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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 尘
来源: | 作者:韩春荣  时间: 2019-12-03
  未开想念一夜无梦的日子。她躺在床上,胸口怦怦跳着,她就想,老是这样惊醒,心脏早晚受不了。
  晨曦从窗帘缝里挤进一丝来,把卧室切开两半,一半是空旷的白,一半装满略显粗重的呼吸。未开一下子从梦中惊醒时,不知身在何处,好像还在网里慌乱地左右扑打着鲜红的尾鳍。清清亮亮的鸟鸣,让她清醒了些。闭着眼,她还是很快感觉到了床的支撑。我不是鲤鱼,还是自己,对,是自己。
  未开沉重地眨了几下眼,终于大大地睁着,空洞了一会儿,长吁口气,翻了下身,感到熟悉的僵硬酸痛,可还是立刻起了床。她拉开窗帘,拉开半扇窗,半倚在窗边,吸了几口涌进来的清凉。她往下面看看,没看到枝叶间的鸟,就转向床。她提起毛巾被轻抖了下,明亮的空中便悬浮着数不清的细尘,点状、半环状、L形、S形,说不清的形,满布着,细细小小的尘埃。总会尘埃落定的,可尘埃落下去,静止的物件上就不再干净了,就需要反复地擦拭,清洗。然而,尘埃还会从更大的空间侵袭进来,一种弱弱的强大。
  未开规整完床铺,下楼。木呵呵地盯着楼梯,感觉客厅里似乎有一团暗影,她探头去看,真的,儿子坐在沙发上。她半沙着嗓子问,儿子,起早干啥?
  儿子说,鸟——在树上叫,叫,就——醒了。
  她拉开窗帘,一缕透过树枝的阳光晃在儿子苍白的脸上,钻进他微张的嘴里,源源不断地,细小的尘埃颗粒像透明的营养液缓缓输送着。
  她停了下,没说什么,拐进卫生间。
  吃早饭时,未开对儿子说,你老爸明天回来,不知这趟货咋样。希望好卖些。卖好了,再给你换台配置高的电脑。
  儿子笑笑,用纸巾抹了汤汁和口水。
  她说,妈妈今天中午不回来了,天儿热。她轻轻地看着他的脸,怕目光刮破他皮肤似的,你用微波炉热点儿饭吃,行吗?
  儿子点头幅度很大。我,我——《世界通——史》,当——代卷,今天能——结——束,结束。他的长胳膊在饭桌上划拉了五圈。
  她说,你太厉害了,六大本啊,一个月看完了。她发现自己的声音过于夸张了,撞到不锈钢炊具上瓷砖上反弹回来,分外地响。她想,自己的眼睛也瞪得老大吧,鱼一样地。她最近总是下意识地把眼睛睁得老大,一副吃惊的模样,眼周肌肉乍然绷起,又陡然松弛,越发显得憔悴而茫然。于是她稍微降了个八度,把嘴角翘起来,我再给你买点儿什么书呢,你上网查查,相中了告诉我。
  儿子用长手指使劲儿搓脸。
  她搅动粥,用力从脑海里拨开些什么,脸上均匀铺展着三四十度的笑。那温和的笑容已经很老道了。她自忖,演员主播也不一定比我笑得切合呢。她低下头看碗。碗里,饭粒是饭粒,水是水。饭粒和水融在一起,看不出分界,才叫粥,清晰了,就失去了某些意味。粥的意味被搅没了,她仍喝光了半碗粥,和着微笑。
  未开出门时犹豫了一下,翻了翻包,看见有一元的零蹦儿,拿起阳伞。不走了,天儿太热。坐公交,虽然公交上气味浓重,人员复杂。
  她出了门,闻到新鲜的桃儿香。她仰起头,今年的合欢开得真红。啊,像挂在树上的微笑。
  她听到动静回头,儿子靠在门边,也仰着头。她孩子似的竖起食指说,看,合欢花,像挂在树上的微笑。
