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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 候
来源: | 作者:滕丽琴  时间: 2019-12-03
  四十多年前的一个偶然机会,我有幸走近这样一位老人,也就有了今天的这个故事。
  郝张氏!老人的名字,它是一个时代,一段历史的名片,印上了一个女人孑然守候的蹉跎岁月。几十年过去了,每每忆起,还能感受到老人凉得透彻的体温,还能触摸着老人已冷却多年的生命。仿佛又回到了郝张氏的从前……
  花轿抬着十四岁的小女子有节奏地颤悠在通向郝庄的乡路上,她悄然掀开红盖头透过轿帘窥视迎亲一行人,怎么看不到骑大马挎红花的郎君呢?吉日良辰,她与小叔子怀抱的一只大公鸡拜过天地就算行完婚事。洞房花烛,她没等来掀盖头的丈夫家林,却听到婆婆轻描淡写的解释,说是昨晚家林所在部队接到上级命令全团当即开跋。听罢这个类似通告的讯息,小小新娘张氏整个人突然空掉,悬浮的心不由自主猛的坠地,它被摔疼了,很疼!她开始领受一种痛苦,来自女人天性的痛苦。从此,郝张氏守候着这桩空洞婚姻,守候着从未谋面的丈夫,开始一生的漫长等待。
  婆婆温和地送了一个她还不习惯的称呼:“媳妇!”当然它只限于婆媳之间。在近一年的日子里,婆婆亲亲热热地唤着,她别别扭扭地听着,媳妇说不准是哪一天突然适应了媳妇的头衔。
  花轿把媳妇张氏抬进郝家小院第二天,她早早走出空洞的洞房,走进婆家充实的厨房,从那儿起婆婆就一点点卸载,再一点点把卸掉的负荷毫不吝啬地转嫁给媳妇。下厨烧饭,缝补浆洗,打猪草,打柴草,在很短的日子里张氏就精通了婆家各色话计,并用女人最美好的时光领衔主演那个年代最苦最累最悲情的媳妇。
  屋里屋外的事情把媳妇装得满满一身,看上去婆婆似乎有阻止她想丈夫的嫌疑,而这种行为的故意却不适用黑夜,张氏躺在被窝常常臆想丈夫是个啥样子,像爹?像娘?还是像二弟秀林。日复一日,她在寂寞中睡去,在孤独中醒来,守候的日子很漫长却只是个开始……
  婆媳俩都是庄上有名的巧手。一次和婆婆絮棉被,已困扰她许久的话题又像马拉松赛似的在心里竞走,她终于红着脸鼓起勇气嗫嚅着:
  “娘!他长得像爹还是像二弟?”
  婆婆抬头撩她一眼,转瞬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长得像他爹,五官却不如他爹受看;比他弟俊,也比他弟出息,跟上队伍三年就当连长了。”
  婆婆独特的语言形式,把儿子话成了爹的漫画,又把弟话成了哥的漫画。
  婆婆的回答把她弄糊涂了。二弟分明长得挺俊气,而爹人老貌陋,他怎么会比爹丑,比弟俊呢?张氏感觉有点乱。她手停滞在一片棉絮上,脑子理顺着婆婆奇奇怪怪的回答。那晚,她躺在炕上像烙饼似的翻来覆去睡不着,或许婆婆以丑化家林来减缓媳妇对丈夫的渴望。可是婆婆怎么又说家林比秀林俊呢?难道担心嫂子看上小叔秀林?迷惘中,她目光闪着疑惑的曲折。
  家林和秀林兄弟俩长得极像。他们身材像家乡的洋槐那般挺拔高大,用古人对相貌褒义的概括,二人同样生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哥俩识字不多只念了三年私塾,气质却迥然不同,家林英武外向,秀林文气内敛。
