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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沙河滩
来源: | 作者:王海燕  时间: 2019-12-03
  “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这句文绉绉的话是什么意思?是一种生命的境界。这种境界,把王岩的思想烘托得至高无上。说话不吵不嚷,走路大大方方,待人接物诚恳热情,浑身上下无时不流露出不同于常人的大家风范。那种气质,不是每个人都能学得来的。每当人们背地高度评价王岩的时候,后院的直性汉子耿大顺就把嘴一撇:“什么风范风度的,狗屁!高粱苞米都打蔫了,秋天没有收成了,还有啥闲心整景扯犊子。王岩他有本事,想个来钱的道儿,叫大伙挣上百八十块的,买袋白面包顿饺子,算他王岩没白喝几十年的墨水。一人一个眼光,我不服他。”
  耿大顺的这些牢骚话,不知咋就传到王岩的耳朵里了,把个一米八的三十多岁的硬汉子折腾得上了火,牙疼好几天,腮帮子肿老高,像含了块糖球。
  王岩上火牙疼,不都是因为耿大顺的直肠话。世界是物质的,没了赖以生存的基本条件,一切浪漫都是扯淡。这些土里刨食,以土地为生命的农民,今年都遭了罪。老天爷从开春到现在只下了两场逗人的小雨,还真不如一点不下的好。种子,化肥,人力物力,大把的血汗钱投进黄土中,把小苗将就出来,眼巴巴地看着打蔫。报纸、电台、广播、电视,一个劲儿地喊抗灾自救,每人浇一亩保命田。纯粹是安慰人的空话。如果真正到灾区考察一番,到农村来看看,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河套里早已底朝天,不见一滴水。十家有九家井水干枯,活命都成了问题,上哪里去找水浇地?每个农户都知道,旱天里,浇多深就干多深,热风一吹,浇过的土地不到两天就裂了纹,镐头都刨不动,如水泥灌浆一般硬。找点活干,挣点现钱,农业损失副业补,这才是唯一的抗灾自救的出路。
  吃过早饭,王岩沏了一杯浓浓的茶水,坐在电视机前面消磨时间。百年不遇的干旱使得小山村来个百年不遇的清闲。地里小苗侍弄得干干净净,没有一棵草。天不下雨,所有绿色的植物都被日光晒得和黄土一个颜色。已经是盛夏时节的大地,远远望去还是土黄色。
  村里的年轻人不知愁。他们身强体壮,在矿山下井,吃阳间饭干阴间活,拿命换钱。每月工资两三千元,他们不把土地当回事。地里没活计,媳妇们清闲,包饺子擀汤儿,变着法地做好吃的。把年轻的小丈夫伺候得高高兴兴。有音乐细胞的,就把音箱搬出屋,音量放大,手掐着话筒扯着脖子喊叫。让那些五六十岁的,没人雇没人用的半大老头烦得要死。耿大顺就是其中的一个。他捂着耳朵,气哄哄地直奔小柱家,一把扯下电源插座,VCD戛然而止;只剩下小柱的一句清唱:“妹不开口妹不说话妹心怎么想、、、、、”小柱要揍他,嘴里骂着“你他妈的找死啊?”被媳妇拉住了。耿大顺梗着脖子,气呼呼地走出院子,边走边骂:“什么年份,还天不下雨天不刮风天上有太阳儿,还有闲心妹儿妹儿的、、、、、、”