  儿子张开嘴,张得老大,睨视上方。
  她说,别老看书,多在院子里走走。
  儿子还在看合欢花。
  未开带上院门,没迈开腿。院墙上刷着丑陋的大黑字,○拆。她心里痛了一下,她每天看到那个字都会痛一下。痛到麻木就好了,可惜她还麻木不了。最后通知还没下来。
  她家东侧一百米处是高档别墅区,静悄悄的,电动门整日关着,偶尔无声地打开,高档车缓缓进出。车窗都关着,看不到车里人模样。能看到的人就是保安,他倒是常站在门口,那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儿,有时还披挂着绶带,独自一人,在大门口姹紫嫣红的花前喷泉后走着笔直的正步,有点儿滑稽,可走得真好。她经过时总要往那门口看看,不是为了看花,也不是为了看喷泉,更不是为了看进出的豪华车。
  西侧一百米处已经高楼林立,虽然是一簇簇灰黑的框架,塔吊还在慢慢转动着长长的手臂,可她家的傍晚从去年秋天开始就来得偏早了些。塔吊。塔吊这几年总出现在视线内,在蓝色的灰色的或浑黄的空中,伸着长长的笔直的手臂,长长的,笔直的,说不上喜不喜欢。天还没这么热时,中午回家,她多次看见有个人在塔吊的长手臂上走,一步,一步,晃悠着手臂,越走越闲庭的味道。她先是担心,后来简直期待着那个人影出现。高空漫步,没有安全绳,钢架自然也不是路,那他走的无疑是心了。她相信,不只是信。
  南边一百米处已经铺了宽阔的沥青路。现在,路停工了。一辆铲车停在一家破民房旁边,黑夜白天都杵在那儿,一动不动耷拉着头。民房前已被推平,碎砖烂瓦堵在那家门口,那民房破烂得只消铲车在房顶拍一下,就会和门前的砖瓦称兄道弟不分彼此,可它硬是站在废墟上,貌似睥睨周遭,实则早已和废墟保持着协同的格调。
  未开还没去租房。真不想去。上哪儿去租带小院儿的房子呢,院儿里还要有一棵合欢树。她家的合欢树差不多荫蔽了整个院子。白天浓阴匝地,一片谨慎的清凉。夜晚树叶收敛起来,阖上长长的眼帘,静谧安宁,先于他们进入浅梦。合欢树,是女性的树,文静的女孩儿,细心的女子。
  小院儿么,就是小。儿子腿长,东西向走九步就到头了,南北向六步,多走一步,鼻子就得碰到墙。有时儿子在院子里走,她就有些紧张地盯着。那次儿子一趔趄,俩手撑住了墙,才没碰着。她赶忙跑出屋,说,儿子,走八步就拐弯儿,别走九步,啊。 
  卖了楼房换这个小院儿,还是正确的。房子两层,一楼有个卧室,方便得没得说。折叠餐桌靠在厨房一角,吃饭时打开,厨房好不拥挤。客厅让楼梯占去一块,也窄,当然客人越来越少,一年来不了几个。好在二楼两个房间,能匀出个书房,一面墙靠着书柜,柜子里撑满了书和杂志。有个书房真让人心安呐。每天做完家务,能在书房里坐一会儿,摊开本书,是她最奢侈的享受啦,连折叠椅的咯吱声都透着懒散。懒散是中年人的必需品,懒散就是一种从容啊,从容是多么成熟的可依赖的气质。她翻书时,刻意放轻动作,看纸页柔软着腰肢,舒舒服服地翻个身,等着她一寸寸地细细咂摸,让字一个个挪进眼帘,融进心里。她坐在书房里,就觉得自己是个很幸福很幸福的女人。