  日子看似在平静中流过,家人的心都被一种牵挂敲打得忐忑不安。家林跟上队伍有四年多了,行军途中曾两次从家乡走过,他驻足眺望通向郝庄的小路,兴叹没机会回家看看。家林眼前常常浮现家人在送别的乡亲中向他挥手,二弟为照顾爹娘留下了,他让哥哥替他杀几个在我们国土上挥洒残暴的日本鬼子,站在路口的百岁洋槐下,秀林目送哥哥,目送远去的队伍……
  家林平生最难忘的是他加强连与日军一个营的那场遭遇战,由于我军兵力及武器与之相差悬殊,战斗打得异常惨烈,敌我双方的伤亡情况都非常严重。战场摆满两色杂乱的尸体,横躺竖卧像盘未完的残棋。在这场残酷的战斗中家林身体两处负伤,腹背镶进三块弹片,他以顽强的生命力继续指挥战斗……被送到战地医院时血几乎流完,脸色白得没了一点杂质,两片薄薄的耳朵像蜡纸般的透明,生命体征极其微弱,危在旦夕。
  血!家林需要马上输血。AB型血源在哪儿?护士梅玫毫不犹豫地撸起袖子,对主刀医生说:
  “我是0型血,抽我的,快!救人要紧。”
  梅玫的血一滴滴流进家林血管,流遍家林全身,血压计水银柱在上升,脉博心跳在加重,小护士梅玫给了家林第二次生命。
  梅玫!这个文静智慧的姑娘,在医生家庭特有的和风细雨和洁净讲究中长大,从闺秀的高腰皮鞋中拔出她苍白的脚,腿上粘满泥巴,脚上撑起草鞋。两年前还是个冷却不下来的热血青年,她和护校的一群女学生来延安投奔革命,不久,梅玫主动请缨来到前线战地医院做护士,成了一名稳健成熟的红军女战士。
  家林疗伤的那段日子,梅玫无微不至抑或超越职责的关照深深感动着家林,甚至他更为体内流着梅玫的血而感动,而幸福。在梅玫面前他想摒弃身上原有的一些东西,如骂娘的口头禅,还如农民的粗糙,再如军人的火爆……还想附庸一点风雅,可不知咋那么别扭,这祖辈通过血液遗传下来的东西不是轻易能改变的。爱!就真实地去爱;追!就勇敢地去追。
  英雄加美女,革命加爱情,家林和梅玫相爱了。
  部队在距郝庄十几里外的陈庄宿营扎寨整休三天,首长准英雄连长家林两天假回家看看老人,没想到家里已为他订亲并且急三火四地为他完婚,不管家林如何说服爹娘也无济于事,情急之下,他谎称部队即日开跋提前离家走了。结果新娘连丈夫的模样都没看到,还害得她和大公鸡拜天地,这桩虚拟的婚姻不知赚取了张氏多少泪水。半年后家林捎信回来,让家里退掉这桩婚姻,而父母认定花轿抬进郝家门的女人就是郝家的媳妇,绝对不容更改。媳妇在盼丈夫,婆婆在盼儿子,但她们都没勇气触摸关于家林的话题。
  七月盛夏,晚风温热而粘湿,丝丝缕缕灌溉着与泥土同色的小屋。夜色下,淡淡一抹清光洒在窗前,一个孤单的剪影贴在窗纸上,凄清酸楚。她粗糙的手为家人纳鞋底做鞋帮又熬一个通宵,鸡啼拂晓,窗才暗去。
  清晨,她早早走出那间散尽闷热的小屋,忙完上房灶间和屋里的活儿,揣上块干粮背起竹篓向山上走去。山路有些潮湿,是雨季留下的痕迹,这个野生植物沸腾的季节,满眼嫩绿像要溢出来似的,穿行其中叶茎发出经久不息的摩擦声。越接近半山腰猪草生长得越茂盛。她自顾向上攀跋,却不知庄上本族的郝大混远远尾随身后。
  她停下脚步站在一簇灌木旁举起袖管擦把额上的汗,将竹篓倒置地上坐下来,掏出怀里的干粮边吃边歇脚。
  这有其名无其实的郝家大儿媳,庄上都知她是苦美人。一条齐腰长的大辫子永远定格在那个毫无发式的发式上,乌黑的长发绾成一个譬子恒久地垂在脑后;藏蓝色家织布小褂很旧却干净合体,裹着她丰满的腰身,那风韵不失女子的单纯;她眼里盛着极深的寂寞和无限的疲惫,美得让人心疼,美得使人潸然。