  其实,耿大顺是个乐观的人,早先还是秧歌队的领头人物。他扮演的猪八戒硬是把邻村的孙悟空打败了。想当年也是活跃人物呢。是沉重的家庭负担,压抑了他快乐的天性。两个女儿都在念高中,月月都得往外掏钱;老母亲八十多岁了,在床上已经躺了十多年。妻子常年劳累患上了风湿病,腰间盘还突出了,也是个药篓子。全家人好年头难得吃上一顿肉馅的饺子。耿大顺几次跑到矿山要求下井挖煤,他不怕危险,豁出去了。可一个六十傍边的人,到哪里都是大庙不收小庙不留。又不会骑摩托,远处的活计干不了。耿大顺常年一身灰不溜秋的衣服,脚上的拖鞋还是两个色的。那是他在街里看见一伙人打架,一个受了伤,拉走了,剩下一只拖鞋看着怪好的,就捡了回来。在河套里还捡到一只。他说我一个糟老头子,谁愿意笑话就笑话去,不扎脚就行了。他盼望下雨的心情比任何人都强烈。他就指望着这几亩山地呢。他当然就听不下邻居小柱子的嚎叫,还唱什么天不下雨天不刮风儿的,闹心。
  王岩独自喝着茶水,愁眉不展。他想,真得为这些打不了工又做不来买卖的农户想点出路。王岩在村里是个人物,八十年代初期的大学漏子。人很精明,长得帅气,穿戴讲究。无论与什么人说话,都是和和气气的,总是一脸的友善和喜兴。有人说他是白脸曹操,也有人说他摆臭架子。不管怎么说,这小子有眼光;东坡有一块残次林,林场想处理,每亩一百元承包,三十年合同。村人没有一个敢朝弄,王岩抓紧时机,一下子承包五十多亩。一万多块钱扔进去,只有一大片荒坡和树木桩子。
  王岩有魄力,雇人又雇车。两个星期折腾下来,一片肥沃的土地开垦出来了。以林换林,种植高杆秧庄稼上边不让。王岩栽上了见效快价格好的凌源大枣。树趟子种上了大豆新品种“苏克一号”。头几年雨水好,几年下来,王岩就凭借这块地收入了十多万元。现在枣树成型了,人家也不种地了。这大旱年头,大枣就丰收了。旱枣涝梨嘛。王岩在这个旱年里仍然有好的收成。人们就感叹,一样是种地的,王岩没跑广州没跑上海,没下井没轮大板锹,不也发家了,人家那钱哗哗的。看现在的王岩,大车小车都有了;手机座机用的全科,谁比得了人家。耿大顺就是不服,常常扯着脖子喊:“什么水平?什么文化?人走时气马走膘,没有他的同学给他贷款,没有他小舅子出车出力,他是个啥呀。”
  王岩是个热心肠的人,自己有老本垫底,当然不愁吃喝花销。即使十年不收他也招架得住。可是,村里以土地为主要经济来源的农户也不在少数,不仅有耿大顺这样的贫困户,自己青梅竹马的好友小梅,也指望着这几亩田地。小梅的丈夫年纪轻轻竟然得了怪病死去了,撇下了小梅母子。小梅带个孩子家里家外的操劳,大美人变成黄脸婆了。望着旱死的小苗,小梅整日愁眉不展。街上卖雪糕的声音不时地传进院子里,馋得小孩子一个劲地哭闹。小梅想个绝招,街上一过来卖雪糕的,小梅在屋里就先卖上了;逗孩子卖雪糕的声音盖过了真卖雪糕的,直到听不见为止。望着还在天真玩耍的孩子,小梅的泪水忍不住掉下来,孩子好糊弄,可家里连熬菜的油都没有了。
  王岩喝着茶水,想着这些贫困的农民,真得为他们想个来钱的道儿。正思索间,小柱子“咣当”一声撞进屋子,嘴里骂骂咧咧:“这耿大顺,天不下雨拿我出气。唱一会歌儿还把他惹了,真想揍他。”
  王岩说:“你还骂呢,你一个月三千多块,下不下雨你不在乎。耿大顺多难啊,年景不好,苦百姓真扔不起。”
  小柱子端起水碗一饮而尽,抹抹嘴巴子:“有啥可扔不起的,那点破地好年头才出几个钱。就是没能耐,到街面上看看去,现在盖楼的好几份。我昨天下班碰上三林了,他开着车往南瓦造下去了,干啥?给老史家拉沙子。三林说,一车沙子八十多元,得三百多车呢。老耿头有能耐拉沙子,也比种地强,他不是没那个尿吗?真是的。”
  王岩瞥了小柱子一眼:“你说那玩意,耿大顺哪有车啊。有钱买车不就好了。三林怎么到南瓦去拉沙子?来回四五十里,不够耗油的。”小柱子不耐烦地说:“别打听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水,我渴了。”王岩一把将小柱子推开,趿拉着鞋子跑出去,一副火烧屁股的样子,跨上摩托就跑了。小柱子望着他的背影直发愣,这个王岩,整啥事呢?
