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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姑
来源: | 作者:向 永  时间: 2019-12-03
  “让开让开,茶姑来了!舅婆到了!”
  随着声起音落,人群立即闪出一条通道。
  顿时,李家人额头上的汗少了;来探望的亲戚朋友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年轻的接生婆赶紧闪退一边……
  随着婴儿“哇”的一声响亮啼哭,屋里所有人悬着的心都随着李家人脸上绽开的笑容有了安放。于是,众人长叹一口气:关键时刻还得靠舅婆啊!
  舅婆就是茶姑,是村里最早的接生婆,她刚从集上随人赶回来,身上还冒着热气,急忙用备好的盐水洗手,几乎是闯进去的。她的到来,顿时才让房间里变得井然有序起来。
  爱跟脚的小屁股被刚才屋内的紧张气氛搞得有些害怕,紧紧地攥住娘的衣襟不撒手,目不转睛的眼神不放走任何一个细节,惊恐的表情让他感觉到这个地方并不怎么适合他,还未等他定下神来,床上的险情已经被茶姑那双灵巧的手给化解了,小屁股内心的紧张也随着屋内缓和气氛有所缓解,当他闻到堂屋里传来的诱人的炒米香时,他小拳头赶紧一松,迅速地离开了是非之地,跑到人堆里爱食去了,给娘的衣服边上留下了团团麻花。
  妇女也赶紧趁机进屋打下手,帮人端水递帕,早已摆脱闲人之嫌。看她忙得不亦乐乎的欢快样子,定与李家人是走得要好的亲戚关系。
  这时候,一个手腕处留有牙印的男人满头大汗的从屋里钻出来也在门口搞起了接待:
  “无事了!无事了!”
  “大人小孩平安,全是托了舅婆的福!”
  “多谢牵挂啊!多谢牵挂!”
  男子一边说一边揉着自己的手腕,表情相当的喜悦,根本看不出他刚才是挂了彩跑出来的。
  ……
  满月酒那天,数李家人高兴,说的话比酒满,“没有舅婆哪来的李家?”“舅婆的恩情我们这一辈子都还不完的!”,屋里说话作数的家长也一再叮嘱自己的家人要如何如何报恩之类的话语。茶姑听后满脸是笑,当场谦虚得把李家老小个个感动得流下了热泪。
  茶姑姓蒋,丈夫姓向,村里年轻人多喊她们舅婆舅公,老年人懂礼数,也随着儿女这么称呼。
  茶姑在寨子上算得上名人。接生、炒茶、点豆腐、做年粑样样理手,手艺也传出了几波人,由于徒弟众多,她不管走到哪里,都是长官级待遇,进屋有人倒茶,吃饭有人递筷,就连在大路上偶尔与熟人相遇了也是让她先走。搞得她自己都有些不习惯了,但她也架不起众人抬举:这是你应该得的,我们这样子做也对得起您老人家平时的为人和精湛的手艺。
  从学徒到师傅,几十年过去,茶姑带出的徒儿徒孙已经无数,但关键时刻能撑下场的没几个,比如这次李家人找的徒弟,照理说她也跟随茶姑接过数次生,技术算已成熟,由于临床经验不足,遇事易紧张,这回差点掉了链子,幸好茶姑及时赶到,才没有发生不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茶姑是农村典型的全能手,手艺全面,无所不能,但农村杂七杂八的事情繁多,就算她有三头六臂忙的时候也不一定能应付得过来,所以常常累得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她早就有了培养各路接班人的念头,交出自己的接力棒,但物色的人选始终不尽如意,不是接生怕血的,就是炒茶嫌累的,点豆腐做年粑不用动脑筋,带出的徒弟海去了,几乎遍及了村里的家家户户。刚学时,徒弟们动手时还有些畏手畏脚,豆腐浆里不是石膏放多了就是冷热时机掌握不准,做出的年粑不是小得像馒头就是大得如大饼,惹人捧腹几次后如今都能独当一面了。她认为学技术并不难,关键是要上心才行。
  对茶姑来说,最难教的是接生,对徒弟们来说,最难学的也是这个。人命关天,岂当儿戏,茶姑把这门手艺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还经常告诫徒弟,接生好比划船,顺产时相当于在小河里划,安全无险情;难产就似木船掉进大海,随时都有翻船的可能。没有芭蕉扇怎过火焰山?没有真本事怎能过五关斩六将?怎能温酒斩华雄?她书读得少,但用历史典故教训徒弟来头头是道,也没有人出来反驳,因为师傅确实技术过硬,接生几十年从没闹出过人命,这一点村里老少皆知,所以她最有发言权。
  这回李家孙子系脐带缠脖,也算难产。据旁人回忆,直到茶姑当时把孩子倒提起来拍打了几下屁股,嘴里呕出来了东西,婴儿的哭叫声才把六神无主的徒弟汗水止住。这种考验对徒弟们来说,胆大的一身汗,胆小的能吓出尿来,所以,她的完美救场至少在教学上给徒弟上了完美的一课。
  一次,村里一愣头青突然当众问茶姑这些年接了多少生?还问多少男多少女?又有几个胖子几个瘦子,这一军将得让她哭笑不得。这明显是一道无趣闲题,她嘿嘿一笑,正欲张嘴,旁边洗菜的妇女听不下去了,替她高声作答:“多少人?回去问你爹问你娘,问她们记得不?附近的十里八村你也不去打听打听,哪个不是我们舅婆给她(他)剪的脐带!”
  一句话把问话人逼进了墙角,羞红着脸,嘴里只作了“喔喔”两小细声便恢溜溜地逃走了。洗菜妇女暗笑,小样,亮你断然不敢回去问父母,因为村里人都知道他父母也是茶姑接的生。
  茶姑在教徒弟接生的态度上是非常严肃认真的,也很负责。以后遇有顺产的,她便多带些学徒,脐带留多长?孩子怎么取出?倒提起来怎么拍……,她边讲边操作,仔细地去完成每一个动作。旁边的新徒面面相觑,出了门才敢小声议论:
  “这茶可不好喝啊!”
