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作家网原网站入口
老黑叔
来源: | 作者:闾凌宜人  时间: 2019-12-03
  今天是清明节,一大早天上就下起了毛毛细雨,这可正应了那句“清明时节雨纷纷”的诗句。这场雨给乍暖的清明节气又带来了一丝丝冷意。我推开窗户,探出头,向楼外面张望。街道上行人稀少,“嗖,嗖”一股西北风吹到脸上,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好冷的天啊!”我情不自禁的叹息一声。老伴看到我打着激灵,她说,“我说,今天冷冻寒天的咱们就别去了,也不差这一天,按照咱当地的风俗习惯啊,那是前十天后十天都可以的。”
  “那怎么可以呢,每年只有今天才是真正的清明祭奠日,我们不能因为这么点小雨就退缩啊,快点,穿戴好了,马上就出发。”我执拗的对老伴说,话语里还带点居高临下的命令口气,老伴并没有因为我的语气过重而烦恼生气,她默默地穿好毛衣外套,端出了那盆昨天就从鲜花店里买回来的黄菊花。我这边已经穿好了皮夹克,戴好了帽子和手套,拎上早就准备好的两瓶“老龙口”白酒,一条“大前门”香烟,回头看了一眼老伴,推开门,下了楼。老伴紧随其后,手里捧着那盆黄菊花。
  我俩骑着自行车,顶着风,冒着雨来到了南山公墓。可能是下了雨的缘故,公墓一改往年清明节人山人海、拥挤不堪的热闹场面,空旷的墓地上只有三三两两的祭奠者。我存好了自行车,从车筐里取出来那两瓶“老龙口”酒和那条“大前门”烟,缓步走向前面山坡上的那块墓碑。也许是因为下了雨,道路有些泥泞湿滑。也许是没有吃早饭,肚子里空荡荡的,一路上车子又蹬的急了一点,我觉得两条腿特别沉重,像绑缚着一个大沙袋。当我走近那块墓碑,我的眼睛湿润了,泪水夺眶而出,我的泪水和着头上的雨水滴落到地上。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从家里带来的那条白毛巾,蹲在地上,轻轻的擦去墓碑上的泥土和污渍。经过雨水的洗刷和我细心的擦洗,黑色大理石墓碑上的碑文清晰可见。“生于公元一九二三年六月八日  卒于公元二零零零年十一月十四日  慈父耿维汉之墓  孝儿耿敬党  儿媳苗红艳  孝女耿新梅   公元二零零一年清明节敬立”我抚摸着这块墓碑,凝望着这块墓碑,心情是无比的沉痛,我顾不得墓地上遍地的泥水,“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老黑叔,我来看你了。你在那边还好吗?虽说你老人家离开我们已经十多年了,但你老人家的音容笑貌依然在我的眼前,我每天都在想念你啊。”站在一旁的老伴拍了一下我的肩头,“我说老头子,你也不必太过于悲伤,老黑叔都离开我们这么多年了,你我逢年过节的也都到这里来看望他老人家,他老人家如果地下有知,也会对你感到满意的。”老伴一边劝说着我,一边也在“吧嗒,吧嗒”的掉眼泪。
  我跪倒在老黑叔的墓碑前,打开酒瓶,倒上一盅酒,洒在墓碑前的地上。又将两瓶酒、一条烟摆放在了老黑叔墓碑基座上,思绪回到了那些已经逝去的时光里。
  一九七九年五月,那是春暖花开,阳光明媚的季节。有一天,大队书记神神秘秘的把我从宿舍叫到了外面,他向四外看了看,然后把嘴凑在了我的耳朵边,小声对我说,“我听到了一条小道消息,还不知道到底准不准呢。”我见书记的表情有些异样,从来说话都是高音大嗓的他今天却一反常态,我觉得今天的书记有些古怪,我直截了当的问书记,“张书记,您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小声对我说,“今天在公社我听到了一个消息,你听了以后一准会感到意外,还有惊喜。”说到这儿老书记立马闭上了嘴,挤了挤眼睛,冲我微微一笑,故意卖起了关子。心急火燎的我越发觉得蹊跷,我便追问了老书记一句,“老书记,您就直接告诉我吧,我可等不及了,到底是啥事呢?”老书记看着我笑了又笑。“好事啊,你们这些知青将一窝兜的回城进厂端铁饭碗了。这事我可只和你一个人说了,你先不要和别人说,万一不准呢,毕竟不是红头文件上说的。”我理解老书记的心理,他是怕一旦不准确,大家都知道了会追查造谣者,在阶级斗争的年头里,一旦错了,那可就惹大麻烦了。我对老书记说,“您就放心吧,既然您只告诉了我,我心里有数就是了,不会到处散布的。”老书记听完我的郑重表态后,信任的点点头。这天夜晚我就失眠了,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折腾了大半夜才算进入到梦乡。我梦到自己穿上了崭新的工作服,骑上“永久”牌自行车,嘴里吹着口哨,一只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高高扬起,春风得意地骑行在通向单位的柏油马路上。挨着我睡的小胖墩被我高举的手落下后打醒了,他拽开了我的被头,拍了拍我的脸,“嘿,嘿,我说老四你醒醒,醒醒。这半夜三更的折腾啥,连蹬带踹的,嘴里还嘟嘟囔囔的,有说有笑,不会是做梦娶媳妇的美事吧,快告诉我,让我也分享分享,嘿嘿。”小胖墩眯缝着那双本来就小现在还睡意朦胧的小眼睛,懒懒的小声对我说。
  “小胖墩,真不好意思,打搅你睡觉了,对不起了。”还沉浸在梦中,却被小胖墩弄醒了的我很不好意思的向人家道了个歉。
  “哎,小胖墩,你说如果上面都调我们回城,会让我们干点啥活呢?”我把嘴贴在小胖墩的耳朵边问他,唯恐被第三个人听到。