  天快黑的时候,王岩酒气熏熏地回来了。他直接拐进小梅的院子,进屋就抄起一本书扇起风来,语气由于紧张激动显得不那么连贯:“梅,有办法了,有救了。明个钉个筛子,上河套筛沙子去。何乡长家盖楼房,李书记盖大型鸡舍。还有经营五金建材的老张也盖楼。都大量用沙子,三轮车,一米的,一车五十元。这回你就干吧,自己挣了钱,想给孩子买啥就买啥。”王岩的头脑是清醒的,不敢在小梅家多呆,怕出闲话,急急地出了屋子,临到门口时说:“我马上到耿大顺家说一声,明个河套热闹去,早点的啊!”小梅满腹的话咽回到肚子里,痴痴地望着王岩的背影消失,哀怨今生与王岩无缘。
  太阳出来有一扎高,大地已经是热浪袭人。道路两旁的庄稼虽然经过了一夜的降温,叶子也没有舒展开来,灰了吧唧地打着绺儿,让人看了揪心,那都是钱啊。王岩早早地就来到河套,来回走动着。这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大河。童年时期,这里河水清澈见底,小鱼儿来回游动。每到伏天,这里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洪水过后,大石头都冲了出来,满河套的人,挽着裤脚子,叭叭地捡着石头。垒个猪圈,盖个鸡窝,都用上了。现在就不行了,整个大河套早已干涸,在阳光的烘烤下散发着一阵一阵的热浪,每块石头都烫脚丫子。偶尔有几株野草,也早被牛羊啃的只剩下秃茬了。王岩往东边的拐弯处看了看,当年与小梅在那里玩过过家家,小梅都是扮演新娘的角色。找个长条的石头做他们的孩子。要不是小梅的妈妈极力反对,要死要活的折腾,王岩和小梅也不至于分手。
  王岩正在漫无边际的想着,耿大顺领着老婆,后边跟着小梅母子;西头的光棍常海,东头的董三两口子也来了。人们的消息也真够灵通的。耿大顺的嗓门最大,老远就喊:“王岩,你小子真能忽悠,把大伙都整河套来了,挣不着钱你给开支啊!”王岩说:“大伙就干吧,有屁股不愁打,就怕没货,现在沙子可缺了。”
  都是庄家把式,苦大力出身,最不愁的,就是干活。天没黑之前,每个人都打开了沙子窝。孤寂的大河套有了这些穷苦的劳动力,顿时热闹起来,人人跟前都起了沙子堆。别人都是俩人搭伙,像王岩两口子,董三两口子,耿大顺两口子,一个装,一个筛。只有小梅和光棍常海单干,沙堆不大。耿大顺的沙子堆最大,王岩围在他的沙子堆转了转说:“耿大哥,你这堆我估计了,少说也有三车,三车就是一百五十元呢。”耿大顺啥时候说话都不那么中听,他说:“一百五十元?别逗我了,到手才是钱,有人给我三十元,这堆沙子我就给他。”
  王岩的媳妇可不是好惹的茬,与王岩结合,大伙背地没少评价:这两口子对把刀了。两口子都是鬼精的心眼子,都是过日子的能手。而且,二人都一样的身高马大,都一样的热情善良。两口子在村里都有一种威慑的力量。也就是说,两口子说话都占地方。今天王岩媳妇到河套来筛沙子,不到一天闲话就传出来,说她是看着王岩,怕王岩和小梅旧情复发。其实王岩媳妇是给大伙做榜样,老百姓就是胆子小,有时往他的嘴里塞蜜都不敢张嘴。死热荒天的,又是苦大力,沙子卖不出去,不是把大伙糟践了。王岩两口子不带头干就没有人敢筛沙子,何况这个活计又是丈夫敛巴来的。
  此时见耿大顺话不好听,王岩媳妇也扯开了嗓门:“耿大哥,我这人直性,有话照直说。其实你们心里明镜似的,我家不缺钱,我和王岩可以不挨这份累,不操这份心,你们要明白这个理儿。咱这里的杏子为啥不值钱?就是少,外地车不值当来,不够车;本地又销售不了,沙子也是这样,一车两车的,谁来?到时候就怕车来了,没有货呢。”