  大混近乎趴在地上藏身一处草丛偷窥郝家媳妇,天那!这女子忒俊了,平常打照面不敢细看,只知她好看却不知这么撩人魂魄。大混的心像有数十条小虫在爬,他半蹲半趴的姿式很不舒服,搓着两手无所适从,喘息在加急加粗,身体在颤栗在下坠……
  大混终于按捺不住迷乱的心,蹿出草丛迅疾扑过去。蓦地!她被突然出现的大混惊呆了,刹那间回过神来立时操起镰向大混砍去,大混头一偏镰落空了。
  “小女子!手够黑呀,动真格的啦,是不是。”
  大混再次向她扑去。她晓得这儿没人能帮自己,只有以命相拚,或他死,或自己死……
  大混是庄上郝氏家族的不肖子孙,从小就偷鸡摸狗不走正道,油嘴滑舌,好逸恶劳,是个标准的乡下二流子。大混首尾各有特色:他那酱块子形状的脑袋很滑稽,耳上至顶部剃成一个浑圆的黑帽盔儿并一分为二,耳下打扫得极干净,找不到一根杂毛,整个脑袋全然一个光头与分头的生硬组合;而他的两条腿却长短各异,一次,他爬上邻家房顶欲偷院里树上的银杏,不想连人带杆儿一起摔在地上,从此落下瘸腿残疾。
  此时的郝家媳妇握紧那把自卫的镰,杏眼圆睁盯着这混蛋迎战他再次反扑,又是狠命一镰,又同样落空。待她再挥镰砍去,手被扑过来的大混死死攥住,她身子在外力作用下倾刻被撂倒,大混像狗熊一样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嘴巴像猪一样在她脸上拱。她丢掉镰腾出手向大混眼睛抠去,同时一口咬住正拱到她嘴边的耳朵……
  “啊…”一声裂帛般的惨叫,大混从她身上滚了下来,她赶快起身拾起镰拉出继续决斗的架势,突然一股血腥味儿上涌,随之喷出一口污物,瞅着自己口中吐出的半只耳朵,胃肠倾刻翻腾起来,阵阵恶心让她恨不得呕出五脏六腑。这会儿,大混邪恶的欲望被弄丢的半只耳朵报销了,他一手捂着受伤的左眼,一手捂着残缺的右耳,血,顺着指缝流出,撕心裂肺的疼痛使他身体抖作一团,发出锥心剌骨的干嚎。
  经历那次的惊心动魄,郝家媳妇不再独自上山打猪草或打柴草,屋外活计的重心逐渐移向田间。其实,她情愿在田里受累,那是因了她的心太苦太憋闷,在外面做活或许会得到一点点释放。
  一年一度又至清明,郝家媳妇在种麦时节跟男人一样起早贪晚忙碌在田间地头。头晌犁过的大田趁土壤湿润要尽快下种,她看公爹和二弟扶犁辛苦就自己回去扛麦种,她前脚进门,二弟后脚也到家了。她舀半瓢凉水递给二弟示意他先喝,二弟眼神递过复杂的一瞥给嫂子,温存而幽深。
  “你先喝吧。嫂子!”
  她的心陡然一颤,在婆婆面前立时敛起那瞬间的异感。她把瓢放进水缸,扛起那袋麦种快步走出房门。
  二弟扬手招呼。
  “哎!等等。”
  他向刚出门的嫂子追过去。
  婆婆喝住老二,严厉的目光在转向媳妇的瞬间即刻变得无比温和,她以信得过的神情吩咐媳妇把麦种送去田里,让二儿子提上饭蓝拎上水罐去地头,并抖出一串看似说给老二,实则听给媳妇的解释。
  “毛毛愣愣的,帮着你嫂子拿点零碎就行了。”
  媳妇品味着婆婆的言行,不知这个与己隔层肚皮的娘做出的决定是厚待还是虐待。
  媳妇的大伯公过六十大寿,公爹和婆婆一大早就去了陈庄给他们大哥祝寿。临走前婆婆交待媳妇别去下地,看好家,照顾好老二的三顿饭就行了。
  太阳刚刚一杆子高,二弟就赶着毛驴拖着农具回来了,听见院门响她忙迎出去。
  “咋回来了?”
