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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大青骡子的爷爷
来源: | 作者:哲 纶  时间: 2019-12-03
  在王爷府当着管家的爷爷,穿着那一袭深绿色碎花蒙古袍,骑着他那匹一根杂毛都没有的大青骡子,经过一百多里官道和山路的颠簸,在屯子西头小岗子上那棵三人合抱都很费劲的老榆树下,停下脚步来,用威严的目光将村庄仔细地环视了一遍后,双腿一夹,心领神会的大青骡子“嘚嘚嘚”地踏着碎步跑下岗子来。爷爷的这个形象,已经深深地烙印在贝勒营子村人们心上,成为大家伙儿心中的一景。以至于隔了几十年之后,老辈人一提起爷爷,仍会啧啧称赞着提起那棵大榆树,和腰板儿笔直端庄威武的爷爷骑着骡子进村来的样子,一脸的神往。
  在大榆树西边不远处,其实还有一座贝勒营子村上的小庙,只是从坡下看不到,自然也就没在这组图画里出现。这村庙也是在爷爷主持下修建的,那个时候每个村子都修庙,我们村子有爷爷这样的大人物,修庙更是必然的事情,修了庙后,爷爷的二弟弟就进到这个庙里修行了,这是爷爷没想到的,让爷爷更没有想到的是,他最喜欢的三儿子,我的三叔不久也剃了度,他曾经有些怀疑自己张罗着修庙是不是错了,后来也就不怎么犯合计这事了,那个时候家家都有当喇嘛的,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只是有些心疼弟弟和那个自己最喜欢的儿子罢了。
  爷爷名字叫兴格尔扎布,听奶奶说是让普安寺的老喇嘛给起的,是吐蕃语,不知道是啥意思。
  爷爷那个时候是我们屯子里毫无争议的头人,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或者谁家和谁家闹了矛盾动了手,谁也断不清了,就盼着爷爷回来做主。而且爷爷总能断得当事人都服气,觉得除了这种结果没有再好的了。
  爷爷的事迹,被本地的蒙汉族说书艺人变成了评书,传唱很久,也传唱到很远。县城的茶肆里惊堂木响过,一开口就是“话说那老汗爷胯下大青骡,手握翻天印,智破降龙阵,雷震众妖道,千钧一发救万民,谈笑间灭尽强敌……”
  夏天里,乡亲们吃过晚饭,来到村子中间碾盘跟前的大柳树底下,乘着凉的时候,或者冬天上灯了,在瞎子希日莫爷爷家炕上地上坐满了人的时候,胡琴响过一阵,瞎子爷爷就张开已经没了几颗牙的嘴,唱起来:
  “天空上总会有雄鹰飞过,草原上总会有骏马奔跑。要说土默特草原上谁是英雄啊,就属兴格尔扎布,要说土默特草原谁是智者啊,就属兴格尔扎布……”
  