  房子没接集中供暖,冬天得生炉子,她几乎天天中午回来给炉子添压上煤沫或煤坯,再给儿子做饭。炎热的夏天,那炉子是不生火的,她用一块洁白的蕾丝布蒙着,上面摆了塑料盆栽——水仙。她每星期洗一次蕾丝布,那蕾丝有些朽了,丝缕断了几处,该再换一块了。那塑料花也每周冲洗一次,捧着黄色杯盏的素淡花朵总那么水灵,哪里是真花能比的。真花在这厨房里根本长不好,朝北的屋子,窗子开得高,没有阳光不说,油烟沾到叶子和花上,怎好清洗呢。她看着那盆水仙,偷笑自己的小聪明。但冬天时她还是会买个水仙蒜头,养在小巧的纯白瓷盘里,摆在客厅茶几上,耐心地等着它,开出嫩弱简静的花。
  十四年啦,十四年,未开出出入入这小院儿多少次呢,简直算不清。这出出入入的从容与繁忙,可不可以让家里涌动着一拨儿一拨儿的小浪花呢。
  她边走边想儿子少年的模样。脑海里首先跳出来四个字,歪歪扭扭,是的,歪歪扭扭。住楼房时,多少次下班回来,看见儿子手扒着防盗窗,脸挤在栏杆里,口水随风飘出去,面部不断转换着奇形怪状,努力编织着并迅速瓦解着笑容,伸出细长的手,向她挥舞。她把笑挂在脸上,心里模糊着。
  儿子初一只好退学。他得了胆结石,疼起来在课堂上嗷嗷叫。学生老师都有意见。有意见正常啊,谁听了那声音都瘆得慌。不能是自己儿子就包庇,让别人一起领受折磨。他们在师生们复杂的目光下,默默地把儿子领回家。
  他们上班时,儿子只好一个人在家。他们回来时,总看见儿子在防盗窗里折磨着人类最美的表情。儿子难道不想笑得好看,可他控制不了那张脸的运动,像他不能随意控制舌头,轻松控制胳膊腿一样。儿子的可怜还在于,他的智商太正常了,甚至有点儿高。痴呆儿可能会幸福点儿吧。她刚冒出了那个念头,就有些生自己的气,拿抹布使劲儿蹭灶台,和那一点儿污垢过不去。
  但她还是有些虚荣心作祟。家里来了客人,她总要把儿子哄进卧室关上门,省得儿子在一旁发出难以辨别的高分贝,省得她做出笑的表情给客人做翻译,省得客人忍耐儿子的俩腿拐来拐去倒来倒去。那时她脸上的笑容难以妥帖,客人总归比儿子想得多,虽然满面客气。
  老伴儿比她心态好些,比她多历练禁折腾。他下岗后,在轻工市场租了个摊位,卖袜子内衣,成天和社会底层的各色人等计较着一块两块,还有什么抹不开的。夏天时,他还去夜市摆地摊儿。儿子就骑着带斗儿的三轮车,拉着两兜儿各色的袜子内裤。骑车的儿子是耐看的,笑容都很规矩呢。老伴儿跟在儿子的车子边,乐呵呵地。有时她也跟着,在人行道上,看着蹬车的儿子,看着高首阔步的老伴儿。
  那是七八年前,儿子还骑车出去呢。后来,儿子不出去了,往往整天不迈出小院一步。儿子一不出去,老伴儿也不张罗摆地摊儿了。最近他想做大点儿,卖时装。随他吧,五十多岁的人,头发都白得差不多啦,老远一看,高高瘦瘦,跟棵芦苇似的,不叫“老伴儿”白白辜负了那满面苍苍。他说的时装,不过是小厂货山寨版,挂满一屋子,没几千本钱。可货上好了,利润比袜子内衣高得多。虽说如今网购如火如荼,可农村人还是喜欢实体店。轻工市场每天人来人往挤挤插插热气腾腾的。她把装钱的信封递给他,他屁颠儿屁颠儿上广州了。
  儿子还不够懂事么。他上不了学,就自学。他喜欢文史,和她一样。他在防盗窗里看着小区的孩子们在合欢树下踢毽子、打羽毛球,羡慕啊。他撼着防盗窗大笑,引得那几个孩子惊悚地扭了好多次头。
  儿子写了篇千字文《合欢树下》,在市报上发了。儿子的兴奋明晃晃摆在脸上,来了客人不肯进卧室,挺不过一分钟,必定拿出那张报纸。
