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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顶上那壶茶有点涩
来源: | 作者:刘隐璋  时间: 2019-12-03
  齐六庄从自己家的二楼楼顶上跳下来时,正好是晚上五点一刻。
  楼顶石桌上的茶具,在太阳落山前余辉的照耀下有点耀眼,茶壶里冒着热气,袅袅的,飘着茶香。
  春来夏去,齐六庄每天都在楼顶喝茶。每天,晚上日头还没压山,他就把那套茶具搬上楼顶,洗茶泡茶,懒懒洋洋地躺在石桌旁那把藤椅上,嘴里哼哼着东北小调:送情郎呀,送至在大门以北,一抬头看见了王八驮石碑。要问那老王八犯了什么罪?开小铺,买烧酒,掺过凉水……
  有时候后院的石老师听不下去了,站在院子里朝着他喊,六子,你疯了,咋还改不了你小时候的脾气。
  石老师是齐六庄从小到大的班主任老师,他的脾气秉性石老师是知道的,有事没事的石老师总是要说上他几句,他不听归不听,还是挺尊重石老师的。石老师除了教书,还有一个业余营生,用祖传秘方治疗跌打损伤。齐六庄念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偷偷领着伙伴们到学校的房上去摔跤,从房上掉下来,把胳膊摔劈了,是石老师给他治好的。
  他听石老师一喊,把声音压下来。
  在楼顶上喝茶的习惯,是从他被信用社停止工作以后才生长出来的。
  他心里是不服气,蒋瘸子借了贷款,拿钱跑了,也不是我指使的,停了我工作追收蒋瘸子的贷款,这不公平。不管怎么说,蒋瘸子的贷款,蒋瘸子回来他就还,他不回来我也没辙。叫我去找蒋瘸子的下落,那不是大海捞针,这么大的中国上哪去找?
  蒋瘸子人间蒸发,把一堆屎留给他,他不抱怨,不去骂蒋瘸子,时间一长,他也就不在乎了,“死猪不怕开水烫”成了他的座右铭,眼前的这堆屎,也不闻其臭了。
  在他百无聊赖的时候,他想起了一个奇怪举动,到自己家楼顶上喝茶。一来让镇子上的人们看看,我齐六庄没有被蒋瘸子的人间蒸发所吓倒,依旧是那样潇洒。二来,也炫耀一下自己,整个镇子上,只有我齐六庄一家盖上了二层小楼,不管怎么说,自己也算镇子里的一等户
  他到信用社当信贷员五个年头,开始的时候还有些规矩,后来他琢磨出一个旁门左道,开始利用职权,吃借款人的回扣。就连自己的老叔借贷款,还要一成的抽头。老叔骂他,你小子真是一个六亲不认的家伙,钱比你老叔还亲?他笑着对老叔说,你老这哪的话,等我有钱了,最先孝敬还是您老,我不会亏待您的。
  前年,他突然想起了要盖楼,把好好的四件平房扒了,借用自己两个七十岁有眼疾的双胞胎光棍舅舅的名,在信用社借了五万元贷款。人不都说吗,人死账烂,他估摸着,两个舅舅没有后阄,人一死帐就烂了,谁也拿这五万元贷款没办法。他拿这钱把楼盖起来,拉了两万元饥荒。正在愁没钱还这两万元钱的时候。镇里收粮大户蒋瘸子找他借贷款,他心里一亮,借给了蒋瘸子二十万元,自己拿到二万回扣,还上了二万元饥荒。没过多长时间,蒋瘸子就拿着那二十万蒸发了。
  年终回收贷款的时候,蒋瘸子人间蒸发的事东窗事发,他被停止工作去追缴蒋瘸子的二十万贷款。
  他放贷款收回扣的事石老师不知道,只知道蒋瘸子的贷款是齐六庄放的。石老师还是语重心长的说他,挺好的工作,说没就没了,咋就不改改你那吊儿郎当的毛病?他看着石老师,脸上露出异样的淡定和从容。跟石老师说,妈的,人要是走背字,喝凉水也塞牙。石老师看着他那不痛不痒的神情,心里想,狗要是改了吃屎,你就该不走背运了。
  其实,他到楼顶上喝茶,也是出于为了寻找蒋瘸子。那天,他躺在藤椅上,看着大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在人群里寻找蒋瘸子和蒋瘸子有关人的人。喝茶之余,小曲唱累了的时候,发现一个镇子里的闲人夏谷子,他招呼夏谷子到楼顶上来,给夏谷子倒上一碗浓茶,告诉夏谷子,给我打听着蒋瘸子下落,一有消息就告诉我,有酬谢。夏谷子说,真的?多少?他伸出五指,往前狠狠一推。夏谷子摇摇头摆摆手,转身要下楼,他站起身来,伸出双手,又狠狠一推,夏谷子点点头,说声,好了!