  一
  
  爷爷能够成为贝勒营子村的当家人,可不只是因为他在王爷府当着管家的差,也不只是因为他身高体胖鹰鼻鹞眼不怒自威的相貌,也不只是因为他的不苟言笑端庄威严,而是因为他曾经以自己的智慧与见识救过全村人的性命。
  事情还得从光绪十七年的第一场雪下过之后说起,那个时候王爷还不是王爷,是多罗达尔罕贝勒。那年雪下得晚,都进了十月门儿里了,刚开始星星点点见着点儿雪影子。可是,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却像瘟疫一样在土默特左旗广袤的土地上蔓延。说是从热河、朝阳洞、卓索图盟杀过来一大群喝过符刀枪不入的疯道士,见着蒙系人,二话不说抬枪举刀就杀,说是这帮人经过的地方,蒙系人被杀得鹅鸭不剩,孕妇要被剖开肚子取出小孩儿烤着吃,说是把哪个哪个屯子几十上百口蒙系人撵到三五间房子里,别了门,活活儿放火烧死……传说越来越多越来越蝎虎,把老实巴交的蒙族百姓们吓坏了,一说起来就觉得从后脊梁骨冒凉风,头发根儿发乍。爷爷听说这事儿的一开始,脑袋摇得和货郎鼓一样,“这帮闲人,净扯淡,无怨无仇的,干啥杀我们蒙系人?他们疯了吗?”可是,从西北边的村屯逃难过来,到王爷府附近亲戚家避难的乡亲那一张一张煞白的脸,带着哭腔的叙述,让爷爷感到了事情的严重。
  爷爷正在贝勒爷府大红门里影壁墙后边,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低着头大步流星地来回走着的时候,被从淡云堂前绿大门里走出来的管旗章京兀乐苏台看见了:“老兄弟,尾巴丢了吗?绕着屁股找啥呢?”
  “我的章京大人啊,我这都快急成啥样了,你还打哈哈!”
  “啥事儿啊,让你这从来都稳稳当当,不知道啥叫愁不知道啥叫急的老兄弟,都和困到圈子里的狼似的,心神不定啊?”
  满王爷府爷爷就和这管旗章京说心里话的。爷爷拉住兀乐苏台的手腕子说:“老阿扎你耳朵让驴毛给塞住啦?没听说削豪队都快杀光旗里的蒙系人了吗?咱们贝勒爷咋想的呀?不派炮手们出去吗?就这样等着人家杀上门儿来吗?”
  “老兄弟,看你说的,贝勒爷能不着急吗?真要是杀光了蒙系人,贝勒爷和咱们都喝西北风儿去呀?贝勒爷按兵不动,自是有他的道理,那些疯子到底有多些人,啥来路都摸不清,咋出兵啊,不得先弄清楚再说嘛。再说贝勒爷这两天也一直在和喀尔喀旗王爷、盛京将军、都统们联系着呢,到时候几处官兵往一起一聚,这些个毛贼,就得作鸟兽散。”
  不久就听说喀尔喀旗王爷领兵来了,在贝勒府北边和削豪队遇上打了个平手,王爷还从马上掉下来受了伤,撤回去了。爷爷更坐不住了,和贝勒爷告了假,带着贝勒爷配给他的两个炮手,赶回了贝勒营子。这个时候的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因为前一天后晌的时候,在贝勒营子北边三十多里地的兀良哈村,百十多号蒙系人被削豪队赶进兀良哈家庙,给活活烧死了。九道沟西边的杰桑特村也有几十人被活活烧死了。有人纳闷儿这蒙系人是咋地了,就那么听话,让人家像赶鸡鸭牛羊一样赶到院子里放火烧,就不知道闹腾起来?杀个鸡鸭的,临死还得蹬得几下腿儿呢。就有人驳斥,说那帮疯子脑袋上都包着红符咒,胸前腰里也都贴着符,大家伙儿一被那符给咒上,就啥都不知道了,可不就让干啥就干啥了!领头的妖道更厉害,撒豆成兵,手下那兵铺天盖地的,杀人不眨眼……娘家在兀良哈村的朝老媳妇哭了好几起儿了,闹着非要回娘家看看去。哭过了闹过了,也想不出啥办法,大伙儿就都到村西头盼着爷爷赶紧带兵回来,保护大伙儿身家性命。老人们闭了眼双手合什,嘴里念着“滕鄂日阿爸”、“暴日很”,求长生天求神佛保佑免灾去祸。
  爷爷经过了一天半的颠簸,来到村子西头那棵大榆树下时,已经过了未时了,冬天的天头短,被一层云彩遮着的太阳就像贫血人的脸一样,苍白且没一点精神头儿地趴在山梁顶上。爷爷在树下下了他那匹大青骡子,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正了正衣襟帽子,才领着两个炮手走下坡来。已经等了大半天的村里人看见爷爷,就像看见了救星一样,仰头望着爷爷骑着大青骡子,腰里别着插有银筷子的蒙古刀和弯把洋枪,还有两个背后斜背着洋枪腰挎弯刀骑着大马的炮手护卫在身后,那架势确实威武,以至于隔了多少年,老辈儿人一提起来还是心怀崇敬。
  爷爷进了村子,对男人们说爷们儿后生们赶紧回家把弓箭刀枪都拿出来吧,等着它们烂掉么。让随行回来的两个炮手骑着马围着村子跑了一圈,村里老老小小心里稳贴了许多。爷爷领着村里几个说话有威权的老人和中年男人,到家里厅堂上围着八仙桌坐下,合计怎么应对眼前这劫难。
  跟随僧王(僧格林沁)在北京抗过长毛子的纳森乌日塔嗓门儿最大:“一群乱匪草寇,乌合之众,再厉害还能厉害过长毛子么?大家伙儿只要不像让狼惊着的羊一样,吓得没魂儿四处逃窜,都拿起家伙式儿和他们干,准保不吃亏,至少不会像兀良哈村那样被杀净斩绝吧。”
  “家家都有老有小的,也不能和他们死拼啊,万一有个闪失丢了性命,一家老小的咋整啊!”老成持重的玛巴斯尔斟酌着说。
  “不然咱们全村人都往北逃,去大兴安岭躲躲?周围村子都有不少往北逃的。”乌汗吐建议道。
  “那你就往北逃吧,削豪队那帮牲口等着你们呢!到时候把你们跟杀小鸡子似的,一刀一刀都宰喽!”在贝勒爷府当过旗丁,一脸大胡子的小个子豪根撕咬着右手拇指甲边的硬皮说。因为激动,额头上的伤疤又红又亮着,而用犬齿咬手上的硬皮自然要偏低着头,看乌汗吐时必然要努力大睁着眼睛,那略向上翻而圆瞪着的眼睛,显得恶狠狠而狰狞的样子,好像和乌汗吐有多大仇似的。
  平日里,爷爷总说豪根如果赶上打仗的时候,一定是从不知道什么是后退和失败的者勒蔑。虽然爷爷比豪根小着十一岁,但是爷爷拿小个子豪根当哥们儿,所以对他说话从来不客气,有好酒好肉一定招呼他过来一起享用,豪根也是对爷爷惟命是从,但是说话有时候很豪横,性子上来,爷爷的话也有被他顶回来的时候,但是对爷爷又是绝对的忠诚。
  佝偻着身子眯着眼,摇动着转经轮捻着佛珠默念着经文的二爷爷,轻轻咳嗽了一声,说:“咱们在这里都住了多少辈子了,走是不能走,可也不能等死,佛爷会站在我们这边保佑我们平安的。佛爷告诉我们要善待一切生灵,可是狼进了羊圈不打死它,羊就会遭殃,家家的弓箭刀叉都还没朽烂吧,都拿出来,咱们的那两门炮还不至于上锈吧,我就不信他们带了符的头颅就一定比狼还硬,身体就会比山里的花岗岩还结实!”话说的不紧不慢,可字字清楚,说得屋里的几个人都激动起来。
  “大喇嘛说得对!那符有啥呀,不就是一个穿杆子上滴了拴挂着一些麻么?”在村里以能打柴禾出名的齐木惕说的大伙儿都乐起来。
  齐木惕接着说,“我就不信那个邪了,当年我们圣主铁木真大汗横扫天下,怕过谁呀,就他们这群穿得破破烂烂的饭花子、疯子!手里的家伙事儿也五花八门,连锹镐勾杆,叉子镰刀都有。还真就不信他们能成了什么大气候!”
  爷爷一声不吭,随着人们的争吵叙说和自己之前听西北边逃过来的人的传言,得出这样一些信息:削豪队人数不少,似乎还会些妖法,队伍很散乱,手里的武器非常杂乱,并不懂得什么排兵布阵。专杀蒙古人,杀人方法是刀砍枪刺火烧棒砸等等,非常残忍。
  爷爷大声咳嗽两声,吐了一口痰,大伙儿渐渐静了下来,瞅向爷爷。
  爷爷开口道:“没啥大不了的,其他村子被烧杀,就因为都是一盘散沙,各自逃命,没有个人把大伙儿召集起来合伙儿和他们干,咱们村子里的那两门火炮是保护历代王爷们的灵魂不被打扰的,可是没有了咱们大伙儿,地底下的王爷福晋们也不得安生,咱们用一下王爷也不会怪罪,那炮应该不至于上绣了吧,还有,各家的弓箭、刀枪啥的,也没荒了吧,划拉一堆儿咋也够二三百号人使的吧。”
  “那炮谁敢让他绣了呀,别说贝勒爷不答应,管家老爷你不答应,我们大伙儿也心疼不是。”色棱格说道。接着就有人奉承了一句:“不愧是管家老爷,咱们村子里家底儿心里都有数。”
  爷爷翻愣了一下眼睛,继续说道:“前些日子回来,我看见那是谁家的,两个后生?在场院上拿着刀枪比划来着?”
  “车彻兀惕家的,大伙儿的弓箭也没撂荒了。”小个子豪根说话总是硬撅撅的。
  “大家赶紧回去,和村子里的青壮年后生们说,把那两门炮和枪砂火药都搬到村子西北、西南两个角子上,把炮架起来。把村子周围能撇得动的石头也都搬进来,摆放在村头。再把村子外围那个防胡子挖的沟往深了宽了挖挖。家家把马车驴车牛车的都给我摆成一排支到村头上。不够的话,伐几棵树找那几个打大车的木匠,再赶紧打几个大木头架子,树头砍下来,别泷枝杈,就那么摆放在村头。隔十几二十米的支上个火把,到晚上都点起来,巡逻的也都拿着火把。都赶紧动起来。再让后生们都拿好刀枪弓箭,三五十人一组,白天晚上的围着村子轮流巡哨,一有动静,大伙儿都站到壕沟边儿上,拿着刀枪弓箭的后生们在前,老人小孩儿在后边,手里别空着,锹镐或锄头镰刀都中,实在啥也没有的,弄个长木杆儿削尖儿喽,拿墨图上头儿。再弄几个人把各家的马驴骡子什么的大牲口都集中到一块儿,尾巴上拴上树杈子,等那帮疯子一来,就赶着它们四处乱窜,弄得暴土扬长的,把狗也都弄叫唤起来。”
  几个老头儿乐了:“老兄弟你是看三国看多了吧!驴尾巴上拴树枝把狗打叫唤这事儿不用青壮年后生,咱们这帮老棺材瓤子就中。”
  从关里来这里定居好几十年的汉人皮匠张行俭是爷爷的军师,有很多时候他能够帮助爷爷出主意,。爷爷在遇到大事不好决断的时候,总是愿意和他交流看法。张行俭也为此而感到自豪。别人在背地里和爷爷说别啥事都和张行俭商量,别忘了他可是汉系人。爷爷心里很烦这种背地里说人的人,不过都是乡里乡亲的,又不好太驳了人家,所以就说我心里有数。虽然爷爷不喜欢张行俭因为走南闯北积下的江湖习气,遇到事情还是和张行俭商量,爷爷说张行俭是贝勒营子的郭宝玉、刘秉忠。张行俭的蒙语说得非常好,只要他不说自己是汉系人,是谁也听不出来的。这时候,他补充了一句:“到时候大家得一起喊点啥,震震那帮妖人,也给咱们自己壮壮胆色。不然别再让那帮妖人把咱们的人吓堆喽!咱们这些人大多都是庄稼把式,别说没杀过人,连看别人杀人都不一定看过,别是到时候先撒腿跑了,咱们可就都白合计了。”
  爷爷心里咯噔一下:可不是咋地!嘴上连说对对对。
  天刚塌黑,火把也都刚烧起来,村都头弯弯曲曲流走着的河水也刚刚被照出亮来,出去瞭哨的炮手就打得马鼻子贲张粗气急喘着跑回来,说削豪队杀过来了,黑压压的好几千人呐。满屯子六七百号蒙汉村民以从来不曾有过的速度聚拢了过来。贝勒营子张王陈梁廖几户汉系人家老老小小几十口子都抢着站在了最头排,手里拿着刀叉棍棒的,爷爷心里一热,感觉很安慰。村里有些人经常在他耳根子边叨咕,要防着这几户汉系人,毕竟不是咱们蒙系人,忒会来事心眼儿忒多忒鬼道,不会和咱们一条心的。说的次数多了,爷爷有时候也犯嘀咕,可是看着现在这架势,爷爷不再有其他想法了。老廖家小儿十五岁,站得离爷爷很近,手里拿着一个二齿钩子,瞪得溜圆的小眼睛里闪着火苗。爷爷走过去搂住那孩子肩膀说侄小子你上后头去,这是大人们的事,别伤着你。孩子倔倔地站在那里不肯向后退,爷爷发了脾气,把他撵到了后排,那孩子他爹廖老大眼睛红红的,感激地看了看爷爷。爷爷对大伙儿说,别让小孩子站在最前排,那都是咱们贝勒营子的后,以后的日子还指着他们呢。
  不一会儿,就听着西北边一片乱哄哄声,一群人逃奔过来,总有几百号人,紧跟在后面的是数不清的举着火把拿着刀枪的人,他们边追边用手中的刀枪砍刺着奔逃的人们,惨呼声不断。奔跑的人带着哭腔冲着村子里喊着“贝勒营子的蒙系人还等啥哪,快跑啊,削豪队来啦!”
  爷爷和贝勒营子老少爷们儿一叠声地喊着:“赶紧进村来!赶紧进村来呀!”
  人们赶紧踩着木桥进了村子。不一会儿,削豪队的人跑到了壕沟边,有两三千人的样子。几个试图冲上桥的,被弓箭射了回去,乱哄哄地叫骂着。
  爷爷让大伙儿一起喊:“专杀削豪队,一个都不剩!”让喇嘛们把庙上做法事时用的蟒筒号也都吹起来。村子里六七百号人加上刚刚逃进来的几百人,总共一千多人齐声大喊,而且越喊越整齐越喊声音越高,越喊大伙儿底气越足士气越壮。驴马牲口们拉着树杈奔跑,冲天尘土也颇有威势。削豪队的叫骂声被压了下去,爷爷仔细打量对面人群,发现他们的大多数穿戴很破旧,双手吞袖或搓捂着耳朵,胳肢窝里夹着刀枪棍棒锹镐叉耙等家伙式,站在对面跺着脚,冷得直缩脖儿。在贝勒营子村千余人整齐而震天的喊喝声中,骚动着开始往后退了。这时有几个老道挤到了前排,往村子里打量着,身上大概是贴了金箔一类的东西,在火把照耀下,金光闪闪的,手里分别拿着些宝剑、拂尘、三角旗、钟磬什么的法器。贝勒营子的人们声音有点低下来,有些站在前排的向后退了,阵脚有点松动的样子,一丝不安在爷爷心头绕过,向两侧偷眼观察的时候,瞥见了不远处的炮,暗自合计:“要是给他们一炮,不知道这老道死不死!杂种馅儿的,试试!”
  爷爷向一直盯着自己的炮手比划了个手势,指了指那几个老道。
  “轰”的一声巨响,腾起一大股浓烟,另外那门炮也马上一声轰响,又冒起一股烟。伴着惊呼惨叫,还有钟磬一类的东西相互碰撞着,砸到摆在大伙儿面前的车辕上,发出着很好听的声音。烟散得能看得见对面的时候,刚才削豪队站着的地方横躺竖卧着十几个尸首,从一些尸首破碎的衣服上闪着的金光知道,是那几个老道,别的人都跑远了。爷爷心里乐道:“啥有法术刀枪不入啊,拿炮一轰也死他妈个蛋的了!”让大家一起喊“追呀杀呀”,一直到那帮人没命地跑得没了踪影。
  以后的几天里,贝勒府的两个炮手每天骑马出去在村子周围方圆二三十里地转悠,始终没有看到削豪队的影子,爷爷派人联合附近村屯,让他们也都组织起来,抵抗削豪队。奇怪的是,削豪队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过了些日子,管旗章京派人来告诉爷爷,盛京将军派兵把削豪队收拾了,领头的都被杀了头,让爷爷带着炮手回贝勒府销假当差。爷爷离开村子时,村里人自发地来到村头,目送着爷爷和炮手、信使几个人骑着马骡小跑着上了村西头小山坡上的大榆树下,回头扬了扬手后,消失在了坡后。
  从那时候起,三十二岁,给三男两女五个孩子当着爹的爷爷在村子里就成了说一不二的头人。
  关于那几个老道的死,后来在旗里传唱的评书中,是这样说的:“话说老汗爷眼见得贼道士用宝剑挑起神符,口念咒语,祭起了三昧真火,降龙阵也要转起来,老乡们就要被残杀。俗话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说时迟那时快,老汗爷张开手掌,大喝一声‘着!’随着手心里飞出去一道电光,一声巨响在道士们中间炸开,当时是血肉横飞,惨叫连连。削豪队数万贼道士魂飞魄散,四散奔逃,贝勒营子众好汉掩杀过去,虎趟羊群一般,杀的削豪队是丢盔弃甲尸横遍野……”
  我不知道我爷爷什么时候成为“老汗爷”的,老汗爷是个什么级别的官。而 “老汗爷” 这神通也很熟悉,编评书的大概是看封神榜西游记看多了。其实贝勒营子的老少爷们儿,看到削豪队的一逃走,一多半都腿软得坐地下了,就是能勉强站着的,不少人裤裆里都是湿的。爷爷回家从衣服里拧出去半盆汗水,谁领着一群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和敌人对阵不害怕呢?
  