  二弟没回嫂子问话,拴好毛驴往料槽加些草料,转身继续规拢农具,她见二弟不语便不再多问。
  “二弟!不舒服就回屋歇着,一会儿饭菜烧好我给你送过去。”
  二弟仍没回她话。
  这顿中饭嫂子往二弟菜碗里多加了一小勺猪油,很远都能闻到炝锅的油香。她把饭菜端进婆婆房间,隔窗招呼二弟过来吃饭。二弟草草洗把手,甩甩挂在手上的水珠又在衣襟上噌两下便走近饭桌,他刚刚落座嫂子就转身欲离开。他顿时像被弹簧弹起,几步走到嫂子前面一把拽住她胳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别走!我有话对你说,是关于……”
  不等二弟说完,她使劲抽出胳膊跑回自己房。
  二弟的生硬和莽撞似乎很粗鲁但却透着几分衷情,也表达着男人独特的几分轻贱。桌上的饭菜二弟一口也没动,他默默关严自己的房门没再出来。二弟想说出一个事实,还想给她点零碎的亲昵,他没想让嫂子的肉体违背那个无望的守候。
  那天夜里二弟走了。他没向任何人说明原因和去向悄然离家走了。从此,郝家媳妇心里装进两份期盼,两份牵挂,她悔自己为啥不听完二弟要说的话,那个“是关于……”迟到了若干年。
  家里少了个二弟,气氛一下冷清了许多。婆婆那欲雪未雪的心情和表情拖了很多日子,终于一天她的脸多云转晴,话也多了起来。原来是二弟捎信回来,他跟上国民革命军的一支队伍,正在抗击日寇的正面战场浴血奋战。两个儿子都去打仗了,一个跟上共产党军队,一个跟上国民党军队,他们天天在战场上与日本鬼子拚命,而且还相互撕杀,万一……婆婆不敢再想下去了,二弟的讯息让家人喜忧参半。
  8.15光复,日本国宣布投降。把残暴挥洒在亚洲的那个民族划下一个悲剧的句号,而遍体鳞伤的中华民族又继续演绎着战争悲剧,政党角逐争夺国家统治权力,把黎民百姓再次卷入内战的水深火热之中。
  郝家没等来儿子任何一方的消息,公爹和婆婆还有媳妇愈发牵挂他们哥俩。媳妇没见过丈夫是个啥样子,对她而言丈夫是朦胧的影子,甚至是飘渺的虚无。而二弟在她心里的烙印却犹为深刻,所以她自然更惦记神形并存的二弟。
  公爹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夜里常常一咳就是半宿,请来几位郎中看过,喝了多种多副中草药还是不见好转。老迈在吞噬他太久的记忆,重病在削剥他生命的气息,带着一份沉重,一份牵挂,他蹒跚行走在冰上,匍匐在雪中,在渴望的父子亲情中溘然离去。
  不久,婆婆也在疼痛的母子亲情中走了,她走得同样冰冷。
  战争剥夺了多少个家庭的父子情,母子情,兄弟情,夫妻情,数以千计,万计……
  媳妇!自己是媳妇吗?丈夫在哪儿?没人能说清,包括自己。还是做郝张氏更实际,十多年了,庄上人不是都这样叫自己吗!这个称呼把自己框定为郝家人,但它不确定自己所属谁。
  张氏先后安葬了两位老人。收拾婆婆的遗物时她从炕柜拣出两封信,一封是二弟寄回的家信,她虽不识字却记得信封的颜色和样式,另一封是谁的她叫不准,恍惚是丈夫的信,好像自己与大公鸡拜天地不久家里收到的,当时是婆婆去邻村找先生帮着看的,张氏觉得婆婆好怪,二弟明明识字还舍近求远去请外人看,后来家人没再提起,自己也没敢多问,这事儿就过去了。
  张氏把两封信又放回到柜里。
  庄上颇具威望的郝氏家族老辈出面询问张氏今后的打算,她一字一板地说:
  “守着候着!等丈夫和二弟回来。”
  日子伴着孤寂慢慢走过每个昼夜,时光在小屋窗前一点一滴地流淌,过往岁月让这份守候的代价太过昂贵,它已经赚去张氏的青春,注定还要赚走她的中年和晚年,一并赚干她的眼泪。
