。说实话,生产队不舍得放你走,大队更不舍得你走,看你受了那么多苦,也真不忍心耽搁你的前程。”我说:“既然不想放我走,那我留下再干几年,反正我才20岁。我想这一次让沈慧走,一个女生都25岁了,再不走怎么嫁人。”周书记好像并不意外,说:“我没错看你,你果然有情有义。这一次按情应该沈慧走,25岁大姑娘了,再不走可真把人家给耽误了。按理应该你走,你的表现我们都看在眼里。政策只讲理,不讲情。大队必须决定让你走。后来沈慧找我讲她的难处,是我叫她找你商量一下,你一定要走,天经地义。你能让给她,说明你思想境界高。结果无论如何,于情于理我们都有个交代。我想你有可能让给她,但委屈你了。”我坦然地笑了笑说:“真的没什么,其实我想念书深造,不管是考试还是选拔,希望大队领导到时候能关照一下。”周书记神色庄重地说:“想念书好啊,你也适合去念书,我向你保证,到时候我一定帮你。”
  接着,我又把昨天傍晚刘卫青强奸未遂的事告诉了周书记,拿出沈慧写的材料。周书记看了看材料说:“你以为就你们在保护沈慧啊,昨晚我告诉沈慧我回家了,其实我怕出事,马上就找来治保主任,事情的过程我们看得一清二楚。沈慧的材料扳不倒刘卫青,造反派从上到下有一帮人,你说是强奸未遂,他们可以说是调戏,还可以说是闹着玩。对刘卫青这一伙人要等待时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刘卫青坏事做的太多了,小学校的杜老师就因为一句口误,他就要把人家打成现行反革命,我不同意。他又去威胁利诱,把人家的女儿给糟蹋了。”我说:“为什么不把他抓起来。”周书记叹了口气说:“人家害怕他,不敢举报。民不举官不究,我拿不到证据。今天我说的事情,你先别跟外人说,现在他们势力还很大,这是保护你,也是保护我。公社来了一位新书记,是文革前城关公社副书记,很有水平,来了就狠抓基层党的组织建设和思想建设,看来有希望了。你一定要相信人民相信党。沈慧写的材料我一定保存好,时机成熟了拿出来就是证据。”我说都记住了。
  沈慧把她的衣物被褥都送给张树花了,只带了随身的衣服和琴盒,还有满满一旅行袋蘑菇木耳,都是乡亲们送的,说是办婚宴用。送行的队伍在学校又和送吕晓敏的汇合,缓慢蠕动的队伍一直走出镰刀湾。好像知道就要离别了,一路上弗兰德陪吕晓敏走一段后,马上又来到沈慧身边,我喊它它都不理我。客运班车来了,临别时车上车下哭成一片,弗兰德死死咬住沈慧的裤角不松口。好不容易才把弗兰德扯下,发现它竟然流泪了。客车破例等了我们一会儿,然后才缓缓地开走了。
  回来的路上,弗兰德不时地回头张望,显得非常伤感。第一次看到弗兰德如此悲伤,我的心头不禁投下一道阴影,难道它能意识到这次分别会是永别吗?沈慧和吕晓敏可能再也不回松林青年点了,它怎么会知道?以前送她们时弗兰德的表现不是这样的。
  弗兰德的优异表现和传奇色彩也让社员们艳羡不已。忍受巨大屈辱而坚强活下来的杜新英,有着强烈的不安全感,除了依靠丈夫隋德才外,还需要一种更直接,更义无反顾奋不顾身的贴身保护。亲眼目睹了弗兰德驱赶刘卫青后,她无可救药地看上弗兰德了,日思夜想盼望得到一条像它那样的狗。为此,她求遍了亲友,也不知从哪里买来一条母狼狗,牵来与弗兰德交配。王玉林的儿子小挡子,已经5岁了,天天独自从沟里的家走下来,找弗兰德玩。回家就缠着他爹要一条弗兰德那样的狗。王玉林叫他闹得没法子,翻山越岭的找了三天,带回了一条母狼狗,等发情了,也与弗兰德交配。这些母狗的品系显然不纯,也不知能不能产下优秀的狼狗,但他们认为,只要有一点像弗兰德就知足了。