  二
  
  爷爷收拾削豪队的事情色棱贝勒爷知道了,贝勒爷很是高兴,无独有偶,葛根苏莫的喇嘛也用大炮轰死了领头的道士,其余随众作鸟兽散。贝勒爷和统领左宝贵也领着一队兵掩杀,奉天府也派兵帮助平乱,几路剿杀的结果,削豪队终于被扑杀干净,还了东土默特旗草原一片宁静。平乱的结果带给贝勒爷的好处是他从多罗达尔罕贝勒爷晋升为郡王,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王爷,贝勒爷的府邸成了王爷府。贝勒爷不仅成了王爷,而且在原本的东土默特旗扎萨克之外,还兼任卓索图盟一盟之主,理藩院侍郎。爷爷受到了王爷的嘉奖和赏赐。
  其实爷爷在王爷府当差并不总是如意的,也要看王爷和他的大小老婆以及王爷的孩子们的气,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谁让自己只是王爷府一个管理日常琐碎的管家呢,什么买个米面鸡鱼肉蛋酒啊,分派仆人们每天做工啊,来人去客的迎来送往啊,房屋维修、园林整理、掌管钱粮、添丁进口登记等等等等。事无巨细都需要他这个管家来操心,以保证占地百十来亩的这个大院子的正常运转。虽然王爷府前前后后三进院子的门槛都快被他踏平了,还只是一个管家。不过,旗衙门里的人对爷爷还是很当回事的,在他们看来,虽然管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官儿,但毕竟整天和王爷、王爷的家人打交道,是王爷身边的人,不能得罪的,只有巴结。
  管旗章京兀乐苏台和爷爷好,却不是因为要巴结爷爷,而是他最了解爷爷的脾气秉性。爷爷也愿意和他说心里话,
  孙大炮在南方造反,居然把大清朝给推翻了,皇上皇后在紫禁城里闲起来了。周围各旗的王爷们都提心吊胆着,不知道自己的结果会咋样,也想好了实在不行就去大库伦和喀尔喀部联合起来搞独立算了。东土默特旗王爷色棱整日把自己锁在屋里,盘算来盘算去,还是心里没个准主意。徘徊犹豫中迎来了民国二年,喜讯却突然降临了:王爷从郡王晋封为亲王,而且领卓索图盟盟长衔,还是什么蒙藏事务参议。他喜出望外,一脸的乌云散去,放晴了。他原本是个开朗的性格,摆了三天酒,府里管事的大喝了三天。
  不过,色棱王爷也有糟心事,就是旗里的蒙古人不穿蒙古袍的越来越多了,说种地碍事,而且这股风越来越刹不住,弄得王爷脑仁儿疼。
  其实王爷家的夫人和千金们很少头戴达拉翅、身穿马甲长袍的。贝子们穿戴也很朴素。他们平常时候最多穿的还是蒙古袍,不穿汉装,因为王爷不让,说外边我管不住,家里我还管不住吗?女眷们有时还可以穿穿旗袍,男孩子只要会说话开始,不是马甲长袍,就是蒙古袍。王爷穿官服是非常罕见的,最多也就是穿个马褂长袍,这个时候多少能找得到一点王爷的官影子,他家里其实是有官服的,蓝顶雀尾的官帽,前后各一团四爪正蟒的官袍,配上云彩,好看着呢,但爷爷很少看到王爷穿,大清时王爷进北京见皇上王公贝勒们或去奉天和盛京将军、都统们议事时穿过。自打民国以后,王爷再没有穿过。王爷还有黄马褂,听说是王爷的爷爷在咸丰朝得到的赏赐,王爷从来不穿,爷爷看见过是因为王爷拿出来晾晒的时候。大多时候王爷都是穿一袭淡黄色蒙古袍。王爷要求王府上下必须穿蒙古袍子,王爷府附近的蒙族百姓也有穿蒙古袍的,但也不多了。王爷有时候也暗自叹气,可也没办法。
  