  他依旧每天在楼顶上喝茶,由原来的每天俩小时,增加到每天三个小时,有时晚上睡不着觉还要加上个把小时。嘴里还是哼哼那个小曲《送情郎》。
  信用社要求他每个季度向领导汇报一次他追找蒋瘸子的情况,一晃半年过去了,没有蒋瘸子的身影和消息,他也没有去向信用社领导汇报情况。
  前几天信用社郝主任找他,说你到年底要是找不到蒋瘸子,县信用联社就要把你除名,这二十万贷款由你逐年偿还。他急了,两眼亮晶晶的看着郝主任说,这,这不公平,我是给蒋瘸子放了贷款,可那也是公事公办的,钱是他拿出去的。凭啥叫我还?要是有这事,我和领导们得好好掰扯掰扯。郝主任乐了,你呀你,就是自作聪明,在信用社干了五年,你的事还少吗?听接替你工作的小李子说,你的两个舅舅借的五万贷款,你舅舅不还,话里话外的小李子听出点事来。齐六庄没好气的说,他小李子是不是乘人之危,想把我彻底打倒,再踏上千万之脚呀,我就不信他小李子能听出事来,我明天就找小李子,没事总跟领导打什么小汇报?给我整死了,他连洗脚水都闹不着喝。
  郝主任又乐了,你呀你,你辜负了易镇长的一片好意。还是那句话,县信用联社的决定你推不翻。说完走了,他把眼睛拉得很长,有点怒不可遏,连送也没送郝主任。
  齐六庄去信用社上班,真是人家易镇长给安排的。他原先是镇铸造厂的工人,那年,镇铸造厂亏损停产,他留守看门。后来不长时间,就倒闭了。在清理老仓库的时候,老仓库的房盖塌了下来,把他埋在里面。其实他在一个装大铸件的木箱子跟前,下来的房盖被大木箱字搪住,没伤着他。当人们把他扒出来的时候,他装着不省人事。在县医院住了俩月,易镇长去医院看他,他就嚷嚷,腰疼,腿疼,脑袋疼。易镇长问大夫,大夫说话打着折扣,支支吾吾。易镇长明白了齐六庄在想什么鬼魅磨磨,就暗地里找了信用社领导,给齐六庄安排在信用社做了信贷员。把他从医院接回来的那天,易镇长问他,腰还疼吗?他说,不疼了。易镇长问他,腿还疼吗?他说,好了。易镇长问他,脑袋还疼吗?他嘿嘿地笑,不疼,一丁点也不疼了。易镇长息事宁人的办法,给齐六庄的嘴堵死了。
  郝主任走了以后,他把长长的眼睛瞪圆了去想辙,不能就这样把饭碗子打了。想着想着就拎起暖壶,上了楼梯。把茶叶放在茶壶里,洗过茶,然后有沏上。刚一开口,送情郎呀,送……。
  后院的石老师开门招呼他,六子,下来,来一趟。他问石老师有事呀?石老师说,你闲着也是闲着,来帮我把手。他心里在想咋对付领导,还有明天找小李子咋说,说什么。石老师这突如其来的召唤,他真的有点不情愿,就站在楼顶上愣一会儿。石老师说,还是的,不着调不是?
  站在楼顶上的齐六庄,听着石老师说他“不着调”还是那样语重心长,他有点激动,每次石老师说他的时候都是那样的亲切,就想让他改改他那总想旁门左道的臭毛病。他也知道石老师是一片好心,可自己就是扭不过从小养成的嘎咕性格。
  石老师又喊一句,你小子来还是不来?
  他很吝啬的看了看刚泡上的茶,向下看了看石老师,姗姗地下楼。
  一进石老师的堂屋,满屋子的中草药味,地当央放着一个药碾子。石老师不抽烟,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一盒“大会堂”,递给齐六庄。然后把要碾的中药一样一样地摆到炕上,跟齐六庄说,你帮老师把这些药碾了,这几天我身体欠佳,这力气活我有点犯难,麻烦你了。齐六庄点上烟,说,看老师说的,我闲着也是闲着,说啥麻烦?
  石老师开始教他如何去碾这些药,他听得也算蛮仔细的。
  听说老师的接骨药是祖传?