  耿大顺没有吱声,心里暗骂,骚老娘们还跟着乱叽咕。王岩则偷偷掐了掐媳妇的屁股蛋儿作为奖赏。这话说道王岩的心里去了。王岩媳妇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小梅,心想你王岩娶我对劲了。小梅可没有我这两下子。
  第二天下晚的时候,大伙有点泄劲了。一是纯体力活,都累蔫了。一车沙子挖出来再筛了,劳动量近万斤,不是闹着玩的。二是沙堆越堆积越高,沙漏子无处放。沙子要是卖不出去,往下的活就无法干了。别看耿大顺的话又臭又硬,可人们还是愿意以他为中心,停下手中的活计,聚在他的沙堆前歇息唠嗑,扯闲篇。劳动当中的快乐是真正的快乐,光棍常海就是为了凑热闹才来到河套筛沙子的。他早就对小梅动了心思,小梅对常海也有好感。常海能干,又无牵挂,只有一点小梅不中意。那就是常海的嘴太涝,自以为很聪明。好话赖话一说就一大堆,好像得了话痨。早先曾经娶过媳妇,没成想是个骗子。钱财骗到手就远走高飞了。把常海糟践够呛。父母一上火就都去世了。常海见小梅也过来休息,心里立刻高兴起来。他从来没有和小梅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偷偷打量发现小梅真是美女。心里一下子激动起来,就干脆脱了背心,坐在耿大顺的沙堆顶上。又偷偷瞥了一眼小梅,给大伙讲笑话。他说:“这话吧,别分析,一分析就变味。上回我到市里,有三个老娘们叽叽咕咕,”他发现都在支愣着耳朵听他白话,就更加来劲了,捏着鼻子学女人说话,“一个说,我下岗了,我上边没人。另一个说,我也下岗了,我上边有人,不硬。第三个女人说、、、”他还没有说完,董三媳妇就往下扒沙子堆,常海叽里咕噜从上边掉下来。大家笑翻了天。几个妇女把常海摁在地下咯吱他,常海痛苦地笑着满地打滚。
  王岩媳妇呲哒他:“常海,你咋没个人样啊?就你这色货,我还想给你保媒呢,你等着去吧。八辈子看不着后脑勺子。”常海被董三媳妇和王岩媳妇按在了地上,往他的裤兜子里灌沙子,大家笑翻了天,出现了难得的轻松和快乐。小梅不声不响地收拾家伙什,领着孩子回家了。她清瘦的身影和疲惫的脚步让人看了很是忧愁。耿大嫂说:“常海你长点心眼,你越是这样,小梅就越看不上你。”王岩媳妇看了看远处的小梅,撇着嘴说:“小梅有啥了不起的,还带着个孩子。常海你真要是有心思要她,我给你当红煤。”常海乐得直蹦高,大伙一致赞成王岩媳妇给他俩撮合撮合。只有王岩摇了摇头,说媳妇趁早拉倒,撮合不成。当着大伙的面,王岩两口子打赌。若成,王岩给媳妇买钻戒,若不成,王岩请客,给筛沙子的这帮人买香瓜解馋。常海及时地补上一句:“我求求大伙还是别吃香瓜了,让嫂子戴上钻戒吧。”
  又是一个热浪袭人的早晨,筛沙子的这伙人懒洋洋地来到河套。几天以来的强体力劳动,每个人都见瘦了,一个个脸蛋晒得黑红。耿大顺和董三都光着膀子,晒得像北京烤鸭。脊梁骨都爆皮了。人们话语少了,唉声叹气,主要是沙子卖不出去。从开始到现在,还没有见到一分钱。再回头看看自己的劳动成果,大沙堆对面不见人影,沙漏子如一条巨龙卧在河套中间,用火车拉,也得几个火车皮了。如果按斤计算,每个人每天至少拿起四万斤的重量。人是伟大的,而农民就更加伟大,劳动是农民的本事。他们看到的是劳动成果,从不记得自己挨了多少苦和累,他们不讲享受,只讲劳动,挂在嘴边的话,也是看谁怎么怎么能干。在这大旱时节,在庄稼绝收的绝望心情下,在这三十五度高温的大河套里,每个人都盛开着生命之花。人,诗意地安居在大地上。这种所谓诗意地安居,有多少人能够享受下去呢?大伙戏言,我们简直是河神!看,把大河套翻了个底朝天,东海的龙王爷恐怕也没有这个能耐呢。