  “这饭可不好吃啊!”
  “这尊称也不好得啊!”
  事后,大家七嘴八舌地分头离开,在选徒的问题上又给茶姑泼了一盆凉水。
  
  茶姑渴招新徒的消息很快在乡里传开,前来打听的人多,真正用心想学的人少,走一批又来一批,好不容易等到张家人又要添孙,茶姑带着一帮兴致很高的新徒早早候场,还未等“考试”真正开始,当几名胆小的学徒看到床上的产妇大汗淋漓,躺在那里痛苦嚎叫,木床抓出了手指印,嘴里拳大的毛巾也咬得嘎嘎作响,活像一刑场。几个胆小鬼的心理被眼前的震憾场面立即击退,有吓得不敢睁眼的,有几个甚至吓得妈呀一声扔下手里的工具夺路而逃,众人瞠目结舌,顿时有人额头渗出了汗,茶姑也是头一回碰到这情况,半响才从她嘴里冒出一句泄愤的话:背时砍脑壳的,个个狗肉上不得正席,这成何体统?我要是老了如何是好?下一代人怎么办?当她看到人群里最前面的一个人镇定如常,面不改色,顿时眼前一亮,似乎也看到了希望,四妹,你来!茶姑的儿媳就这样临场接棒,当上了接生婆,后经数天的系统培训和专业指导,如今已能挑下大梁了。
  数年过去,渐渐地,茶姑远离了产房,又专注去做另一件事情了。
  其实,茶姑接触茶叶行当时间久远,她刚嫁到长坪时还尚未成年。来到界上后没几年便随丈夫开荒造茶林,丈夫向大发当时是大队书记,身材膀大腰圆,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那时候实行工分制大锅饭,在丈夫的带领下,没有机械开道,仅靠老百姓身上的汗水和手里磨出的血泡三四年功夫硬是在荒山拓建出了数千亩的茶场,当时几乎成了乡里的头条新闻。其实,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女孩子过早出嫁是不足为奇的,幸亏她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否则出生后也难逃裹小脚的厄运,这当然是后话。
  茶场建成的庆功当天,用老百姓自己的话说,磨溶的刀锄堆积如山,流出的汗水都沁地三尺。当然,村民的付出没有白费,也算盼来了曙光,几年光景,绿油油的茶林铺满山岗,香喷喷的熟茶飘向四方。一到采茶旺季,人头攒动,场面火热,远远望去,白的蓝的红的粉的装饰似各种鲜花撒满山坡,让人眼花缭乱,要想分辨出早上出门的采茶人还得从她清晨出门时的扮装回忆,山上山下一派繁忙热闹的景象。
  木料区好坏,茶叶分档次,清明茶档次最高,爱得茶客们直流口水。这时候的茶叶也能卖上好价钱,在当地属旺季,采茶人也最多。为了养家糊口改善生活,茶姑刚开始便随村里的前辈们学习了炒茶。当时的茶姑也是吃尽了苦头,由于动作不熟练,手指不是被热锅烫伤就是揉茶的体力不支,再不就是把生茶叶炒糊了,卖不上好价钱。后经她长年累月的摸索总结,慢慢地在实践中找到了窍门,由新手变成手,炒出的茶叶越来越香,来买她茶的人才变得越来越多。几十年来,她凭着自己的过硬茶艺,先后留住了一波又一波油嘴的茶客:茶姑的手艺乖得狠哟!越喝越想喝;茶姑的茶叶口感真是一流喔,可当得上供品了……!
  不管外人如何夸她,她都一直遵循自己的想法,那就是炒出的茶叶要让茶客们喝得舒心放心,只有茶客们满意了她才得以安心,这是她坚持的一惯原则。清明茶再贵,她对自己的茶客也舍得,大方劲儿随处可见,茶叶过秤时秤杆子不扬起来她不会收手,少收个十块八块也都在她的笑容里得到了化解。遇到不缺喝茶钱的老干部,双方你推我攘,最终也是在双方都满意的情景下成交的。茶姑一直都有那么几个固定的铁杆茶客在支持和喜欢她,所以茶叶也一直不愁销路。
  茶姑炒茶有四道工序:采摘,筛选,热炒,备干。每道工序她都精益求精,不会半点马虎。
  采茶时她选最嫩的两三匹丫,老叶子水分少,泡不出茶味来,她宁可少些斤两也不图轻巧;之后她把采摘的茶叶倒进簸箕里,精挑细选后,把最好的嫩叶留下来,才着手准备下一道工序;第三关最考手艺。先用木柴把铁锅烧红,再把选择好的生茶叶倒进去,用筷子和手快速翻转,等叶子变熟,现出啪啪声响,退火,揉茶,洗锅,直到簸箕揉出了生茶水,又一次撒进锅里,这样翻来覆去的三把火后生茶既变熟茶,这也是最考手艺的一道工序;最后一道工序是备干。当用手背触着铁锅不烫手了,才能把差不多快炒好的熟茶均匀的摊撒在里面。一两个小时后,备干的茶叶色香俱全,黑里透着白,白里裹着黑,不用说这属于上等茶叶。抓一小撮丢进嘴,用牙一嚼,喀喳喀喳直响,等茶叶嚼成了细末,味道也就出来了,再借着渗出的口水咽下喉,苦,香,甜,满口清香,味如甘霖,爽口怡人,几乎快要醉死铁锅面前的品茶人了。
  这里还有几个重点环节要讲:那就是翻炒的速度要快;每道茶的铁锅要涮洗干净;揉出来的生茶水份要越多越好等等。这些都是茶姑自己在生活中总结出来的经验。
  茶姑通常把散落下来的碎茶留给家人和串门的亲戚喝,村里爱喝茶的人几乎都免费品尝过她炒的茶叶。有懒人想喝免费茶的,便有事无事登门谢主,喝一口茶夸一句人,搞得茶姑有时都羞得都下不了台面,再夸,准能喝上一壶能卖上价钱的上等茶了。
  
  茶姑炒茶十里飘香,也坐实了乡村茶师的头把交椅,配得众人敬谓的师父尊称。前来拜师学艺的姑娘后生里有小媳妇也有大学生,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大人也前来凑热闹,她们给出的解释是,在乡里生活了一辈子不会炒茶会让人笑话,过来也跟茶姑见识见识。不管谁来,茶姑都一视同仁,用心指导,但前提是自备生茶。真正轮到徒弟自己上手时,热锅里刚倒上生茶,麻烦和笑话也随之而来,有的刚一伸手便被热锅烫得哎哟哎哟地把手赶紧缩了回来,皮厚的吓得再也不敢伸手,皮嫩的不一会儿手指肚现出几个亮晶晶的大水泡,一旁的茶姑看到既心痛又好笑,再看看对方的小脸蛋,细皮嫩肉的快要渗出水来,茶姑说出的话似可怜又像挖苦:“你们这些拿笔杆子的,说了不是干这块的料儿,还不信?这回信了吧!?”