  嗯。
  你两个儿子都在外面工作,恐怕他们不学你这手艺了。
  不学。
  那,老师你这不就失传了吗?
  到此为止了。
  别介,这多可惜?
  那又能咋样?
  不然,你老就传给我好了,咱好歹也是师生呀!
  不行,有祖训的。
  ……
  石老师又说,你慢慢的碾着,我到街上买点菜去,咱爷俩喝点。
  齐六庄点点头说,老师还要破费个啥,给你干点活还要这么麻烦。
  石老师看着齐六庄说,又不着调了不是,就是不碾药,老师的酒也该喝。
  齐六庄很用心地给石老师碾药。还好,他自打从信用社出来,心里再也没有什么私心杂念了,除了百般无奈于蒋瘸子的贷款之外,就是在楼顶上喝茶,没有机会和别人喝闲酒扯闲篇。在齐六庄看来,石老师虽然不是闲来无事扯闲篇的人,可这也是个极好的机会。他一定要抓住这极好的机会,和石老师好好聊聊,也好释放一下自己。石老师看着他碾得如此认真,就提起装菜的筐走了。
  石老师已经在学校退休十多年了,去年老伴过世。两个在外地工作的儿子就要接他去城里,他舍不得自己的祖传接骨药。这些年,他的接骨药也是远近闻名的。
  齐六庄碾着碾着,倏然,他把手停了下来。他想,石老师这祖传的秘方真要是失传了,也怪有点可惜的。他知道石老师这么多年治好不计其数的骨病患者,方圆百里是有口皆碑,可他不知道石老师这一行当究竟挣多少钱,不过他觉得这是个挣钱的营生。他还知道,这来钱的营生,石老师是不会传给别人,况且石老师对祖训是很讲究的。他看着满炕的中药包包,心里蠕动着痒痒虫,这是一个绝好的时机,不怕你石老师不传,我给他来一个暗渡陈仓。他把满炕的中药用石老师包药的纸,一种药包一包,又一包一包地放在一个塑料袋里,揣在自己裤子兜里,然后回到药碾子旁,继续碾药。碾着碾着又哼哼起小调:……开小铺,买烧酒,掺过凉水……
  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石老师拎着一筐酒肉菜回来,看见齐六庄专心地在碾药,就自己下了厨房,开始做菜。
  齐六庄在堂屋和石老师说话。转着圈的问石老师各种中药的名字,石老师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告诉他哪位药叫什么名,有什么功效。石老师的话就像一股一股的风,从齐六庄的左耳头进去又从右耳头里钻出来,一点也没记住。不,别说没记住,还真的记住一位药名叫红花,因为那位药是红的,至于功效嘛,还是一无所知
  别看石老师是个鳏寡老人,可会做几个拿手好菜,红焖肉烧茄子馏肘条干煸里脊,特别是清炖鲤鱼,是他的一绝。
  日头压山,石老师做好了菜,招呼齐六庄吃饭。
  齐六庄走到外屋,洗过手,回身来到热气腾腾的饭桌前,弓着腰把鼻子探到菜盘子上面,按个菜都嗅了一嗅,姿态有点像警犬,但比警犬多了点贪婪象,自言自语的说,果然名不虚传,滋味不同一般。
  没等石老师坐下,齐六庄把放在桌子上的那瓶“红星二锅头”打开,自己先倒上一杯。等石老师收拾停当,他已经喝了两口。石老师坐下来,看着齐六庄说,吃,吃,老师叫你来就是叫你好好喝一顿。齐六庄夹了一箸子干煸里脊,嚼着说,老师的手艺果然地道,比街里饭店的厨子做的好。
  石老师自己也倒了些酒,端着没喝,看着齐六庄那狼吞虎咽的模样,心里好笑。就问齐六庄,蒋瘸子有点消息没有?齐六庄端起酒杯,咕噜灌一口,说,哪有?这小子说走就走了,连个话也没留,不够意思,他一走,把我害了。再说,信用社领导也不够人字那一撇,把这窝鳖的事全放在我头上了,叫我怎么办?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地盘,叫我到哪去找他?说不定这小子顺着黑龙江尥到莫斯科去了呢。
  齐六庄知道在这个事上,石老师也帮不上他的忙。石老师叫他来也不过是叫他帮着碾碾药,更深层次的也就是石老师看在师生的情分上,看他整天在楼顶上喝茶解闷,起了怜悯之心,叫他来喝顿酒。他也就不客气了,谁叫咱是老师和学生的关系啦?他把酒杯里剩下的一口酒喝了下去,拿起酒瓶子。这回,先给石老师倒酒,借着酒劲说了些客套的话,提起小时候石老师给他治伤,话说的有些激动。
  自打被信用社停止工作以来,齐六庄没有机会这样淋漓尽致的喝过酒,今天在石老师这里他开了斋。
  在齐六庄第一个酒咯上来的时候,石老师把昨天从街里听来的消息告诉了他。石老师昨天去北街家给王老师的孙子看伤,听王老师说,蒋瘸子媳妇前天回来了,把蒋瘸子在北街的房子卖了,拿着钱连夜就走了。
  齐六庄一听这话,马上把筷子撂下,问石老师,王老师没说蒋瘸子来没来?石老师说,王老师没看见蒋瘸子,只看见了蒋瘸子媳妇,不过,蒋瘸子媳妇没和王老师说话。买房子的事是昨天早上,北街的人们传出来的。齐六庄又问石老师,那房子卖给谁家了?石老师说,听说卖给夏谷子他老叔夏西河了。
  杯里还有不到一两酒,齐六庄端起来,一口肘下去,嘴里骂一句,夏谷子,王八蛋。
  石老师有点莫名其妙,问齐六庄,你干啥骂夏谷子?