  王岩望着大大小小的如小山样的沙子堆,心中焦急万分。三林这小子不办人事,说的好好的,怎么这些天不见人影,自己不成了谎屁精了吗?他越想越憋屈,骑上摩托车就走了。媳妇知道他干啥去,也不多问。耿大顺抬头望了望,心里有了谱儿。但是嘴上还是故意问道:“王岩干啥去了?”王岩媳妇回答:“不知道。”她不想多说什么,事情没有办成之前,还是给大伙留点悬念吧。常海接过话茬:“是不是买香瓜请客啊?”言外之意是探寻王岩媳妇保媒的事情。小梅不知道内情,接过话说:“买香瓜可是好事,现在的香瓜可贵了,吃不起啊。”大伙就嘻嘻地笑,都说小梅你可别吃香瓜,还是让王岩留着钱给媳妇买钻戒吧,这对你是天大的好事。小梅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也就不多说了。
  耿大顺的媳妇已经是四十多岁的女人,这几天两口子可劲干,累得腰酸腿痛,胳膊晒得通红,起了水泡。她小声地和老头子叨咕,我看咱还是别筛了。耿大顺心里正烦恼着,明天就是月末了,两个孩子该回家取伙食费了,老妈妈的药也没有了,越想心里就越没缝。没好气地骂:“你不愿意干就滚犊子,老娘们家家的,狗屁尿没有。”两口子正计较着,从大道上过来一个人,在耿大顺的沙堆前停下来。原来是村上派人通知他,到村部去领衣服。上级为了救助灾区,用卡车运来一车的衣物,分给这些贫困户。耿大顺正好干不动了,扔下家伙就走,他忽然又问来人一句:“有小梅的份吗?”来人说:“没有,小梅年纪轻轻的,又没有什么大事。”小梅失望地低下头。
  一袋烟的功夫,耿大顺抱着一大堆的衣服来到河套,把衣服往石头堆上一抖搂,豪放地说:“大伙随便挑选吧,谁相中哪件就拿去。”耿大顺气得大骂:“这帮犊子,早就在背后下挂了,好东西还能轮到咱头上?听说棉被就三十多条,羽绒服好几包,成套的衣服不下百件,他们都背后挑走了。乡上挑走一波,村上挑走一波,谁手快又挑走一波,剩下的都是没有人要的了。大裤衩子,花花裙子,当劳动服干活穿都不合适。耿大嫂挑选一件黑色牛仔裤扔给小梅,因为小梅瘦弱,别人谁也穿不了。小梅乐得没法,赶紧好好地折叠起来。
  干枯的大河套里,又出现了难得的欢乐。大伙谁也不筛了,都聚拢在耿大顺的沙堆前,把领来的衣服仔细翻看,把一些没有用破袜子,裤衩子,乳房罩,体型裤之类团吧团吧坐在屁股底下,省着咯屁股了。把一些肥肥大大的衣服顶在头上遮挡太阳。大家又说又笑,难得有如此好的心情。董三高歌一曲“牡丹之歌”,耿大顺居然来了兴趣,一手掐着裤衩子,一手掐着小孩子的书包,竟然扭起了秧歌,嘴里嘟啦搭嘟啦搭地给自己伴奏。媳妇骂他不正常,刚才还张大嘴骂人,这功夫又耍起膘来。小梅受到了感染,也不时地说笑着,露出洁白好看的牙齿。只有常海不高兴,一眼一眼地剜王岩媳妇。心说你咋不办事,赶紧给我做媒呀。王岩媳妇假装看不见,或者是很不屑地瞪他,意思是就你那熊样子,把小梅给你简直糟蹋了小梅。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念想,就是盼望王岩回来,给大家带来好消息。
  一连两天,王岩始终没有露面,问他媳妇,摇头说不知。耿大顺把铁锹往沙堆上一插,卷着旱烟说:“办不成就拉倒呗,猫啥躲啥呀。咱又没有搭上啥,费点力就当锻炼身体了,这小子,心眼实啊。”
