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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为何物
来源: | 作者:李忆锋  时间: 2019-12-03
  A.
  
  
  老何生病了,病得还急还重。经过大医院一番高水平高标准高费用的救治之后,病情不但不见好转,反而急剧恶化。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允许”家属准备后事。
  这状况让老何很郁闷。他刚退二线没多久,在二线的位置上,虽说没了重权在握的志得意满,但也算实现了“平安着陆”的完美结局。这样的人生境况让他很放松,因为他已经不怕犯任何错误了——经济上的错误,没机会犯了——实权没了,接触不到大宗资金了;生活上的错误也没大能力犯了——一是贼心没了,二是他没权没势,也就没什么人上赶着跟他扯了。可以说,现在的老何基本上跟各种错误告别了。这该是多幸福的时光。可偏偏在这幸福的时刻,他得了要命的大病。
  不用问主治医生,看家人的脸色就知道,肯定大事不好,他活不了太长时间。
  
  遵常理,离世之前,该托付的托付,该交代的交代,不遗留让各方人士纠缠不清的后患。
  家里家外、身前身后、方方面面都条理清楚地交代完了,可老何仍旧心事重重,一脸的欲言又止。一直在医院照顾老何的宁玉洁纳闷——他还有啥放不下的事呢?
  
  这天,病房里没外人,老何把爱人宁玉洁叫到跟前,支支吾吾地说:“我……想见她一面。”
  “你说啥?”
  病到晚期,好几种疾病混合着生,形成了思维还算正常、但肢体等器官功能减退的病态,老何说话不甚利落,发音不甚清晰,所以,宁玉洁追问一句。
  老何放慢语速,重复一遍:“见她一面。”
  不用点名道姓地解释,宁玉洁一下子就知道那个“她”是谁。
  
  这场面和几年前流行的一个段子里有像的地方。那个段子说的是夫妻俩的一段对话。夫病重将死,对妻忏悔,泪流满面地:老伴儿,我对不起你,年轻的时候,我背着你和邻居老张的媳妇……妻并不是想象中的暴跳如雷,而是十分淡定:我也对不起你——咱家这俩孩子,没一个是你的……
  这段子和老何的情景有相像的地方,都是临终前袒露心迹。但也有不太一样的地方:老何不是忏悔,说背着妻子和“老张的媳妇”怎么怎么地,而是直截了当地请求,要见“老张的媳妇”一面。 
  丈夫临终前依旧依恋情人,而且还“明目张胆”地提出见面的要求,这注定会让任何老婆都很生气。听此话,宁玉洁的正常反应应该或是怒气冲冲;或是严厉拒绝;或是讽刺挖苦:你看你,胳膊腿都不好使了,就剩脑子能动,居然还动这样的歪脑子,真是不可救药。
  而真实的情景是这样:宁玉洁的反映比愤怒、拒绝、讽刺还激烈。她瞳孔变大,呼吸加快,张着嘴看着老何说不出话来。
  
  至于这样夸张吗?看宁玉洁这般紧张的样子,老何心里不悦。为了实现自己生前不算太多的夙愿,他不顾宁玉洁的异常反应,仍旧阐述下去:
   “我知道,我这种要求对你很不公平。但是我想,反正我也活不了几天了,就是见面了,也不会发生什么原则性问题。你就答应我的请求吧。”
  “原则性问题”,是宁玉洁对老何情感出轨的别称。
  老何继续往下说,一字一板,尽量把话说得清楚一些:“你会说,老何呀,都到这地步了,你还惦记另外一个女人,你还让别人活不?和她见面,你舒服了,让我情何以堪?”
  对老何这样的推测,宁玉洁不置可否。
  
  “见与不见,这是个问题。主动权在你,你决定。”老何让了一步。
  沉默了好一会,宁玉洁给了答复,是让老何甚是失望的答案。
  “还是不见吧。”
  “快十年了,就为几条短信,你还不原谅我……”
  宁玉洁冷笑一声。
  “你笑啥?”老何问,带着一丝的心虚。
  “小品里说,耿老汉和小寡妇不只是一头驴的关系。你和她也不只是几条短信的感情吧?”
  “……随你怎么说,我不想解释太多。”
  “你解释不了,也不用你解释。”
  话说到这份上,唠不下去了,两个人都沉默。
  
  过了一会儿,宁玉洁开了口,慢悠悠地说:“不是我不原谅你,也不是我自私,我是替你着想——见了面,你万一激动了,血压上去了,心跳加速了,抢救不及时,那不就……”
  宁玉洁没说“死”那个字,但彼此都明白那个结果。
  老何说:“其实我自己很明白,我没几天活头了。所以,你就满足一个死人的愿望吧。”
  宁玉洁不开口。
  老何说,“你别多心。和她见一面,不是再续前缘,是想……是想……道歉。”
  “道歉?道什么歉?”
  “我伤害她了。”
  “你伤害她了,你咋不说,你还伤害我了呢!你咋不给我道歉?”宁玉洁语速加快,语气尖刻,渐露河东狮吼的庐山真面目。
  老何再次闭嘴,也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眼角处艰难地滴出一滴残泪。病到晚期,各种器官机能退化,连眼泪都不能尽情畅快大量地流。
  宁玉洁一脸怒色。濒危的丈夫为另一个女人流泪,这是多大的刺激。她也闭上眼睛,自己给自己息怒。
  病房窒息一样的安静。
  
  “不见她一面,我走不安生。”半晌儿,老何几近哀求地说。
  还是安静。
  过了好一会儿,宁玉洁慢慢说:“那就见吧。”
  她依旧闭着眼睛。老何睁开眼睛:“你同意了?”
  “同意了。”
  “真的?”
  “真的。”
  老何长出口气:“你这就打电话约她。”
  “现在?不行。”这回宁玉洁没听老何的。
  “为啥?
  “今天不行。得等你血压平稳,心跳正常,一切指标稳定了再见。不然,见面太激动,身体吃不消。”
  “也对。那什么时候?”
  “——明、后天吧。明天主治医生查完房,吃完药,都稳定了,精神头足了再打。咱郑重其事地打,隆重地打。”
  老何想了想,点头同意,像小孩子满足了一个愿望一样,安静下来。
  
  老何是政府某重要单位重要部门的重要领导。在工作岗位上,他风风火火,霸气十足。和他刚接触、不了解他的人都说他这人“好可怕”。可在家里,老何是标准的“妻管严”,不但不可怕,还很软弱。
  老何为啥怕妻子?主要原因有二:一是妻子太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手,大事小情不用老何插手。小到今晚餐桌上的一碟小菜的配料,大到换新房时那套别墅式住宅楼的全部装修及装饰。再大一些,大到安排老何的仕途生涯……能干的妻子完全彻底解除老何的后顾之忧。
  网上说的现代优秀完美女人的标准宁玉洁几乎全都具备:就是进得书房、下得厅堂,杀得了“木马”,打得过流氓——至于能不能斗得过小三,还得实践考验——后来的事实证明,斗小三,她也做得很到位。几乎没有一点儿让老何挑剔的地方,这样的女人不是人才是人精,老何咋能不怕?
  二是妻子不但能干,脾气也厉害,尤其在大是大非的原则性问题上——就是感情方面,不给老何留一点儿可乘之机。老何这边尚未风吹草动意彷徨,她那里就未雨绸缪敲边鼓。老何不听不好使,真跟你干到底。结婚二十多年,宁玉洁从不把钱财什么的当做原则性问题,却至始至终把感情当成大事,这让老何在敬佩的同时,也很不理解。
  三是老何不忍伤害老婆。
  一位名人说过,女人是用来爱的,不是用来伤害的,对自己的老婆更是如此,而怕老婆是爱老婆的一种表现方式。
  当然,老何对这句话也有迷惑:除妻子之外,世界上还有很多可意的女人,她们也是不该伤害的对象,那是不是也应该用来爱?现实生活以铁一样的事实证明给老何看:除了妻子之外,别的女人是不应该用来爱的——自己的老婆不让你爱。
  所以,老何怕老婆,自有道理。而临终前要和关系暧昧的女同志见一面,这要求对于任何一个妻子来说,也确实是个重大考验,人家能答应替你电话联系就已经很大度了。所以病床上的老何很乖地听从宁玉洁安排,明天再说。
  