  齐六庄用筷子又夹一箸子干煸里脊,放在嘴里,边嚼着边说,夏谷子是我的眼线,说好了的有酬谢,这小子知道蒋瘸子的消息不告诉我,背信弃义,什么东西?
  
  眼黑儿的时候,齐六庄从石老师家出来,带着一丝酒意,把手伸到裤子兜里,摸着一包一包从石老师家偷偷拿来的中药样品,心里或多或少的有些愧意。不过,心里还是闪现着石老师告诉他关于蒋瘸子媳妇卖房子的事。他心里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暗暗的骂蒋瘸子这家伙太阴了,把房子偷偷的卖掉是想要连根拔走。找不到这家伙,自己以后的路就难走了,信用社步步紧逼,小李子又把自己用两个舅舅的名借贷款的事拿到了台面上,恐怕以后是凶多吉少啦。
  走到自家门口,刚要推大门,又突然折身往大街走去。
  天完全黑下来,街上零零星星的有人在走动,时而有临街房子里射出的灯光散落在街上,走在街上,还是无法看清来往行人的面目。他似乎想去北街,去夏西河家问一问蒋瘸子卖房子的事。其实,蒋瘸子卖房子的事无关他的事,主要他要想知道蒋瘸子一家的下落。
  走在往北街去的拐角处,夏谷子从北街悠闲自得的拐出来。俩人走得对头碰,齐六庄没有看出是夏谷子,还是夏谷子的眼神好,一眼认出了齐六庄。
  六哥,六哥!
  齐六庄近前一看是夏谷子,劈头盖脑地骂一句,你个死鬼,死到阴曹地府去啦?蒋瘸子媳妇回来卖房子,你咋不告诉我?说好了的有酬谢,你信不着我是吧?
  夏谷子用拳头凿着脑袋,开始和齐六庄叫苦连天。你说也巧,娶媳妇肿屌赶当当。那天南沟我大舅家盖房子上箔,一老早我就走了,第二天晚上回来的。回来后听说我老叔把蒋瘸子的房子买了。我就问我老叔蒋瘸子的下落,起初,我老叔不想告诉我,还骂我,小兔崽子,你打听这事干啥?没事闲的是吧?我开始和他软磨硬泡,他就是不告诉我。后来我急了,跟我老叔说,你要是不告诉我蒋瘸子的下落,以后有啥重活别找我干,我闲着也不给你干。他一听这话,没了辙,只好告诉我啦。
  夏谷子把话停下来,不说啦。从兜里掏出一盒烟,递给齐六庄一颗,齐六庄说,你小子啥时看我抽过烟,快告诉我蒋瘸子在哪?夏谷子把烟插到自己的嘴里说,这烟还是我大舅给的呐,说我给他干活卖力啦,赏我的。
  也不知道夏谷子故意敲打齐六庄,还是齐六庄想知道蒋瘸子下落心切,从屁股后的兜里掏出一张钱,举在夏谷子的眼前,用手指把钱弹得咔咔响。夏谷子接过钱,借着烟头的光看了看,对齐六庄说,蒋瘸子呀,蒋瘸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就在离咱这二百里地的查干旗,在那里开一个“阿福肥牛城”,钱挣老鼻子啦。
  齐六庄有点半信半疑,不过有一点可信,蒋瘸子的名字叫蒋阿福,这“阿福肥牛城”的名字夏谷子是编不出来的。夏谷子还说,这是我老叔丁是丁卯是卯跟我说的,不然,他怕我不给他干活。我要是撒谎我是孙子,我老叔也是孙子。
  一百元钱买了一条信息,齐六庄决定到查干旗走一遭。还告诉夏谷子,我要是找着蒋瘸子,回来我再给你加两倍的酬谢。夏谷子连声说好。
  
  查干旗是内蒙辖地,离齐六庄住的镇子不远,二百多里路,就是交通不方便,去查干要倒两次公交车。先到县城,然后还要倒一次。
  齐六庄第二天早上,套上一件笔直的西服,扎上一条红领带。又叫媳妇蔡花把皮鞋擦了三遍,把蔡花磨叽烦了,问他,你进京科考呀?他绷着脸跟蔡花说,我虽然这次去查干是找蒋瘸子,可这也是公务,要拿出点做派来,不然……。蔡花打断他的话,不然啥?小心点,到了查干别让人家蒙古人把你当肥牛给烤了,涮了。齐六庄真的听不下去蔡花的话,没好气地说,关上你那乌鸦嘴,人家的老娘们在男人外出做事的时候,临走都说点吉利话。你他妈的倒好,我出门你给我念咒语,败家娘们。说完,从柜子里掏出他以前放贷款用过的包,夹在胳肢窝走了。