  三
  
  爷爷在王爷府当差的时间远比在家多,村子里的人一年见不到几回爷爷,所以,贝勒营子的一些小事情二爷爷、张行俭、玛巴斯尔他们几个做主。不过,每年的敖包祭祀爷爷是一定要回来的。
  爸爸、叔叔、姑姑们那个时候还小,但是也知道他们的爸爸要回来了,既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爷爷回来会给他们带些好吃的好玩儿的好看的新鲜的,害怕的是爷爷的威严。
  贝勒营子村的敖包在村子西头的山包顶上,出了村子,过了老榆树坡,再过了一道沟,就来到它的脚下了。大概是因为这里是土默特左旗王爷,从归化城来到土默特草原上的最早的落脚点的缘故吧,几百年的岁月使这个敖包越来越高大,也让人感觉得到它的沧桑。而顶上插着挂有牛角和已经说不清是什么兽的黑褐色皮毛的长杆,直指上天。它的古朴与沧桑,使每一个经过这里而看到它的人都感觉到了一种庄严与敬畏,或停下风尘仆仆的脚步,或下马下轿,走过来拜一拜,放上一块祈祷福运的石头,再离开。
  每年阴历六月中旬左右挂了锄,村子里的几个老人就该研究祭敖包的事了。祭敖包是大事情,不过也是每年都要做的例行公事一样的事情,对村子里管事的人来讲,轻车熟路了,谁该干什么都心里有数,但是也必须要煞有介事地碰几次头,看看在人员分配上有没有什么变动,商量商量大家伙儿的分工。最后结局又总是和上一年大同小异甚至完全相同
  祭敖包之前,喇嘛和村里的人们一起先在敖包顶上围着长杆插满密密的树枝,再从长杆向四围辐射着拉起挂满了风马旗、彩条的长绳,这时候的敖包就有些节日气氛了。
  当高高的敖包上插满翠绿的树枝,彩带、经文飘舞,布满各色哈达的时候,屯子里的男人们都聚拢在了敖包前,等着爷爷、村子里的几位长辈和客人、喇嘛们的到来。
  年龄最长而且资历最高,随僧王南征北战,打过长毛子,也和洋鬼子拼过命,被爷爷当牌位敬着的纳森乌日塔老爷爷,自然是要请过来而且坐在最尊贵的位置上的。虽然纳森乌日塔家里的事情让他搞得一团糟,两个老婆争风吃醋不说,两窝的孩子动不动就打起来,妯娌们之间更是摩擦不断。但是爷爷敬着他,全村人也都拿他当老太爷一样敬着。周围村屯主事的也都敬着他。
  纳森乌日塔坐下后,爷爷和爷爷从王爷府请来的客人,周围一些村屯的主事人、有权威和地位的人们,还有本村的玛巴斯尔、张行俭、小个子豪根等人也都坐了下来,二爷爷领着喇嘛们也坐到了诵经台前包有黄布的蒲团上——那些蒲团都是贝勒营子的女人们用苞米皮子编织出来的。当长长的香炉里,插满了粗细长短不一的香,烟雾缭绕着的时候,当香案上摆满了煮熟的牛羊肉和奶酪、面食、用银杯斟满的奶酒等祭品,勾引着每个人的馋涎的时候,当年轻的喇嘛们开始堆起湿松柏枝,做着煨桑的准备的时候,大家知道祭敖包仪式就快开始了。
  祭敖包之前先进行煨桑是必然的,年轻喇嘛后生将拢起在一堆、顶上放有面食供果的湿松柏枝,用火熏烧得燃起桑烟后,坐到一起念桑经祭拜附近的山神,祈求附近山神土地保佑祭敖包时天气晴好,没有风雨。又念过了十三雹神经和运气经后,祭祀敖包的仪式就开场了,颂唱祈祷词的奥古歹叔叔走到了台上。
  真佩服“耶日也玛玛”(多嘴的叔叔)奥古歹,站在香炉前举着哈达,一个声调吟颂着表达了祈求长生天保佑我们贝勒营子风调雨顺、丰收吉祥、平安幸福的意思的祈祷词,快半个时辰了吧,好像中间都没换过气。只有祭敖包这样的时候,还有谁家有大事小情需要他颂唱的时候,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才会觉得奥古歹的有用和值得佩服,否则大伙儿都不愿意和他来往,爷爷也曾皱了眉头说:“一个大老爷们儿,那嘴咋就闭不住呢?和勒勒车的轱辘一样!”小个子豪根曾经恶狠狠地对奥古歹说:“不用你东家长西家短地乱说着,哪天我喝过二斤酒,把你那张臭嘴给缝上!就用我老婆纳鞋底子那个大针,麻线早都搓好了,就等着我牙长三尺喝酒喝过二斤的时候呢!”但是,奥古歹叔叔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听说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哭着对自己的嘴巴又是扇又是撕的,发狠再不乱说了。第二天就满街说是在阿木楞家喝酒时让阿木楞两口子给打了,把嘴都给掐紫了。从此以后阿木楞和他再也不说话了。
  祈祷词念完之后,跳查玛的四个人,头戴面具手持刀叉,随着鼓乐节奏窜跃着,会场肃穆起来,因为接下来就要吹起蟒筒号诵经了。当杠子牛长声闷叫一样的号声伴着喇嘛们好听的诵经声一起响起的时候,爷爷引领着客人和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开始从左向右围着敖包走圈了。走过了三圈,把手里的石头放到敖包上后,全村老少爷们儿跪满山坡磕起了头。祭过敖包,屯子里能吹拉弹唱的人们开始显示自己的本事了,女人们也有了用武之地,悠扬的歌声响了起来,优美的舞跳了起来,早已按捺不住的年轻后生们在各自的场地上开始了赛马、博克、射箭、投布鲁的较量。
  博克场上不只是年轻人一显身手的地方,老人们也一点不含糊,小个子豪根都六十多岁了,每年都会下场来摔倒几个的。他个子很小,跳下场来时的姿势也不好看,别人是岔开腿乍着膀子手向下垂着纵跃,他却两手向上叉开五指,两腿大叉屁股后翘着弹蹦着下场,有人背地里说像个大蛤蟆,但是浑身是劲,和他摔过跤的都头疼,说他浑身硬邦邦圆滚滚疙瘩咕嘟的,根本就抓不住哪里,再说也不等人家抓住他呢,他已经把人家一下子摔出去好几米远了。很多人摔倒在地上还纳闷自己是怎么躺在这里的呢。他和别人对峙的时候,从不用眼睛找寻对手的空当,而是用眼睛死死地盯着对手的眼睛,当他感觉到了对手眼神中的一丝闪乱,看出了心慌与胆怯,就会立即发起攻击,只要他开始攻击,就会像猎豹一样扑上去,两手一搭上对手,对手根本看不清他使的什么招数,就会被摔出去老远,躺倒地上。别说老人们不是豪根的对手,就是年轻人也不行,方圆百里有很多后生在自己村子里摔跤没有对手了,觉得可以和他试一试,找上门来,最后都是一瘸一拐着回去。
  奥古拉叔叔和朝老伯伯俩人坐在草地上揉着屁股,他俩刚被小个子豪根摔在了沙坑里。奥古拉叔叔说“这家伙,他是狗熊托生的吧!这也太有劲儿了,我一下子成了树叶子,轻飘飘地飞起来了!”
  朝老伯伯狠狠地吐着嘴里沙土的残余,说:“可不是,他简直不是人啊,也太快了,咋扑上来的都不知道,就觉着自己要被拧成了麻绳一样,转着磨磨儿就飞起来了,这个狗抢屎摔的!”
  奥古拉叔叔想到了豪根的眼神,打了个冷战,“他的眼睛瘆人呢,直勾勾地盯着你,和狼一样,让你心乱心慌,就这时候他扑上来的。”
  朝老伯伯鼻子里哼了一声,翻了一下眼睛,“狼对着绵羊的时候,可不就要冲上去咬死它么!”
  年轻人谁都没见过爷爷摔跤,私下里嘀咕:“兴格尔扎布老爷是不是不会摔跤啊?”
  奥古歹叔叔说他不会摔跤?他不会摔跤能进王爷府里当管家吗?他摔跤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谁家当老太爷呢。大家虽然对奥古歹叔叔的话一向不怎么当回事,但是这话又不由你一点都不信,加上这些年听村里瞎子希日莫老爷爷说书,也觉得兴格尔扎布爷爷一定不是凡人,摔跤这点事情肯定不能不会,而且一定是非常厉害,兴许小个子豪根也不在话下。
  在大伙儿都忙着唱歌跳舞较量着的时候,一些小伙子大姑娘却偷偷跑到山顶上、树林里,说着似乎一辈子都说不够说不完的话去了。分手时满眼的泪水相互牵拉着掰不开的手,那股难分难舍的样子真让人揪心。
  至于爷爷在祭敖包过程中的表现,蒙汉说书的内容大致差不多,都是说爷爷“端坐在正中央,双目似闭非闭,不怒自威。坐在旁边的百姓们偷眼闪目观瞧,暗暗心惊”,咋听咋像是在说关二爷,其实爷爷热得鼻洼鬓角汗流如注,就差脱光了膀子,索性凉快到底了。可是,有那么多客人,更有王爷府的代表,他还是要讲究些体面,忍着了。不过衣服上的襻扣是解得差不多了,王爷府来的代表和邻村的客人们也是衣冠不整得很了。摆在他们面前的新民府小梁山西瓜是一扫而空了。黑红的酽茶也喝了好几道,但是这老天爷就是不给面子,生生往下扯衣服,最后离开座位时,蒙古袍挂在了胳膊肘上,身上所剩衣物少得可怜了,客人们也都想开了,干啥死要面子受这罪呀!老百姓们不都是这样过的么!和腰里围块儿遮羞布,一点不知廉耻地来回奔走在树荫房檐下度夏的山野村夫比,自己就算是挺体面的了。
  
  四
  
  和王爷府比起来,贝勒营子村上的事情,即使村民们觉得天要塌下来的大事,对爷爷来说,也都算不上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爷爷处理起来得心应手头头是道,处理的结果村民们也都能够接受,即使有些人当时想不开,过后想一想也觉得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了,自然也就服帖。最让爷爷头疼的,还是自己家里那几个妯娌。
  我们家是大家族,老辈儿上打下的一份家业,定下的规矩,家不能分不能散,一大家子三四代几十口人,住在这三进院儿的三十多间房子里。爷爷是大太爷爷的长子,也是这个院子里的当家人,从大太爷爷手里接过了上房的钥匙。二太爷是喇嘛,虽然大多时候都在庙里住,但在东厢房也有他一个人住的屋子。侄男嫡女的因为芝麻绿豆的小事,吵闹腾起来,实在说服不了,爷爷一声大吼“这咋还油盐不进了呢?都是没犄角的牛吗?给我各回各家好好想想,看我说的是不是道理!”撵回家了事,可几个弟妹之间有了矛盾,就没那么简单了。她们之间经常免不了勺子碰锅沿的事情,都是小矛盾,但是争执起来的时候,都各说各的理,也实在没有办法分出个里表来,这时候,爷爷只好摆出家长的威严,每个人都训导几句,让她们各回各家去,有时候弟妹们吵得兴起,不服管教,他就训几个弟弟一顿,让他们各自把自家人领回去。妯娌兄弟别扭上一阵子,到了大年,大家聚坐到一张桌上,几盅酒下肚,脸上热起来红起来,满嘴喷起酒气的时候,都争着说起了自己的不是,哭成了一团,至少就有半年消停日子过了。
  不过爷爷真正头疼的那次却着实让他不知所措了一把,三爷爷在外面有了女人,被三奶奶知道了,连哭带闹了三天,弄得全家鸡飞狗跳的不得安生。爷爷回来的时候正好是三奶奶哭闹的第三天下午,三奶奶数落着三爷爷的罪恶,摆着自己自从进入这个家门以来的功劳,期间再夹杂着骂上几句狐狸精不要脸偷人养汉什么的。其实这也是三天来反反复复说的,最令大家不能容忍的还不是哭闹不休,而是这毫无新意倒粪似的反复。爷爷回来换了衣服,来到堂屋的时候,三奶奶已经先于他来到了堂屋,和奶奶述说着已经不知道说过多少遍的话。奶奶耐心地听她又说了一遍后,也用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的话安慰着她。
  爷爷例行公事似的咳嗽了一声,问事情的来龙去脉。三奶奶便又重复了一遍之前说过的话。爷爷耐心的听完了她连哭带骂的述说后,镇定地问道:“那——,三弟妹你到底想咋样呢?把你的打算说说吧,你想咋处理老三啊?”
  爷爷这一问,三奶奶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也确实不知道该咋处理自己丈夫在外面找女人这罪过,说实在的,她也不知道丈夫这样做是不是错了,只是觉得自己太委屈,丈夫太对不起自己了。至于追究他怎样的过错或者说如何追究他的过错,她心里还真是说不清楚,只好“这个、这个,可是呢”的结结巴巴着。
  爷爷听着她“这个、这个,可是呢”了一会儿之后,沉吟了一声,说:“不然你先回娘家住上几天消消气,我也好好收拾……”
  “大哥你这不是明摆着偏袒你兄弟了么?让我回娘家,好给那狐狸精倒地方,是不是?真是亲兄弟呀!”三奶奶喋喋不休地数落起爷爷来。
  三奶奶这一转变进攻方向,把爷爷打了个措手不及,一向以沉稳处变不惊而为村人、王爷府的炮手、管旗章京甚至王爷本人所称道的爷爷,表现出了少有的惊慌,嘴唇抖动了几下,不过,爷爷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沉默了下来,用惯常的威严的眼神盯着三奶奶,掩饰着自己的不知该如何处理这场面的尴尬。
  爷爷终于想到该怎么说了:“那这样吧三弟妹,你和三弟都搬出去吧,到了外边,你们俩爱怎么吵怎么闹甚至怎么打都没人管,这样行了吧?”
  三奶奶一听爷爷这是要赶她和自己丈夫出这个大院子,不仅慌乱起来,也不再撒泼哭闹了,这让爷爷知道了她的短处,掌握了对付她的手段,知道以后她再哭闹起来时该如何平息了。以后三奶奶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事情怎么闹也再没能够让爷爷手足无措过。
  其实三爷爷是他们兄弟几个里最有文化的人,既在王爷府陪着王爷的兄弟子侄们一起学过蒙文汉文,在葛根苏莫里系统地学习了文学哲学医学,也曾经到日本早稻田大学学习过日文与西方的新学,精通蒙语藏语汉语日语,用现在的话说也算得上是学贯中西了。可是男人见识多就多少有些不太安分,对女人多了一些好奇,而那个时代一个男人几个老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这些都助长了留学回来赋闲在家的三爷爷在女人方面的胆色。他经常去新立屯、去县城里遛逛,后来就形成了规律,去新立屯立德堂买东西,去县城喝酒玩耍。一次去县城戏园子里看戏时,看上了一个唱奉天落子的女戏子,而且一下子就陷得很深,以至于从原来的隔三差五去新立屯、三天两头去县城,而变为三天两头从县城回家来一次,后来更发展到十天八天都不回来一次了。为三爷爷生了两男一女的三奶奶,自然不甘心眼看着自己的丈夫被人抢去,便有了之前的那一场哭闹,可惜的是三爷爷自始至终都不在家,在城里和唱落子的戏子快活着,没有受到这场折磨,白白拖累了全家老少几十口子人的耳根子。
  最后还是爷爷让人去县城,把三爷爷找回来罚他跪在祖宗们牌位前忏悔,逼着他当着祖宗的面和站在祠堂门口的三奶奶的面,立誓,再不和那个戏子来往了。三爷爷前后立了三次誓,前两次的小聪明都让爷爷戳穿了,最后,不得已才立了毒誓,和那个戏子断了往来,平息了这场纷乱。至于三爷爷后来和那个戏子是不是还暗渡陈仓,就不好说了,因为他第三次的毒誓还是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而且成功地骗过了精明的爷爷。
  这一段在戏文里没说,大概是因为家丑不可外扬的原因吧,外人还真不怎么知道细情,编戏文的也碍着老汗爷的余威和面子,没给爷爷添乱。
  