  第二天上午,医生查完房,各位患者遵医嘱,吃完各大大小小形状不一样颜色不一样味道不一样功能不一样的一捧药片,大小不一的输液瓶子——现在换成一次性塑料袋子了——也像灯笼杆儿挑起灯笼一样,一个接一个高高挂起……一番忙碌之后,小护士走了,病房里安静下来。
  老何今天精神头比平时好些,他没像往日那样,扎上点滴就昏睡,而是靠着枕头坐着,示意宁玉洁拿手机打电话。
  宁玉洁一边掏电话一边慢慢悠悠说:
  “咱可说好了,打是打,你得跟我保证,电话通了,你不能太激动。”
  老何点头:“不激动不激动。”紧接着自言自语:“快十年了,她有什么变化呢?”
  宁玉洁攥着手机:“你说号吧,我拨。”
  老何不加思考,十分流利地报出11位数的手机号。
  
  时至今日,老何还娴熟地记着这个电话号,宁玉洁心揪揪地着疼了一下,手上却还是有条不紊地按着键盘。
  “嘟——”声响了几次,话筒那边传来一个女声:“你好。”
  宁玉洁沉稳地说:“你好,请问是小方吗?我是宁玉洁,老何的爱人。你等一下啊,老何跟你说话。”
  宁玉洁把手机递给老何,脸色有些紧张。
  看得出,老何比宁玉洁还紧张,他颤抖着接过电话,颤抖着说话:“喂——小方啊?”
  对方答应着:“你好。”
  老何声音继续颤抖着:“你——过得还好吧?还是那么——那么快乐、亲切?”
  说这话时,老何看了身边的宁玉洁一眼。宁玉洁眼泪汪汪的。
  老何想,“汪汪”就“汪汪”吧。反正我这是最后一次给她打电话,肉麻就肉麻些吧。
  不过他心里说,小方的亲切可不是瞎编的,那是众人公认的,是老何同志亲身体会到的。如果没有那样独特的亲切,他也不能和她走到一起。具体怎么个亲切法,这里不赘述,别影响剧情节奏。
  “我生病了,住院了……”像孩子跟母亲诉苦,老何很软弱地告诉对方自己的状态。
  对方的声音很平淡,没有太多的感情色彩:“哦,那你多保重,我出差回来去看你。”老何赶紧一连串说了几声“谢谢”。
  还没等老何往下说别的话,对方急切地说:“我现在有事不方便,先挂了,再见。”
  老何有些恋恋不舍,但还是忙不迭地作答:“……再见、再见。”
  老何举着已经无声无息的手机,茫然地看着。宁玉洁上前把手机拿过来,按了关闭键。
  
  老何空着手回味:“没啥变化,就是声音变粗了点儿。”
  宁玉洁立刻接话:“女同志老了,说话声就变粗了。就像男同志,年纪大了,嗓音变细了一样。”
  老何点头:“对,是这样,自然规律嘛。”
  “她都说啥了?”
  “等她出差回来,就来看我。”
  “哦,那你就别着急了,耐心等着,等人家来看你。”
  “好、好。”老何露出一丝笑意,住院以来难得的一丝笑意。
  
  B.
  
  打完这个重要电话的第六天,老何就走了,没等到和小方同志——全名方晓言——病房探视深情相见的激动人心的那一刻。
  弥留的几天里,老何时常处于昏迷状态。神智清醒时,他不止一次地问宁玉洁,方晓言来没来?还来不来?
  宁玉洁略有不耐烦地告诉他,方晓言出差没回来,回来了肯定来看你。
  
  那天深夜,老何走得很安详。
  紧锁了大半生的眉头舒展开,额头变得光滑平坦;双颊深沟一样的皱纹散开来,脸色就不那么晦暗了,整个面孔比生前的时候受看多了。
  死亡果真是一件快乐的事。最起码,生病的当事者再也感觉不到患病器官的疼痛了。
  
  老何走前还有一段插曲。就是那天晚上,眼看着人就不行了,可无论如何,老何不肯咽下最后那口气。残留的气息像坟地里的鬼火,忽明忽暗,硬撑着那条游丝一样的魂魄。
  旁人说:他这是等人呢。等亲人来全和了他才死心塌地走。 
  宁玉洁自语:还等什么亲人?该来的都来了,最亲的儿子就在身边,甚至还带上八字没一撇的女朋友露一面,为的是让老何安心地咽气。掰手指算也没什么近人了,他还等谁?
  旁人说:再不就是他还有啥惦记的事没落实。
  宁玉洁猛然想起一件事,随即想起一个东西。她赶紧让儿子开车回家,打开衣橱,翻到最底层,打开一个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个档案袋。捧着口袋,娘俩儿又急忙回到医院。
  
  老何昏昏迷迷地躺在床上。宁玉洁靠近他耳边说:“她来看你了。”
  老何嗓子眼呼噜着发出不清楚的声音:“来了?”
  “来了,下午来的,你正睡着,没忍心叫醒你。”
  老何摇头。
  “还不信。你看这个,她让我把这个还给你。”
  宁玉洁把一沓厚厚的装订整齐的稿纸,在老何眼前晃晃。老何的死鱼一样的眼球动了一下,只扫了一眼,随即闭上眼睛:“她来看我,就是原谅我了。”
  “原谅了,我保证。”
  
  老何走了,宁玉洁流了很多眼泪,而且看得出,绝大部分眼泪是很真诚的……因为老何临走的前几天、在一段回光返照的时间里,也跟宁玉洁说了很多真诚的话:
  “别生我的气,我这样牵挂她,不全是因为爱,主要是一种歉疚。”
  “那年,那个夏天,你搞突然袭击,出差一半,提前杀回家,抽查我的手机,依据一条短信,就武断地判定我和她关系暧昧。接下来,你又严肃认真地跟我谈话,跟我发脾气,大吵大闹,要死要活的……还说,我要是和她不了断,你就跟我鱼死网破……
  我很害怕。我怕你控制不了坏心情,把这事闹到单位去。那时我还在领导岗位,还有继续上升的空间,要是那样的话,我就……被动了。”
  “瞎说,我才没无理取闹呢。”听到此处,宁玉洁开始反驳老何的“人身诬陷”,像放机关枪一样,“突突突”一阵扫射:
  “我是摆事实讲道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当时我是这样说的:我要是对你要求不严格,你就容易犯错误。小错误,犯的起,大错误,犯不起。
  生活作风错误,说小就小,说大也大。看你处理感情问题的能力,也看对方的人品整合素质。摊上小三儿人品不错,不抢不夺,不把男人带坏逼死,那算不幸中的万幸。摊上坏的,让你身败名裂,人财两空。
  对于你老何来说,一旦出事,你的职务、地位、权利、金钱、名誉就都没了。这个错误的成本太高,不值当。我当时是这样劝你的,对不对?”
  老何嘴上不说在心里反驳:“除了这些还算温柔的话之外,你还跟我哭天抹泪,寻死上吊的,这你咋不说呢?”
  敏锐的宁玉洁看出老何的不悦,直截了当说:“你说句良心话,这些年,要不是我管着你,你能安安稳稳地走到局级干部这个地步?”
  面对宁玉洁如此直白的问询,老何勉为其难地点下头。
  