  公汽走了。未开把自己轻轻放到地面。不管是困了,累了,梦魇了,醒来了,都得把自己轻轻放下。女人,知性的,她觉得最好这样。偶尔抬眼望望云霓可以,脚下总要坚实。常态不就要这样么,能承受生活之重,也能承受生命之轻。
  打开办公室门窗,一股桃味儿冲进鼻孔。窗外的合欢开得艳艳的,她用手牵过一枝,嗅了嗅。怪不得儿子那么喜欢,真好闻。
  上午九点,未开去开领导班子会。台长总结了这个月的成绩,也提出几点不足,然后布置几项工作。她看着几个年轻干部后背挺得倍儿直,低头在本子上快速记录。她也摁下了签字笔,但一个来小时,本子上只有一行字:抓住机遇,乘势而上。啥机遇,怎么上。她有一小会儿溜号。再看小年轻们,那认真劲儿。七零后副台长脸绷得紧,两眉间挤成了深深的八字,谦恭、自信调和得恰到好处。八零后新闻部主任尽量捂着脸上的阳光,但光芒仍旧四射出来,见台长看他,赶忙帅气并深刻地点头。文艺部主任左手托腮,嘴抿得很秀,右手写字时比唱昆曲的还柔。她看来看去,弄明白一件事,坐在桌子四周的就她一个六零后了。以前为什么没注意到这个问题呢,这真的是问题了。她心里像有条蚯蚓在弯弯曲曲地爬。
  台长依然始终没看未开一眼,也没分给她任何工作。台长宣布散会,大家站起身,她没站起来,想跟台长单独谈几句。但她发现文艺部主任也坐着,扭着头看她,恬静得很。未开只好站起来,留下他们。她走出会议室,觉得确实该习惯了,已经一个月了,还适应不了,不是跟自己过不去么。
  兢兢业业,一丝不苟,是不是被扒到贬义词堆儿里呢。她之前没转过弯儿来,人家把她分到文广局,她还申请跟着电视台。做了十五年总监制,就固执地认为自己是干那活的料儿,有能力有责任心有耐心有诚心。做了十五年副局长,她就没动过当局长的心思,自觉没能力把握全局,心安理得地当副手。可没想到,电视台一自负盈亏,台长竟把她晾到一边,小事儿也不让她插手了。凭栏处,潇潇雨歇。
  老伴儿说,不让干就不干了。干,顶多两年也就退休了。电视台能因为你干这两年,有大的改观。五年规划也没看出多大变化,是不?你能让那大倭瓜脸女主播变成瓜子脸?你能让囊鼻子男主播鼻子通畅喽?别惦记你那语法。咱这儿老百姓都不寻思语法,也没看哪个因为语法不通耽误谈生意逗闷子泡小妞儿的。你别笑,还笑。你给纠正过来,老百姓也不知道好赖。细究起来,人家还兴许觉得你不通呢。你不干,人家也弄得挺浑和。你就靠两年省两年心吧。到这年龄了,不累也要休息。你要是无聊,写写东西,挣点儿稿费?一天净帮人家咬文嚼字,人家还不领情。自个当作家吧。有个作家老婆挺带派的。啊?呵呵呵。
  呵呵。她看一眼老伴儿,笑说,这卖袜子的。
  老伴儿也笑,纯棉的,吸汗。
  嗯。吸汗。
  打开微博首页。一个个或微笑或沉思或庄重或搞笑的头像滚动起来,未开的情绪随之起伏,或喜或忧或怒或嗔。作家,真是了得。心思敏锐,语言丰富,神侃绵绵不断,撩拨热闹不凡。作家们关注的事情既多又杂,或许能给他们带来灵感,寻到写作的突破口吧。未开扒拉着鼠标,一扒拉,就到了十一点。
  她拨通儿子手机,哎,儿子,吃个久保桃,过一会儿再热饭吃。
  太多——欺骗,谎——言。邪——恶战争,物欲横——流。