  自从让弗兰德扑倒受了惊吓后,刘卫青刘大队长就病了。什么病他难以启齿,他老婆却在供销社骂开了:“我家老刘那个没用的混蛋,以前天天晚上像个叫驴一样,折腾的都让人睡不好觉。现在可好,像霜打的茄子,蔫了。整天蔫头耷脑的,回家倒头就睡,一睡就像个死猪一样。谁能受得了这涝就涝死,旱就旱死的。”刘卫青到底在配种站干过,不知在哪里搜罗一些狗鞭、驴鞭和牛鞭,一般人没这个本事。他老婆在家里又洗又泡,又蒸又煮的整得满屋子尿臊味,飘散出去,行人掩着鼻子从他家门前过,有时干脆绕道走。他看了西医看中医,西医说是神经性阳痿。一个有名的老中医给他号完脉说,他正起兴时受了惊吓,中了“回马毒”了。中药西药加偏方秘方,什么药都用过了,什么补品也都吃了,每天还是耷拉个头,看来没什么指望了。农村人对阳痿患者有歧视,说是“没有尿性”,“没有种”。刘卫青大队长让病折磨得人前也打不起精神,在“斗私批修”、“烂资本主义”、“堵资本主义路,迈社会主义步”、“一打三反”和“两忆三查”这些一个接一个的运动中,劲头大不如前,还受到上级造反派哥们的批评。
     
十一
     
  又进入雨季了,几天来大雨一阵紧似一阵,天天不开晴,昨天晚上的雨格外大。今天大清早两位队长就喊,让全队的男劳力都到队部上边的村河边去,那里的河岸被水冲塌方了。我们在村河河边打桩,锯倒了几棵柳树绑在木桩上,再压上大石头,以减缓水的流速,减小对河岸的冲刷。
  一大帮人正在忙碌着,突然听到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喊叫:“小档子!快救救小档子!”随着喊声,看到王玉林的老婆一边拼命跑,一边手指着河里呼救。往河里一看,只见一个小孩滚动着被激流卷下来,小手挥了几下就不动了,起伏着顺流而下。原来是刚才王玉林老婆看到河水涨得太大了,就在上游河边水浅处,往自家院子里赶鸭子和鹅,没留神小档子也下了河,他撵一只鹅的时候,被石头拌倒了,一下子就冲到河里去了。
  河水非常急,翻滚着,冲得河底石头相互碰撞咯咯直响,但河水只有一米多深。我和李佳成游泳都游得非常好,但在这种水里根本就游不起来,下了水只能被急流冲得翻跟头。我拉住不顾一切要往河里跳的王玉林,对跑来的弗兰德,指着小档子命令道:“弗兰德,救人!”弗兰德猛地冲进河里,奋力向小档子游去,我们也沿着河岸拼命跑。
  只见弗兰德衔着小档子下巴处的衣服领子,艰难地往下游岸边游去。我们跑到岸边水浅处接应,看着游近了,弗兰德用尽浑身力气叼着小档子送到我身边,我抓住小档子抱起来,王玉林一把没抓住弗兰德,李佳成扑过去还是没抓住,弗兰德看来是累坏了,又被急流冲了下去。我把小档子抱到河岸上,李佳成和王玉林沿河岸跑着去救弗兰德。小档子双目紧闭,脸色青紫,音息皆无。孩子妈妈哭着一声声呼喊,小档子毫无反应。感谢师大附中老师给我们讲过急救课,也庆幸当时听得认真,我赶忙用学过的急救知识,蹲在地上,让小档子头朝下俯在我腿上,用拇指和食指向他两腮掐去,迫使他张开嘴,抠出嘴里的草和沙子,把两个手指伸向喉咙向下压,小档子哇地吐出一口水,再把手指伸向喉咙,让他再吐出一口水,又朝他后背拍打几下,孩子咳嗽了几声,终于哭出声来了。我连忙把孩子交给他妈妈,起身就往下游跑去。
  一直跑到村河与松林河交汇处,才看到李佳成和王玉林站在浅水处焦急地向下游张望。先告诉王玉林,小档子救过来了,随后才知道,弗兰德在村河岸边急流的浅水处四脚站立起来,往一米多高的岸上跳,此处河岸下面已被洪水掏空,弗兰德跳时前腿搭在脸盆大的石头上,大石头塌落与它一起滚到河里,下落的石头砸在弗兰德的腰上,把它打掉腰子了。后半身失去知觉的弗兰德哀号一声,又被急流冲到河里,翻滚着,在洪水中时隐时现,一直冲进了松林河。等两个人跑到这里,弗兰德早已不见踪影。松林河河水又急又深,尽管非常危险,但人可以游起来。我和李佳成商量,我们向下游游去,然后尽快上岸,我在右岸,李佳成在左岸沿河岸找寻,只要能找到弗兰德,脱臼的腰可以复位,它就有救了。我们跳入松林河中,王玉林回去喊人帮忙。