  五
  
  家里有让爷爷头疼的事,村子里的一个叫凌春的女人,也让爷爷头疼了一阵子。她男人德喜不提气,一来二去的,她就成了一家之主,在村子里她家很少有人去窜门。屯子里的人都说她太抠,又虐待老人。
  其实她的抠与虐待老人,都是缘于她的过日子太细分了。她原本不是贝勒营子的老户,是从外乡嫁过来的。刚进德喜家门的时候,还挺腼腆的。等过起日子来,就不一样了。德喜的爸爸死得早,他的寡妇妈妈四处托人,终于给自己儿子找了一个媳妇,是真心疼自己这个儿媳妇啊,啥好吃的好穿的好用的都可凌春来,头一个月倒是挺好的。凌春进德喜家第二个月的头一天,提出来要和老婆婆换屋,到正房住。这房子是德喜他爸爸在的时候盖的,三间房子,西屋是中间有梁柱的两间大通炕,东边是烧火做饭的外屋地,现如今城里人管它叫厨房。后来在东边接了一间耳房,再在院子里盖改了两间厢房。德喜结婚前,他那寡妇妈想把大屋子腾给儿子娶媳妇,可是儿子说啥也不干,非得要收拾出东厢房来,做新房。
  现下新媳妇提出来要和婆母娘换房子,老太太倒也没想太多,换就换吧。儿子这次倒也没说啥,只是换屋那天脑袋一直耷拉着,好像得了病的鸡似的。换了屋之后,凌春又提出两屋都开火,太费柴火了,居家过日子得细分,不然这日子咋好起来呀。老太太想想也是,倒是很高兴自己找了一个会过日子的好媳妇。可是当自己的屋子里真正凉得像冰窖的时候,才明白过来自己的处境,已经晚了,窝囊废儿子自己指不上,和儿媳妇骂过了,打过了,却一点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处境。爷爷她指不上,因为一年半载的也看不到他的影子,找了几回张行俭他们,儿媳妇的嘴像抹了蜜似的,尊叫着长辈,又是好就好肉地伺候,自然就堵住了他们的嘴,虽然说上几句也都是隔着靴子挠痒痒,不疼不痒的,只好到其他儿女那儿诉苦,带着再住上几天,能暖和上些日子,可是也不能长住,住长了儿媳妇姑爷儿话里话外的念叨那大院儿大房子,可真好,都给了老兄弟和兄弟媳妇了啊。老太太只好回去,回去住上几天,冷得不行,只好到弟弟妹妹们家混日子去了。
  三年后的一个冬天,三年前那个结结实实能跑能张罗的老太太,干干瘦瘦地死在了自己住的东厢房的炕上,屋子的四周墙壁上挂着白花花的霜。
  爷爷听说后,很是生气,咱们贝勒营子还没有虐待老人的先例呢,把凌春两口子找来大骂一顿,德喜只是蹲在地下抹眼泪,凌春伶牙俐齿的一个劲儿说自己如何孝顺,是老太太想不开等等的,嗓门儿还越来越高。爷爷最后一声大吼,声音震得窗户纸乱颤:“不爱在这个屯子里待着就给我滚,家产没收,明天就给你们家封上!”凌春才害了怕,服了软。不管怎样,老寡妇也是没了,人死不能复生,爷爷和村里几个管事的一起逼着凌春两口子给老太太风风光光地下了葬,和老头子并了骨。
  老太太走后第三年春上,凌春张罗着打井,村里人都是热心肠,虽然对凌春都满心里不喜欢,但是不来帮帮忙,反而觉得欠了她家什么似的,都来帮着忙活,男人们挖土掘井热热闹闹,女人们也是帮着烧水做饭,说说笑笑的。当井边墙也都快砌完了的时候,憋在凌春心里的火儿终于爆发了。事情源于东院儿老廖家小三丫头的沏茶,她每天都是管着烧水沏茶的活儿的,那天也是在老爷们儿们大呼小叫着喊水花儿咋还不沏茶呀嗓子都冒烟儿啦的声音中,水花儿烧开了水,拿出大茶缸子放进去一把茶叶,准备倒水。凌春开口了:“一早上在家把盐罐子打翻了吗?咋就这么渴!”回头又对水花儿翻愣着白眼说:“那茶叶是从高粱杆儿上撸下来的吗?一大把一大把的往里放,有点茶味儿有点茶色就得了,干嘛搁那么多呀?”
  说着就从水花儿手里抢过大茶缸子,往外拿茶叶。不做声了的老爷们儿们脸上就不太好看,一向在村子里就以调皮捣蛋爱打架出了名的纳森达来,二十出头的年纪,和他爷爷小个子豪根一样粘火儿就着的脾气,本来就没事还想找事呢,这时候几步抢到桌儿前,从凌春手里夺过茶缸,将一大包茶叶都倒进茶缸里,拎起水壶倒到茶叶上,在醒过神儿来的凌春撕心裂肺般的嚎叫声中扬长而去。
  男人们都扔下手里的工具散了,凌春对着打了个半成的井发愁。她自己的兄弟姐妹们虽然也看不惯她的做法,但毕竟都是一个肠子里爬出来的,不能看热闹,留下来帮忙。德喜又求了自己的兄弟姐妹们回来,总算是把井封了盖儿。封井盖儿那天又因为弟弟占柱拿了两片干豆腐卷葱酱吃,姐弟之间起了冲突。弟弟临走时气哼哼地说:“也就是一个妈生的,没办法才帮你干活儿,以后有能耐你有啥事儿也别招呼我!”
  凌春娘家在离贝勒营子三十多里地的杨家荒,家里不富裕,老儿子占柱都小三十了,一直找不到媳妇。邻村有个小寡妇挺相中他的踏实能干,但是舍不下自己的大房子到他家来住这又矮又潮湿的两间土房子,就提出来让他到自己家倒插门儿。老两口儿起初不愿意,可是架不住自己的孩子们的劝,尤其是凌春的劝,也是看着占柱都这样大了,还光棍儿一个,也就狠了狠心,答应了这门婚事。弟弟一结婚,凌春就提出来父母的赡养问题,说这几间土房谁养活老人归谁。兄弟姐妹们同意了这个提议,接下来凌春就说如果如果大伙儿愿意,爸妈我养活。哥哥弟弟们不同意,说我们哥们儿好几个呢,哪能让姑娘养活,我们几个不得被十里八村的乡亲们的唾沫淹死啊。可哥儿几个谁又都做不了媳妇的主。
  老头老太太就说我们老两口儿自己过吧,又不是干不动爬不动的。看了凌春一眼说,你家东厢房太冷啊。
  凌春说我的亲爸妈诶,还怕我给你们亏儿吃吗?不行咱们把东房山开个门儿,和耳房通开,住耳房不也一样吗?我家耳房也比你这土房强吧?
  回去真就在东房山开了个门,还给东厢房盘了炕搭了灶。老头老太太看二姑娘这么诚心,就铁了心跟定了她。
  到了凌春家,凌春还真是殷勤周到地服侍,炕头烧得热乎乎的,饭菜也合口儿,老两口儿心里挺踏实的,觉得跟二姑娘是跟对了。凌春就和兄弟姐妹们商量,卖杨家荒这边儿的老房子。“这房子又没人住,总这么放着也不行啊,房子是不怕住就怕空不是?不如卖了吧,我家这几年也不宽裕,还得养着爸妈,负担也不轻不是?卖俩钱儿也能贴补贴补。”
  兄弟姐妹们一想也是那回事,就同意了。凌春得了二十多块大洋,心里挺美。
  相安无事了三个月后,快过年了,已经八十四岁的老头要过本历年,凌春知道这是个好机会,能收到点财务的。办得很积极,过年的猪杀过了,一点都没卖,准备着给老爷子办席,可到了大年初八,却没几个来随礼的,村子里来的几份也就是哈达布、烟袋、鞋袜什么的,拿布的只有一份,随钱的没有,兄弟姐妹们来,给爸爸妈妈拿了不少吃穿,凌春还是指不上啥。心里就有气,但是又不能不招待,把村子里几家随礼的家主请来,和自家兄弟姐妹一起安排了三张桌儿,那菜也是汤汤水水的,大家伙儿吃的也不痛快。
  到了晚上,就剩下家里老少七口人的时候,凌春开始边哭边数道起来。怪老头子人缘不好,白白浪费了那么多的酒水菜肉,养活你们两个还不如养两只小鸡,还能下蛋呢,养两头猪还能杀了卖钱呢。骂得老两口儿哑口无言,暗自后悔当初的决定,现在房子也没了,想回去都不可能了,只能自家心里窝囊着了。
  以后的日子里炕就越来越凉了,饭菜也不那么应时可口了。送过去的量也越来越少,老两口实在吃不饱,过这屋想再要点,先是招来一顿训:“整天啥活儿也不干,咋还这么能吃啊?啥人家养的起呀!”接着又是养活你们两个不如养鸡养猪的一通臭骂。不想挨骂就只好挨饿受冻。
  一天,老头实在冻得受不了,去后山用篱耙弄来点柴草烧炕,凌春破口大骂老不死的祸害柴火,老头忍不住说是我自己上山耙来的,又没用你家的。凌春更是怒火万丈,不仅骂不停口,还把老头推搡得倒在了地上。第二天老头扶着腰哼哼了一天,一个劲儿说腰疼,老太太到西屋和凌春说了,凌春气哼哼地说一个腰疼,挺两天就好了,死不了。老头连着哼哼了三天,第四天躺在凉炕上一声不哼地闭着眼,只是流泪,老太太到西屋哭着求凌春找大夫给你爸爸看看吧,他水米不进了。凌春说这不是都不哼哼了吗?快好了,没事。也没有要过去看一眼的意思。
  到了后半夜,东厢房传出来老太太撕心裂肺的哭声,凌春大声训斥着嚎啥丧,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拎着油灯过去,看见老头一张白辣辣的脸,已经不行了。她训斥老太太道:“哭啥哭啊,都八十多岁了,谁不死啊,你不早晚也得死吗?闭嘴!”老太太不禁哭骂起来:“你还有点人味儿吗?在这挺着的可是你阿爸呀,你还懂点人事会说点人话吗?简直是狼崽子啊!”
  德喜和孩子们在一边看着,流着眼泪,却不敢说一句话,这些年来,凌春的威风把他们都管得服帖得像一只只绵羊了。
  凌春让大姑娘去杨家荒把兄弟姐妹们招呼过来一起商量后事时,她哭丧了脸说阿爸没了,大哥你是咱们老杨家的大儿子顶梁柱,得主持这后事啊。大哥觉得妹妹还没忘了自己是大哥是老杨家顶门立户的,就担了过来,没想到的是后面的花钱的事情,凌春也不管了。她大嫂子不干了,说拿谁当傻子哪?卖房子的时候咋没想着给大哥点儿呢!这时候想到大哥是杨家顶梁柱啦。
  姑嫂俩闹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玛巴斯尔出来说了一句公道话,凌春不得不掏钱发送了她的阿爸。可是她把这怨气发在了她额吉身上,老太太的处境更加难过了,饥一顿饱一顿的捱着日子。老太太实在受不了自家闺女的虐待了,就天天坐在村头等着盼着爷爷回来给她主持公道。
  已经十岁口的大青骡子,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嘚嘚嘚地走下坡来的时候,爷爷看见一个老太太靠着村子最西头铁匠毛闹海家给牲口打掌儿的木桩子坐着,头埋在双膝上,手里还握着一根木棍儿,好像在睡觉,爷爷想着这是谁家的老太太呀,这大冷的天儿在这儿睡着了,可别冻坏了。下了骡子跟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头,感觉她穿得出奇的薄,从指尖传过来的凉有些透骨,爷爷心里一惊,轻轻推了一下那肩头,老太太慢慢倒下去了,还保持着坐的姿势。爷爷虽然经的多见的广,可还是心里一哆嗦,伸手指到老太太鼻子下一探,一点呼吸都没有了。
  爷爷冲着棚子里喊道:“毛闹海,毛闹海,出来。”
  毛闹海一听是爷爷的声音,边一路小跑出来便答应着说“哎呦呦,管家老爷回来啦,啥事啊?给骡子打掌儿吗?”就看见了老太太的造型,不禁妈呀一声,说这老太太是咋地了,一早晨坐到这儿时还和我唠过几句嗑儿呢。
  爷爷问这是谁家的?咋这大冷天穿这么少的衣服在这儿坐着呢。
  唉,那能是谁家的,当然是凌春他妈呗,整天坐在这儿盼着老爷你回来给她主持公道呢,你回来了,她却咽气儿了!这回凌春称心了,整天骂她妈老不死的,这回她可就一点负担都没了,省心了……
  爷爷心里有些痛,眼圈儿红了。同时,怒气一下子顶上了脑门,吩咐铁匠,你去德喜家知会他们来领人,然后招呼玛巴斯尔、豪根、张行俭他们去我家,这样的畜生这回绝不能饶了她!后面这句话是咬着牙根说的。
  铁匠第一次看见爷爷生这么大的气,心里暗暗惊骇,知道这回凌春恐怕要倒霉了。颠颠的跑去完成爷爷的吩咐。爷爷牵着骡子缰绳窝着一肚子气走回家去。
  凌春一听铁匠说她妈死在了村口,还被管家老爷撞上了,心里有些害怕了。赶紧让德喜套上车把她妈妈的尸首拉了回来,卸了门板停放在东厢房地中间。
  爷爷家里几个人的嗓门儿都越来越高,大家的意见出奇的一致,必须严惩。关于罪名,张行俭说这是忤逆不孝,爷爷说这岂止是忤逆不孝,简直就是杀人,虐杀老人,这样的东西不能再留在人世上。我写个折子直接呈报王爷府,待发送完了老太太把她直接抓起来,如果王府不管,咱们就按村规处理,杀了她!爷爷动了杀机,这种情况在贝勒营子还真是第一次出现,前后虐待致死三个老人!在村子里的影响太坏,不处死她不能平民愤,也担心不严惩会有别人效仿。几个人都同意了这个意见。
  不久王爷府来了批文,上面有理藩院和刑部大印,不是斩监侯,是就地凌迟示众,以儆效尤,行刑结果要上报给王府。并派了行刑人过来。爷爷认识这行刑人,人称刀王那木吉乐,他专司凌迟,想让犯人第几刀死就能让他死在第几刀上,据说这功夫在大清朝还没几个。爷爷告诉行刑人要让她多受几刀的罪。行刑人说管家老爷你就放心吧,这样忤逆不孝虐杀的畜生是不应该得好死的。
  凌春被处死那天大家伙儿都去观看,五十多岁的凌春被扒得精光捆在柱子上,白花花的一身赘肉。没等行刑,她已经吓得三魂飞出两魂半了。那木吉乐每一刀下去,她杀猪一样嚎叫着,嚎得满村人从一开始的大快人心的叫好声,到后来都闭了口,到后来都感觉从后脊梁处生出凉气来,盼着她赶紧死了,只要别再嚎叫就好。几个原本对父母不好的,更是腿似筛糠般的抖,尿了一裤子。以后的几天里,偶尔能听到一两声从梦中受惊吓后嚎叫着醒过来的声音。
  希日莫爷爷唱这段时,是非常扬眉吐气的那种样子的,虽然脸上没带笑容,瞎眼睛希日莫爷爷的笑容没有几个人见过,不过唱这段时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光滑了许多,且放着光,老辈儿人都说老希日莫是从心里往外解气了。而汉族评书把爷爷说得更像包公:“老汗爷听罢此言不由得三煞神暴跳五陵豪气腾空,气炸连肝肺,锉碎口中牙,杀心顿起。‘啪’的一声,一摔惊堂木,大喝一声:‘你这忤逆不孝杀父弑母的畜生!左右,把犯妇凌春拿下,打入死牢,待上报理藩院,秋后问斩!’……”
  