  “嘘。小声点。大家都还没睡醒呢,别惊醒了他们。”小胖墩不想我的好梦被别人分享到,他将头枕到了我的枕头上,凑在我的耳根旁,小声说,“老四,依我说啊,只要真能回城,让我干啥都高兴,哪怕是去掏大粪。嘿嘿!对了,人家掏大粪的时传祥还受到过毛主席的接见哩。”
  “是啊,掏大粪也是城里人啊。只要能回到城里,让我们干啥都无所谓。起码能回到父母身边,不用再整天围着庄稼活儿转了。”我和小胖墩两个人这么一聊,都显得很兴奋,睡意全没了。我们低声的交谈着,憧憬着回城后的美好生活。
  老书记听来的小道消息是真的。就在他和我说完这条消息后的第五天,我们就接到了全体知青集体返城的通知。小胖墩拉着我的手,“嘿嘿”笑着说,“老四,你小子做的梦很准呢,那天晚上你一定梦到了回城,不然怎么会和我聊起回城后的事呢?”我说,“梦吗,偶然巧合了。嘻嘻。”虽说消息是准确的,但我也没说出那“梦”的来源是老书记透漏给我的消息。
  青年点里空荡荡的一片,我们这些知青真的一窝兜的回城了。
  上班的第一天,我穿戴整齐,会上了我的老同学,也是一个青年点里回来的“老蛮”,两个人一路上有说有笑,来到了公司。公司对我们来说那是再熟悉不过了,因为从小我们就经常到这里玩,是各自父母们工作的地方。公司经理见我们这批回城知青都到齐了,在他的办公室给我们这二十几个小青年开了简短的小会。“各位同志,”我们听到经理讲到同志二字后觉得陌生,在下面窃窃私语,发出了笑声。经理他看了看我们,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对,就是同志嘛。你们进了公司的大门,无论年纪大小,都不再是孩子了,是有了正式工作的人,我们都一样,都是企业里的主人,所以就都是同志了。我先做个自我介绍,我叫董万鹏,负责公司的经营管理等全面工作,以后大家用的着我的地方就吱声,不用客气。”我们在下面交头接耳的说,“董经理,咱公司最大的头儿,这人不错,说话也不拽,一点也没有官架子。”
  “今天是你们上班的第一天,今天的工作不分男同志、女同志,大家都去院子里整理昨天新到的一车架竹竿,具体怎么干由咱保管员负责安排,会后大家就开始行动吧。”董经理打断了我们的窃窃私语,安排了我们踏进公司大门后的第一项工作任务。
  会后,我们来到了院子里,远远地就看见有一位男同志在向我们招手。我想,这人可能就是保管员吧,不然他怎么会向我们招手呢。等我走近他时,我觉得这个人好像也是新来的,因为公司里大多数人我并不陌生,从小到大我是经常跟着爸爸到公司里来的,这里的那些老同志虽说有的我叫不上他们的名字,但我应该认识的差不多,只有他感觉很生疏。他六十来岁的年纪,中等身材,方方正正的脸型,脸色却出奇的黑,一双大眼睛含着微笑。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这老同志朴实憨厚,最显著的特点是他的脸油黑锃亮。我偷偷的自言自语,“这老头像是从非洲的刚果来的,比我这黑人还要黑上许多倍呢,只有那一口牙齿和两只眼仁是白的。”
  黑脸的保管员给我们这帮刚从乡下回城的知青编成两个组,男的一组,女的一组。任务是将新进院的架竹竿整理好,码成垛。好逞能的男孩子一个人肩上扛着一捆架竹竿,女孩子纤纤细手,杨柳细腰的毕竟没有男孩子的体质好,她们就两个人一人抱着一头,二十几个年轻人有说有笑的忙活着。黑脸老头将我们扛过来的、抬过来的一捆捆架竹竿一层层加高、码垛。随着我们的搬运,一个高高的、方方正正的架竹垛在黑脸老头的手里完成了。看看院内散乱的架竹竿经过我们和黑老头劳动,已经整理成垛,我们这些人没有感到丝毫的劳累,这个时候大家才喘了一口气,擦去头上的汗水,这就是我们成为企业职工后的第一次正式工作。
  这天下班回到家,晚饭后,我坐在爸爸身边和他说着第一天上班我们所干的活。爸爸问我,“很累吗?你觉得。”“还行,这比起我们在乡下铲地、割草、修梯田要轻松得多,再说了,都是我们年轻人在一起,大家说说笑笑的一点都不觉得累。”我告诉爸爸。爸爸点点头,笑着对我说,“贵在坚持啊。现在你已经是一名企业职工了,不再是小孩子了,要在单位里培养好的品格,好的精神,吃苦耐劳,向老同志多学习,多请教啊。你别看他们都很普通,但是在他们身上都有很多闪光的东西,是你一辈子都学不完的。”爸爸的话语重心长,我理解爸爸是希望我能在工作岗位上有所作为。“爸爸,您就只管放心吧,我会努力工作,做出一番成绩来的。”我向爸爸做出了保证。
  “爸爸,问你个事呗。”我转过话题对爸爸说。
  “什么问题啊,你就说吧。”爸爸回答我。
  “今天那个领着我们干活的整张脸确黑的老头叫啥名字啊?他是从哪里来的呢?”我向爸爸提出了我的疑问。
  爸爸看着我,他微微笑了笑,抚摸着我的头说道,“孩子,你这个问题问的好啊,那黑脸的老头叫耿维汉,是从红石岭供销社调到咱们公司的。虽说他只比我小了一岁,但在他的身上可有很多的故事呢。”
  “哦,原来是这样,难怪我觉得他很面生嘛。”我说。
  事情真就这么凑巧。我们这批知青在公司集中劳动了几天后,人秘股就给我们分别分配到了各个商店、股室工作。我被分配到了业务股,具体的就是做黑老头的助手。人秘股杨股长先领着我到业务股报了到,他向业务股的陶股长简单地介绍了公司安排我在老保管身边工作的意见,最后杨股长对陶股长说,“我把人就交给你了,往后小张就归你们业务股来具体领导了。”陶股长说,“好吧。”送走了人秘股的杨股长,陶股长转回身来对我说,“小张,走。我这就带你去认识认识耿保管。”我对陶股长说,“股长,耿保管我已经认识了,不就是那老黑头吗?”