  宁玉洁转身去喝水。借着机关枪换弹夹的空当,老何插了一句:“所以,我给她发了短信……和她结束了。”
  “结束得对呀,那还愧疚啥呀?”
  夫妻俩绕了几个圈子,总算又绕回到原来的“愧疚”话题。 
  
  是呀,愧疚啥?跟自己妻子都没怎么内疚,反倒对另外一个女人这样深刻地愧疚……
  老何想了想,又岔开了话头,说:“其实,我和她没啥儿事,是你想多了,想歪了。”
  宁玉洁“扑哧”就笑了:“我是相信你?还是相信她?还是相信我自己?”
  “相信她?啥意思,她和你说什么了?你见过人家了?你们见过面了?什么时候的事?都说啥了你们?快告诉我……”老何显然很紧张。
  宁玉洁看着老何,下决心似地吐口气:“还是都告诉你吧,让你心里有个底,走得踏实些。”
  
  自从老何生了病,夫妻关系比以前亲密了很多。说话办事啥的,虽没达到举案齐眉,但也都是心平气和,不像以前那样横眉冷对了。在这种“因病一笑泯恩仇”的放松状态下,宁玉洁就闲扯开来。
  
  C.
  
  那天——很久远的那天,距离老何退居二线生病住院有六、七年光景了,就是说,那时的老何刚刚五十出头,跟六十岁的男人相比,这五十岁的年纪也算是男人的好时候。在某大企业政工部门做政治思想工作的宁玉洁出差提前回家,但并不是老何说的那样是搞什么“突然袭击”,完全是工作临时变动导致早归。
  宁玉洁进家时,已是晚间十一点多。正赶上老何在浴室冲澡,正赶上老何放在客厅茶几上的手机响了,宁玉洁随手拿起老何的手机看,屏幕显示是新短信。
  宁玉洁准备把手机递给浴室里的老何,可是,忽然间一个念头闪过,让她迟疑了一下:这么晚了谁给老何发短信?鬼使神差地,她就打开短信看了一眼。
  
  宁玉洁很为自己不光明的行为感到胆怯,也为自己的堕落心虚,心“砰砰砰”地跳,拿手机的手颤颤地抖。    
  她先看来电显示的名字一栏,即不是张科长,李处长,也不是纪委侯,工商牛,没名没姓的,只是简单的两个字母:XY。
  XO是洋酒,XY是啥人?宁玉洁觉得有趣,老何干嘛把人家的名字设定为字母?是来不及输入汉字用字母代替?还是……
  再看这条短信内容,虽然只是言片语短,但在宁玉洁眼里,亲切感十足,异性感特强:“谢谢今晚的款待,早些休息吧。晚安好梦。”
  
  凭女人的直觉,宁玉洁认定,说出这样温情脉脉的话,绝对不是男人,那就应该是个女人,而且,这个女人和老何彼此关系应该不一般。
  宁玉洁心跳加速,往下翻看,可收件箱除此一条,再无其他。她又翻看发送短信栏,一条发送短信都没有。
  宁玉洁不甘心,打开发送信息报告,这里清楚记录着老何发送短信的时间,就在刚刚的十几分钟里,发送给XY短信很频繁,平均两三分钟发一条。
  显然,老何删除了刚才所有发送出去的短信的内容。
  
  老何为啥全部删除发送的短信?为啥把对方的姓名设为XY?
  
  宁玉洁很自然地想起单位同事讲的一个笑话。
  说一在市政府机关工作的某官员,有一情人,他怕老婆发现,就在自己的手机里,把情人的电话号命名为“市长”。
  一休息日,夫妻二人正享受难得安静的周末时光,官员的手机突然响了,是短信的铃声。
  妻好奇,打开看,市长名下,一行大字:“速来开紧急会议。”
  妻看罢,大叫道:“妈呀老公,市长找你开会!”
  官员故作淡定:“有啥大惊小怪的,和市长一起开会那是常事。”
  妻给官员打点衣服:“快去吧,千万别迟到。”
  老公出门时,妻还不住声地叮嘱:“好好干,给市长留个好印象。”
  
  宁玉洁眼前这个XY代号,如果不是因匆忙没输入汉字,那是就什么神秘人物的代称喽,那会发生什么样神秘的事呢?
  宁玉洁的心凉了下来:不管是什么样的事,肯定不是我希望发生的事。另一个念头也随之而来:什么样的女人让俺家老何蛮高傲的人动了邪念?
  宁玉洁心里很不好受,但还是不动声色,把手机放回原处。
  
  宁玉洁是一个很有正事的女人,看问题成熟老道,处变不惊,处理问题也有分寸。有些事,心里有数,但不张扬。
  对老何的细微变化,她觉得,有些敏感的事——就是丈夫的感情事,得分两个阶段对待:防范时,宁可信其有,绝不信其无。真发生时,宁可信其无,绝不信其有,自己蒙蔽自己。
  此刻,别看只是苗头,但放任自流也会出大事,要尽量把这种情感扼杀在摇篮中.不仅仅是保卫婚姻,也为了保护老何本人——她生怕家外边的不是老何原配妻子的女人把老何带进暗沟里把老何弄个人仰马翻,前功尽弃。网络上流行一句口号叫“治腐靠二奶”,社会上情人把官员“送进去”的新闻已不是新闻。宁玉洁决定,自己应采取“必要的主动行动”。
  
  通过那条短信,自然就掌握了对方的电话号,宁玉洁想找那个人唠唠。
  酝酿许久,宁玉洁打通了这个电话。
  “喂你好。我姓宁,是何久然的爱人,想和你见一面。你方便吗?”
  电话打得直截了当,是政工干部雷厉风行的风格。
  对方先是一愣,继而很快反应过来,继而答应:“可以。”
  对方居然和宁玉洁一样侃快。这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我定好饭店后,给你电话——怎么称呼?”宁玉洁总不能叫她XY吧。
  “我叫方晓言,叫我小方就行。”
  
  放下电话,宁玉洁念叨着“方晓言”,想起老何手机的命名“XY”,拆分一下,得出结论:“XY”原来是“晓言”的拼音字母。
  傍晚,宁玉洁给方晓言电话:“晚饭去哪里吃?”没给方晓言思考和回答的时间,宁玉洁接着决断地说:“我带你去见识一下乡下的场面,去帝都坐坐。”
  这哪是去见识乡下,分明是去大城市开眼,而且还是国际性大城市——帝都是本市最豪华最高档次的五星级酒店。
  
  见了面,只打量一眼,两个女人就有一个共同发现:
  不是每个老大都是她丈夫嘴里的魅力全无的黄脸婆;
  不是每个小三儿都是女人心目中狡猾狐媚的狐狸精。
  原来她们都是很正常的女人。
  