  无论谁胜谁负战争终于结束了,张氏还是没等来郝家兄弟,也没得到阵亡的消息,她认定哥俩还在,一定在。张氏继续她的守候,无望中的希望牵着她不停地往前走。
  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在郝庄掀起,流氓无产者郝大混当上了农会干部。此时大混非同彼时,打土壕分田地中已有了丰厚的收获,他分得了四亩水浇田,还分得了被镇压的地主分子的小妾,真可谓春风得意人财尽敛。
  大混不由自主地来到张氏门前,当弄懂了时下无资本就是资本的道理,她试图靠着贫农的资本,干部的头衔再去撩拨张氏。他刚欲推门又缩回伸出的手,摸模当年残剩的半只耳朵还是心有余悸,可转念一想,当今自己是农会干部,访贫问苦是工作,还怕甚?自我安慰一番他壮着胆子推门而入。
  “谁让你进来的?出去!滚,滚出去!”
  张氏声色惧厉。
  大混露出一脸泼皮无赖相,流里流气地盯着张氏。
  “嘻嘻…嘻…还那么烈性,面相比过去老了,味儿却比过去更浓了。”
  张氏眼里燃烧着愤怒,狠狠地瞪着他。
  “大混你可想好了,这儿不是山上,周边都是人家,再不滚我可不客气了。识相就快滚,不然当心你那只耳朵。”
  “哟哟…哟…你也看好了,大混不是当年的泥腿子街溜子,是堂堂的农会干部,我是来访贫问苦开展工作的。你再咬我耳朵性质就变了,嘿嘿嘿…”
  “少废话。滚!给我立刻滚。农会干部在军属家耍流氓照样再留下你半只耳朵,信不信?”
  说着说着,张氏拎起擀面杖已够过去。大混见势不妙撒脚跑出小院,他知道这一擀面杖下去,脑袋非开瓢不可。
  张氏瘫坐炕沿边暗自神伤,弹出一抹苦涩的泪,每每这样的情形她常常会与那两封信对视,张氏把它们看作是郝家男人,她读不懂的两个郝家男人,解放有几年了咋就杳无音讯呢?
  张氏在期盼中慢慢老去,鬓染霜花的年纪使她不再像壮劳力那样争强好胜,生产队虽然挺照顾她,但无依无靠的孤独是怎样的优抚都无法取代的。队长向公社反映了她的具体情况,希望通过组织查找郝家老大,几个月过去了依然没查到郝家林的信息。张氏就是认定郝家兄弟还在,而且离自己并不远,似乎她感应到二弟不久就会回来。
  生产队长的城里亲属是市府办公室主任,他正在为副市长家找保姆,张氏是军属还是单身,诚实纯朴、节俭俐落的优点结结实实地长在她身上,正是符合条件的最佳人选。可张氏担心郝家兄弟回来找不到她而不愿离家,这位市府办公室主任偏偏认定她了。队长说服张氏放心去做,一旦有消息就及时召她返回,在城里止不定会遇到认识郝家兄弟的人呢。最后那句话打动了张氏,随即便应承下来。两天后,她带些换洗的衣服,揣上象征郝家兄弟的两封信去了城里。
  经过一天车程,在背驮夕阳的黄昏到达了顾主家。这是一幢驻留着历史感的别墅,不远处一座青砖砌筑的小桥优美地卧于河上,它年迈却不古老,像只伏在水面的青虾。鹅卵石小路伸向院外的街道,余辉中飘浮着金色。
  这是个四口之家,男主人是位副市长,夫人是名医生,儿子读高二,女儿读初一,儿女双全,看上去蛮幸福蛮整齐的一个家庭。
  两个孩子礼貌地唤张氏“阿姨”,而她却像当初不习惯婆婆唤她媳妇般的不适应。没文化的张氏推证关于阿姨与老妈子的非等量关系:因为阿姨≠保姆;又因为保姆=老妈子;所以阿姨≠老妈子。这个称呼常常使张氏无所适从。
  张氏逐渐熟悉了自己每天需要完成的活计,并做得很努力。她把这幢小别墅由里到外打理得井井有条,连院里鹅卵石小路两旁的榆树墙都修剪得极不马虎。
  “铃…铃!”电话铃响了,张氏看眼墙上挂钟刚好九点半。
  “这么晚了谁的电话?”