  陶股长诧异的看了看我,“老黑头?小张啊,你可不能随便这么称呼他呀,你别看他脸长得很黑,但他的人你可要虚心的好好学着勒。”陶股长对我不屑一顾的态度显然是不满意的,他的不满意写在了脸上。此时我感到很后悔,觉得自己无所谓的一句话就引起了陶股长的反感,看来爸爸和我说过的话我还是要往心里去的。我默默地低着头,跟在陶股长的身后,向公司院子里走去。
  院子里,几辆大马车排成了一排,有几个工人正吃力的从前面的马车上往下卸着沉重的大铁桶,另有几个工人肩上扛着圆木杆,木杆上拴着绳子,捆绑着大铁桶。俩人一伙,一次次抬着刚才卸下来的笨重大铁桶集中到一个地方。黑脸的保管员老耿头用一把特制的铁扳手,从铁桶顶端旋转下桶盖,伸出食指在铁桶里搅了搅,又将手指送入嘴里,“吧嗒吧嗒”嘴,品尝着从铁桶里收回来的手指上的蜂蜜。站在一旁的我觉得这老黑头有些可笑,怎么这么大岁数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吸吮手指头玩呢。“你们俩,将盖子拧好,抬到大磅上过秤。”老黑头指挥着身旁的工人有条不紊的工作着。站在一旁的陶股长没有吱声,他也将手伸进了打开盖子的铁桶中,像老黑头那样捅了捅,又习惯的看着从手指上往下滴着的蜂蜜。等老黑头忙完了检斤过磅的活以后,陶股长带着我走到老黑头身边,“老耿,这一阵子收购蜂蜜旺季,你一个人既要看质量,又要检斤过磅,还要记账报表,真的难为你了。公司考虑到你老年纪也大了,身体又不好,记账也有一些难度,给你派来了个新助手。诺,就是这个人,张跃进。”陶股长的嗓门抬得老高。老黑头听完他的话连声说,“哦,哦。我听清了,谢谢领导啊。交给小年轻的,好,好。”
  “不是要你交给他,是让他跟着你学,做你的助手。”陶股长依然大声地喊着。
  “哦,不交给他啊,让我带徒弟,好,好。”老黑头拉过我的手,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我一阵,“嘿嘿”笑了,“年轻啊。好!”他宽厚的大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中午休息的铃声早就响过了,老黑头丝毫没有休息的意思,他弯下腰将工人们从大马车上抬下来的蜂蜜桶盖一个接一个打开,又一桶桶的用手指去探,用嘴去品尝着。我站在他的旁边,尽管肚子早就已经在“咕咕”的叫了,但由于初来乍到也没好意思离开,也假装学着老黑头的样子将手伸进蜂蜜桶,然后吸吮起手指头来。“呵,好甜啊,甜的有些齁嗓子。”等排队等候的那些马车上所有的蜂蜜桶都卸下来,都检完了斤,验好了质,开好了收购票,递给送蜂蜜的基层社人员手中后,他笑呵呵的对基层社来的人说,“你们都快去食堂里吃口饭吧!” 
  听着一挂挂大马车随着车老板“驾!驾!“的吆喝声和清脆的鞭哨声“哗哗”的离开院子,老黑头转身微笑着招呼我,“小张,我们也去吃午饭了。”我抬手看了看腕子上的新手表,心中有些不悦。“这还算啥午饭,这都两点多钟了。”心里想着却没有说出口。走在前面的老黑头回头看着我,大声对我说,“小张,明天再这样忙,你就先去吃午饭,不用等着我,年轻人爱饿,到点就得吃饭,不然会伤了胃口,不像我这老头,早一顿晚一顿的习惯了。咳,干咱保管员工作就这样,总不能让人家基层社来的人饿着肚子等着,咱自己先去填饱肚皮啊。他们交完蜂蜜还要去百货公司、五金公司等好多单位进货,然后往回赶几十里的路程,到了家里总会是贪黑没日的。”老黑头放缓了脚步,同我一齐走向食堂。
  听完老黑头这一番话,我的心为之一振。“这老黑头为了让人家基层社的人早一点走,宁肯自己晚吃饭、晚休息,心肠热啊。”
  吃过了午饭,我随同老黑头回到仓库,老黑头吩咐我看看账本,熟悉熟悉情况,他的声音很大。我心想这里只有我们俩,我耳朵又不聋,老头说话怎么像是在打架啊。转而一想,那会他和基层社的人,和陶股长说话也是这么大的嗓门啊,也许他天生就是大嗓门吧。我在办公桌上的书架上抽出一本帐,翻看着。账本表面倒是很整洁,可是再看那账本里的摘要栏里歪歪扭扭的写着购进一等槐花蜜,下面是数量和金额,翻开另一页写着购进二等槐花蜜,同样下面是数量和金额。我正看着账本觉得可笑,老黑头轻轻地走到了我的身边,他冲着我笑了笑,黑黑的脸上泛着一层红晕。他搓着两只大手,羞怯的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他对我说,“小张啊,让你见笑了。我打小也没念过几年书,写不好几个字,也没正经八百的记过帐。这不是因为我懂得点收购蜂蜜和农产品的技术吗,县社把我调到了咱公司,我还真的没好好摸过账本子呢,这对我来说就像是赶鸭子上架。嘿嘿。”
  “您记得不错,很清楚呢。”我抬头看着像孩子一样的老黑头,嘴里不禁奉承着说道。实际也不算奉承,今天想想一个没学过财务,靠在夜校认识了几个字的老同志能把帐记得很清楚也是很不容易的,他的难处可想而知。
  “现在好了,有了你在我身旁,以后我就会轻松多了。我多干点活,你就多记记账。咱们爷儿两个配合好,想方设法把这一摊子活儿干好。你说呢?”老黑头对我说。
  “老黑头”是我给起的,那是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字“黑”。我回答说,“好的,您是我的老师、师傅,我就听您的安排。我也一定会好好向您老学习的,做您老满意的徒弟。师傅您对我还有啥要求就尽管说,我会按照您的要求去做的。”我对老黑头表示了自己的决心。
  “小张,我也不算啥师傅,就是干的时间长了,摸索出了点工作经验。所以啊,以后你也不要叫我啥师傅,同志们背地里叫我大老黑,你就叫我老黑叔吧。”
  “老黑叔?这样叫您不好吧。”我带着疑问对他说。
  “我觉着很好呢,这样叫着更亲切些。不然大家背地里也叫我老耿大老黑呢,我都知道的,我的脸也真是黑啊,你看像不像是从非洲来的黑人呐。哈哈!”说完,老人自己仰面哈哈大笑起来。这时的我真的体验到了老人的爽朗,他笑的那么开心,开心的掉下了眼泪,竟然象个开心的孩子一样。我也笑了,我大声喊了一声,“老黑叔!”