  六
  
  贝勒营子村从东到西有两里多地,南北也有一里来地。全村二百多户人家的房屋前后五六排地分布在一个相对平坦的土台子上的绿树之间。背靠大山,东南两面都是河,虽然这里绝大多数住户都是蒙古族,可从穿着打扮上是看不出来的,冬天都是免裆裤、腰侧结襻扣的老棉袄。
  爷爷家的着装则和村里人有些不同,爷爷穿蒙古袍穿马褂长袍瓜皮帽是王爷府当差的行头,爷爷也习惯了,总是这样穿戴,而这穿戴在村子里是一景。爷爷的三弟那身米色西服和黑色立领学生装、灰色中山装也是村里人看着稀奇的,村里人背地里管三爷爷叫洋先生。对爷爷则从老到小都是管家老爷。
  爷爷被大伙儿敬重着,敬重时间长了,偶尔在心里也会产生一种饱足与优越感。想想也是,爷爷毕竟也是人,被大伙儿捧着奉承着时间长了,产生点骄傲情绪也似乎是人之常情。别人对爷爷的奉承是直接的,尊称他为“管家老爷”,说他官有多大,在王爷府怎样说一不二,爷爷并不骄傲,因为爷爷在王爷府几两几斤的分量自己心里清楚,可是如果把他虚幻神话了,而且有根有据的时候,他就有一点把持不住了。
  开口闭口西口羔子的皮匠张行俭,对爷爷的佩服是五体投地的,而且他的佩服甚至崇敬有充分的理由:“自古以来,不对,得说自上古以来,坐骑都是有说道的,太白金星骑青牛,姜子牙骑四不像,黄飞虎是五色神牛,张果老倒骑驴,看看,只有身有异禀的人才骑比较特殊的坐骑,”张行俭叹了口气,“大管家可也不是一般人啊,能不费吹灰之力退削豪队上万兵马,自己不损一兵一卒,那是一般人能做成的吗?比太白金星差不了多少啊!”说的是有鼻子有眼有根有蔓的,弄得爷爷心里都有些狐疑,有一段时间自己都有一点犯嘀咕了。好在爷爷毕竟是爷爷,在王爷府当着管家的,很快就重新找到了北,暗地里为自己的轻狂惭愧了一把。
  其实爷爷也有自己敬重的人,除了纳森乌日塔,那就是斯琴奶奶。斯琴奶奶之所以能够被爷爷所敬重,是因为她对女人怀孕以及怀的孩子的性别的精准的判断。斯琴奶奶远远看见女孩子过来,人家自己还不知道呢,她就会告诉人家说:“孩子,你身上有喜了,走道吃东西都得注意点了,也别欢蹦乱跳的,更别骑马了。”
  捏了女人的耳朵看看女人的耳后,就能够说出怀的孩子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而且一说一个准,爷爷自从亲自验证了斯琴奶奶的本事后,叹了口气,说:“她不是凡人,是能够和宝日痕通话的,大伙都得敬重着。”
  正因为斯琴奶奶有这特异的本事,爷爷说整个贝勒营子的繁衍生息都装在斯琴奶奶心里了,她是能够洞观贝勒营子未来的人。所以爷爷对她的敬重是发自心底的,因为爷爷的敬重,斯琴奶奶在贝勒营子的地位是非常高的。
  正因为爷爷的敬重,在说书的嘴里,斯琴奶奶被传唱得简直成了送子观音,说她“主宰着土默特添丁进口”。
  