  “哎,看来干哪行都不容易啊!”被烫手指的人边感叹边噗嗤噗嗤地往手指头上吹冷气。
  炒茶是门技术活,最关键的是火候掌控,热不得冷不得,别看茶姑现在讲起道理来头头是道,前头说过,早年也和新和尚入庙一样,常常读反经文念错字,同样遭过前辈的数落,好在她的悟性高,自己还刻苦,所以能锦上添花,如今的茶技早远在师傅之上,她手上厚厚的肉茧子也是从铁锅师傅那里得来的。如果有前来学艺的姑娘愿望要是特别强烈,她先把自己的双手往人家眼前一伸,吓退了弱者也赢得了尊重,她从不误人子弟,单从选徒的角度看她是对人负责任的。
  有一次茶姑正在给徒弟们授业解惑,其中刚过门的段家小媳妇盯在热锅里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满脸惊讶,这莫是茶叶?它能泡出红茶水?茶姑听完一脸的不高兴,要知道,她是最容不得有人诋毁她的茶技的,更容不得有人如此取笑自己的劳动成果,于是茶姑开始反讥:你是刘四妹认不得牛草喔!你是打铁匠认不得生铁喔!(刘四妹是农村人,祖祖辈辈务农,看见牛草说不认识,让村里人笑话了半辈子),徒弟吓得再也不敢作声。茶姑心里仍不解气,你莫是蜀犬吠日粤犬吠雪?再步步紧逼也无济于事,再冷嘲热讽也于事无补,她于是假装退后一步,转身笑脸相迎,继续讥讽她说,你这纤纤玉指适合绣花,更适合点石成金,你看你看,你的双手比林妹妹的手还细,比观音菩萨的手指还长。由于小媳妇年少无知,也缺乏生活经验,不喝茶认不得茶叶也倒属正常,让人可笑的是,她听完茶姑的话后竟认真的端详起自己的手来,脑壳似乎真缺了根弦。直到身后传来了不怀好意的笑声后她才明白过来,于是马上羞红了脸,一路小碎步赶紧跑到人群最后面半天不敢露面。
  后来,茶姑断定这家媳妇可能在家没干过农活,属于大小姐级别,细打听,果真如此。姑娘娘家住在城边上,靠河,家有渔船,独生女,从小娇生惯养,到了婚嫁年龄,只认准老公小段长得乖,便决心下嫁到了长坪界儿界儿上来。这姻缘不白结,由于家里在水路上出行方便,后来村里与外界联系,也全依托了她家的关系。
  采茶的季节一般从三月春一直可以忙到十月秋,除去雨天,都是茶农高兴的日子,年轻手脚快的在斤两上占上风,茶姑以质取胜,从不担心自己的收入。她晓得,除去生活费用,省下来的钱家里还有其他许多要紧的事情等着她去完成。
  这段时间里,茶客们常常能喝到自己喜欢的新茶,出了门槛嗓门子都要比平时高些,人人手握一茶杯,走到哪唱到那。有会过日子的,杯里先装半杯水,喝完了笑嬉嬉地在一家商店门口停下脚步,声称要节约碳火钱,熟人赶忙上来热情添水,最后也开心的笑道:“要得要得,这点开水我屋还是供得起的。”
  茶姑的茶艺过硬,白话也扯得好,卖茶的谈笑间隙,她还在乡里凑合成了两对年轻鸳鸯,听说日子过得幸福着哩!两口子平时腻得胜似新婚燕尔,有了小孩还当众手拉着手,直到旁边有人“哎……哎……”地故意咳出两响怪声来她们才不情愿的把手收回来。茶姑看见或听到了,高兴得笑露着几颗白牙,还没等手捂上来,眼睛早已迷成一条缝,搞得旁人最后也没有分清到底她们谁更幸福,都各自沉寂在欢笑的漩涡里不能自拔。
  
  真正让茶姑闻名远近的事情既不是她接多少生也不是卖了多少茶,用好事者的话说,接生技术再高也比不过医院,茶炒得再香也到不了北京。那是什么事情能让她影响如此深远?答卷是她自己交出来的。
  那段时期,县里要求乡干部驻村蹲点,实行五同,这一同不要紧,还差点闹出了人命。一天,蹲点干部到茶场视察工作,由于他农村生活经验不足,走在前面既不知道用木棍探路也不知道抬腿跺脚恐吓来自草丛里的威协,走着走着,突然觉得脚上一阵剧疼,还没等自己明白过来,陪同的村干部便看见前方的蒿草丛在左右摇晃且沙沙作响,知道他可能被蛇咬了,也不知道谁说了句好像看见了菱形花纹和翘鼻子,感觉是五步蛇,同行的村干部听后个个吓得面如土色,干部本人顿时也汗珠上额,不停地用衣襟擦拭,坐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大家都知道五步蛇的毒性,据说被它咬伤,人畜五步之内就会中毒倒下,村里人说起它几乎人人生畏。面对这一突发情况,众人都不知所措,倒是附近的茶姑闻讯赶来显得沉着冷静,她仔细观察完干部的伤口,看见伤口处渗着几滴黄血水,便知道大事不好,几分钟后,眼看干部的小腿开淤血肿胀,蛇毒开始发作了,她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时间不等人,茶姑二话没说,一边安排人赶紧找村里的赤脚,自己随手从篾框里抓了一把生茶放进嘴里咀嚼,等她嘴里嚼出了茶汁便立即俯下身去对着干部的伤口狠狠地吸了几口,直到嘴里吐出大口大口的血沫才松了一口气,并连续这样的几次反复,干部的疼痛才有所减缓,肿胀也基本得到了控制。当她把最后一满口粘糊糊的茶叶敷在干部的伤口上时,自己已经是累得满头大汗,等坐下来定神后,她才急忙跑到不远处的水田里去漱口,感觉嘴里的茶末已基本漱清,随后长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才有所放松。她的这一近似疯狂的举动让所有人都看傻了,等众人把干部抬到一阴凉外歇气时,大家才开口说话。派出的人风驰电掣的赶到村里时,幸亏赤脚正在为附近的蛇伤者备最后一幅药,来得正是时候。最后大家都说,正是茶姑的这一冒险举动,为村里的赤脚医生赢得了赶路和治疗的时间。