  “哎!”老黑叔爽快的回答。
  “老黑叔,您别怪我,冒昧的问一下您的脸怎么这么黑呢?”我问完这句话之后,忽然觉得有些唐突,这样问老黑叔会不高兴的。俗话说,“当瘸人面不能说短话”,我这样问会伤到老人的自尊的,我心中有些后悔。
  此时,老黑叔收起了刚才的笑脸,表情显得很严肃。我自责不该问老人这个问题,惹得老人不高兴。“老黑叔,都是小张我不懂事,伤了您的自尊,您打我吧,骂我吧,您怎么解气就怎么办。”我做好了挨打挨骂的准备。
  老黑叔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一盒“大前门”,抽出一支放到嘴里,又摸出一盒火柴。我忙接过火柴准备给他点烟,他又将烟从嘴里拿下来放进了烟盒。“这里不能抽烟的,差点给忘了。”我也就将火柴重新装进老黑叔的口袋里。老黑叔拉过我的手,坐在我的对面。“小张啊,今天我们的工作忙的也差不多了,有些时间,既然你问到了老黑叔的脸怎么会这么黑,那老黑叔就说给你听听。”
  “好的,老黑叔您就讲给我听听吧。”我好奇的静静等待着。
  “要说起我这张大黑脸啊,还得从三十年代时说起。”老黑叔向我讲述了他那些鲜为人知的故事。
  住在大山里的老黑叔家里有七个子女,他排行老五。因为家里穷,小的时候也没有机会走进私塾去读书,很早就去给地主家放牛。一九四二年东北抗联住进了他们村,他亲眼看到抗联的战士为老乡家担水、扫院子,同乡亲们打成一片,亲如一家,他觉着这支队伍才是为老百姓办事的队伍。回想起一九三八年日本鬼子闯进村子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丧尽天良。眼见大自己四岁的三姐因为不屈服于被小鬼子蹂躏,拼死挣扎,被日本鬼子用刺刀活活挑死,看着姐姐惨死在鬼子的屠刀下,他的眼睛里冒着愤怒的火花,他想冲出去和鬼子拼命,替姐姐报仇,年迈的父亲那双手却死死的摁着他,父亲说,“你还小,现在出去就是送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你长大了再去报这血海深仇。”从此他便萌生了参军的念头,他盼着找到为穷苦老乡报仇雪恨的队伍。现在他听说部队要离开村子的消息后就去找首长,要求参加抗联,跟着部队去打鬼子。首长说,“等以后有机会的吧你再来参军。不能成为军人,你还可以当个好民兵啊,可以去支前,可以做很多事情的,不当兵,同样也能为杀鬼子做贡献。”见首长没有答复他的请求的意思,还给他上了一阵课,老黑叔哭了。他扑通一声跪在了首长面前,“你不收下我,我今天就不起来。”死乞白赖的央求首长收下他。首长弯下腰将他扶起来,“我说小同志,部队是有纪律的,不是随便哪个人说了算的。关于你当兵的事儿,就先放一放,等明年有机会你再加入队伍也不迟。”部队首长最终也没有批准老黑叔的请求。
  部队离开村子的那天早上,天上还是繁星点点的时候,部队就悄无声息的出发了。一心想要参军报仇的老黑叔,一宿也没敢合眼,看到部队离开后,怀里揣着老父亲亲手为他做的馍,悄悄地跟随在队伍后边,距离队伍一里开外。人家宿营了,他不敢睡得太死,眼睛盯着部队。听着部队急行军的脚步声,他就紧随其后。不知道走了有多远,老黑叔的脚底下磨出了水泡,他折了根草棍穿透了水泡,脚下针扎一样的疼。尾随在后面的他一瘸一拐,紧紧地跟着队伍。
  那天晚上部队在一个杨树林中宿营,哨兵发现了老黑叔。“谁?干什么的,快点出来,不然我就开枪了。”老黑叔知道再也藏不住了,便从远处的一堆草丛中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哨兵近前。哨兵大声喊道,“站住!”老黑叔高举着双手,“是我,耿维汉!”哨兵认出这就是前几天缠着首长要参军的那个人,“原来是你,首长不是没批准你加入队伍吗,你还跟着部队干啥?”
  听到哨兵和老黑叔对话的首长从临时搭起的帐篷里走了出来,来到了老黑叔的身边,“你啊你,到底跟着我们来了。我知道现在是赶你也赶不走了,这样吧,你去到炊事班老孙头那儿报到,帮着烧火做饭吧。”
  “首长,那可不行,烧火做饭哪能杀鬼子为我姐报仇啊。我要得到一支枪,我要和你们上前线杀鬼子。”老黑叔纠缠着首长,一心要上战场。
  几天后,部队接到了上级命令,命令老黑叔所在部队的一个连完成阻击日本鬼子的任务。
  日落黄昏之际,鬼子进入了我军设下的包围圈。随着连长一声令下,“打!”一颗颗愤怒的子弹射向了鬼子。鬼子被我军打得晕头转向,退下阵地。连长告诉大家,“同志们,鬼子的第一次进攻被我们打败了,但是他们绝不会甘心。大家趁着鬼子还没有进行第二次反扑前的有利时机,抓紧修筑工事,补充弹药,准备迎击鬼子更为猛烈的进攻。
  果然不出连长所料,约莫一个时辰后,鬼子重新纠集力量,向我军阵地发动了更大规模的进攻。阵地上,密集的子弹声像热锅里爆炒的黄豆,“噼噼啪啪”响个不停。敌人的小钢炮弹“轰轰”在我军阵地上炸响,一个个战士倒下了。伙房里的“火头军”听着外面激烈的枪炮声,他坐不住了。看到眼前自己的战友纷纷倒下,老黑叔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燃烧起的激愤怒火,他跑出了伙房,冲向了战斗前线。从没摸过枪的老黑叔操起牺牲的战友丢在阵地上的枪,将愤怒的子弹射向了对面的鬼子。