  我和李佳成沿着松林河两岸呼喊着,搜寻着,不放过一片沙滩,一丛柳毛子。问遍了每一户沿河人家,听说这件事的人都摇头叹息。下午我们走出了镰刀湾,这时看到隋德才带领孙元宝和王玉林,还有四队所有的青年男劳动力,每人手拿3米长的蜡木杆,沿河追来了。见到他们,忙问小档子怎么样了,王玉林流着眼泪说:“孩子浑身没有一点伤 ,只是受了惊吓不停地哭,闹着要找弗兰德。我走的时候他妈妈正哄他睡觉,一觉醒来就好了。”说着,递来一包煮鸡蛋。隋德才也送来一包煮鸡蛋,说:“这是杜新英现煮的,要你们一定吃了,不吃东西可不行。我们顺着河边找下来,一路走一路打听,一点音信都没有。王玉林说他看得清清楚楚,弗兰德下半身不能动,水太大太急了,只靠上半身很难活下来。它就是活下来了,爬上岸也只能趴在河边,一定能叫唤。我们沿河边又找又喊,都没找到,看来没希望了,一定是让大水冲到江里了。我们遇见周书记,他让我转告,你们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大队给下游各个大队打电话,请求他们帮着找。听我劝,别再找了,跟我们回家吧。”说着,叹了一口气。其他人也递过来吃的,劝我们俩多少吃一点。
  巨大的悲痛让我们一时神情恍惚,到这时才多少有些接受了弗兰德已不在了的惨痛现实。稳定一下情绪,我让隋德才他们回去,别影响生产队的活。我和李佳成沿着松林河继续找,一直要找到江边。他要我们一定注意安全,就带众人回生产队去了。
  我和李佳成在河边不时看到有人在帮我们找,沿河一路传播着义犬救孩子的壮举,婶子大娘陪我们落泪,叔叔大爷拉我们家里坐,我们谢绝众人的好意,顺着河一直走到大江。
  夜幕下的大江没有河流的喧嚣,一江洪流滚滚而下,它吸收一切,接纳一切,像呼唤,像接引。站在江边,感到心胸逐渐开阔,理智在不经意间也逐渐恢复,看来弗兰德是真的不在了,可生活还得继续。不绝如缕的哀思,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只一会儿,又一阵巨大的痛苦铺天盖地压在心上。
  我和李佳成沿江往下游走,已经深夜了,见到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坐在江岸,脚下拴着一条小木船。老爷爷问我们:“你们是在找那条狗吧?”我们点了点头,他又说:“大队接到你们村的电话,让我在这里等你们。从早晨到现在,我一直都在江边,看着那么多的猫、狗顺江漂下去,还有牲口和一个人也漂下去了,谁敢下水救啊。你们那只狗从松林村漂到这里,得3个小时,别说是掉腰子狗,就是一只活蹦乱跳的狗也得淹死。我80岁了,什么事没见过,舍命救人的狗,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狗,能看出来,你们两个知识青年也是好人,叫狗去救人,又为了一条狗找了50多里地。”说着,老人家要拉我们到他家去歇息。李佳成说:“爷爷,我们现在只想在这里坐着,看着江水。”老人家理解地点了点头,说要陪我们坐着,他看得出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倾诉。我们一起捡了一些江边的树枝木柴点起篝火,我和李佳成一人一段,相互补充,把三年来弗兰德从小到大的事情,它和我们青年点每个人之间的感情经历,它给村民做的好事,一五一十地讲给老人家听。讲到后来,老人家与我们一起落泪,他动情地说:“看来这是老天爷派来的神犬下凡了,三年期满,老天爷要收回去,咱们谁也没办法。”
  不觉天色大亮,篝火也快熄灭了,老人家叫我们等他一会儿,他去去就来。老人走后,突然我们看到常彦顺着大江找来了。常彦接到周书记的电话之后,凌晨搭顺路车就往这边跑,他看到我们穿着浑身泥水被火烤干而斑驳的衣服,嗓子哑了,眼睛发红,狼狈不堪的样子,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扑上来抱住我们,三人哭作一团。我和李佳成把弗兰德跳下河后的一切都详细地跟常彦说了一遍。常彦说:“大家都尽力了。可惜我来晚了,没见上弗兰德最后一面。弗兰德是救人牺牲的,值!想到这一点,心里多少还能得到些安慰。”