  后经数日的治疗,最后干部的肿胀见小,疼痛消失,他竟奇迹般地站了起来,所有人都把功劳归于茶姑,她反倒不这么认为,觉得还是汪赤脚的几副草药扎实起了作用。
  康复的干部当然记得茶姑和汪赤脚的救命之恩,便有意无意的上家里与他们拉家常攀亲戚,尽管茶姑的丈夫已去世多年,在干部的关照下,从此与汪赤脚一起开始享受干部级的待遇,开会坐前排,吃饭坐上座,要不是她执意不去,学校大礼堂的报告会估计也不下百场。干部和村委会再三商量要树典型一事也被茶姑婉言谢绝,她的理由很充分,采茶、砍柴、扯猪草、割牛草才是她的主业,其他的事情她认为搞不来的。就算她再不怎么配合,慢慢地她英勇救人的事迹还是在村里乡里开始发酵。在集上买东西时会有人给她打折,镇上吃面条时也有人给她免费,学校、广播站也开始宣传她的故事,还有想登门拜访的记者,最终还是被她一一地挡在了门外。她仍旧过着买东西付钱吃东西要结帐的正常生活,又让大家对她刮目相看,也让干部的某些想法泡了汤。有人事后提醒干部,你多喝些茶姑的茶叶不也算是间接“报恩”了?这一招果真验灵,捡到的茶客她没有理由拒绝。从此,茶姑便多了一个终生不弃的老客户,光买她茶还不行,有时候干部倒贴一顿好饭菜才让他更加高兴地支付茶钱。空闲时间,干部还会高兴地在街上帮着茶姑进行宣传,全说的是自己的心里话,茶叶不仅能清热解毒哟,关键时刻还可以救命哩!
  蹲点干部名叫张钟山,茶姑的名字是他最先喊出来的。她们因蛇结缘,后成了忘年之交。后来茶姑又专门用粗茶叶给干部做了一对防潮的枕头让他觉得更加的温暖。他因她重获新生,她因他更添名气,从此茶姑开始墙头吹喇叭——名声在外了。
  
  慢慢地,张钟山开始喜欢上了这个寨子,确切地说,他是先喜欢上寨子里的人才喜欢上这个偏僻寂寞的村庄的。在他的眼里,村里人勤劳朴实,单纯善良,做人行事不参假,身边的例子举不胜举抓把撒把的,根本用不着他到脑海里去深捞,这又让他想起了不久前发生的一件小事:
  大概是昨晚的狂风刮得太劲了,怕是明天会有暴雨。夜里,村里头鸡飞狗跳,张钟山躺在床上还在考虑明天如何去李老三屋做计划生育的思想工作,他几近彻夜未眠,一大早提棍出门,风还是刮得依然起劲。他第一站就是要去超生游击队李老三父母屋先做通老人的思想工作,让他们的儿子尽快回家接收处理,由于是老油条,今天应该是干部第五次登门了,这家超生问题一直困绕着他和村里的干部们,也影响着村里的各项评先创优资格。他刚带上门,突闻前方几声狗叫,寻声望去,远远的看见茶姑在逆风里东倒西歪的艰难前行,接着吠狗又是一阵狂叫,还差点把过路的茶姑吓得撞了石墙,她正要教训狗,骂声还未脱口,突然看见从狗主人屋里滚不来一团东西,细一瞧,原来是雨天用的蓑衣斗篷,正借风急驰地向她滚来,看那翻滚的势头,惹不及时抓住,定会飘得无影无踪不知去向。说得迟那时快,正当落物快要从她面前经过时,她几乎没作丝毫的犹豫就猛地扑了上去,并紧紧地把落物抓在手里。起身时,由于落物背风,要不是下头屋里筑的篱笆墙阻挡,她还差点连人带物一起被带了个跟头。干部看得有些眼花也有些头晕,昨天上头屋里的主人和茶姑二媳妇不是因为孩子的事情还红了脸吵了架么?他还清楚的听到上头屋里的恶媳妇还咒了几句无辜的茶姑,骂茶姑媳妇缺少家教,都是惯出来的云云。要不是干部及时出来左右逢源,两方还差点儿因此动了手。只见茶姑一手护墙一手拿物,吃力的向上屋街檐挪动,黄狗见是熟人,也老实的退到一边摇着尾巴在原地迎合。还没等干部伸手,茶姑已经不声不响地把蓑衣斗篷挂在了上头屋外头的柱子上了,下了街檐还回头紧看几眼,生怕落物没有挂牢会再次吹落。因为风劲,茶姑根本没有注意到不远处还有另一双温暖炙热的眼神在默默地注视着她。当干部看见茶姑瘦弱的身躯逐渐地消失在呼啸的烈风里时,身后的那个驻立半天的痴影好像已经泪流满面了。
  当看到今天的如此情景,又让干部忆起了刚来时的蹲点现状。他除与几个村干部有些面熟外,那也是仅限于在乡政府会场上发资料时的点头之交,与其他村民更不熟络,好像和茶姑比其他人还熟悉些,因为他经常看见茶姑在乡政府门口与老干部之间有些往来。尽管与大家有些陌生,但村里人对他都笑脸相迎,特别是茶姑还主动给他送来了茶叶,并叮嘱他每天都喝村里的红茶,这样可以降温消暑。温馨的提示也让这个年青的后生在村委会上首次发言时少了几分胆怯,陌生见面时的尴尬就这样轻巧的被村里人给化解了。