  鬼子凭借着手里先进的武器,又借助小钢炮的威力冲到了我军阵地前沿,连长下令,“同志们,拼了。”随着连长命令的下达,战士们冲出了战壕,与鬼子展开了殊死的肉搏战。满腔怒火的老黑叔,两只眼睛中喷射着仇恨的烈火,他抡起枪托朝着冲向自己的鬼子脑袋狠狠砸去。鬼子脑袋一偏躲过了老黑叔这重重的一击,端着刺刀用力向老黑叔刺来,说时迟,那时快,老黑叔身子一侧,灵巧的躲过鬼子的刺刀,他奋力扑向鬼子,将鬼子扑倒在地,同鬼子撕扯在一起。鬼子的一只手拽住了老黑叔的耳朵,撕心裂肺的疼痛。就在被鬼子拽住耳朵的一霎间,老黑叔就势咬掉了鬼子的鼻子,嘴里一股血腥味。“呸”,老黑叔吐掉了咬在嘴里鬼子的鼻子头。掉了鼻子头的鬼子疼的“哇哇”乱叫,撒开了拽着老黑叔耳朵的手。他拼命反抗,两脚又蹬又踹,试图将骑在自己身上的老黑叔推下去,红了眼睛的老黑叔哪里还肯放过他,他使出浑身力气,那双手如一把铁钳,狠狠的掐住鬼子的喉咙,只听鬼子的脖子“咔咔”响了几声,连蹬了几下腿,翻了白眼。他从鬼子手里夺过枪,起身端着这把鬼子的刺刀刺向了迎面而来、正要同自己肉搏的鬼子,鬼子应声倒地。一场惨烈的肉搏战,鬼子的尸体堆在了我军阵地前,部队圆满的完成了上级交给的阻击任务。
  战后的总结会上,擅自冲上阵地的老黑叔受到了班长的严厉批评。“小耿同志,这次战斗你表现的很勇猛,杀死了鬼子,夺到了枪。但是你要记得这是部队,部队是有纪律的,你的战斗岗位在伙房,你的任务是保证战友们有饭吃。一会你要做个检讨,把缴获的枪也要交上去。”老黑叔摸着手里的枪,小声嘀咕着,“我杀死了鬼子还有错?我自己夺来的枪,凭啥不归我。”
  “嘀咕啥,你看看你这小同志,这是部队的纪律啊,一切缴获要归公,懂不懂。”班长黑着脸对老黑叔说。老黑叔看了看班长,又看了看大家,摸了摸手中心爱的枪,这才将枪递给了班长。班长接过了枪,“这就对了嘛。”
  抗战胜利后,老黑叔跟随部队转战南北,参加完决战辽沈战役之后,随着韩先楚军长一路南下,渡过琼州海峡,攻破“伯陵防线”,成功登陆并解放了海南岛。
  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后,老黑叔的“旋风部队”还没来得及经过和平整训,又奉命跨过鸭绿江,投入到那场抗美援朝的战争中。为了牵制南朝鲜第六、第八两个师各两个营由熙川和球场西进,重新夺回温井,接应从楚山溃逃的六师七团行动的企图,十月二十八日温井会战打响了。天刚亮,敌人的一个加强营在坦克、装甲车、飞机和大炮的掩护下,疯狂的向我军阵地发起冲击。已经是机枪班长的老黑叔架着那挺重机枪,对着敌人“哒哒哒”,“哒哒哒”连续扫射,压制住了来势凶猛的敌人。不甘心失败的敌人用飞机和多门大炮向我军阵地狂轰滥炸,阵地上硝烟弥漫,火光冲天。突然,一颗炮弹呼啸着飞来在老黑叔身边不远处爆炸,巨大的爆炸声过后,阵地上的泥土被掀翻,老黑叔的身体被巨大的冲击波抛起来又重重的摔在了阵地上,晕了过去。等他苏醒过来后,感觉得阵地上死一般的静寂,听不到枪声、炮声。他抹了一把蒙在眼睛上的尘土,爬回到阵地上,找到了他那挺心爱的重机枪。战士小高对他说,“班长,你的脸怎么了?”老黑叔只见小高的嘴在动,却听不到他的声音,急的他大声喊叫道,“你在说啥?大点声,我听不见。”
  “我是说你的脸怎么了,脸皮破了,都是血。”小高这时候对着老黑叔,大声的喊着。“什么!你再说一遍!”老黑叔高声喊道。
  战士小高用手指着老黑叔的脸,一字一句的大声喊道,“你——的——脸——挂——花——了!”老黑叔这才明白小高是在说自己的脸,他伸手抹了一把脸,皮和着血沾在一起,火辣辣的,疼痛难忍。
  鏖战温井,我军取得了胜利。老黑叔的耳朵被敌人的炮弹震聋了,脸皮被炮火熏成了黑色。
  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老黑叔复员回到了老家,被分配到了大山深处的红石岭供销社工作。有人对老黑叔说,“你为了国家和人民,舍生忘死,打日本,打蒋匪,打美帝,受了伤,致了残,应该到城里去享享福了。现在给你发配到农村,你去找找啊。你也是在战场上立过功、洒过血的的英雄啊。”老黑叔瞅了瞅人家,吵嚷着说,“你是说我有功呗,我能回到家,到供销社上了班就非常不错了,想想那些和我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有的牺牲在鬼子的子弹下,有的躺在了海南岛,有的埋在了异国土地上,比起他们,我就已经够幸运的了,还讲啥条件,我满足了。”老黑叔提到牺牲的战友时眼眶里早已经红润了。
  老黑叔收好了伤残证,藏起了军功章和奖状,他到红石岭供销社报了到,从头学起了农副产品收购知识,什么大槽、猪槽、长滚子。簸箕、笸箩、刮柳条。槐蜜、枣蜜、荆条蜜等等,并很快就烂熟于胸,独自拿起了农产品收购员这项工作。
  七月份正是漫山荆条花盛开,一群群蜜蜂在山野间“嗡嗡”的飞来飞去,蜂农们起早贪晚忙着侍弄蜜蜂,铰蜜卖蜜的季节。这个季节也是老黑叔最紧张忙碌的时候,他要对蜂农们送来的蜂蜜一桶桶的用波美计测量蜂蜜浓度,用嘴品尝蜂蜜的纯度,还要过磅检斤。老黑叔的工作从来都是一是一,二是二,毫不马虎,一丝不苟。很多蜂农都早有耳闻,敬佩他公平正直,对他给出的蜂蜜等级结果都非常满意。有个每年都来红石岭供销社送蜜的老蜂农敬佩他的为人,特意带了一罐蜂蜜要送给他,“老师傅,看你这么辛苦,我送你点自家产的蜂蜜,冲点凉水喝,解解渴。”知道他耳朵聋,所以就抬高了嗓门对他说。听到人家要送他蜂蜜,老黑叔脑袋摇的像个拨浪鼓,连连摆着手说,“使不得,使不得。你们千里迢迢到东北来养蜂,打蜜,风吹、日晒、雨淋、蜜蜂蛰,挣点钱太不容易了,你的心意我领了,这罐蜜我不能收。只要你们能够把最好的蜂蜜交给我们,我就知足了。”老黑叔婉言拒绝了人家。这老蜂农回到蜂场后对同来的其他蜂农说了这件事,有人不相信,“你给人家送的太少了,来点实惠的,看他收不收。人,哪有不自私的啊。”
  第二天下午供销社里来了一辆毛驴车,车上装着五桶蜂蜜,车上坐着一个年轻人。驴车停稳后,年轻人走进了老黑叔的休息室,见屋里只有老黑叔一个人在看蜂坯,觉得这真是天赐良机。他急忙从裤兜里摸出十元钱递给老黑叔,“嘿嘿,老师傅拿去买两包烟抽。”老黑叔抬头一看是个年轻人,说话咵里咵几,他那张本来就黑的脸拉得很长,凶巴巴的显得更黑。“年轻人,你啥意思?想贿赂我?”