  七
  
  经过三十年的繁衍生息,贝勒营子已经是一个拥有一千多人口的大村镇了。爷爷已经是须发花白年过花甲的老人了,背也有些驼了,使原本高高大大的身材显得矮了许多。继纳森乌日塔之后,玛巴斯尔去年春上因受了风寒也死了,九十二岁的寿命,爷爷主持的丧礼,当时爷爷很心痛,因为玛巴斯尔的老成持重,忠厚公正,也因为这些年给他出了不少主意,在主持村务过程中给了很大帮助。
  玛巴斯尔是爷爷的好朋友,因为全村人里只有他不说巴结爷爷的话,而且经常补充爷爷说话办事出现的漏洞,使事情圆满,爷爷的形象在村子里一再攀升,终于成为说一不二的头人,其实是有他的很大功劳的。他不大会出主意,但是对别人拿出来的主意,他可以让它变得滴水不漏,无可挑剔,在执行过程中,他还会及时提醒,不至于走样或出现漏洞。爷爷信得过他。爷爷在家里爱自言自语的话是“玛巴斯尔玛玛(叔叔)是最可以让人放心的人,有他不会坏事!”
  爷爷的那个大青骡子虽然已经老得不像样子,居然还活着,这对他来说是非常值得高兴的事情。
  整个贝勒营子的人,依旧一如既往地敬着爷爷,他说话在村子里依旧一言九鼎。对他那头大青骡子也依然高看一眼,从来没把它当成只是一个牲口。
  十年前爷爷六十岁的时候,爷爷提出过要走的意思,那时候王爷府的主人已经不是色棱王爷了,老王爷色棱殁之前,把王位传给了他从叔伯兄弟嘎拉仓过继过来的儿子桑布。那个时候,桑布王爷刚刚十三岁,王府老少主人们都一再挽留,甚至说出爷爷这个时候走是给少王爷拆台的话来,爷爷听着挚诚,也就不再坚持。
  又过了十年,桑布王爷已经是二十三岁的棒小伙子了,漂亮的少王妃都给他添了子嗣。
  满头银发的爷爷觉得自己耳朵不如从前那么灵了,腿脚也慢了,头脑也赶不上趟了,经常丢三落四的,心里知道自己这回得回家养老了,再不走该讨人嫌了。一想到贝勒营子,那里的一草一木男男女女的,就开始在眼前晃了。爷爷想家了,已经有不少于半年没回贝勒营子了。
  再次提出要回乡养老,桑布王爷再三挽留,爷爷却执意要回贝勒营子,说我昨儿晚梦见色棱王爷了,他说他的房顶上长草了,那里还葬着十几辈儿的王爷王妃呢,我得替你守好喽。王爷只好准了爷爷的请求,为了褒奖老管家在王爷府三十多年兢兢业业的操持,爷爷走前,桑布王爷赏给爷爷不少的金银细软,爷爷推辞不过只得收下。因为王爷说你如果不收就别想走出我这王爷府。
  已经老得不成样子的大青骡子把爷爷驮回贝勒营子,爷爷下骡子的时候,那骡子似乎长出了一口气,看着爷爷的眼睛里却是泪汪汪的。爷爷哆嗦着手捋了捋大青骡子的鬃毛,栓到了棚子里。
  这大青骡子一宿睡得消停,一点也没打响鼻儿挪动蹄子。第二天大清早晨,爷爷怀着纳闷起来,给那骡子添草料的时候,发现它无声无息地躺在棚子里,已经死了。爷爷落泪了。葬了大青骡子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爷爷都非常不开心地沉默着。
  
  八
  
  大青骡子原本是贝勒府里两个不安生的畜生不安生的结果。色棱王爷还是贝勒爷的时候,有一天,他的坐骑之一,一头黑色大个儿公驴不知怎么突发奇想,对被一起牧放着的比它还要高大的一匹大青马产生了兴趣,从而做下了令色棱贝勒爷很不齿的事情,结果是不久母马生下了这头骡子。色棱贝勒爷一生气,把自己的这头坐骑给骟了。
  这个小骡子长得倒是很出奇,从一开始的灰不溜秋随着长大,变得身上越来越黑,最后就长成了高高大大的这头大青骡子。
  爷爷24岁的时候已经显露出对钱粮杂物的管理与对不同工种人员安排方面的出色才能,色棱贝勒就决定让爷爷继承了祖爷爷的管家职务,一天,爷爷派马车时发现了这头全身上下一根杂毛都没有的大青骡子,很是喜爱,征得贝勒爷同意后,它就成了爷爷的坐骑,从而摆脱了套车驾辕的苦力生活。它很通人性,也很感激爷爷对它的拯救,对爷爷的话惟命是从。爷爷每次来回在王爷府和贝勒营子之间的时候,困了累了,下来在地上打个盹什么的,它就站在一边,警惕地四面观察着,而且对天气也敏感,发现有情况,它会用嘴把爷爷拱醒,爷爷也是在偶然的一次从贝勒营子回王爷府的路上,发现它的这点的,便更加喜爱它,年深日久的,就离不开它了。
  有一次,爷爷因为头一天在王爷府和管旗章京喝了不少酒,睡得晚,第二天又趁早赶路,困得不行,走出来五十多里地眼皮子沉得不行,就在沟边的一棵老柳树下,铺上毡子倒下睡着了。
  偏偏这时,一头狼从沟里出来,大青骡子一个劲儿拱爷爷,爷爷就是不醒,那骡子硬着头皮和那头狼对峙了不知多长时间,不时用蹄子刨着地,使劲摇着头,打着响鼻儿,既是在向狼发威,也希望借这声音使主人赶紧醒过来。直到爷爷打着哈欠翻身坐起来,狼跑掉为止。爷爷的鼻子非常灵,他一醒过来就闻到了狼味,敏捷地跳起来,狼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了,看那骡子时,浑身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全身突突乱颤着趴了下去。爷爷很是感激它,也很心疼,陪着骡子就这么坐着,直到骡子站起来,重新上路。
  天塌黑时,在县城车马店住下,爷爷亲自弄来上好的豆饼和草料,着实慰劳了它一把。从此以后,爷爷更是把它当成了朋友兄弟,不肯让它受一丁点的委屈。大伙儿都知道爷爷对这骡子好,管旗章京调侃爷爷说:“我说老兄弟,你干脆和你那骡子拴在一个槽子上,一起吃一起住得了,看你把它稀罕的,你当它是你老婆哪!”
  爷爷和他开着玩笑回击道:“哈哈哈,你拿你家那白白净净又富态又漂亮的嫂子来换,我也舍不得呀,它是我的命根子。”
  村子里人也都知道爷爷对大青骡子好,可也只是把它当做爷爷的坐骑,并不晓得爷爷对这骡子的特殊感情的由来。
  大青骡子在这个世界上度过了四十八个春秋,按照人类的标准,应该已经算是百岁高龄了吧,能够活到这个年龄的骡子已经是稀少得很了。这是大青骡子对爷爷最后的安慰。
  至于说书人把这大青骡子和黄飞虎的五色神牛、崇黑虎的金睛兽、老子的青牛等等神兽同列,它一直到死也从来没往心里去过。
  