  她捋捋头发,起身关上门。儿子,读史要冷静,要能跳脱出来。不能让历史伤了神,痛了心,关键要活在当下。提到当下,她有点儿气短,但她立刻又坐正了身子,咽了口唾沫,说,某大刊副主编,头发都稀了,还住筒子楼呢,可人家每天少不了诗意一番。真是诗意栖居呀。咱家好歹独门独院,做饭上厕所与别人家不发生关联。咱家虽谈不上前程似锦,也算陌上花开吧。我也算有点儿社会地位,知性女人。是不,呵呵。你也饱读诗书,有思想。像你这年纪,有多少脑残粉呐,不管人家说了啥,一味变了猴子咧着大嘴鼓掌,或戴了绿头盔猛往墙上撞,撞得真没品。
  啊——你老爸,你老爸那心态。也是企业中层啦,说下岗就下岗啦,说卖袜子就卖袜子啦。可他花二十块钱买只宋大房烤鸭,吃得喷儿香喷儿香的。给他五千块钱做生意,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
  头发呀,那,头发,你老妈当然看着呢。白是白了,主要是血液问题,遗传因素。你老妈头发没白多少,遗传嘛,遗传,你姥姥头发白得晚。
  妈妈很满足啦。陌上花开。咱娘俩绝对诗意栖居呢。合欢花就在我窗前晃动,伸手可触,馨香满屋。你愿意坐树下看书,抬头就看见合欢花啦,满树的微笑哩。它打开一颗小小的柔柔的心,静静地对着你微笑。呵呵。儿子,去吃个久保桃。合欢花,桃儿味儿哦。
  什么,搬迁。哦,搬迁。没事儿。儿子,咱还要一楼。现在小区的绿化都好,哪个小区没合欢树哇。如果没有,咱就自己在窗前栽一棵,对着楼门再栽两棵。嗯,栽树物业允许的。我再有两年就退休了。妈妈可以每天陪着你,咱们在合欢树下看书,聊天,在小区里散步,小区大得走一圈得十多分钟,数不清多少步。不用数步数,随意走,那不就是任我行嘛。呵呵。呵呵。好期待呀,儿子。儿子,去吃个久保桃吧。闷了到树下走走,听听音乐。啊。好儿子。好哩,好哩。
  未开把手机放进包里,拿了阳伞到电视台附近名曰狗肉城实则一百平的小饭馆吃了碗冷面。泡菜没淹透,硬,黄瓜丝历历可数,鸡蛋黄几乎是白的,还涨到八块钱了,她多少有些心疼。服务员问了三次,要不要狗肉?撕盘儿狗大腿肉?要不来点儿小菜?小鱼儿刚炸的,老脆啦。她摇了三次头,甚至觉得有些对不住服务员的热情。
  太阳很晒,地面的热气往上反,烤得脸热辣辣的。路上少有行人,只有汽车一辆挨一辆闷闷地哼唧着或跑或爬。空气里一股掺杂尘土的汽油味。她只得又转回,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小憩。
  她想,这样上班,不也挺自在嘛。凡事要想开,往好了想。
  但儿子二十八了,他不仅需要亲情啊。给他找一个农村的大龄女孩儿?那样的女孩儿,儿子怎会喜欢。儿子从来没提过女孩儿的事情。没提过,就没想过吗。儿子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他怎会提这种事情呢。可一个普通的残疾人,一个基本封闭的残疾人,哪里能遇到爱情呢。儿子也谈过张爱玲和胡兰成,谈过萧红和端木蕻良,谈过徐志摩和林徽因,他有他的爱情观呢。仙桃般美味多汁的爱情。可他连蛛丝般的爱情都没有。他的内心该是很辛苦的。除了病痛,更痛的应该是他的心吧。不能光看书,积攒别人的思想,也许该让儿子写写,释放释放自己的心。
  她想着想着,慢慢模糊离乱了意识。