  耿大顺的话音还没落,就听见轰轰轰一阵机器声,从大道上竟然开过来九辆三轮车,直奔沙堆。一时间,干枯的河套沸腾了,寂寞的河套热闹了。有一个满脸横肉,背心上印着一个大姑娘的家伙眼尖,他一眼就看见耿大顺的沙堆大,直接把车就开在沙堆前。这家伙还不住地四外撒目,连连问着:“那堆是你的吗?你哪里还有沙子?”一副贪婪的样子。王岩比比划划地指挥着。这下子可乱了套了,铁锹不够用,有的沙子窝开的不好,车进不去,还得重新修路。有的讨价还价,车主帮装不帮装的,一阵计较之后,开始行动。十多分钟,九辆车相继开出河套,车主嘱咐又嘱咐,沙子千万给我留着,别答应别人,用不上天黑都拉走。这些三轮车出了河套就上油漆路,自翻斗,来回用不上二十分钟。车主之间也在互相找人情:“咋样,没白跑吧,我说这里有沙子就是有沙子。”听得这些筛沙子的,心里这个舒服!几天以来所有的苦和累,都被今天的成果覆盖了。天黑之前,满河套里,划拉划拉也不够一车了。再看看收入吧,耿大顺最多,1500元。王岩两口子第二,1200元,大家都明白,王岩尽为大伙办事了,耽误了时间。董三两口子有一搭无一搭的,没敢使劲干,卖了四百多。常海一个人就卖了九百多。小梅最少,只买了三百多。董三两口子有点上火,没干过常海一个人。小梅偷偷地望着常海笑了一下。男人有力气能干活,啥时候都能赢得女人的芳心。临回家时,王岩媳妇拉住小梅说:“小梅,我晚上到你家去,有点事。”小梅疑惑地点点头。常海乐得一蹦三尺高,口号吹得吱吱响。
  有了这次小秋收,人们干劲大增。耿大顺成天哼着属于他的流行歌曲“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听得人们有点心烦。最有资格制止他的,当然是王岩。这小子有头脑,不服不行。王岩把大伙召集在一起,说是改善劳动工具,这种筛法太原始,人又挨累。漏子无处放,尿掺屎,屎掺尿的,不少沙子白扔了。人们效仿他,钉个两米的大筛子,后面找个木棒子一支,人们只管往上扬,沙漏子不用折,直接垫底,这样沙堆在上面,装车也省劲。这个方法可把小梅和常海成全了,一天最少能筛三车,虽是累得要死,可也真挣着钱了。
  耿大顺突然又担心起来,问王岩:“这老史家的楼盖完了,咱这沙子可卖谁去?”王岩说:“这你放心,林业部的老林盖楼,计划办的老朱盖楼,张书记盖猪舍和车库,杨村长盖楼,沙子用老了。”耿大嫂高兴了,好信地问:“他们咋这么有钱啊,都楼楼的。”王岩说:“这你就傻了,他们都是鸡头上的肉——大小是个官,肉肥汤也肥,百姓跟着借点光,挣点苦大力钱吧。”耿大顺乐坏了,又哼上了流行歌曲,累得弯腰驼背也不叫一声苦。董三不解的问:“别人有钱可以,老吴家盖楼可就神了,哪来的钱呢?”常海的涝劲又上来了:“人家不是有个小佳人吗?女孩学坏就有钱,听说初中没毕业就挂上大款了,脸蛋漂亮,那钱,哗哗的。听说修复了什么膜,再破,再修,再破,再修。”常海还想说下去,小梅递给他一个很内容的眼神。常海嘎然止住话题,脸色绯红。耿大顺感慨起来:“钱这东西,真他妈的邪门。该有的没有,不该有的花不完,老天爷没长眼睛。”王岩说:“不能这么想,钱财的多少也是智慧能力的象征,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大哥明个上集,买二斤肉包顿饺子,咱吃的香,吃的踏实,心里没鬼儿。咱们老百姓,看看,一个个都成河神了,这么叫大伙不屈吧。咱们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咱们喝粥也省心。我今天恼了,我没有好皮鞋穿。可是,我看到有个人没有脚。和没有脚的人相比,我们鞋子的好坏太不重要了。人活一世,知足常乐吧。”耿大顺连连点头,看人家王岩说的,就是好听。这回他服了!