  宁玉洁体型高大丰满,齐耳短发,透着干练,目光自信,器宇轩昂,十足的国企老总的派头,气场很强。
  再看方晓言,身材娇小,及肩卷发,眉眼娟秀,文静内敛,既有小家碧玉的甜美,又有知识女性的大气,魅力十足。
  二女人均淡定超脱。
  
  先论了称呼。“我该叫你姐姐。”方晓言亲切地说。接着互相通报了出生年份、属相,方晓言说:“我比你小十岁。”
  宁玉洁心里一凉:她比我小十岁,就是比老何小一轮,十二岁。不管是漂亮还是丑陋,毕竟人家比我年轻十岁。
  年轻十岁,对于女人来说,这可是多大的优势,对我来说,是多大的威胁。和老何相差十二岁,几乎是两代人——现在不是有人说,五年是一代人嘛——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多大的诱惑。 
  问题是,方晓言不但实际年龄比宁玉洁小十岁,相貌上,比十岁还多。
  方晓言相貌很年轻,冷眼一看,不像三十八、九,像三十四、五岁。面相上,这女人不招人烦。
  方晓言很快通报了自身现状,这让宁玉洁更为紧张。
  
  形式上有家庭,事实上的单身女人——丈夫出国经营事业,在国外已经有家有口,和同居的女友生俩孩子了,常年不回国。小言自己带着儿子在国内生活……
  并不是所有的单身女人都很低贱,都有当小三的潜质和欲望,但这样的女人对于有家有口的正为人妻的宁玉洁来说,还是具有很强的危险性。宁玉洁心里忐忑着,不过面部表情很放松。
  烛光红酒之中,双方进行着友好坦诚的交谈。淡定和谐的感觉,不像情敌,倒像是好朋友,好姐妹。
  
  闲嗑唠的差不多了,倒是方晓言,先提到了今天会面的核心问题。她笑着提议:“谈谈他吧。”
  宁玉洁就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自家的男人老何——今天来这儿干啥,彼此心里都明白。
  
  奇怪的很,汉字的这个“他”,以及那个“她”在固定场合有不同的“特指”功能。
  日常交往中,一般关系的两个男女同志,提到对方的配偶时,或是称呼“你爱人”、或是叫成“你家那位”什么的。
  换成两个已婚的男女,要是关系很不一般,就是好到一定程度时,就不这样很费事地称呼了。
  男同志问女同志:他对你怎么样?
  女同志就知道那个“他”指的是自己的丈夫。
  反过来,女同志问男同志:她没发现吗?
  男同志就知道,这个“她”是指自己的妻子。 
  还让人觉得有趣的是:文明一些的妻子不把潜入老公心田的小三儿命名为“狐狸精”,而称作“她”。
  “她现在过的还好吗?”妻子阴阳怪气地表达“爱心”。
  无需任何注解,丈夫心有灵犀地答道:“我和人家早就结束了,你咋还纠缠没完?”
  特定场合下的“他”和“她”真是很奇妙的称号。
  
  现在,既然方晓言提议说说“他”,那就说说吧。当然了,说“他”的同时也少不了“她”……这个“她”是哪个“她”?当然是方晓言。
  
  “我和老何在一个系统工作,他在机关,我在基层,业务直属,开大会的时候,偶尔能见面。”
  哦,这么个工作关系。
  “没别的,就是跟别的同志相比,我俩更能谈得来。”
  宁玉洁犯核计:谈得来是什么关系?比朋友近点儿,比情人远点儿,知己?你俩是红蓝铅笔关系?你是他的红颜知己,他是你的蓝颜知己。
  
  “他人很好。知道我独自照顾孩子不容易,对我很关心,是那种关切、同情的关心。”
  同情弱者,这个应该有。
  “他在各方面给我很多帮助,我也挺感谢他的。”
  咋个感谢法?
  “但我有我做人的原则,不会利用谁,也不想被别人瞧不起。”
  宁玉洁看着方晓言清澈的眼神,心说,女人做到守身如玉,我信。要男人坐怀不乱,那不大可能,更何况老何又不是山寨版男人。
  “你放心,我们之间还没发展到你想象的那样,真的没啥儿,以后……也不会再发生什么。”
  眼前这个优雅的女人亦很聪明,没等宁玉洁明说,就明白今天相约的目的,交待完事情经过,紧接着又表了态。
  
  宁玉洁很受用方晓言的智慧、态度。她今晚安排两个关系微妙的女人单独见面,也就是想给那个神秘女人一个无言的提醒,一种无形的压力,她本身也不想把事态严重化。
  宁玉洁心平气和,说:“这话我相信。既然没啥儿,那就没啥儿吧,以后也不要有啥儿。一旦有啥儿,肯定没有好收场。咱们都是成年人,要对自己负责、对家庭负责,对对方负责,是吧。”
  接下来,宁玉洁又鬼使神差地说了这样一句话:“一个人生活不容易,以后你有什么难处跟我说,我帮你。咱当姐妹处吧。”
  这话说得,听着很诚恳,但也很虚伪、虚弱。说完之后,宁玉洁自己都觉得有些不自在。
  
  三言两语,事就说开了,此番隆重的会谈可以结束了。
  夜色深沉,两个女人一同走出金碧辉煌的大酒店。酒店门口,互道再见,一南一北,各自前行。
  也许,从此,方晓言放下了这段心情,静心了,轻松了——和仇恨相比,其他任何一种情感都比较容易放得下。
  
  可宁玉洁这里,却是十五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她始终为那个“有啥儿”、“没啥儿”的词语纠结,小半年都没摆脱掉自我纠缠。
  “有啥儿”、“没啥儿”的隐喻是什么?说白了就是身体的界线。所谓“没啥儿”,大概是说只是精神溜号了,和身体没关系。
  宁玉洁又想:达到什么程度算是婚外情?身体出轨还是精神出轨?身体出轨很简单,很容易。精神相通很难。心有灵犀一点通,是可遇不可求的境界。
  她说他们谈得来,就是说境界相近,这是不可多得的,是高层次,那我还有啥必要在“有啥儿没啥儿”这儿打磨磨?
  真的没啥儿吗?宁玉洁进入思维活跃状态,一边思想着一边反复否定着……
  宁玉洁仔细回忆老何这段时期的一举一动,就他恍惚间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可不像“没啥儿”。
  
  宁玉洁把握了比较确凿的几条证据——第一,方晓言本人基本上承认了红颜、蓝颜知己的关系。虽说红颜不是情敌,但红颜也是祸水;
  第二,老何的心神不定,必定有鬼;
  第三,手机里二人之间频繁的短信以及较长时间的通话记录(超过个把儿小时的通话有若干次);
  依据以上情况,应该、可以找老何唠唠。 
  
  D.
  
  不指望男人一盘菜吃到底,宁玉洁也不指望老何在和春风化雨中改邪归正,而且她自身的性格特征也不会让她只有温柔的一面……
  
  宁玉洁选一个星期天向老何质问摊牌,捎带着,把最近这段日子积攒起来的焦虑、委屈、猜疑、痛苦等等一股脑倾泻给老何…… 
  接下来就是故事的一开头,病房里的老何说宁玉洁跟他大闹。
  
  其实老何说的也不十分正确,宁玉洁不仅仅是大闹,她是大闹小闹、好闹赖闹全都闹了。
  知夫莫如妻。宁玉洁心里清楚,老何喜静,不担事,让他烦烦心,就能有效果。
  一个大单位的政治思想工作者,那嘴皮子多利索,说上三天三夜都不带重样儿的,宁玉洁彻底把老何说迷糊了,其实是腻烦了。当然,这些“伎俩”到了宁玉洁这里,那叫“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艰苦细致的思想工作加非暴力威胁逼迫之后,宁玉洁心里有底了:老何、何部长从善如流,悬崖勒马,确实了断了他心目中美好的情缘、老婆心目中丑陋的孽缘。
  宁玉洁何以这样肯定?
  