  刚开始,村民都以为干部蹲点不过是来走过场观花灯,坐不了几天就会和以前蹲点的人一样借口跑路,跑到他那几十公里远的办公室里去喝茶看报,去他那温馨的家里享受生活,何必在这偏远的秧田里包谷地里遭罪受,都用以前的眼光在看待眼前这个年青人。所以每次干部进屋时都是浓茶热菜待遇,完全把他当客待。好几次,干部本人也都是晴天最后一个起床,雨天就他一人起床,总与村民不合拍,掌握不了劳动规律,最主要的是没有人把他当真正的劳力用,所以下地干活时也不叫他。干部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场合,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慢慢地摸清了劳动规律,知道了傍晚看彩霞,夜里听风声。在农村,这是可以预知第二天是早起还是今夜可以晚睡的天气信号。他掌握了这些基本常识,便随时可以跟得上劳动队伍了,也表现得相当的积极,秧栽不好他担苗,谷打不好他背运,哪家忙不过来他就去那家帮忙,吃完饭还主动补交伙食费,这一点让村民最不适应,时间一长,也都习惯成自然,村民见怪不怪了,没有人觉得他这样做有什么不好。
  话说自从那次蛇伤治愈后,他才把心真正地沉寂下来,也努力在平日里寻找与村民更近的生活方式,进了屋再也不会因为用碗喝茶还是用瓢喝而犹豫不绝,吃饭时再也不会因为筷长筷短而举棋不定。他还学会了村民一起喝隔夜茶,把溜进嘴的茶叶也统统的吃掉。白天,邻里讲白话时他听弦外之音;晚上,村民们闹家常时他心里有数,特别是他干完活后,夜里还得借着油灯伏案密密麻麻记着东西,有好几次村干部起来解手都隔窗窥见他一直忙到鸡打鸣了才站起身来伸腰打哈欠,大家都看到了他的努力,也甚为感动。再遇到,送来的茶水化解了他的困意,递出的香烟让他焕起了精神。日子一久,他便与村民打成一片,好得跟一家人似的。谁家有困难他都会主动伸出缓手,垫出的工资早已入不敷出,他认为不吃亏,走到哪家有剩饭吃剩饭,没有剩饭就吃炒米,村民看似没有了以前的热情,其实这才是他工作到位的真正表现。
  干部街上熟人较多,也经常帮助村民联系卖米卖茶的事宜,不管事大事小他都乐于相助,就连给母牛配种这种在农村妇女眼里看似下流的事情他都要参与其中。别看他年纪轻,做起事来不含糊,大到国家政策小到家长理短,他都能给不识字的农民讲出爱听的道理来,这次蹲点收获颇丰,真正做到了上头让领导满意,下面让村民们服气。
  最近又传出他蹲点日期到了要回单位,村民们人人相恋,都有些舍不得他离开,都用最简单最原始的方式招待他。谁家捉了田里鱼会第一个想到他,谁在山上烧了野蜂子也第一个找他一起来打平伙。特别是茶姑也把他惯出了“毛病”,他现在有了喝浓茶的习惯,有人说睡觉前喝茶影响睡眠质量,他反其道而行之,不管多晚上床,都要先喝一口浓茶他才睡得踏实。特别是他每次从家里返回村里时,床头上存放的衣服都被茶姑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就连前天刚掉落下来的一个纽扣也被茶姑复归原位,心细得让干部心存感动,回家了一段时间里反倒觉得有些不习惯了。
  蹲点期间,村里还有一件朴实的事情也让他难忘。一次外地人进村收木耳,生意人都想图个物美价廉,但对山货野货有些分辨不清,进了村又怕挨宰,便在价格上欲与村民讨价还价,肉眼都分不清的家货山货,在朴实的长坪人面前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光明磊落得很。他们本可以以次充好,多卖个好价钱,但山里人做事坦荡,立场坚定,不想多挣一分不义之财,卖了木耳还贴出一餐酒肉饭。以后生意人再来收货,便在价钱上主动让利三分,这倒让干部的印象非常深刻。
  不多久,五同结束,干部所撰写的《关于增收长坪村茶叶收入的几点建议》也摆到了乡领导面前。后来,记不清三台揉茶机是哪天进的村子,反正当天大队书记家是燃放了鞭炮的。
  茶姑不随大流,仍坚持手工作业,用她自己的话来讲,习惯了,不好改正,她的茶客不减反增,反倒让村民们对她都竖起了大拇指。
  
  其实,让干部记住的事情何止这些,离开风景如画的长坪不久张钟山便碰到了一件非常倒霉的事儿。这一次,他对长坪人的感情又加深了。
  一天,下方村人到乡政府上访,大概是因为秧田灌水的事与上方村人闹不和,十几个人怒气冲冲地闯进大院,早已把门卫吼的起码在气势上占了绝对的上风,出来接待的工作人员怎么劝也劝不住,来人非要和书记乡长当面说清楚情况。带头的那个人大概是认识乡领导,来一个往回挡一个,就连副乡长出来他也是恶语打发,弄得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解决。为了不把事情闹大,工作人员一边好言相劝一边主动联系书记乡长,也可能是今天的预兆有些不妙,他们一个到县城开会,一个好像在陪上级领导检查学校的什么安全工作,因为不满意这样的答复,来人说话的语气变得更恶,吓得前来办事的群众都闪躲到了一边。