  她披上外衣紧走几步,自言自语地来到客厅接电话。
  “喂!您好,请问是哪位?”
  话筒传来女人嗲声嗲气的轻贱,她婉若老熟人,没回答张氏的问话直奔主题。
  “您好!请X副市长听电话。”
  张氏请那女人稍等,赶快走去夫人房间,夫人镇定得毫无表情。
  “他秘书打过来的,上楼请他接吧!”
  时间久了,张氏似乎觉察到副市长和夫人的关系挺微妙,看上去他绅士,她风雅,夫妇俩把做给外人看的亲热默契操作得如此到位,而在家他们却很少讲话并一直分居,他们之间无论发生怎样的不快,从不撕破那张好似向遗体告别般肃穆的脸,那种平静太像一场绝症的潜伏期。
  张氏知道夫人心里挺苦,不知算不算是达官贵人的一种可怜,但对于孩子们口中的阿姨,夫人却怀着满腔高人一等的怜悯,让张氏嚼透了接纳给予的卑微,使其乡下的老妈子更其老妈子。
  女秘书以工作为由常会来家找副市长。平日,夫人午间大多在医院职工食堂用餐,一般白天家里只剩张氏一人。张氏不太喜欢女秘书,她跟副市长发嗲发贱,张氏就发冷,甚至混身起鸡皮疙瘩。一次女秘书坐在副市长的大腿上搂着他的脖子发骚,张氏买菜回来正撞个正着,官人和女人都没有惊慌之举,却把张氏臊得满脸通红,一手捂着眼睛,一手拎着菜蓝匆匆走进厨房。女秘书虽然不惧这个副市长家的下人,但还是觉得张氏碍眼,她看张氏的眼神有些猛烈生硬,每每遭遇这样的目光,张氏会选择迅速躲避。
  夫人房间首饰盒里的玉镯不见了。那是夫人母亲传给她的老物件,跟随夫人几十年了,尽管这付玉镯的做工略显粗糙,夫人却把它的内涵读得质感而细腻,在夫人心里它是完美至极的无价之宝。除了张氏没谁可能接触到玉镯,起码夫人是这样判定的。无凭无据怎么开口问她呢?