  男人的身心变化,妻子最清楚。宁玉洁发现,改邪归正后,老何同志精神萎靡了,不再有打鸡血似的莫名兴奋。
  书上说,男人离开了爱情,没有了创造力、生命力,人就蔫吧,跟行尸走肉似地。说得还挺对的。
  宁玉洁也因此发愁:老何怎么跟小孩子似地,一样儿打兑不到,人家就不高兴。
  
  现实生活中,情感是主路旁边偶尔呈现的一条小溪,行路人可以跳将过去,可以趟水湿鞋嬉戏一番,可以跳进水中扑腾扑腾再上岸,也可以就在水路上一直游下去……
  而责任是桥,即便很短,也得走着过……
  如果没有了责任,连婚姻都是短命的,何况那种不明不白的情感,再长又能长久到哪里?
  宁玉洁按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婚内外的情感问题,认为老何情场上的急流勇退理所应当。
  当然,宁玉洁内心偶尔还有波动,还是在“密切程度”上绕圈子: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底发展到那种地步?
  老何说没有啥,方晓言也说没啥,那就是没啥。但也许真的有啥,他俩在一起骗我。
  宁玉洁想起一个笑谈,很多年以前别人讲的。
  说久居深山的农民二小儿头一次进京城,看见高耸入云的高楼很敬仰,一直抬头看。保安看衣着不整的二小儿不顺眼,上前盘问:“你干啥呢?”
  二小儿答:“数楼层呢。”
  “罚款。”保安说。
  “首都治安这么严,数楼层也罚款?”二小儿问。
  “罚。”
  “咋罚呀?”
  “一层5角。你数了几层?”
  二小儿脑子来得很快,答:“8层。”
  “五八四块。”保安算得也快。
  二小儿掏出五块钱递给保安。
  保安说:“我没零钱找你,你再数两层,凑五块钱的。”
  保安拿钱走了。二小儿偷偷笑了:“傻X,我都数到二十一层了。”
  宁玉洁不时犯嘀咕:他俩究竟数到第几层了呢?接着又自我安慰:别管第几层了,了断了就行。话又说回来,就是有啥又能咋样?
  就这样,宁玉洁安稳地把日子过了下来,过到现在。
  
  以上,宁玉洁把实情都告诉了老何。老何的情绪像心电图,上上下下地波动着。
  听到两位女人友好地见面,没在背后说他不好的话,老何心里很欣慰。
  我老何身边的女同志都是高素质的,不可能为什么事打得不可开交。她们很大度地处理了这件事,让一切回归平常,归于平静,她们是好女人,也是他的福气。
  也许是回忆到了爱情,老何的脸上浮现一丝光彩,让他呆板的面孔有了一分生动。可是,这份光彩只是一闪而过,他很快又陷入沉沉的抑郁中。
  
  宁玉洁说:“事到如今,我把话都说开了。就这件事,你还有什么心思,委屈呀,失落呀,想念呀,嘱咐呀,都说出来呗,总不能带进坟墓里呀。”
  老何点点头,从心底里说出一句话:
  “我挺对不起她的……你发现那条短信的时候,我已经……关注她很长时间了。她也很优秀,不比你差。”
  这嗑唠得,是夸我还是贬我?真不招人爱听。宁玉洁苦笑一下。
  “独立,刚烈;工作能力强;性格很开朗,比一般的男同志都豁达,这些特征很吸引我。
  天底下好女人多去了,但不能都娶家来呀。
  “她不像别的下属女同志,跟我低三下四,拿我当领导恭敬着,尽说恭维话。她做人有自尊,有人格,给我的感觉很新鲜。”
  新鲜之后呢?宁玉洁心里问。
  “我们很谈得来,思想境界在一个层次上。”
  哦,人际交往中这种境界相通的感觉很难得,比大熊猫、金丝猴还稀有。
  “可是,那回你发现了那条短信,然后,不屈不挠地跟我闹——”
  不仅仅是短信,还有别的证据——我俩见面时,人家当事人都含含糊糊地承认了。
  “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你俩居然背着我见过面了,背着我把一些事情都挑明了……现在的女人真厉害,这么大的事都背着男人自己解决,很可怕……”
  与时俱进嘛。
  “你无休止地唠叨,谴责,耍赖,我当时情绪很坏……”
  唠叨,谴责,耍赖……那是有针对性的策略。
  “我就想把这件事一下子了断,这样就不受你折磨了。所以,给她发了断交的短信。
  发完之后我很后悔:短信上的话说重了,很无情,很无理,也很无聊。我把自己身上的坏情绪扔给了她。写的时候,情绪挺激动,不管不顾的。按了发送键之后,有些后悔,但已经来不及了。”
  宁玉洁慢条斯理地问:“你那条无情的短信咋写的呀?”
  老何回忆着:“好像很多,记不全了,有一句是,我已经够闹心了,你别再烦我了;还有,如果没有特别要紧的事,不要再联系我。”
  “这也没啥呀。”宁玉洁好像不以为然。
  “唉,怎么说呢,和她交往最开始是我主动的。一开始请人家吃饭、喝茶,人家都很客气地拒绝,我还表扬人家抵抗能力强。后来突然要结束,也是我提出来的……可我,却把责任推到了人家头上……记得最后一句是,拜托你,到此为止,我们两个人谁都输不起。”
  宁玉洁有些不忿:“就好像是人家上赶着你似地。”
  “可不是嘛。其实我很明白,爱是需要热情和能量的。那个时候,我被你闹得两样儿都没有了,没心情交往了,这纯粹是我的责任。可发给她短信,却把人家说的——挺低贱的……”
  “是有点过分。”
  “过了一段时间,背着你,给她打过两次电话,人家都没接。肯定是生气了。”
  “换我我也生气。”此时此刻,宁玉洁站到了“情敌”一方。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联系过。你知道的,世界上最防不胜防的盗窃是偷情。要真想和她联系,总会有办法。但我没有那样做。我想我应该对得起你,不能再伤你的心了。
  再后来,有过那么几次冲动,想打听一下她的近况,但也只是想想,没付诸行动。”
  “哦。”宁玉洁简单地一“哦”,不知表示啥。
  “但那条不大讲理的短信,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总想向她解释一下。”
  说到这,老何喘口气,委委屈屈地说:“现在,要是再不解释,怕是没机会了……所以,我特别想见她,告诉她那件事我做错了……我真的没别的意思,你明白了吧?”
  “明白一点儿。”
  “对一个人的爱,可以深藏,可以带进坟墓,那是一种美丽。可错误不可以始终不改正,歉疚不可以永远不忏悔,伤害不可以一生不弥补。”
   “这话说得对。”宁玉洁给与肯定。
  “对男人来说,愧疚是压在心里的一块巨石,一个人要是心里有愧,那能走好吗?”
  最后,老何懦弱地说,“如果仅仅为了爱,我想我不会这样。”
  
  宁玉洁彻底明白了,让老何这样“耿耿于怀”的不是爱(或者说不完全是爱),而是愧疚,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愧疚……
  宁玉洁突然有了一个新感悟:什么样的感情可以长久?可能是亲情,可能是一个承诺,可能是一份责任……现在让老何放不下的是一种愧疚……惭愧歉疚。这种愧疚不安,何尝不是动人的情感。
  宁玉洁很认真地对老何说:“老何,你还真是个好人。”
  
  最后一夜,看着老何迟迟咽不下最后那口气、谁谁都跟着痛苦却不明白老何何以这般“执拗”时,宁玉洁很突兀地就想到了“愧疚”这个过节。
  他是不是在为“愧疚”延宕生命?如果真是这样,应该给他一个心安的籍口,不让他带着愧疚离世。
  宁玉洁的大脑快速旋转,终于想出一个好办法。她急忙回家,取来那个有故事的资料本。
  看到那个特殊的物件,老何总算相信,方晓言来医院了,由此推断方晓言原谅他了,他可以释怀了。
  
  是夜,何部长床头心电监护仪心跳显示曲线,缓缓地缓缓地变成一条平静的直线。四周一切都平静下来。
  宁玉洁的心五味杂陈——一场艰难的演出结束了,她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在为自己的壮举感动的同时,也有浓浓的委屈……
  
  E.
  