  老伴儿背着一个蓝白条的大蛇皮袋,俩手拎着红白条的大蛇皮袋,袋子鼓鼓囊囊地,快要把他挤没了。他脸上淌着黄汗,使劲抬起胳膊低了头抹抹,垂下胳膊没走两步又抬起胳膊来抹了抹眼睛,然后迈动两条细腿往前赶,大袋子在腿上蹭着,腿毛被汗冲成了绺,小腿上几个粉红蚊子包扁扁的有大拇指指甲大。她想,拿那么多东西,干嘛不打车。可她发不出声音,也不在那个画面里。画面里只有他一个人在走,三个大袋子和模模糊糊灰白的天色,白白的一片光晕,恐怕是太阳吧。她发不出一点声音,好像在慢慢变软,要融化了般。
  合欢树枝在头顶晃动,合欢花软软地拂着她的脸,她像婴孩一样领受着,她就是一个婴孩了,微微张开了嘴,露出粉嫩光秃的牙床,绽开清澈的笑容。
  一阵飘渺的渐趋渐近的声音传来,是笑声,还有说话声,弄不清意义的谈话,在头顶海浪般涌动扑打。
  未开摸着手机软软地抬起胳膊,凑到眼前,一点半。她挤了挤额头,坐起来。愣怔了会儿,发了条短信,上车了吧,注意休息。该打车别省着。停了会儿,不知该说啥了,按了发送。
  屋里很闷,未开穿上银色鱼嘴鞋,拢拢披肩的直发,拽拽浅杏色修身裙,发现鞋帮右侧有点儿脏,到卷柜下层拿出块儿软棉布擦掉。放回棉布,仔细掩好柜门,才打开屋门。几个年轻人正从门前走过,见了她,笑着点了点头。她报以微笑,看着他们朝自己的办公室边走边说笑。
  短信音,她忙打开。车开俩点儿了,明晚五点多到家。花儿骨朵,给我带饭份儿。
  未开回,给你带两份儿。这几天饿着了吧。
  饿啥,经验丰富着呢,多买俩面包呗。
  别吃面包啦,去餐车吃份儿米饭,省得胃难受。
  嗯。别惦着,帅哥儿精神着呐。好啦,别骚扰帅哥儿啦。哈哈。
  她笑了笑,坐回电脑前,打开微博,有封私信。她点开,儿子发的:树上挂着微笑。她回复个笑脸。又打开昨天写的散文《微笑》,改成《树上挂着微笑》。加上几句,“微笑,树上的繁花。树上的微笑,不停地生长,一年年更加繁茂。”她很满意这样的灵感,庆幸自己的心没有老去。本想从邮箱发出去,又怕被太多的邮件淹没,就打印出来,装上信封,写上地址。
  她又点微博首页,继续看作家们闲聊,他们对一组花的图片啧啧,对一个女孩手撕西瓜大赞生猛,晒北京难得的蓝天白云心情大美。她点开亚马逊网页,定了几本浙江文艺出的经典文存,沈从文、汪曾祺的小说,汪曾祺、巴金、朱自清、老舍的散文。下周儿子过生日,这礼物该是儿子喜欢的。
  一下午办公楼里都乱哄哄的。天儿热,大家都开着门。单位里年轻人多,他们总有逗不完的乐子。但今天属实过于乱了,虽然没录制任务。如果在一个月前,未开就会出现在那些办公室门口,脸上挂一层霜,甚至低声整一两句降降温。可现在她没出办公室。她喝了两口温吞的绿茶,从转椅上站起来,到屋子正中间空处,抬平胳膊,扭动腰,脖子,左,右,左,右……她慢慢转动,身体由于久坐而产生的紧张麻木渐渐松弛,细胞一颗颗苏醒水润。
  她走到电脑前,放了《渔舟唱晚》。瞥了眼电脑右下角,15:10。还有近俩点儿下班。她心里好笑,第一次盼着下班。她继续站到屋子中间,闭着眼睛随琵琶声转动身体。她从没无故提前回家,尽管知道儿子盼着她回去。老伴儿每天四点半到家,能比她提前一个小时。她到家时,他基本把饭准备好了。若没完工,她就换了家居服,到厨房里拿起炒勺,叫他歇会儿。他从不去歇,想法找点儿事儿干,盛好三碗饭,端到餐桌上。大声叫着,儿子,大儿子。见孩子没过来,就再喊,儿子,大儿子。她一边炒菜一边说,看把你贱的。他笑嘻嘻地转到她身后,抱住她的腰,下巴颏顶住她头顶,手顺势往上游移。她一手把着炒勺把,一手拿着铲子翻动菜,屁股往后拱两下,说,去去去。他听见儿子拖鞋刮地的声音才松开手。可这几天他不在家,儿子得多等一个小时。