  九
  
  溥仪当儿皇帝前一年的三月,一条消息在东土默特草原上传得沸沸扬扬,自然也传到了爷爷耳朵里。说是阜新县城被冷汤沟的贾老三联合田霖、英若愚、徐福、苑九占等几窝土匪合伙打下来了,小鬼子被打死了好几十个,其中还有前两天来王爷府看望王爷却被王爷撵出去的那个叫什么入江又四郎的。
  爷爷说打下来也没用,扛不了几天的。果然,没几天,又被鬼子抢了回去,听说胡子们还死了不少人。
  现如今,王爷府的掌家王爷桑布也已经是快三十岁的年纪了。这王爷并没有忘了看着自己长大的兴格尔扎布这个老管家,经常派人来探望他,爷爷打心里感激王爷。府里人快来的时候,爷爷像是有预感一样,穿戴齐整了在王爷府当差时的那套衣服,到村西头岗子上向官道上望着,有时候二爷打庙里看见了,会出来陪着爷爷抽着烟杆儿唠会儿磕,说是唠嗑,其实老哥俩就是你一口他一口地抽烟,谁也不说话,可也知道对方心里都在想什么。把王爷府里当差的迎进屋,让道炕里坐了,端上茶点之后,爷爷就开始和人家问这问那的,打听王爷福晋的健康状况,也打听时局动向。所以也知道了不少关于桑布王爷的大事小情。
  爷爷知道桑布王爷很反感日本人。爷爷也膈应这帮小个子兵,自己日子不好好过,跑人家院儿里来瞎折腾啥啊,真是的!尤其是听说日本人在山南梨树沟杀人放火的事情后,更恨得牙根痒痒,可是也知道日本人势大,惹不起。
  张大帅的把兄弟,满洲国的大人物张景辉来信要王爷听日本人话,和县城里姓张的那个县长好好配合,一起管理好旗县事物,桑布王爷表面应承着,同时又说自己体衰多病难当重任什么的,张景惠也拿他没办法。爷爷虽然觉得桑布王爷这事虽然窝囊了点,但还真是想不出其他更好的法子。桑布王爷虽然让张景惠吃了个软钉子,不过有一件事上倒是支持了张景惠一把,那就是张大帅下葬,不仅到奉天珠林寺参加了张大帅的“慰灵祭”,随了一份大礼,还跟着他的灵柩从奉天坐火车到锦县驿马坊,全程参加了下葬仪式。看着张大帅的外甥在前边打幡,桑布王爷心里不是滋味儿,暗自唏嘘不已:堂堂张大帅,膝下有八个儿子,身后连一个打幡摔盆儿的都没有,唉,这世间事可真是没法看去!经过小半个月的折腾,王爷回到府里,坐到八仙桌旁,端着茶杯,用杯盖儿抹着飘起的茶叶,从头到尾地捋过这半个月的经历,不禁放下茶杯独自感叹:张景惠这个老王八犊子倒也算讲义气,也算是对得住张大帅这个老兄弟了。只可惜大帅林了,花了那么多银子费了半天劲总算建好了,张大帅却没能入住!想一想松柏宫殿的那么一大片,就总觉得怪可惜了的。想一想他更生张少帅的气,日本鬼子枪炮一响,连自己爹都不顾了,玩命地逃到了关里。王爷心里都奇了怪了:好几十万东北军,想当年那可是关里关外横冲直撞,无人能敌的,咋就这么熊了,一枪一炮不放就让人家赶到了关里?跑人家地盘儿上去还有你好儿吗?真是一群废物!想一想都窝囊!
  爷爷听府里来人介绍了这段儿,爷爷也说张景惠这王八犊子还算是个人!
  一段时间里,国民党、共产党、救国会、同盟军什么的,这个党那个军的都来游说王爷,把王爷府的门槛儿都快踢平了,但是桑布王爷自己心里有杆秤:这个党那个派的,走马灯似的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的,一个个都像是草台班子,今儿个有明儿个无的,可是草原不能搬走不是,蒙系人还得靠草原活命,这是咱们的家,不能跟着这个那个的瞎折腾,好赖不济还有十几二十万口子人指望着咱们持家当主心骨呢,过好自己的日子是正经,又是抗日又是反共的,还什么抗租抗捐土改分田,比土匪还他妈的狠,都要抗到王爷头上来了,桑布王爷能高兴么?
  可是王爷心里不愿意归不愿意,他就抱定一点:谁也不得罪,跟谁也不瞎打连连,眼部前儿有啥小便宜咱也不占,只要希日塔拉河水永远流着,只要草原上还草木葱茏,草原上的牛羊还肥肥壮壮,只要葛根苏莫的香火不断,咱就啥也不怕。
  这个时候的桑布王爷心里想的是让蒙族孩子们得学点知识,不能总是睁眼瞎。心里想着得办个学校,和锦州省教育厅联系后,不久,发下来一个批复,允许成立东土默特旗国民高等学校,在国民优级学校和私塾念完书的学生进这里上学,以蒙系人孩子为主,学习蒙文日文,还有算术地理历史理化农业国民道德生物国势实务军训什么的,学科俱全。满洲国只允许开满文课,不让开汉文,可是王爷私下里也聘了老师教,他说汉族人多,说汉族话的人也多,不学汉族话,将来不好立世的(这一点三爷爷最赞同了,说桑布王爷看得长远,爷爷倒是不以为然,说我就不会说汉话,不也在王爷府当了三四十年的管家!)。桑布王爷觉得这才是自己该干的事情,这钱花的值。
  可是不久后,校长换成了日本人,汉语的学习被迫停止了。
  爷爷得知这段经过,对桑布王爷佩服得五体投地:难怪人家是王爷,别看岁数不算大,可是看的想的就是远。
  小鬼子最终没能成气候,被打回老家去了,可是东土默特草原不仅没有消停下来,反而像滚开的水一样动荡起来,国民党和共产党你打过来我打过去的,拉锯一样。
  不久,各种消息传了过来,什么东蒙自治、成立蒙古族青年建国会、成立蒙民大队等等,而最震动草原的,是桑布王爷举家到北边参加了八路的消息,这个消息在东土默特草原上弥漫开来,蒙汉百姓都有了不安的感觉,而爷爷一开始根本不相信,后来得到了在王爷府当差回来的村里人的证实,爷爷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了一句:王爷这是怎么了?他早晚会后悔的!到色棱老王爷坟前坐了大半天。
  不久又传来八大王庙的活佛当八路的消息,也让草原上的人们慌乱了一阵,葛根苏莫的喇嘛们也不再安安心心地在青灯古佛前念经打坐了,有一些人脱掉了僧袍,跑到北边当了八路。甚至传说佛祖都向着共产党了。爷爷暗自心惊:让活佛和喇嘛们都能起杀心,必然不是凡人啊!
  解放后不久,爷爷听到了桑布王爷被以叛变罪枪毙的消息。有人告诉他桑布王爷在北边待了三个多月就跑到县城里投奔了国民党了。他依旧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话可是一句也没说。自己佝偻着身子向后山走,快到色棱王爷坟前的时候,爷爷停下脚步想了一忽儿,又蹒跚着回了村里,一下子好像老了许多。当爷爷寻思着该是桑布王爷的儿子接班当下一任王爷的时候,却听说王爷府被公家占了,王爷家人早被撵出府了。
  已经九十岁的爷爷知道,天真的变了。而且这变了的天也波及到了爷爷,划分成分的时候,被划为地主,好地都被强行瓜分了,几个叔叔和姑姑气得不行,要和那群穿灰衣服的理论,爷爷倒是看得开,说王爷都死了,你们瞎折腾啥,老实待着吧!后来家人也都被赶出了那三进院儿三十多间房子的大院套,挤在了村西头几间旧土屋里,爷爷依旧很坦然,到饭食就吃饭,每天白天依旧拄着拐杖在村子里散步。自家那个大院套被工作队做了办公场所。
  至于山上历代王爷们的坟茔地,爷爷在和村子里的几个老辈儿人碰过几次头后,连着上了几天山,之后就不再到山里去了。逢啥节令祭日的也不再张罗着祭拜什么的了,似乎遗忘了自己家族对先祖王爷的承诺。似乎整个贝勒营子的人都忘了那里是王爷们的坟茔地,以至于公家也都忘了。历代王爷福晋们便安安静静地藏在一大片蒿草树丛间,倒是没有受到任何骚扰惊动。
  这个时候说书的瞎眼睛希日莫爷爷已经作古多年了,爷爷也老得快要被大家伙儿忘在脑后了。
  
  
  尾声
  
  九十八岁的爷爷,正满怀信心地冲击着百岁大关,他有理由满怀信心,因为他身体健壮,什么病没有,饭量还好,吃豆包一顿能吃三个,还必须得拌上红糖荤油;玉米面大饼子就算是啥菜都没有,大葱蘸着大酱,怎么着也能吃下俩。小米水饭他是最不愿意吃的,原因是饿得快,用他自己说的话就是“别给我做那东西,两泡尿就没了”。而且嘴馋,总想吃几张馅饼,临没前那一年,锅也炼了钢铁,没了。大伙儿都去吃食堂,那饭越来越寡淡无味,吃馅饼简直成为了不可能,眼见得爷爷一路瘦下去,谁也没办法。原本总爱发点牢骚的爷爷反而倒是不说什么了,原本整天村前村后地溜达的他,整天坐在炕头,佝偻着身子闭幕养神起来。轮到爸爸老是看着爷爷暗自叹气了。虽然爷爷明显瘦了,但也没病没灾的,身体很好。有那平辈儿的老人问起他能过百岁不,他还是蛮有信心地说:“没事,再帮着孩子看几年屋还中吧。”
  可是爷爷突然就走了,而且走的蹊跷,他是在吃饭的时候咕哝了一句“我得走了,不走不行了”之后,向后一倒,便没有了呼吸。之前总是自言自语,听着语气又好像是在和谁说话的样子,有时候认识人,有时候又不认识人。大伙儿都以为老爷子这是上岁数了,糊涂了呢。查老大夫赶过来号了号脉翻了翻爷爷的眼皮,就说:“老爷子已经走了,走得干脆,一点念想都没有。”
  到普安寺找当家大喇嘛给掐算,老喇嘛闭着眼睛不停地转着经轮,手里捻动着串珠,嘴唇微微动着,过了好一会儿,睁开眼睛说:“老爷子走得干脆,没有一点牵挂,他的魂魄起先就已经走了。”大伯、叔叔和姑父很惊诧,这大喇嘛咋说的和査老大夫差不多呢?大伯说对了,査老大夫不是老蒙医吗?蒙医可都是在格戈恩苏幕的门巴扎仓里学的,兴许是也通神也说不定呢。
  爷爷走的时候依旧穿着他那身深绿色碎花蒙古袍,其实说它是深绿色,是因为它曾经是深绿色,现在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了,岁月的磨洗,让它在褪色的同时,杂糅进了很多难以琢磨言说的颜色成分。
  爷爷走的时候,西藏平叛还没有开始,本地的喇嘛们还能够在各个寺院里安生,活佛们照样接受着信众们的叩拜。爷爷骑着大青骡子从村西头老榆树坡上颠着碎步跑下来的景象,已经成了贝勒营子老辈儿人们永远的记忆。
  歌颂爷爷种种事迹的蒙古说书和汉系人的评书,也随着后来的政治运动的频繁,而逐渐绝了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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