  这时老人家提着个篮子走过来,篮子里装着一罐子粥,几个饼子,还有咸鸭蛋和碗筷,招呼我们吃饭。我们每人只喝了一碗粥,别的也吃不下去。老人家又拿出三炷香,说:“我知道你们不迷信,咱们一起供上三炷香,让神犬顺利升天。”我们说这跟迷信没关系,与老人家一起,在江边用沙子堆起一个小沙堆,点上三炷香,心香缕缕,一起默默祝愿弗兰德一路走好。
  告别了老人家,常彦拉我和李佳成到江边小镇的一个小饭店,点了一盆江鱼和几个小菜,喝起了酒。为弗兰德,为我们心头的痛楚,我们只想麻痹一下自己,一杯接着一杯,喝得天昏地暗,哭得一塌糊涂,到最后三人都不省人事了。
  周书记让许队长赶着松林大队的马车,带着执意要跟着的王玉林,到江边小饭店找到我们,接我们回去。50多里路是怎么回去的我们都不知道,只记得下车时看到,王玉林结婚时的新被被我们蹭得都是泥土,吐得一塌糊涂。这是我们一生中的唯一一次醉酒,昏睡到第二天早晨。小档子妈妈和姑姑还有杜新英在一旁精心服侍,煮了小米粥和鸡蛋,像侍候坐月子的一样。
  王玉林把弗兰德睡觉垫的垫子,吃食用的盆拿回家去,本以为他怕我们睹物生情,谁知道他竟在他家的大梨树下,为弗兰德建了一个衣冠冢。在当时的形势下,他一家人不敢声张,我们也不知道。
  沈慧听到弗兰德遇难的消息,挺着大肚子哭得茶饭不思。她清华毕业的丈夫怕她哭坏了,在一边苦苦相劝,就因为其中一句:“那毕竟是一条狗啊”惹翻了她,平日对丈夫柔情万种的沈慧,竟让那个倒霉蛋睡了一个星期地铺,还一个星期没跟他说话。
  吕晓敏听说这件事时刚入学,怕学校不给假,请假回青年点时竟说是她二舅去世了,幸亏她没有舅舅。生活一向严谨认真,恬静温婉的她,逼急了有时会有惊人之举。
  女人往往是捉摸不透的。
  刘大队长听说弗兰德没了,抑制不住的高兴,一个人就着驴鞭喝了一瓶酒,不小心一头栽进粪坑里,发现时已气绝身亡。大家都搞不明白,粪水才三尺来深,他怎么就是爬不上来。人们都说,是弗兰德怕留下他尽干坏事,把他带走了。
  杜新英和王玉林家的小狗断奶了,隋德才和王玉林一起,把两窝共12只小狗全都送到青年点,让我们挑选。我和李佳成选中一只小公狗,隋德才和王玉林随后也各选了一只,剩下的被村民一抢而空。我们给这条小狗取名为“德子”,以纪念弗兰德。
  按照训练弗兰德的方法训练德子,这才发现混杂了中华田园犬血统的德子与弗兰德差别太大了。这就像电影演员李幼斌和著名笑星塑造的艺术形象一样,后者的猥琐和狡黠虽然可以博人一笑,但在男人情怀上却与前者有着一种疏离,缺少了忠诚、坚忍和责任能力,不能让人信任与依赖。德子只能归类于宠物犬,当宠物养着玩。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弗兰德是不可替代的。
  秋收后,我们青年点合并到六队去,我和李佳成离开生活了三年的四队父老乡亲,与六队同学组成一个新的集体。几年后,我们又各奔东西。
     
十二
     
  孙元宝、杜新英还有一些乡亲陪同我和常彦来到了弗兰德的墓前,献上花篮和花束后,低头默哀。
  弗兰德,我们的朋友,你负载着一位困境中怀着无限忠诚的老公安的希冀,在多事之秋来到了这块多难的土地上,又让接受改造的知青带到了贫困的山村。在饥饿的年代,你用本能向大自然索取,是大地养育了你。我们无力抵制施加于我们的不公时,借助你走向公平。无法无天的年代里,依靠你取得一些正义。为我们这些社会底层的人们屡次争取到公平与正义,在村民的心里你就有了传奇色彩。你救人时义无反顾地一跃,又使这种传奇色彩放射出神圣的光芒。
  不朽的义犬,弗兰德。
  沿着与你一起走过的路,我们攀藤附葛,来到这山巅,我们赤足涉水,来到这河畔,轻轻地,轻轻地把你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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