  她闭着眼转动。听见走廊里踢踢踏踏,离她的办公室越来越近。她停止转动,放下胳膊睁开眼,立刻看到一个个年轻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在门前过片儿。倭瓜脸女主播卡在门口,说,未姐,我们去K歌,你也去吧。她刚咧开点儿嘴没来得及说啥,囊鼻子男主播也露出半个身子说,去吧,未姐,办公室太热啦。
  未姐。一个月前,他们都叫她未局,这一个月,他们基本把未局换成微笑。一个月的过渡,她终于成了未姐。她终于由可恨转化为可怜了。滴滴,滴滴,手机没电了。她愣怔回来,朝他们努力笑着,却不自觉地摇了摇头,一时措不好词儿。
  八零后编辑扒着门框挤进半张英俊的脸说,今儿下午那几个头儿都不在,不会回来啦。我们一走,整个楼除了门卫,就剩你啦。去K歌,完美演绎《又见炊烟》。
  未开说,你们去玩儿吧。我今天家里有点儿事儿,我正想先回家呢。下次一起去,啊。
  他们有的耸肩,有的嘟嘴,门洞转瞬变成白屏。
  走,干嘛不走。未开关了电脑,窗,门。到电视台附近的菜市场买了根儿苦瓜,一斤毛豆,一个小南瓜,两块钱小螃蟹。卖螃蟹的用挠子抓起些小螃蟹,抖落到塑料袋里没称,像亏大发了似的嚷嚷着,不用约啦,肯定有半斤,边说边把咬住手套的一只小螃蟹抖落进塑料袋,有一滴水抖到她裙子上,立刻晕出一个指甲大的水印儿。她对着水印儿笑笑,没吱声。看见久保桃比昨天的还大还红又便宜五毛,三块五一斤十块钱三斤,她又挑了五个。长一张桃脸一副桃肚儿的卖桃女人说,还差二两三斤,伸出桃样儿的圆手,添了个小的。她看着那小桃儿偏瘫似的蔫了半面,大概在草丛里躺了三天以上吧,还是笑笑没计较。她一手打伞,一手拎着果菜,就有点儿吃力。
  未开上了二路汽车。刚坐一站,上来一个彪悍的女人,骂着投了币,骂着朝她走来,一屁股坐到她旁边。她心里一紧,把身子尽量往窗边挤,不顾湿热,将两条腿交叠起来,离那女人大腿有巴掌宽的距离。那女人一直没歇着,转动着高昂的毛糙的头,长了痱子的黑脖子上淌着汗道,挥舞着粗胳膊,跟大雨过后入海口的下水管道一般汹涌澎湃,引得全车的人往她们这儿看。一个男孩儿拿着手机对准这个方向,怕是很快就会传到网上吧,未开赶忙把头扭向窗户。
  车窗外,栾树开满细碎淡黄的花,给街道镶了两条亮丽的边儿。但美丽的栾树没能挽救未开的听觉,污言秽语依然灌进耳朵。很快她就听出那咒骂是重复出现的,她就希望那语言按照赤橙黄绿青蓝紫黑白灰的顺序循环。可惜,那是无序的随意组合,让她灌了一口口咸腥,一个浪一个浪,猛扑过来,把她的心击得粉碎。她打了个冷战,心里一片疙疙瘩瘩。她想长出口气,呼出半道,感觉女疯子的气息吹到她后脑,忙憋住了半口气,一点儿一点儿轻轻送出气,缩进的肩膀也不敢打开,担心后背有些许颤动惹恼女疯子。
  在咒骂的缝隙中,未开终于听到,水岸雅舍提醒您,枫丹佳墅到了。她克制着不要站得过猛,从那女人的腿和座椅间小心挤过。但车身猛地一抖,她还是没能控制住身体,碰到了那女人的腿,她右腿肚立刻挨了一脚,差点儿单腿跪下。她听到窃笑,感觉大家的目光都热辣辣地聚焦在自己身上,可她谁也不想看,只想快些逃下车去。