  墓地事先选好了,老何去世后很快入土为安。
  
  七天烧七。宁玉洁独自一人来墓地祭扫,没让儿子一起来。
  一是儿子外企工作太忙,总请假不好;二是西化的儿子对传统风俗仪式不太接受;三是宁玉洁心里有一个秘密,她想单独来。
  
  墓碑前,宁玉洁哭了:“老何,我对不起你,我跟你撒谎了。”
  撒什么谎了?总不能是像前面段子里那个妻子说的那样吧?
     决不能是那样子,那样太残忍,太丑陋,让活着的人失掉活下去的信念。
  但宁玉洁说得也不轻松:“你打给她的那个电话,不是她接的,是别人接的;我拿给你看的那本资料,不是她送到医院的,是我自己取来的。
  我这样做,不是我自私,要阻止你们有情人见最后一面,而是你见不到她了——方晓言走在你前面了。”
  
  半年前的一个午后,老何在卧室午睡,宁玉洁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听”电视,一边编织中国结。
  企业退休年龄早,宁玉洁已经居家一年多了。
  茶几上自己的手机响了。宁玉洁拿起手机看,十分陌生的号码,没一点印象,翻翻电话本,根本没这个号。
  宁玉洁想起电视节目给中老年人的提醒:一些不认识的电话都是骗话费的,只要接通,好几十的电话费顷刻间就没了。她记得这样的提醒,坚决不接听陌生电话,就任由铃声响着不接。
  过了好一会儿,铃声自动停下来。宁玉洁有一种自己聪明不上当、让骗子拙劣失望的快感。
  可是刚高兴不到一分钟,铃声再次响起,还是那个陌生号码。怕铃声影响老何午睡,宁玉洁干脆关机。
  
  晚上,宁玉洁很有成就感地把拒接电话的事儿跟儿子说,儿子“哈哈”笑了:妈你太教条了。电话打一声就断、让你回拨的那是骗话费的。像您说的这样长时间、锲而不舍反复打,不像骗子。
  
  哦,是这样。那这个电话会是谁打来的?家里的亲戚、朋友啥的都打座机电话,这位打我的手机,是谁呢?要干啥?
  宁玉洁决定回拨一下。
  对方手机彩铃是一首老歌,《梅花三弄》,正唱着那段“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依……”
  电话接通后是一个男声,还挺横:“喂,你找谁?”
  “难道我打错了?”宁玉洁有些胆怯,“那个——谁给我打电话了?”
  “啥时候啊?”
  “今天下午。”
  “哦,你是谁呀?”
  “我……我的号码是……”宁玉洁把自己电话号报上。
  宁玉洁立刻听到话筒那边一个女声:“快把电话给我。”接着一个急迫的声音传过来:“宁姐,是我,小方。”
  宁玉洁一下子猛住了:“谁?”
  “方晓言……就是……那个……老何……”
  听了全名,宁玉洁反应过来。
  “大姐我有点儿事,很重要,电话里不好说,想和你见一面。你有时间的话,过两天——不,明天就见吧。”方晓言的声音急切中带着一丝虚弱。
  啥事非得见面说?宁玉洁很不悦。说自己这辈子都不想见这个女人有些夸张,但确实不愿意想起这个女人,毕竟……是吧?
  方晓言的声音在继续:“我身体有些不舒服,正在省医院住院。你明天来1606找我。我等你啊姐。”
  宁玉洁不屑地一笑:她倒挺直性,我还没答应见面呢,她把病房号说出来了。
  
  放下电话,宁玉洁陷入思考:明天去不去?她究竟有啥事?为啥给我打电话不跟老何说?她给没给老何打电话?
  再偷着观察老何,人家直面棋盘,一手持棋子,一手举棋谱,聚精会神钻研棋艺。退二线之后,没别的爱好和专长,就把年轻时喜欢的围棋游戏捡起来。老何神情一如既往,没一丝异常,不像有啥猫腻。
  
  宁玉洁最后想,距离那年那个偶然事件过去六、七年了,尘埃落定,估计不再有什么风吹草动了;再说,方晓言又是急事又是要事的,还是见一面吧……我现在家庭基本稳定,也不怕啥了。
  
  宁玉洁和方晓言见了面,在医院的单人病房里。
  “事发——情事发生”那年,宁玉洁四十八岁,方晓言三十八岁。六、七年过去了,宁玉洁不知道自身体态变老了多少,反正没看出方晓言的明显变化——相貌不见老,神态更坦然,更娴静,笑意始终挂在脸上。(“亲切”是老何的给她的评价,现在看来这种感觉很准确。)
  病号服衬托下,方晓言脸色略显苍白。单纯的眼神略有倦怠,一种强打精神的病态美,倒也楚楚动人。
  像是时间安排很紧张,方晓言没和宁玉洁聊闲嗑,靠在床头,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档案袋,微笑着直奔主题。
  “我很快就离开这个城市,不再回来了。这个东西麻烦你交给老何。”
  宁玉洁疑疑迟迟地接过档案袋。
  “是老何一部学术著作的手稿。那时老何不会电脑打字,我帮他把手稿输入电脑。这上面,还有我修改的笔迹和……注解。”
  原来人俩早就有故事了?宁玉洁心一沉。
  “你放心,我和他早就没关系了。咱俩那次在帝都酒店见面之后,很快就结束了。”
  她俩那次见面之后,宁玉洁就给老何下了最后通牒。
  
  “那天夜里,他给我发短信,没明说,但我只看一眼就明白啥意思。看完这条短信,我立刻删除手机里精心保存的他以前的短信,那些让我心情舒畅、心跳加快的美妙短信,最后删掉了他的电话号,一秒钟都没耽搁。”
  宁玉洁快速转动大脑,思索着是什么让方晓言如此绝决。
  “他是个好男人,对家庭负责,对自己的生活负责,不在外面拈花惹草。但他不应该……不应该……”方晓言停顿下来,平复一下情绪:
  “他说,他的短信被家人发现了,已经够闹心,不让我再烦他,拜托我到此为止……还说我们俩谁都输不起……最后还打上了‘勿回信’,后面跟着三个重重的感叹号……其实,就是他不提示,我也不会给他回复,我有我的自尊……
  其实,真正输不起的是他……这一点上他很虚伪,让我瞧不上他。我觉得,一个男同志处理感情的作为,哪怕让我恨你,也别让我鄙视你。”
  宁玉洁很为老何悲哀:男人啊,婚内婚外的感情关系,总是里外得罪人,两头不落好。
  (后来,当病危的老何在宁玉洁面前为短信的无情而愧疚的时候,宁玉洁暗想:对上了,和方晓言说得一样。)
  “他居然拜托我如何如何,好像是我上赶着他……真的很无聊。”
  宁玉洁想,真正相爱,是非对错都可以忽略不计,干嘛还计较谁主动谁被动,谁拜托谁……
  “从那之后,直到现在,我再也没给他打过一次电话,后来我换了电话号也没告诉他。我不是没自尊的人。”
  同城居住,“境界相通(老何语)”的两个人,居然六、七年不通一次话,是较量还是较劲?
  为什么较劲?就为一份自尊?我和老何打打闹闹、吵吵吧火,没因为要“尊严”分道扬镳,没因为要“志气”各奔东西,打了几十年了,还没脸没皮地在一块儿骨碌。可他们,就能够为一句话就干净利落地结束,真可谓拿得起放得下。没有了刻骨铭心的纠缠,那是什么样的爱?可能这就是婚姻和爱情的区别吧?
  