  受王岩的感染,大伙又都放下家伙什,又聚在耿大顺的沙堆前歇息,谈论人生的大道理。今年虽然绝收了,还要乐观地面对未来。话题一涉及到未来,常海就不吱声了。王岩媳妇逗他:“这些年都憋着了,现在受不了了?成与不成,就在今天下午五点了。”小梅在一边羞红了脸庞不吱声。王岩媳妇早已为他们牵了红线。下午五点,不热的时候,在南边的小树林里,让他们正经地或者是正式地谈谈。
  太阳慢慢偏西,五点已到,灼人的热浪已经退去。常海从兜里掏出干净的衣服套上,往小树林中走去。小梅没有换衣服,一个村住着,谁不知道谁呀,成与不成,几句话的事。因为有儿子,当初的幸福变成了现在的累赘,小梅对常海不那么挑剔了。董三骂常海又一路尖,整什么西洋景,大大方方地直接和小梅面对面一谈,啥事不解决了。啥年代了还扯这个。还用得着这么神秘地相亲。
  王岩媳妇说:“你知道啥,这是小梅的意思。要是直接谈,小梅怕不好说。有个中间人隔着,好说话。也给常海点压力感,不然这小子胡诌巴咧的,也没有个正经的,好事也办砸了。因为涉及到孩子,这里就有很多事情。女人再次出嫁,就没有当初的骄傲和得意了。对于小梅来讲,是痛苦的事情。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小树林,常海找了一块干净地方坐下来,并脱下自己的上衣铺好,让小梅坐在他身边。小梅不坐,说站着说一会话就得了。大伙都看着,不好意思待太长时间。常海头脑里突然想起电视里的一句话。看完电视就忘得一干二净的他,对这句话却牢牢地记住了:女人的内心深处,希望有个男人对她非礼。常海一下子站起来,鼓足勇气,将小梅一把拦腰抱起来,就像抱小孩一样转迷楞歌儿。小梅呵呵笑起来,在常海宽阔的臂膀里挣扎,挣脱了常海的怀抱。这是她梦寐以求的怀抱啊,一种强大的幸福感安全感涌遍周身。小梅表面嗔怒内心十分喜悦。再望望常海,脸红脖子粗地喘息着,男人特有的生理功能让常海呈现了丑态,下身支起了帐篷。小梅心跳不止,背过身躯。常海意识到什么马上蹲在地上,这个动作把男人绮丽的风景区掩盖得不露一丝痕迹。这一点很让小梅心动,一种神奇的力量正抓住小梅的心,小梅如同笼中小鸟逃出苦海,飞进了浩瀚的大森林。常海抱起她的瞬间,她就有了这个决定,她决定和常海在一起。此时,她孤寂的心希望常海给她承诺,常海刚才的举动让她看到了希望。
  就在小梅神驰意往之际,常海伸手拽小梅的裤子。小梅娇羞的神态让常海有了胆量和勇气,话也就醉汉般地出了口:“来吧,躺下,人就是这么回事。男的离不开女的,女的也离不开男的。什么大老板大官员,衣服一脱也跟猪一样。你我都是过来人,来吧。”常海毫无顾忌地脱了背心,正准备脱裤子,小梅呵斥了他。小梅诧异了,小梅惊呆了很久。常海根本没有瞧起自己,他的心里是那么肮脏,没有情没有爱,没有结婚的打算和迎娶她的誓言。只想着交合之欢,没有一丁点可以让小梅依赖的地方。可怜的常海,本来可以凭借强壮的体魄勤劳的双手获得爱情,却被他的所谓精明世故之语把一切都赶跑了。小梅厌恶地甩了一下胳膊,给了常海一个重重的耳光,悲愤而痛苦地说:“我真是看错人了,找你心目中的老母猪去吧。”小梅脚步凌乱地走出小树林,连家伙什也没有收,默默地走了。常海怅然若失,心里空空的,好半天才钻出树林子。现在,常海最恨的人是自己,天知道他刚才怎么就说出了混账话。短短的几分钟如同做了一场噩梦。