  坐在去县城的大巴上,齐六庄想起了包里还放着从石老师那里拿来的治跌打骨病的中药样本,自己决定到了县城先去找表弟达子,叫达子找他在县中医院当医生的二舅,把石老师的那个“祖传秘方”的药弄明白,石老师有一天驾鹤西去,自己也好当一回石老师的传祖后人。
  表弟达子在“酒达餐馆”当大厨,齐六庄一头扎到“酒达餐馆”的后厨,把弄药的事和达子交代清楚,毛愣三光的往外走。
  达子说,咱哥俩喝点。
  齐六庄说,没功夫。
  达子说,你去哪?
  齐六庄说,去查干。
  达子说,出啥事了?
  ……
  查干是查干旗所在地,小城不大,但很方正,大十字街套着小十字街。齐六庄到查干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深秋的这个时节,街上灯火辉煌,家家的门市上的招牌和灯箱争先恐后的亮。齐六庄没来过这个地方,一切都感到陌生,满街的牛羊膻味,他说不出是厌倦还是解馋。来往的人们大多是蒙古人,胖胖的脸上都透着油光,这是这里的人们常年食用牛羊肉的缘故,他们身体健壮,走路的两只脚像锤一样锵锵有力。就连走在街上的女人,也很少看得到苗条细腰的。在这个地方,齐六庄觉得自己很瘦弱渺小,底气不足。
  齐六庄知道自己到这干啥来了,也顾不得有啥非分之想,他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找到“阿福肥牛城”,只有找到蒋瘸子,今晚的吃住问题就解决了。他从客运站用了十五分钟走到大十字街,站在街上四处张望,近处一二十米的招牌灯箱还看得清,再远一点的就看不见啦。他不想走冤枉路,就在路边找行人问。一连问了十几个人,回答都是统一的,就像经过培训一样,向他摆摆手,说声不知道。
  一个蹬三轮的过来,看见齐六庄在四处张望,把车停在他眼皮底下,一个彪形大汉从车上下来,涨红着脸对他说,哥们,坐车?他看见大汉面无表情,凶煞煞的。我不坐车,我是想问路。大汉问你想去哪呀?“阿福肥牛城”。大汉说上车,五元。他一听五元,太贵,就这个小城,跑遍了也不值五元。他对大汉说,你知道“阿福肥牛城”?大汉乐了,知道,不就是阜县来的那个瘸子开的那个“阿福肥牛城”嘛。这个破地方那个犄角旮旯有几泼随便便的大便我都知道,不然怎么拉客?他还是吝啬那五元车费,就说,您告诉我在哪就行了,我走着去。大汉说,也行,掏五元问路费我告诉你。他看见大汉脸上的表情又消失的无影无踪,没有办法了,只好上了大汉的三轮车,心想,这五元钱就当在大街上卡个跟头卡破膝盖买创可贴了。
  三轮车走了大约二百米,停在路边,齐六庄抬头一看,两层楼,门口上挂着五六米长的灯箱,“阿福肥牛城”五个大字很耀眼,上边还镶着一行蒙字。大汉下车,笑着和齐六庄说,哥们,到了。齐六庄想说点什么,没说,给了大汉五元钱。大汉接过钱说,哥们,没办法,老弟一天没开张了。齐六庄还想说点啥,又没说。
  大汉蹬着三轮车走了。
  嚯,好大的地,大厅的横梁又一大招牌,上面写着:一楼用餐二楼洗浴三楼住宿。齐六庄有些发愣,热火火的烤肥牛,人们吃的火辣辣的,餐桌上的人们各个红光满面,脸上就像擦了牛油。他一走进屋就不知所措,要是直愣愣的站着,吃饭的人们还以为自己是个傻子,要是找个空位坐下,自己还真没想吃。就在站坐不定的时候,一个长得很胖看上去像服务员的姑娘走过来,颤着两个大大奶子,指着一个空位说先生您坐。齐六庄试图想坐又没坐。胖姑娘说先生您不坐要后悔的,这里的烤肥牛全城第一。齐六庄说我不是来吃烤肥牛,我是来找人的。胖姑娘一踮脚,奶子颤了两下,转身走了,啊,找人的,找吧。齐六庄上前拦住胖姑娘说,姑娘,我找你们老板。胖姑娘没言语,摆了一下手,绕过齐六庄就走。齐六庄急忙说,那就找你们老板娘。这会儿,胖姑娘已经进了后堂。