  “其实,潜意识里,我还在等一个电话,或是一条短信。不用说“对不起”,就说一句“不得已”就行。可是没等来。”
  宁玉洁心说:感情都无影无踪了,还等一句不当吃喝的空话,这女人够较真儿。
  “一条广告说得有意思,大意是,世界上最宽阔的是大海,比大海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宽阔的是男人的情怀……他的胸怀……很真实。”
  说到这里,方晓言冷笑一下,接着又是一脸苦笑:“跟你抱怨这些,我是不是很可笑?”
  “不可笑。咱们都是女人。”面对方晓言袒露无遗的无助、软弱,宁玉洁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这手稿我本来可以亲自还给老何,但不想破坏那个承诺,就没联系他。”
  “什么承诺?”宁玉洁不解。
  “第一次见面时,我给你的承诺,不再和他有任何联系。”
  “怎么能不联系?不是还有工作嘛。”
  “工作关系也没了。那件事之后,我很快调离原单位,从教育口调到卫生系统。”
   “为这事调工作?不值当。”
  “不全是因为这个,也是我个人发展需要。”
  “哦——”
  “现在我把这份还算珍贵的手稿交给你,请你转给老何。”
  说完这些话,方晓言显得疲惫不堪。宁玉洁示意她躺下来休息。 
  即便是情敌,但眼前也是病人。宁玉洁很大度,痛快地答应了方晓言的托付,把手稿转给老何,(给不给她心里有数。)她还请方晓言安心养病,说过两天还来看望她。
  方晓言疲倦地闭上眼睛,没再说话。
  
  出了医院大门,宁玉洁找个僻静背人的地方,急迫地打开档案袋,拿出手稿翻看。在病房的时候,她就特想打开看,当着方晓言的面没好意思。
  厚厚的一沓稿纸,满篇是老何的字,硬朗飘逸。偶尔一行字间用红笔勾出一个修改提示,或是几个字,或是一个标点符号,是女性的字体,娟秀妩媚。估计这是方晓言写的。
  仔细端详一下,一刚一柔的,别说,他俩人的字倒是很般配。细看那些旁注的小字,字体甜美,笔画含情,字里行间流露出写字人心底的甜美,好像还带着脸上的笑意。
  两个人的字秀美流畅,宁玉洁心里却堵得难受,透过文字,她似乎感觉到人家两个人当时的亲密和美好。
  
  F.
  
  回到家里,背着老何,宁玉洁把档案袋套上一只不透色的塑料口袋,装进一个衬衣包装盒里,放在衣柜最底层。
  老何在穿戴方面马马虎虎,基本是给啥穿啥,很少光顾衣柜,这个盒子就是不放在最底层,他也不见得能发现。
  进家门之前,宁玉洁就已经果断决定:这个能够代表他们爱情的物件,十年之内是绝对不能给老何看的。万一他看见之后动了感情,他们再死灰复燃,再旧情重发,那我不是自己给自己找别扭受嘛。
  爱情不分国界,但爱情应该和年龄有关吧?十年之后再拿出来,那时老何已经是将近七十岁的人了,也许到了那时候,他就只能望“物”兴叹,只能深深回忆,不会再情意盎然了。
  
  吃过晚饭,夫妻二人并肩坐着看电视。宁玉洁斜着眼睛再一次偷偷仔细观察老何,呼吸平稳,眼神呆滞,不像心里有鬼有事惦记的样子。方晓言没说谎,她没和老何联系,没让老何知道她有病住院,不然老何不会这样心平气稳。
  
  夜晚,宁玉洁失了眠,失得挺重,吃了一片半安定,还是久久不能入睡。
  她闭着眼睛,一幕幕地重放白天方晓言的一言一行,然后不住地提问:这份手稿早不给晚不给,为什么这个时候给? 她说要离开这座城市不回来,啥意思?是出国?投奔国外的丈夫吧?
  我就说嘛,夫妻俩闹归闹,最终还得回到老路上来。一句老话说得好:兔子满山跑,最终还得回老窝。就像我和老何,闹了一六十三招,最后不还是原配在一起过。而且现在看来,过得还挺稳当的。
  这个时候的宁玉洁,觉得生活中绝大部分危机——经济的、情感的——基本上都离自己很远了。境遇安稳了,敌对意识就弱化很多,对那个女人就不那么敌视了。
  她决定过两天去探望方晓言,表达关心之情,表现一下自己的宽宏大量。
  末了她又反省自己:我是不是心里阴暗?你把老公管住了,家庭完整了,老大与小三的遭遇战,老大胜了。你以胜利者的身份跟人家联系,是想看情敌的笑话?在方晓言眼里,自己那样做,大概会被认作是可恶的伪善,还是算了,不去医院了。
  这边想算了,那边病房里方晓言十分虚弱的面容浮现在眼前,宁玉洁还是放心不下。
  那就明天打个电话问询一下吧,这样彼此都轻松些。
  
  第二天,趁着老何没在屋的空当,宁玉洁拿起手机拨打方晓言的电话。话筒里传来自动语音: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接不通?大概信号不好。等等再拨。
  到了下午,宁玉洁再打,话筒的自动语音换成: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宁玉洁有些发毛。住院怕打扰调成振动或是关机,怎么是空号?
  整个下午,宁玉洁拨打了无数次,都是这个冷冰冰的空号回复。不详的预感忽然涌上宁玉洁心头。
  宁玉洁决定,明天去医院,亲自探看。
  
  医院电梯上行的时候,提着果篮的宁玉洁有些许的忐忑——不知方晓言身体如何,也有些许的愉悦——为自己的宽宥感到骄傲自豪。方晓言看到这样的场面,也应该会感动的。
  情敌处成了姐妹,不是小三儿会来事儿,不是老大够宽怀,只是到了这个地步,谁都不容易。特别是上回听她说了那些心思,她也挺委屈的。歌里不是唱了嘛,女人何苦难为女人。
  进到病房,宁玉洁发现病床上躺着的不是方晓言,而是另外一个人,还有若干陪护。
  
  “这床的人……走了。”新患者的陪护家属告诉发愣的宁玉洁。
  “走了?这么快就出院了?”
  “不是出院,是——走了。”
  那人把“走”的重音又放重些,宁玉洁听出这个“走”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走”,汉语里的“走”字,在特定语境中,是“死”的文明表述。
  