  见常海垂头丧气地回来,大家都上前打听事情发展的怎样。常海痛苦的表情把一切都说明了。常海第一次正经地说话:“我常海白活了!不在外混出个人样,决不回来。王岩大哥,我那点地你种吧,我一个大老爷们,成天在河套混有啥出息。”常海说完从兜里掏出三十块钱叫大伙买香瓜吃。说完,直接就上了大道。截个出租车就走了,拦也拦不住。第二天,小梅也领着孩子走了,娘家嫂子给她找了个主,据说挺有钱。河套里,一下子少了两个人,人们干着干着就泄劲。少了两个人争车主,沙子好卖了,甚至供不应求,可那种快乐的心情再也找不回来了,即使有人说了笑话,也不觉得好笑。话题成天围绕着常海和小梅,空气中满是离别的伤感情绪。
  常海小梅走后第三天,沙子明显卖的慢了。每人的沙堆又成了小山,偶尔来一辆买沙子的车,大家也都发扬了风格,让给了耿大顺,他太需要钱了。王岩到街里打听一圈,回来告诉大家,现在街面上正截车,什么养路费,增容费,牌照,无证驾驶,车主都猫起来了。另外有消息传出,反贪局过来了,街面上都安装了举报箱,就有好几家的楼不盖了。“河神”就要失业了。耿大顺又骂开了;王岩说:“大哥消消火吧,即使人家的楼照常盖,咱这沙子也不能筛了。昨天乡上老王透露给我,环保部门准备插手管这件事。看这河套祸害的,真要发洪水,这水就得往南拐,南大甸子上百亩田地就危险啊。”耿大顺的倔劲又上来了,扯着脖子喊:“什么水土流失!大头不算小头算。头几年这大河套杨树林子一片连着一片,这几年咋都放光了?反正老百姓没有一个敢放的!后坡的松树,说什么放残次林,整来整去都挑选粗大的放——好卖钱啊,倒把一片好林子整成残次林了。”正吵吵间,几辆摩托威风抖擞地驶进河套,几个筛沙子的人心里突突起来。其他人没有说什么,只有一个高个子比比划划地吆喝着,把几个筛沙子的喊到一起。他说,在河套筛沙子是犯法的,破坏水土流失。因为今年大旱,大家挣点钱也不容易,现有的现成沙子卖了就得了,也不罚款了,以后决不能再筛了。谁要不听话可真就罚款了。这话也说到家了,耿大顺也无话可说。蔫蔫地扛着筛子回家了。其余的人也都回来了。昔日热闹的河套,又恢复了它的寂寞、沉静。
  农历进入秋分,农谚说秋分无生田。今年绝收了,偶尔有几个玉米棒子,如掉了牙齿一般,没有一个囫囵棒子。劳动一年,只收入几捆秸秆。
  王岩整天不着家,骑着摩托乱窜,总是急三火四的样子,这让耿大顺的心里有了盼头。果不出所料,八月节那天,他在耿大顺家门口发布了三条重要信息。
  一   市劳动局为了让灾区人民增加收入,安排人员劳务输出,有意者到乡上报名。
  二  在乡上南边的小学前面,准备修建大桥,工程让咱这里的人拿下了。这是公家用沙子,不用过筛子,不用担心环保的人来罚款,有愿意干的,可与乡上老李联系。不筛沙子跟瓦匠干也行。不差钱。
  三  上边下来一笔扶贫贷款,如搞养殖,速找村长报名。
  搞养殖风险太大,掌握不好疫情和市场行情。上外打工撇家舍业的,何况还有卧病在床的老人,最后耿大顺还是选择了在家跟前干苦大力,早晚吃个现成饭,离家近。至于挨累,挺着吧,谁让天生就是一个劳动力呢。
  王岩什么也没有干,整天东跑西颠,买书买资料,不知想鼓捣什么,明年的出路在哪里,谁也不敢去想,只是王岩露出风口,不想点法子,是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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