  那天,夫人很晚才起床,说是身体有些不适便给院里打电话要休息一天。张氏忙完里里外外的活儿已近晌午,她向夫人打声招呼就去买菜了。
  夫人躲在窗帘后拨开一道缝,看张氏已走远,赶快下楼关好外间房门,走进角落那间张氏的居室。张氏的居室极简单,一张单人床,墙角摆放一只旧木箱。
  她先掀开床上的被褥一层一层仔细查看,担心万一玉镯裹在里面掉地摔坏便轻轻抖落,夫人把床上床下翻了个遍也没有那付玉镯。她又把目标锁定在木箱上,打开木箱她小心翼翼地剥离每一件叠得棱角分明,摆放得整齐有序的衣裤。所有衣服她都扫雷似的一点点地摸,还是没有那付玉镯。箱底只剩一只小包了,她本能地去触摸这最后一个可能抑或不可能的地儿,天那!圆圆的,硬硬的,是它,无可置疑就是它,自己最珍贵的玉镯。夫人颤抖的手慢慢打开小布包捧出玉镯。
  哎!包里怎么还有一层包?夫人出于好奇又打开了包中包,是少见的两只信封,细看这分明是抗战时期的信封。夫人似乎忘记了床上的那付玉镯,她要急于看到信的内容,急于揭开张氏的秘密。
  爹娘二老:
  见字如面。不孝儿家林离家又已半载有余,今想家土豫地,初冬入序,天已渐寒,尤夜更凉,谨望二老少外出多保重,家中之事尽可交予二弟打理。
  爹!娘!时下正值抗战艰难时期,前方战事吃紧,仗也打得很苦,战线越拉越长,儿离家越来越远,作为长子不能陪伴二老身边尽孝,甚感汗颜。而当此国难,儿身为军人当继奋力杀敌,以尽匹夫之责。儿在抗日前线消灭敌人,保卫中华,还望双亲非悲勿念。自儿跟上这支抗日队伍就已抱定战死疆场之信念,很多战友已英勇殉国,儿要为驱逐日寇出中国血战到底。
  关乎娶亲要事函告家中,务请二老退掉婚约,还张氏一自由身。儿一年前就已定婚,未婚妻是部队战地医院护士梅玫,共产党人一夫一妻,娶妻再纳妾是封建制度的产物,对于腐朽的封建残余要对它实行彻底革命。爹娘给儿第一次生命并抚育儿成人,梅玫给儿第二次生命并与儿深深相爱,是她的血救活了儿子,爹!娘!这还不够做郝家儿媳吗?恳望实行,勿可疏忽,此为最要紧之事。切!切!
                        家林甚念!特此敬颂。
                               1937年11月3日
  张氏像木偶一样站在夫人身后,脸上挤满惊愕与痛苦。夫人转身蓦地一惊!
  “你!咋进来的?”
  “我?我用钥匙开门进来的。夫人!你这……”
  张氏指着自己那只旧箱子,疑惑地瞅着夫人手里的信。一时间,夫人对自己的行为无言以对,忽然她以反问来摆脱尴尬。
  “大姐!”
  张氏惊愕地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夫人,“大姐?”这称呼又一次让他无所适从,甚至有些受宠若惊。
  “请你如实告诉我,近两天他回过家吗?呆了多久?还有谁来过家里?”
  张氏支支吾吾不愿启口,但从她神情上夫人似乎已找到答案了。
  “大姐,我不逼你,但为了证明你自己,应该讲出来。”
  “夫人,你要我证明自己啥子?我做错什么了吗?”
  张氏脸上写满了诚实和疑问,夫人话题一转。
  “你愿意他秘书来家里吗?”
  “我,我没资格愿意或不愿意。”
  “那么,她喜欢你吗?”
  “当然不,看上去她很讨厌我,她的眼神常常这样说。”
  “常常!常常怎么解释?”
  夫人很聪明,也很敏感。
  “是我不在时她常常来家里,嫌你碍眼吧!”
  “这个…这…”
  “好了,你不必为难,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
  张氏伸手欲索回自己那封信。
  “大姐,信里的张氏就是你吧?”
  “夫人,我不识字,婆婆在世时没告诉过我信的内容,不过我男人一定会提到我的。”
  “大姐,你至今都不知信里写的啥吗?”
  张氏摇摇头。
  “真残忍!真悲哀!”
  张氏听着似懂非懂话语,直直看着激愤的夫人。
  “夫人,求你告诉我信上说些啥好吗?”
  “大姐放心,等我看透了再念给你,一定。”
  言罢,夫人拾起床上那付玉镯,拿着张氏那两封信回房了。不多时,副市长司机开车接走了夫人。
  这一天,张氏的心坠坠不安,夫人那句“看透了再念给你”是啥个意思,想不明白。
  副市长和夫人很晚才回来,并同来一位干部模样的女人,夫人向张氏介绍来人。
  “大姐,这位是市卫生局梅副局长,你就称她梅大姐吧。”
  夫人客气地请张氏还有梅副局长同进晚餐,副市长草草吃点饭就上楼回房了。这会儿,桌上只剩三个女人,夫人看着张氏沉吟片刻从包里取出那两封信。
  “大姐,把它念给你听之前,想知道你的想法。”
  “想法?就一个想法,郝张氏生是郝家的人,死是郝家的鬼,等!一直等下去,等到郝家兄弟俩回家。”
  “大姐,几十年过去了,如果郝家林早已成家并儿女满堂,那么你还等吗?”