还没等他们见到想见的领导说上话,上方村的人马也急速赶到,气势上也不输下方村人,并理直气壮的当众数罗下方村人如何如何的不守信用,明明讲好一三五灌水,有人非要趁天黑提前盗闸,理由是天干路远水有损耗,在上方村人看来他们的这些理由十分荒唐,甚至是臭屁歪理,无稽之谈。用他们的话说,哪有天干不缺水的?你们要是有本事就去和天王老子要啊!我们上方村300多口人不该也不欠你们下方村人的,语气相当的强硬。面对上方人的当面斥责,下方人也不服输,认为自己讲的就是有道理。最后,双方各持一理,怒目横眉,随时作好了动手的准备。不知道是哪方人在这个敏感的节骨眼上用人品问题刺激了一下对方,一言不合,几十人竟在乡政府院里动起手来,还没等警察赶到,上前劝架的张钟山便被乱拳打倒在地,鼻子嘴巴都出了血。晕沉沉的倒地时还有看见前面的人影晃动,怎么突然感觉嘴巴里呼呼进凉风,像嚼了茶姑的茶叶像喝了井里的凉水,满口清凉,风进风出的没了把持,润完舌尖润舌根,他用舌头轻轻一舔,先是感觉到了咸,再往前一伸,舌头竟吐出嘴外,血淋淋的吓傻众人。原来刚才的几记重拳不仅仅是打在他的鼻子和脸上,还让他搭上了两颗门牙。他顿时怒火中烧,正要爬起来找人算帐,却猛一抬头竟然晕厥过去不省人事。
  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经医生鉴定属于经微脑震荡,加上胳膊腿上的一些轻伤,医嘱他需要住院休养数日。听说带头滋事的那几个人已经被警方控制,等待调查组的最后结论再作处理。亲戚朋友纷纷前来探望他无精打采,乡领导来医院慰问他也高兴不起来,就连妻子每天过来陪护他还是言语不多总生闷气,接连几天常常对天叹息,我遇的是什么事儿呢!难道自己长得就这么欠打样?长得就那么倒霉样?拉个架还挨了顿冤枉拳,他越想越想不通,郁闷得像霜打的茄子,说话没底气,吃饭没味口,脱胎换骨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张钟山被打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长坪,所有人都为他打报不平。有捎来安慰话的,有送来土鸡蛋的,最贴心的还是茶姑的到来让他似乎重见天日,整个人立即有了精气神儿,他不仅吃到了新鲜的生花生和刚出锅的新炒米,还喝上了热气腾腾的豆腐脑。端着满是缺口的大花碗,他感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边吃东西边往地下甩鼻涕。当看到茶姑用“为人民服务”旧瓷缸给他冲茶时,他再也没有抑制住激动的情绪突然失声落泪,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模糊了眼帘,虽然褪了色的茶缸外面那几个大红字快要看不清了却仍然刻在他的脑海里,他知道当时在长坪蹲点时,这个的茶缸可没少端,对它有一种特别的情怀。等到护士换来了开水,凝固的气氛才有所缓解,茶姑紧张掰指头的手也才放下来,当她把背篓的其他东西又一样一样的取出来时,干部的眼神变得更加的模糊。长坪的山啊青如碧壮如父,长坪的水啊澈如泪洁如汁,长坪的人啦直如柱热如火……直到邻床病友突然一个响亮的喷嚏才把他从回忆中拉回来。面前的茶姑瘦弱如柴,满头银发,干部触景生情,思绪又一次的突然进行了飘移,直到茶姑掏出手帕,一层一层的打开,最后将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放在他的手里时,并听到了像妈妈一样的叮嘱:“孩子,这是我卖的一斤茶叶钱,莫嫌少,你在这里好好养病!过几天我会再来……”还没等茶姑把话说完,干部顿时嚎啕大哭,伤心得像失娘的孩子,他紧紧地抱着茶姑不松手,一口一个舅婆,也把在场的医生护士也感动得直抹眼泪甚至泣不成声。最后还是他那两颗掉落的大门牙救了场,深邃的像火车洞,茶姑看见后咯咯地笑了起来。与前几天的状态不同,等干部送走了茶姑自己竟坐在床头上高兴得哼起歌来:
  “妈妈呀妈啊妈,亲爱的妈啊妈,你用那甘甜的乳汁把我喂养大……”
  声音越唱越低沉,越唱越像没了力气,干部的泪水再一次的决堤,歌声里也现了哭腔。他的歌声虽小,却已传遍院落,飘向了远方……
  
  茶姑似乎也听到了干部的歌声,让她很不情愿地回忆起了当年的艰苦岁月。
  茶姑的父母是长官人,靠卖鱼为生,除了缴扣的苛捐杂税,还有些余头,日子过得总体上还算安逸。她上头有两个哥哥,遇军阀混乱,都战死疆场,家里连他们的尸骨都没能收回来,当时只收到两本红色的军人证书和不多的抚恤金。因此,家人都恨透了战乱。茶姑父亲头脑聪明,虽没有跨过学门,但打得一手好算盘,邻居的好多经济帐都是她父亲帮忙算的。因常年卖鱼茶姑的父亲练就了一手绝活,多大的鱼在他手里一过,准能给你估出差不多的斤两来,误差很小,人送外号“蒋一手”。也有买鱼人不信邪的,非要测试他的水平,还当场叫板要与他一比高下,样子装得很谦虚,“老哥,就我手里这条鱼,你让我二两,我输付鱼钱,你输鱼归我,如何?”