  可能齐六庄这一声有些高,从后堂出来一个女人,穿的很艳丽,招呼着,谁找我?齐六庄一眼就看出这个女人就是蒋瘸子的女人蓝麦花。齐六庄今天虽然西服革履,蓝麦花也一眼就认出了齐六庄。蓝麦花把齐六庄领上三楼,开了一个房间,招呼服务员拿来一套烤肉的家伙式,然后到楼下吧台去打个电话。
  没到一袋烟的功夫,楼下端来了烤牛肉的餐具佐料蘸料和酒。蓝麦花领着一个男人上来,跟那男人说,这是我老家来的客人,你得陪好。又对齐六庄说,这是我男人,你既然来了,就别见外,怎么说咱也是老乡。我下边还有事要料理,过会儿我来陪你。说完就下楼去了。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动作,叫齐六庄有点蒙圈,这蓝麦花还是那个蓝麦花,怎么不到一年的功夫身边又弄出个男人来,四十岁的人咋还一女二嫁啦?就在他还没缓过神的时候,服务员把房间的茶几摆好,烤肉锅也安置好,那男人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对着他笑。这时他才看见这男人就是送他来这里的那个大汉,不过,大汉的那身行头却换了,看上去有冠冕堂皇的味道。还是大汉先开的口,哥们,要是知道你是来找蓝麦花的,就是十天不开张,我也不能要你的五元钱,蓝麦花老乡的钱我也不能收。说着一边往烤锅放肉,一边往酒杯里倒酒。又说,我这刚换完衣服,兜里没钱,过会儿叫蓝麦花把那五元钱还给你,咋说呐,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嘛,收老乡的钱就不仗义了。
  还是没缓过神来,锅里的肉哧啦哧啦就响了。俩人端起酒杯的时候,齐六庄才想起不管这小子是不是蓝麦花的男人,还是他蓝麦花一女二嫁,咋的也应该和人家客套一下,就说,别介,五元钱算啥,不知者不怪嘛。
  酒间,齐六庄几次提起蒋瘸子,都被大汉搪塞过去,这让齐六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喝酒的气氛有点拘谨,盼着蓝麦花早些上来,可蓝麦花又迟迟不露面。他这时才感觉到他乡在外的孤独和无助,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既然没见到蒋瘸子,可见到了蓝麦花,没逮住青蛤蚂好歹还逮住了赖吧子,反正我是宁可捏出尿来也不放手。他主意已定,也不多说话了,放开了酒量。
  这酒喝得不知道多久,锅里的肉还是一个劲的哧啦哧啦地爆响。蒙古地儿的酒就是有劲,蒙古的牛肉就是肥,齐六庄的头有点晕,牛肉吃得腻了,说一句,这老乡咋还不着面了,也不说陪一杯酒来。那大汉也喝得有些晕,火红的脸膛显得不冷不热,一听齐六庄这么说,起身下了楼。
  大约过了一刻钟或者是两刻钟三刻钟,蓝麦花上来,坐在原来大汉坐的沙发上,一股香气扑向齐六庄,齐六庄在懵懵懂懂中被这股香气撞得一愣。蓝麦花拿起大汉用的筷子,翻动烤锅里的牛肉,说,六兄弟,我知道你早晚会找到这来,我这次回家卖房子,没见你的面,也是被逼无奈,蒋阿福今年夏天死了,那笔贷款我没有能力还,这不,我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开这“阿福肥牛城”又不挣钱,我实在没办法,就在当地又找了个男人,好歹有个靠山。说着从兜里拿出一个结婚证,递给齐六庄。齐六庄接过来一看,结婚证上那女人是蓝麦花那男人的确是和他喝酒的大汉。
  齐六庄看见蓝麦花的结婚证,就像又灌了一杯这蒙古烈酒,懵了。想和蓝麦花要说的话,一股脑全噎在喉咙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他不能相信蒋瘸子说死就灯熄火灭的没啦,可眼前蓝麦花和那大汉的结婚证也是真的。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这咋说的,好生生的咋说没就没了呢?