  车开走了。那疯女人的咒骂声还萦绕在耳际。未开想,腿肚肯定青了,那女人穿着塑料凉鞋。她转到候车亭后面,因为她看到了街对面枫丹佳墅的那个保安正笔直地站在门口,她又看看周围,没有人。她扭着头后伸着腿,不只是腿肚青了,丝袜也张开了疯女人那么大的口。她轻轻扑落腿肚和丝袜上的泥土,无奈还是留下一片印迹。她打起伞,拎着果菜从别墅区边上的小路走。尽管果菜重,她还是走得挺快。她想快些回到家,不要再生枝节。
  可走到她家的胡同外,还是遇到了邻居老太太。老太太好像专门等着她的,老远就扬起了胳膊,迫不及待地提高了声,小未局长,怎么下班这么早啊。看看你,总那么漂亮,年轻,讲究,带派。这久保桃好哇,又大又水灵,多少钱一斤?螃蟹还动呢,多少钱?
  未开右手被塑料袋勒得很疼,也不好意思打断老太太的热情。老太太说完果菜,毫无过度地转到刚出成绩的高考,咱这回呀,才叫再创辉煌呐,历史那个新高!我儿媳妇说,清华北大都来抢人啦,签约啦,可了不得啦!你听见这几天夜里噼里啪啦放炮仗没?你们电视台没去采访吗?这个肯定得宣传,这个绝对正能量!她笑着点头。点头笑着。终于她开了口,大姨,您溜达着,有时间再聊。
  她进了胡同,瞥见墙角的一溜儿青苔,笑了,没阳光都活得这么滋润。老太太还在么,她惦记着腿肚和破丝袜,回了头,果然看到胡同口中间红艳艳两头雪雪白的短粗身影。她忙轻轻转动阳伞。
  到了家门外,收了阳伞,老太太的身影已不在胡同口。未开掏钥匙时,听到里面传出了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水边的阿狄丽娜》,那一波一波的水花涌过来,洁白,清凉。她忘了女疯子给她带来的不快,微笑着转动了钥匙。
  她推开门,看见儿子站在树下。
  她刚要叫儿子,看到木凳倒放在树下,拖鞋在凳子边儿上。儿子的脚尖垂着,并没挨到地面。腿是直的。她顺着儿子直溜溜的细腿向上看去,看到儿子在花间的脸,几朵红艳艳的合欢花在儿子的脸上温柔地小心地笑着。
  萤火虫在树叶间穿梭,树叶一律阴阴地,月光清冷斑驳。青苔湿润光滑,她吮着青苔上的水珠,仍是渴得厉害。她在塔吊钢架上走,微风一吹,她就栽下来,像一张纸片,随风忽左忽右,在空中悬浮着。
  晨曦从窗帘缝里挤进一丝来,把卧室切开两半,一半是空旷的白,一半装满略显粗重的呼吸。她只看到空白,不知自己悬在哪里。鸟在外面清清亮亮地叫。急促的心跳让她清醒了些,她感到了柔软的床。要换硬些的床,要硬些的。未开想。
  未开起了床。拉开窗帘,拉开半扇窗,半倚在窗边,吸了几口涌进来的清凉,探身往外看了看,又不知要看些什么,就缩回了身子。她转身提起毛巾被轻抖了下,明亮的空中悬浮着数不清的细尘,点状、半环状、L形、S形,说不清的形,满布着,细细小小的尘埃。
  未开木呵呵盯着楼梯往下走,感觉客厅里似乎有一团暗影。她探头去看,看到老伴儿拿着饭勺,定定地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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