  年轻人嬉皮笑脸的说,“老师傅,咱爷两个交个朋友,你的眼皮少抬一下就过去了,钱又不从你兜里出,一会照顾下我的蜂蜜度数,我更不会亏了你,咱俩不就啥都有了。”
  听到这儿,老黑叔怒目圆睁,“啪”一下把手中的蜂坯摔在了桌子上,“快点把你的钱收起来,少跟我来这一套。你我倒是不亏了,那国家呢?”年轻人一看老黑叔翻了脸,自知没趣,急忙把手缩了回来,把钱揣进了兜里,脸一阵红一阵白,陪着笑脸对老黑叔说,“老师傅,别生气,说实在的,有人说你秉公办事,我就是想试试你到了手里的钱到底收不收,现在让我领教了,我服了!”年轻人说这话的时候,碰巧给他赶毛驴车的人见这么长时间没动静就进来找他,赶车人对年轻人说,“你可真不知好歹,这耿师傅是出了名的正直人,铁面无私,他可是久经沙场的老党员,老模范,你竟敢朝他的枪口上撞。”
  年轻人尴尬的低着头,木讷的站在那里。老黑叔招呼他,“快点出来吧,我去给你送来的蜂蜜验质,检斤。”说完就朝院子里走去,年轻人一声不响的跟在老黑叔身后。
  老黑叔熟练地起桶盖,验质,检斤,一会功夫就开出了采购票,虽然字迹七扭八歪,年轻人还是看清了收购票上四十度的字样。他手里拿着检斤票,右手紧拉着老黑叔的手,大声说道,“老师傅,您是好人,大好人。遇到您这样的人,我感到荣幸,谁说人都是自私的啊。”老黑叔阴沉的脸露出了笑容,他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大声说,“记得好好干,我祝你有个好收成,把甜蜜的事业干好。”
  这年轻人逢人就讲,“供销社管收购的那个黑老头脸特黑,人更像戏里的黑老包,铁面无私,谁也别想在他那儿找便宜。不过,他这个人办事公正啊,你不用担心压你等、压你价。去他那里卖蜜,卖的顺心。”
  黑脸的老黑叔,心肠却是热的。村里有个孤寡老太太,七十多岁了,牙口不好,想吃碗白面条。这事不知道怎么就传到了老黑叔的耳朵里,那天下了班,回到家里他就问老伴,“我说他妈,供应给我的那白面还有吧。”老伴冲着他喊着说,“不年不节的,你咋想起来问白面的事了?咱家就你每月享受那点白面细粮,没有客来哪能动啊。”
  老黑叔一听家里还有白面,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妈,快给白面找出来,给我。”老伴一听觉得奇怪,她伸手摸了摸老黑叔的额头,自言自语地说,“不烫啊。我家老头子今天这是闹得哪一出呢?”
  老黑叔笑着说,“他妈,是这么回事,咱村吴奶奶病了,听说她想白面条吃了,我寻思着咱村里平时谁家也不会有大米、白面细粮预备着,我这好赖还算是吃供应粮的,每月还有那么二斤大米白面,所以啊就想给老人家送过去,了了她最为简单的心愿。”
  老伴听说是要送给吴奶奶,二话没说,爽快的从外屋地取出了那小袋白面,递给了老黑叔,“走,老头子,我和你一起去,给吴奶奶擀面条吃。”
  老黑叔掀开了吴奶奶家的门帘,“吴奶奶,我们老两口子来看你老人家了。”躺在炕上的吴奶奶看到老黑叔和老伴一起来了,用手指了指炕沿,“快坐,快坐。”
  “吴奶奶,您老不用客气。听说您老病了,想吃面条,我和老伴就来了,一会就做给您吃。”老黑叔对吴奶奶说道。老黑叔的老伴来到吴奶奶家外地儿取来面盆,用铝勺子从面袋里舀出白面,加上凉水。和好了面,拿起擀面杖擀好面,切好了面条。这一边老黑叔从院子里抱来柴禾,生着了火。只一会功夫一碗面条就端到了吴奶奶面前。吴奶奶看着这碗面条,筷子还没动,眼泪就“啪嗒啪嗒”掉了下来。老黑叔老伴端起了面条碗,用筷子夹起了面条,“来,吴奶奶,我喂您。”老黑婶将面条一口口的送到吴奶奶嘴里。老黑叔看着吴奶奶吃得很香,他对吴奶奶说,“以后啊,我一有空就会来看您老的。您老想吃啥就尽管吱声,细粮咱家里有,家里没有的,我还挣着工资呢,可以给您老买啊。嘿嘿。”
  从打那天以后,老黑叔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到吴奶奶家里看看。帮吴奶奶挑水,扫院子那是常事,有时候他还会带上他的儿子敬党来。敬党虽然只有十多岁,在老黑叔耳濡目染的影响下,也帮着吴奶奶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老黑叔的老伴就更不用说了,吴奶奶盖的被褥脏了她给拆洗,重新絮上了新棉花。手捧着软绵绵的被褥,喜的吴奶奶合不拢嘴。村里人听说老黑叔一家人热心照顾非亲非故的吴奶奶事情后,都伸出大拇指给与赞扬。吴奶奶在老黑叔一家人的照顾下,病情有了好转,自己也能够下地做饭,干些家务活了。
  后来,由于老黑叔的技术过硬,县社硬是把老黑叔从红石岭供销社“挖”到了城里,给他这个没多少文化的人压上了重担,我也就有幸成为了他的徒弟,和他一同工作了一年多。时间虽说不长,但他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到了老黑叔身边不久,他就力荐我接他的班,他找到公司领导,“小张这孩子聪明好学,短短几个月的功夫,已经掌握了相关的知识和技术,我看该放他单飞了。”公司领导说,“那您就在小张旁边陪陪他,送上马,再扶他一程吧。”老黑叔说,“我看就这样吧,这孩子能行,给他机会,锻炼锻炼他。至于我嘛,再有俩月也该退休了,就安排我到门卫做个打更的吧。”
  看到老黑叔的态度十分诚恳,公司召开了班子会上决定我任保管员职务。结果我接替了老黑叔,当上了保管员,老黑叔果真就去了门卫。
  有一天,一辆大汽车开进了公司院子,快到了我身旁时,汽车“吱嘎”一声停了下来,跟着从车厢上跳下几个人来,从驾驶室里走下来一个很胖的人,他说,“你是张保管吧。”我说,“是的,”他确认我是张保管员之后递给我手中一张字条,“你看看这个。”胖子说。我接过纸条,认出那上面是业务经理老牛的字迹,大意是说这人是工业局的什么科长,要买几根松木檩条,让我帮助挑挑选选,给点照顾。那个人又很客气的递给我一支烟,掏出打火机准备给我点火。我说,“谢谢,我不会抽烟。”
  “啊,这样啊。”那个人尴尬的将那支烟放回了烟盒。我用尺子量好了几根檩条的材积,用粉笔在每根檩条上都做好了记号,然后指着那几根檩条说,“诺,就这几根,装吧。”随车来的几个人抬的抬,装的装,那个胖子拿着我写好的材积单子转身去了办公室。这边的檩条也装好了,那个胖子手里拿着办公室开出的出库单也回来了,我接过单子,看看数量和材积数也都不差,就在出门证上签上了名字,放行了。胖子和那几个人坐上了车,离开了院子。