  宁玉洁不相信这个事实,呆立着,听周边人的议论在耳边横穿竖越:
  她得的什么病?
  不是得病,是中毒事故……
  病房是个小世界,大到国家大事、社会奇闻、名人绯闻,小到隔壁病房患者的身世、该科主治医生的情感故事……都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里传播,下一茬患者知晓上一拨病人的病史以及结局是很正常的事。
  恍惚中,宁玉洁得出大概事件的大致过程和结论:方晓言所在单位的实验室出了故障,刺激性试剂严重外泄,她把所有的人都疏散走掉,自己最后离开危险场地,身体受辐射太重,医院没抢救过来,她人就死了。
  病房里的人持续议论着:
  这样做也算见义勇为呗?
  不是算,就是吧?
  宁玉洁有些不甘心,去医生办公室询问,主治医点头证实。 
  “不对呀,一周前我来看她,她还很精神的,这才几天呀?”宁玉洁不愿接受残酷事实。
  职业医生很冷静地说很冷酷的事:
  “生和死就是几分钟的事,不能用天来算。”
  宁玉洁怔怔地站在医生面前……
  
  安静下来,宁玉洁把事情从头到尾过了一遍。
  几天前,方晓言说自己要离开这个城市不再回来,她在这个时候把老何的手稿托付给宁玉洁,说明她已经预料到,自己的生命到了尽头。
  宁玉洁很认真地想这样一个问题:如果病房里那些人说的是真事儿,说方晓言先人后己,可谓是见义勇为……就她这样一个女人——和自己的丈夫有过特殊关系的女人——能做得到吗?
  也许能。一个人的道德标准与他的情感经历或许没什么太紧要的关系吧?
  谁能保证,十冬腊月里跳进冰冷的湖水中勇救落水儿童的那个见义勇为的英雄男人,不和任何女人保持暧昧关系?或者反过来说,和若干女人有亲密关系的男人,完全可以做到,危急关头,挺身而出,勇于奉献,决不让人民生命和国家财产受到损失,是吧?以此类推,方晓言大概真的英勇地奉献了。可怜的女人。假如没有她和老何有那么一段不明不白的情缘,宁玉洁会非常非常敬佩她。
  
  宁玉洁一直没把方晓言离世的消息告诉老何,即便那个女人已经不在人世,不再对自己的情感生活构成实体上的威胁。她还是不想让那个对老何来讲有着特别意义的名字导致自己的丈夫精神溜号儿、感情分神儿,哪怕是分分秒秒之间。爱情是自私的,自私到了极端,女人尤甚。
  可是后来发生的事,偏偏让宁玉洁不得不再一次为这个女人绞尽脑汁。
  
  方晓言走后半年,退居二线闲赋在家的身体一向健康的老何突然生病,住进医院。接下来,就发生故事一开始的那段,特护病房里的老何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提出要见方晓言一面,这让宁玉洁好一阵心慌。
  表面上是不愿意俩旧情人见面,吃醋不悦,实则是惊慌失措。就是自己宽怀大度,允许、批准老何与方晓言见面、甚至于热烈地拥抱、热泪盈眶地道保重、叹永别什么的,她都能做到,可是,上哪儿变出那个方晓言来?但又不能在这个关头把方晓言离世的事公诸于众,那样对老何刺激太大。
  当然,宁玉洁可以以自己心胸狭隘为籍口,不让他们见面。但过分阻止不好。老何是将死之人,什么要求应该尽量满足,让他心满意足的告别世界。
  
  怎么满足?先编个谎言,延迟一下,然后再想招儿应付。
      宁玉洁提出等老何身体各项指标稳定了再联系方晓言,先把老何稳定下来。随后,她背着老何给自己的女同学打电话,要她冒充方晓言接听电话。
  宁玉洁告知女同学方晓言说话缓慢的语速、柔和的细声等一些特点,让女同学模仿,说几句就行,然后以有事不方便接听为由,尽快结束通话。
  充满期待的老何流利地背出方晓言的电话号码,宁玉洁一下一下按键,按的却是女同学的手机号。
  女同学模仿得还算到位,老何只听出嗓音有些变粗,没感觉出破绽。快十年了,老何也记不太清楚方晓言的语声,何况他在重病中。
  
  那场戏总算演完一半。老何再提起和方晓言见面,宁玉洁就说出差未归,让他耐心等待。宁玉洁从医生那里得知,老何活不了十天半个月,再拖几天演出就可以拉上大幕结束了。
  
  那天夜里,弥留之际的老何迟迟不愿撒手人寰。
  众多疑惑之中,宁玉洁想起老何曾经说过的内疚,猜想也许是这件事让他“苟延残喘”?
  老何这一生,虽然生命短暂些——刚到花甲,但总体来说还算“功德圆满”,无论如何,要让他安心上路,不能有遗憾。
  关键时刻,宁玉洁心底里的善占了上风,她决定导演一个善意的谎言剧,骗老何心安。
  怎样骗?宁玉洁想起那份手稿。她用手稿欺骗老何,就说方晓言来过,说方晓言原谅了他。老何打开心结,大踏步地走向西方极乐世界。
  一个人告别这个世界之前,不是想着他对得起谁、谁对不起他,而是惦记着一份愧疚,应该算是个好人。
  不过说老何是看了手稿才咽了气,这也许只是一个偶然。
  如果老何真的为一个愧疚迟迟不走,那他还算是操行有品的人,也不枉方晓言和他有过的曾经……
  这出戏演得,累心。
  
  墓碑前,宁玉洁嘤嘤地哭了,哭得很委屈,和往常器宇轩昂的样子不大一样,还原成极其柔弱的弱女人……
  老何,我这样做,不是欺骗,是善意的谎言。这样做,谈不上大度,也不是豁达,是不较劲。活人不和死人较劲……说句不好听的话,要是你们两个人都健在,我绝对不会这样……再咋说,我也是女人……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一直很想问,问你,或是问她,我看到的唯一一条短信,那句“谢谢款待”是什么意思?这个“款待”和你们口中的“有啥儿、没啥儿”是否有联系?你们究竟到了那种程度,仅仅是精神出轨,还是身体出轨,还是精神身体一起出了轨?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还是算了,别自找烦恼。现在可以问了,可没有人给我答复,这永远是个谜。就是问了又能怎样?他俩谁能给出真实的解答。发生在我眼前的都不见得是真实的,何况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
  有些事情,除了当事人,谁也说不清;甚至,就是当事人,也不见得说得清……
  
  至于那份手稿,没和老何一起下葬。虽然它很珍贵,但不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内容,没必要同葬。
  原来宁玉洁以为,感情这东西,肉体不存在了,还提什么精神?现在看来,精神还是存在的——每次看见这份手稿,她就能联想起老何的才华横溢,特立独行——那确是很吸引女人的特质……
  
  从墓地回返的路上,宁玉洁对自己大半生的生活经历做了仔仔细细的回顾,不免心潮起伏,难以平静。最后,她用这句话劝慰自己:经历也是一种修行。总体看来,自己修行得还算可以。
  回到家,倦意很浓。她斜靠在客厅的沙发上,边看电视边休息。
  电视节目里,正播放“斜上方四十五角”的歌手(儿子给下得定义)费玉清在唱歌,含情脉脉地唱那首《梅花三弄》。“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宁玉洁迷迷糊糊地想,年轻的时候也听这歌,是听姜育恒唱的。和姜育恒比起来,费玉清唱得少了一份沧桑的感觉。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听着老歌,宁玉洁浅浅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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