  看熟人过来买鱼,天也快要落黑,想到早上出门晒的烟叶子还没收回来,蒋父便一口答应下来:“要得!”
  结果茶姑他爹以一两险胜。看到刚才自己估出的斤两已接近参数,挑战者还有些不服输,认为对方这次靠的是运气,于是心里更添了底气,“哥,你再让我三两,如何?”
  见主人有些犹豫,他变得更加地放肆,于是大胆一步上前,指着手里的烧酒壶嘿嘿一笑:“哥哥,这回添它如何?”
  看到主人没有了动静,他主动把手伸进盆子里,并捉了一条大家伙,主人倒是没了兴趣,故意回过头去和熟悉的路人借火点烟,完全没把他的挑衅当回事儿似的。
  看到手里的大鱼在挣扎,挑战者有些急切,似乎也变得更加的自信,语气更加的大胆:“老哥,赢了我拿走这条鱼,输了盆里的鱼我全包,再加我屋梁上的一捆上等草烟,如何?”
  这是一步险棋,但诱惑力极大,主人也想早点回家,他在心里默默地估算着当天的成本,感觉已基本收回,再卖都是赚的,又看见对手拿的酒和想到他家的草烟,茶姑爹于是心一横,来了句丑话:“男子汉大丈夫,大不了人死卵朝天,赌就赌。”
  于是他将称杆子一摔,两个人同时叫来了三个熟悉证人。
  随着两人额头上的汗珠子增多,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等到证人最后大声的读出了标准的斤两,随着一人大笑一人长叹,今天码头上的兄弟俩人输赢也算有了结果。
  临走时茶姑爹还把鱼帮闹场人装进了的袋子,手一背,吹着口哨回了家。
  “今天回来这么早?”
  “嗯。”
  “鱼卖完了?”
  “嗯。”
  “赚多少?”
  “你猜!”
  “是不是有人包场?还是向二妹屋办竹米酒包去了?”
  “还有谁,还不是张二佬那条哈卵!”
  “你们打赌了?”
  “嗯。”
  “他输了?”
  “嗯。”
  “今天你早点做饭,再切坨精肉,我晚上好下酒,吃完了还要去张二佬屋取草烟,呵呵呵。”
  “今天天气好,河里洗个澡,碰到张二佬,晚上有酒搞……”卖鱼人自己填词作曲,边唱边到屋场平去收他的草烟去了。
  长官寨上人好赌好喝早已成风气,要不是近年来南京政府抓得紧,大烟一样有人敢碰,像今天这样的赌局也不是什么稀奇事,码头上几乎天天发生。只是由于近年来儿子死得突然,茶姑爹心有伤感,才有些日子没有了这样赌博的雅兴了,要不是张二佬给他这次机会,这种压制的日子不知还要等多久呢!
  晚上,他扎扎实实地喝了三杯白酒。
  再说张二佬背一袋子河鱼回家,媳妇以为是铁二队人炸鱼丈夫碰到了好运气,结果一问,差点没把给她气炸了,反应过来后立即把丈夫骂了个狗血喷头,“你昨天不是才赌输么?”
  “今天怎么又没长记性!”
  “你吃了这些鱼好进坟墓吗?”
  “你是不是想把我气死啊?”
  “……”
  再恶毒的话她也飚出了口,最后实在骂不动了,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直喘粗气。过了好一会儿,丈夫见她似乎消了点儿气,轻轻的回她一句:“你那么爱吃鱼,这回不每天都有鱼吃了嘛!”
  刚熄火的火药筒又被他一句话点燃,她骂得比刚才更凶了,实在累了又跑到丈夫身后狠狠地在他背上雷了几拳。
  蒋父喝完酒故意借口还酒壶从张二佬屋底过路听得真切,闻到了十足火药味,于是赶紧跑上屋里解释:“弟妹你看这样好不好,今天他非和我打赌,结果……你看这样好不好,鱼我拿回去,钱我退回来,你不要骂他了,难听死了。”
  “这……这……肯定不行,我愿赌服输。上回猜后村媒婆的年龄你不也输我一次么!赌博这玩意儿,全凭运气,明天我没准还能赢……赢……”他话没说完,先低头偷偷的瞟了媳妇一眼,还没等他眼珠子定位,一道寒光把他逼了回来。他浑身一哆嗦,赶紧自找台阶下,“最近手……手气比较痞,过……过些天我再找你赶本去。”
  接下来,张二佬如何挨骂也要把今天的场子撑下来,他平时的威风岂能如此扫地,于是又偷偷向媳妇使了一个眼色,口气马上变得强硬起来,“哥哥,今天的事情我说了算,婆娘她妇女人家懂得什么?!”