  汽车开走不一会,老黑叔气喘嘘嘘的跑到我跟前,他的脸色铁青,眼睛瞪的溜圆,手里攥着我签了名字的出门证。我看着老黑叔的表情不知其中缘故,便问他,“老黑叔,您老有啥事吗?”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将手里攥着的那张出门证摔过来,“你自己好好看看,你怎么对工作这么不负责任啊,你这个保管员就是这么干的吗!”老黑叔高声吵嚷着,气得他浑身发抖。
  我被老黑叔弄得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问老黑叔,“怎么了,老黑叔,我哪里做得不对吗?看把您老给气成这样了。”
  老黑叔颤抖的手指着那张出门证吼道,“你自己好好看看,那价格对吗?这不是拿国家的钱送礼吗?你瞪着大眼睛就看不出来吗?”老黑叔一连串的发问。我这才注意到出门证上的价格和公司定下的价格差了很多,但开票定价也不是我的事儿啊,我心里觉得很委屈。老黑叔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继续说道,“当这个保管员可不是付付货,记记账那么简单,那么容易。你要对国家负责啊,你有责任在肩上扛着呢,这么稀里糊涂的工作还了得。当然,我明白这价格不是你决定的,可你要能够发现问题,向领导反映啊。”
  老黑叔数落我一顿后,气呼呼的又返身去了经理室。老工人柳长水对我说,“这老黑子犟得很,认死理,他要是发起火来,谁也挡不住。谁想在他那里抹搭抹搭过河,没门儿。”
  过了一会,老牛经理亲自给我送过来一张新开的付货单和出门证,他苦笑了笑后对我说,“小张啊,这事都怪我,为了照顾李科长,就擅自给调低了价格,这事不能怪你,都是我的错。”老牛经理的一番话让我的心里找到点平衡。
  晚上下班的铃声响过以后,我处理完手里的工作,闷闷不乐的推着自行车走到了门卫。站在门卫门口的老黑叔见到我过来,向我招了招手,微笑着说,“小张啊,等一下老黑叔,我这就去取自行车,咱爷俩一块走。”尽管我心里还在生气,但看老黑叔和蔼的态度、温馨的表情也勉强的笑了笑,“好的,我等着您。”
  等老黑叔取来了自行车,我们一同离开了公司,老黑叔对我说,“跟老黑叔到我家里去,咱爷俩坐一会,唠唠嗑。”还没有消气的我本想拒绝他,但当我看到老黑叔那双大眼睛带着微笑时,只好改变了主意,我轻声的回答道,“好吧。”我的回答声小的像嗡嗡叫的蚊子声,只有我自己才能听得到。耳聋的老黑叔疑惑的瞅了瞅我,提高了嗓门,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小张啊,到我家坐一会。”
  “好的!”我也大声地回答他。老黑叔听到我的回答,冲着我笑了。
  进了院子,老黑叔就喊老伴,“他妈,出来下,看看谁来了。”听到喊声的老黑婶推开屋门,笑着迎了出来,“吆,是小张啊,快跟婶进屋里坐。”老黑婶热情爽快。
  “他妈,给我们爷俩做俩菜,我们爷俩喝点酒,打打唠。”老黑叔吩咐老黑婶。个子不高,说话办事爽快的老黑婶答应了一声,“好嘞。”就到外屋地儿忙活她的去了。敬党大哥回家了,进屋看到我也在,就热情的拉着我的手,问我,“怎么样,小老弟,工作都适应了吧,累不累啊?做我老爸的徒弟可不容易啊。”我回答说,“还算行吧。只是老黑叔对我太严厉了。”我瞅了瞅老黑叔。
  敬党大哥说,“我就知道的,他做事古板,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跟着他就必须清白公正。呵呵。我对我老爸可是太了解了。老弟你和我爸先聊着,我出去帮妈烧火做饭。”
  屋子里只剩下了我和老黑叔,老黑叔拧掉了嘴上抽着的“大前门”烟,起身坐到了我身边,拉着我的手,左看右看,像是在看一个新媳妇,看得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还在生老黑叔的气呢,老黑叔就是这个脾气,别看我的耳朵不好使,可我的眼睛行,揉不得沙子,心里容不得事儿。所以啊,看到啥不对的事儿就想管,就想说。你工作经验少,免不得有时会粗心大意,今天的事儿,老黑叔我也有责任,怪我原来没有提醒过你。再说了,老黑叔也不应该在公司里你工作的场合冲你大吵大叫,在这里,老黑叔我向你道歉了。”看着老黑叔黝黑而慈祥的面孔,听着他真挚诚恳的道歉,抚摸着老人厚大的手掌,我的眼睛湿润了。“您没有错,是我没有把这么重要的工作放在心上,以为只要数不差,其他的就与我无关了,所以就马虎了,您批评的及时,批评的对。说句心里话,那会我是觉得心里委屈,有些恨您,但是现在仔细想想,您不是恨铁不成钢吗。我理解您,您老就放心吧,今后的工作中,我一定会向您那样对待工作,一丝不苟,严谨务实,当个合格的保管员。”老黑叔看着我乐了。
  老黑婶端上了土豆丝炒肉、韭菜炒粉、还有几只咸鸡蛋,“快脱鞋上炕,咱家也没啥菜,将就着吃吧。你们爷俩边吃边唠。”老黑叔又喊敬党大哥,“敬党,把我那瓶老龙口酒拿上来,你也过来,陪着小张我们俩喝两盅。”我紧忙摆手说,“老黑叔,唠我可以和您打,酒我可不能喝,哪有徒弟和师傅平起平坐喝酒的理呢。”
  “那都是过去的老规矩,说啥‘父子不同席’,咱没那么多讲究。看到你不生气了,老黑叔我就高兴了,咱爷仨整两盅。”看着老黑叔高兴的样子,我不好再拒绝老人,拿起了筷子,端起了酒盅。
  “檩条事件”后,我更加认真地工作,取得了一些成绩,连续被评为公司的“先进工作者”。一九八二年七月一日我在党旗下庄严宣誓,入了党,老黑叔是我的入党介绍人之一。一九八四年六十岁的老黑叔离开了他的工作岗位,光荣退休了。按照中国人的传统习惯,敬党大哥准备在正月初六那天给老黑叔办“六十大寿”。没想到他刚一提到“办寿”这件事,老黑叔就晃着脑袋不同意,“办啥办,劳民伤财的,还要打扰人家大伙。你要愿意办,就是咱家里人凑在一起聚聚,再把小张我那徒弟找来,大家乐呵乐呵就行了。”