  蓝麦花拿过大汉的酒杯,一口把杯里的少半杯喝下去,对着齐六庄哭起来,说,这死鬼,不知道前世做了什么孽,喝喝酒就一头张过去了,一句话都没留,给我扔下一堆烂账。我他妈也想好了,他还没过百天,我就又找一个。死鬼,他不适可怜。我这孤儿寡母的,没法……。蓝麦花又给齐六庄到了一杯,自己也到了一杯,脸上挂着扑簌泪花跟齐六庄说,六兄弟,不管怎么说,你来了,咱喝。其实,我回去卖房子的时候,想找你说一声,告诉你蒋阿福死了,表哥易镇长说,别了,人都死了,说别的也没用。齐六庄说,易镇长是你表哥?蓝麦花和齐六庄撞了一下杯说,你不知道呀?来,喝。
  房间里,弥漫这蓝麦花带来的香气和蒙古烈酒散发出来的混合气体。
  早上,太阳透过薄纱窗帘射到齐六庄的床上,迷迷蒙蒙的睁开眼睛,看见穿着睡衣的蓝麦花坐在自己身边,慢慢地梳理着头发,回头对齐六庄微微地笑,齐六庄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大脑里一片混沌。
  早饭,蓝麦花依旧准备的很丰盛,大汉依旧来陪酒。齐六庄再也没心喝酒,像哑巴吃了黄连。
  吃过饭,大汉把三轮车开来,跟齐六庄说,哥们,我送你到客运站,这回不要一分钱,谁让你是蓝麦花的老乡来着。
  蓝麦花送齐六庄走出“阿福肥牛城”,看见齐六庄坐上三轮车,说,六兄弟,常来呀!
  
  齐六庄迷迷蒙蒙地回到家,那种胆战心惊的阴影还蒙在他的心头。大汉和三轮车,——蒋瘸子的突然死亡,——大汉和蓝麦花的结婚证,——易镇长是蓝麦花的表哥,——醒来时蓝麦花坐在自己身边理着头发。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他不知道下一步如何去做。自己的女人问他找没找到蒋瘸子,他没法回答,就轻描淡写地说,那么大的查干,到哪去找蒋瘸子。
  从查干回来的那天晚上,他又把暖壶和茶具端上楼顶,洗茶,沏茶,茶壶里飘出淡淡的茶香。他把沏好的茶倒在茶碗里,刚要去喝,蓝麦花那妖艳的面孔出现在茶碗的水面上,从茶碗里飘出一股石老师那跌打损伤的中药味。他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幻觉折服了,他放下茶碗,向前走去。走着走着,他感觉前脚一空,身子往前倾了下去。当身子倾下来之后,他才头脑清醒。一开始没有疼痛感。他还是很庆幸,没有疼痛就是身体没有被伤着。可是,他明明真而且真听到他从楼顶上掉下来的时候,砸到地上就像地震一样,瞬间大地颤抖的很厉害。
  女人蔡花在一楼的厨房里做饭,听到咕咚一声,好像一个装满粮食的麻袋从楼上扔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蔡花并不惊讶和失措,听了听没有别的动静,继续切肉。她把切好的肉放在盘子里,才想起来齐六庄在楼上,不知道他在楼上做什么妖,走出门抬起头朝楼上看,喊一声,鬼头,你在上头把什么东西扔下来了?