  张氏脸色骤然变得十分凄凉,看得出她在克制身体的颤抖,苦涩的笑比哭还难看
  “不!不会的。他已经娶了我,虽然我们没见过面,大公鸡代他和我拜天地,我也是他的女人了,他咋还能娶别的女人呢?”
  说着说着张氏已泪水滂沱,身体由颤抖继而抽蓄……夫人和梅副局长扶住张氏安抚她冷静下来。
  “大姐,你是个刚强好胜的女人,不然是不会守候郝家兄弟这些年的,所以你要冷静,要面对现实。你这样激动我们怎么念信给你?”
  “好吧!不管信里怎样写的我都能接受。念吧,几十年来这两封信藏在我身边就像哥俩从没离开过一样,我是看着它抚着它走过来的。”
  张氏听完家林的信痛不欲生,泣不成声,张氏依在夫人臂里看了梅副局长许久。
  “这位梅副局长就是梅玫吧!”
  “妹妹,姐姐就是梅玫。你有啥要求尽管提出来,只是家林知道情况后心脏病突发住进医院正在接受治疗,等他好些马上来看你,是他催促我今天必须来看你。”
  “没要求,啥子要求都没有。一个乡下女人, 一个老妈子不配跟市长和市长夫人讲要求,只是不明白解放这么多年为啥不回家看看?”
  “妹妹,因为二弟秀林被关押在东北的抚顺战犯监狱,而且得知父母已故,家林和我就断了回老家的念想。真的不知婆婆会隐瞒了实情,害妹妹一辈子苦熬终日,恶婆婆真的太残酷了。”
  “岂止残酷,分明是残忍,是不仁道,不是恶婆,是恶魔,比杀人犯还杀人犯。”
  夫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梅副局长,义愤填膺。
  张氏对面前两个女人的义愤已没啥感觉,她转向梅副局长询问二弟秀林的情况,当下她似乎已明了二弟离家出走前想说出的那个“是关于……”是关于哥哥的来信,是关于她的命运,是关于他喜欢嫂子,是关于他要娶嫂子……
  “梅副局长,请你讲讲二弟秀林吧。”
  “秀林离家后参加了国民革命军的抗日队伍,1945年8月抗战胜利结束时他已升为上校团长军衔,解放前夕他本可以随部去台,不知为啥他没走,后来有传说他为一个女人而留下,像是家乡的一个什么女人,结果解放后被判刑送进东北的抚顺战犯监狱,至今还在服刑。家林常常会提起二弟,做哥哥的也无能为力,必竟是两个政党,两个阶级的斗争。唉!”
  三个女人的话聊得顺畅又别扭,不管两位夫人送给张氏多少同情语言,都觉得她们在用刀子捅自己的心,现在她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不要再说了,这两天我就离开这里,夫人请把工钱结清吧。”
  梅副局长从怀里掏出厚厚的三沓钱,看着张氏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推到她面前。
  “妹妹,这三佰块钱你先用着,有需要吱会一声。”
  张氏苦笑着。
  “梅副局长,想多了,乡下人再穷也不会花别人的钱,收回吧。放心!我不会打扰你们的生活。对不起,你们聊,我先下去了。”
  天亮了,夫人没听见张氏屋里的动静,她蹑手蹑脚地走近张氏小屋门前,侧耳倾听静得让人心跳,她轻轻敲两下门没任何反应,推开门屋里空了。床上被褥叠得平平整整,玻璃窗和旧木箱擦得亮亮堂堂,地上扫得干干净净,郝家林的那封信放在箱子上,旁边是她多付给张氏的三十元钱。张氏走了,一声不响地揣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走了。
  她去了东北的抚顺……
  她将继续她的守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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