  老黑叔六十大寿那一天我和爱人应邀去了他们家,我给老黑叔买了两瓶他平时最爱喝的“老龙口”酒,两条“大前门”烟,老黑叔见我提着烟酒来了,他说,“这孩子,你看你,来了就好,还买啥东西,多破费啊。你们才结婚不久,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再说了,你给我买的那些烟酒我还都存着呢,这又破费了。”敬党哥小声对我说,“老弟,我爸他就看着你好,在家里总夸你工作干得好,是他的好徒弟。你给他买的烟酒平时他自己是舍不得抽,舍不得喝的,都放在碗架柜子里存放着呢。”
  “是啊,敬党哥,老黑叔对我非常的关心,每次只要来公司他都要到我的仓库里转转,看看我。提着耳朵根子嘱咐我别骄傲,好好干。他老人家心疼我,真是体贴入微。他告诉我别学抽烟,抽烟对肺子不好。告诫我少喝酒,醉酒伤肝,还影响工作,影响家庭里的夫妻感情。他就像我的亲生父亲一样啊。”我从内心深处感谢老黑叔对我的培养,对我的关爱,向敬党哥道出了我对老黑叔的感激之情。
  吃饭的时候大家除了说些祝福老黑叔六十大寿的话以外,话题又转到了老黑叔退休后的生活上。老黑婶说,“我这老头子,一辈子节俭惯了。但是当他听说范丽君因为家里生活困难,学习成绩优秀的她考上高中又不想去读书的事情后,拽上我直接就坐着公交车跑到了乡下老家,找到了范丽君,他对那孩子说‘孩子,你书念的那么好,放弃了高中学习多可惜,那要耽误你一辈子啊。缺钱没关系,爷爷给你出。’
  范丽君那孩子看着你老黑叔,她说,‘耿爷爷,咱们非亲带故,我怎好意思花您的钱去读书呢。您老也这么大岁数了,用钱的地方多着呢,钱还是您老留着花吧。’
  可你老黑叔说‘我年岁大了,用不了几个钱就够花了,你现在正是读书的时候,如果放弃了,那可真的太可惜了。你不用考虑那么多了,听爷爷的话,去学校报到,读书!’你老黑叔的话就像铁板上钉上的钉子,他说,‘就这么定了,不能变。’说完了他瞅了瞅丽君那孩子,又盯着我,好像我拦着他似的。
  范丽君那孩子很懂事,冲着你老黑叔就深深地鞠了一躬,她说道,‘谢谢爷爷,我一定会好好学习,以优异的成绩来报答您对我的恩情。’小嘴那个甜啊。说完以后,那小姑娘呜呜的哭了,哭的我心里也堵得慌。”
  老黑婶刚说完,敬党哥又接过话头说,“咱家这个老爷子就有那个犟劲,他认准的理儿谁也挡不住,他有个自己的信条,宁可少吃两口肉,也不能让那些孩子半途而废不读书,他说念书的钱不白花。”
  老黑叔听到大家好像在议论他捐资帮助范丽君读书的事儿,急着打断了敬党哥的话,黑黑的脸涨的黑里透红,一直红到了耳朵根。“谁说我给丽君的钱白瞎了,人家丽君现在是科研所的小头头了呢,还有那葛松,硕士毕业又念了博士,好像还要念个什么博士后呢。我出的那几个钱,值了!还说我的钱白瞎了。哼!”老黑叔气愤中带着自豪。我一看老黑叔的气色不对,语调更不对,这是老黑叔耳朵背听差了。忙着对他解释说,“老黑叔,您老误会了,我们大家都在夸您呢,说您给丽君、葛松还有那几个孩子的钱没白花,他们在您老的资助下读书,都成了人才了。我们都替您老人家高兴呢。”
  老黑叔听了我的话,那张涨红的黑脸多云转晴了,他爽朗的“哈哈”大笑起来,“这话还差不多!”
  “哦,对了,小张啊,往后你们再来家里就别总花钱给我买烟、买酒的了,我人老了,少抽点、喝点对身体有好处。你们两口子常来家里看看我,就比买啥都强啊。省下来的钱留给孩子,好好供他念书,培养个孩子处处要花钱的。他将来有了出息,我的心里就比抽啥、喝啥还痛快呢!”我望着和蔼可亲的老黑叔,一时不知道该对他说些啥。
  吃过了饭,我向老黑叔提出个请求,“老黑叔,我听说过去您在部队英勇善战,立过功,受过奖,能不能让我见识见识您的军功章啊。”
  我没想到,在人们面前从不炫耀自己荣誉的老黑叔竟欣然同意了我的请求。他在衣兜里掏出一把钥匙,将一个紫红色的小木箱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红布包裹。老黑叔的手有些颤抖,哆嗦着慢慢打开了红布包。又将红布包里的牛皮纸包一个个打开。展现在我眼前的铜质“辽沈战役纪念章”、“解放东北纪念章”、“勇敢奖章”、“解放奖章”、代挂的“抗美援朝军功章”、“和平万岁”等一枚枚军功章、纪念章、奖章。老黑叔指着这些奖章对我说,“我这不是对你们显摆,是想让你们知道我还活着,还能过上六十大寿,可我那些战友们却长眠在地下,他们牺牲时都很年轻啊。这些章啊来得不易,是用他们的鲜血换来的,它不仅是给我们活着的人做个纪念,更是为了纪念那些牺牲的烈士啊。”老黑叔潸然泪下,我凝神注视着这些奖章,轻轻抚摸着这些奖章,玩味着老黑叔的话,从中领会了老黑叔此时的良苦用心。
  二零零年十一月十四号,从不愿打扰别人的老黑叔悄悄的走了。他走得很突然,但老黑婶告诉我说老黑叔走得很安详,没有一点痛苦。早上他去了一次卫生间小解,回来后就说头有些痛,想躺下再眯一会。等老黑婶招呼他吃早饭时,他没有一点反应。老黑婶就到他身边叫他,依然未见他理会。老黑婶立刻慌了手脚,忙打电话叫来了敬党哥,叫来了“120”,急救医生摸了摸老黑叔的脉搏,翻了翻他的眼皮,然后无奈的摊开了双手对老黑婶和敬党哥他们说,“人已经走了。”
  出差在外的我接到老黑叔病故的消息后,连夜返回到殡仪馆。我在老黑叔的遗体前万分悲痛地哭喊着,“老黑叔,您怎么突然就走了,不是说好了等我出差回来我们一起去看海吗?您不是说还要给我讲那些战场上的故事给我当创作的素材吗?”我知道,我的哭声再也唤不醒我可敬的老黑叔。
  向老黑叔告别的那一天,殡仪馆的告别大厅里挤满了人,这里有他的老首长、老战友,有他在红石岭供销社工作时的领导和同志,有自发赶来为他送行的家乡父老乡亲,还有范丽君、葛松、武志等老黑叔资助过的一群孩子们。孩子们跳着脚的呼喊着,“爷爷!我们来看您了!”“您这么一个好人,一个英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我们都想念你啊!”他们相拥哭成了一团。大厅里哀乐低回,悲声一片,人们抹着眼泪缓缓的从老黑叔遗体前走过,送别这位普通的老人。
  今天,当我站起身,伫立在老黑叔的墓碑前,我觉得眼前这块黑色大理石墓碑显得更加高大,更加庄严肃穆。
  雨过天晴,阳光明媚,一群白鸽在蓝天上自由的飞翔。
  
 

上一篇:双城记

下一篇:疯子

赞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