  看见齐六庄坐在墙角,蔡花心里也拿不准齐六庄在搞什么鬼名堂,一个人从六七米高的地方掉下来,那可是凶多吉少,但又看齐六庄脸上有些灿烂,还不像有大碍,走过去跟齐六庄说,你做什么妖?挺大的人像六岁顽童一样淘气。齐六庄坐在地上和蔡花语无伦次地说,什么淘气,这叫科学实验,这回实验成功了,咱就有钱花了。蔡花说你傻呀还是虎呀?拿命当儿戏?齐六庄说你知道个屁,要干大事就别怕有牺牲。蔡花说那你就在这牺牲罢,我还得做饭去呐。
  这时齐六庄感觉到左小腿有点疼痛,这种疼痛来的并不突然,疼痛还没有疼痛到他的内心深处,他还是感觉良好。看见媳妇蔡花转身进屋,并没有在意。扶着墙角站起来的时候他完全感觉到左脚不能着地了,当腿动起来的时候,疼痛像流水渐渐的流向心头,疼痛开始牵着他的心。
  哧啦一声爆响,蔡花把酱油倒在锅里,一股油香从房门飘出来。
  齐六庄冒着那股油香,一只腿跳着进了房门,扶着墙向楼梯口走去。楼梯离厨房的门只有一步之遥,齐六庄跳了三下,手扶着楼梯扶手,身体不由自主的摊在楼梯上。他感觉到疼痛从心里转一圈又钻到骨头里,然后心里才萌生了一种不详预感,坏了,小腿坏了。他忍着疼痛,狠狠的咳了一下。
  厨房里的蔡花想起齐六庄那句不着调的话,在厨房里和齐六庄说,你回来干啥,你不是在外面试验牺牲呢吗?齐六庄听蔡花的话有点刺耳,你个老娘们家,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搞实验是要讲究科学的,要减少不必要的牺牲,都要以牺牲为代价,那谁还搞科学试验?出来,把我扶上楼。
  蔡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急忙放下手里的活,出门一看,见齐六庄坐在楼梯的台阶上,知道是坏事了,伸手去扶齐六庄,把齐六庄扶上楼,边走边问,咋样?离牺牲还差多远?齐六庄不言语,额角上沁出汗珠子。脸上流漏出痛苦的神色。
  坐在沙发上的齐六庄,忍着痛捋起裤脚子,小腿外侧鼓起来,肿的像面包。抬头和蔡花说,折了。蔡花又把他扶上床,急急忙忙的下楼去找后院石老师。齐六庄知道蔡花要去找石老师,吆喝一句,回来。蔡花站住脚,说,都离牺牲不远了,还不找大夫看看?
  感觉很遭的齐六庄,咬着牙,憋着气,说,你个老娘们家,咋啥也不懂呐?我这点小伤不能让周围的人知道,要是让人们知道,还以为我齐六庄活不起了呢!要是让镇里的干部知道了,多掉我的脸皮?蔡花说,那啥办?你就芥菜樱子熬豆腐硬挺呀?
  疼痛正吞噬着齐六庄从大腿到小腿的每一根神经,但他不想露出过于痛苦的表情,暗暗地咬着牙,说,你个老娘们家,屁事不懂。一会儿,你给县里老舅家达子打个电话,叫他把我让他弄得药拿来,越快越好。
  蔡花坐在沙发上怎么也想不明白。
  达子连夜把药送来,告诉他,我二舅说,这个方子挺好,怕是各位药的药量不够准确,他们中医院从来没看见过这个方子。
  齐六庄封锁了他从楼顶上的消息,石老师也不知道他的腿摔坏了。自己悄悄地吃着达子拿回来的药。
  信用社郝主任来找他,叫他说明找蒋瘸子的情况,他躺在床上说自己病了,不能下床。他没有告诉郝主任,蒋瘸子死了。也没告诉郝主任,易镇长是蓝麦花的表哥。
  夏谷子也来打探过一次,问他找没找到“阿福肥牛城”,他说找遍了查干旗,也没找到“阿福肥牛城”,你提供的信息不准。夏谷子信誓旦旦义愤填膺地要去找老叔夏西河,边走边说,我他妈当了孙子,老叔也得是孙子。
  半个月过去了,石老师终于知道了齐六庄从楼上掉下来把小腿摔折了,来看齐六庄。看过之后跟齐六庄说,完了,骨头发炎了,得截肢。
  齐六庄也觉得自己的腿越来越肿,发胀,最近几天开始发烧,他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就和石老师说了实话,说这药是按着你的药方配的。
  石老师乐了,六子,还是不着调不是?祖传就是祖传,人人都能配的药,那还叫祖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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