  说完这句话,他粗大的脖子还差点儿扭断,眼珠子也快飞了出去。
  “哥哥,你想多了,刚才我是骂他背鱼时也不垫件烂衣服,腥味重,害我洗。我全家人都爱吃鱼,我正要喊他去你屋买呢!”他媳妇在熟人面前也算是给足丈夫面子。
  看到两口子的双簧戏演得不错,茶姑爹故意盯着楼上的草烟说:“这烟我不要了,你留到好待客。”说完话马上就要闪人。
  张二佬马上反应过来,赶紧取一捆递过来,“你不来我也会给你主动送过去的,正好取回酒壶。”
  这情形茶姑爹说什么也没有伸手,两人客气的离屋老远了,看送烟人确实是主动热情的,他才笑呵呵的满载而归。
  茶姑娘也织得一手好布,家里用卖鱼赚的钱又买了一台织布机,并专门为她请来师傅学习半年。成效还是有的,女人的肚蔸,孩子的马甲,土家男人的特制坎肩,还有一些当地的特色头饰,老人家一年到头忙都忙不过来。日子刚有好转,可惜茶姑娘没有享福的命,一年后,染上结核病竟突然离世,撇下了丈夫和茶姑。
  望着家里空荡荡的织布机,茶姑凭着给娘打下手的印象,通过自己的摸索,三个月不到竟能织出花布来。村里人讲她悟性比她娘强,编的图案也鲜艳,线口压得也结实,村里村外年年都有拿着光洋前来定货的人,生意好得不得了。
  茶姑嫁给丈夫的第二年,相依为命的父亲也撒手人寰。从此,长坪便成了她唯一可以长久落脚生根的地方了。有时候吃不饱饭她就用野果就水充饥,用丈夫从田里头捡来的螺蛳捉来的泥鳅和土里头挖来的菓根补充营养。反正那时候一年到头大人和孩子都没有吃饱的时候,她还要拉大带小,一家人能活过命来在当时已经很不容易了。
  解放初期,土匪横行,湘西更是有名的匪窝。茶姑思想进步,积极宣传共产党政策,还因此差点丢了小命。一次,她正随乡里积极分子发传单贴标语,迎面撞见一伙被解放军打败逃窜的散匪,看到她们一伙人在贴“反党”标语,匪首恼羞成怒,准备立即蹦了她们。面对上膛的火枪,茶姑早有准备,赶紧急中生智装残疾,一口一个长官叫得亲热,还从口袋里掏出几枚光洋作打发,她和丈夫才没有被当作人质抛尸野外。现在给孙子们讲起这些事情来她都有些后怕。
  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岁月,听说茶姑和古丈土匪头子张平还碰过面和他的压寨夫人杨炳莲也讲过话,是不是真的已经不得而知了。反正在共产党缴匪的艰难日子里,茶姑因为积极表现是受过奖立过功的。
  再危险的事茶姑也经历了,再苦难的环境她也生存过,在那个不死都要掉层皮的苦难岁月,她不仅能存活下来,而且还活出了自己的精彩和质量,让人不得不佩服她的机智、勇敢和聪慧。乡里开表彰大会那天,她和丈夫向大发同时戴上了大红花上台。
  这一年,正是茶姑二儿子向俊友三岁那年。
  
  茶姑命运多舛,与丈夫育有两儿一女,小棉袄出生不久便夭折,两个儿子也和她们一样受过苦挨过饿。数年后,老二通过自己的努力,在县邮政局正式上班;老大继承父业,在土里头继续刨食生活。孩子的童年正值国家饥荒,全民前胸贴后背,但茶姑给儿子立有规矩,先不论学习好坏,家教里的第一条便是遵纪守法,诚实做人。
  俗话说,饥不择食。一次,孩子因吃不饱饭偷了生产队的鸭蛋,在当时属于较严重的政治问题。调查时,小伙伴们说她的儿子偷了两枚,大儿子却坚持说只拿一枚,还没等丈夫动手,茶姑先让两个儿子在堂屋里跪了一下午,要兄弟俩在祖宗面前认错道歉。那时候老大上小学,已基本懂事,认了错结果还是挨了母亲的家伙;老二属同伙,年纪虽小,但也同样接受了罚跪的惩罚。后来,茶姑两口子还主动要求会计扣除了两人相应的工分后心里才算落个踏实,有社员认为她们这么做有点小题大做,毕竟是孩子年少无知,何必连累大人,茶姑觉悟高,认为子不教父母过,村干部家属不带好头何以服众?由于措施得力,放鸭子社员的警惕性也明显提高,管帐目的会计责任心也明显增强,村里小偷小摸和侵占公家便宜的事情明显减少。如果说这里面有茶姑的一份小功劳外,主要还是得益于全体社员能够识大体顾大局的政治素养。在当时全民讲政治的年代,思想进步是唯一的生存之道。
  茶姑与丈夫拉扯着一大一小艰难度日,总算盼到儿子娶了媳妇添了孙,本应可以享受清福,她却与中国千千万万个家庭一样,也面临着理不清场让人头痛的复杂的婆媳关系。
  首先给她出难题的是两儿媳闹不合,最后闹分家,家本来绳床瓦灶,这一来,让俩老人为了难。俗话说儿大不由娘,俩儿子还都是气管炎,茶姑不想让外人看到家人的笑话,只怪罪自己没有给儿子造好福,便同意了老大老二分家的事情。因老二有工作,俩老人便与他一起生活。虽在同一屋檐下,但茶姑却坚持自己生灶开火,随后又搬到了老二家的一间偏房开始生活。
  分家的时候两屋的孙儿孙女都已晓事,有着双方母亲的身后“管教”。前几年,两边的兄妹之间相识却不能往来。当时茶姑老俩口在屋里也是大眼瞪小眼,生活过得平乏而无味,一想到孙子孙女的现状便心里添堵。她只能白天上山采茶,晚上帮丈夫替人编草鞋,卖了钱,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改善伙食。老大屋里生有三个儿子,条件自然艰苦些;老二屋里一儿一女,家有工资保障,日子过得相对宽裕。有时候,老二回来时还经常在生活上接济她们,平时,俩老人过的日子基本不愁吃穿,考虑到老大家的现状,她倒是把心思往那边投入得要多了好些。
  分家后,老二的新屋在村东头,哥哥旧屋在村西头,东边有自己的公婆暗示和热情,西头的孙子们便经常往东边跑,孩子们的想法很单一,跑过来无非就是想蹭一顿饱饭。孙子多了闹热,就算锅里剩不下了多余的饭菜,茶姑依然喜笑颜开。日子一久,倒是当时在世的老伴先有了意见。有时候她从集里买了好菜,还没等到孙子们放学,茶姑会给他们把菜预留出来,锅铲子稍微深了点,老伴开始嚷嚷:“够了够了,我还没动筷呢!”
  每当这时,夫妻间必有一场争吵:“你要死喔,几十岁老人还和三岁小孩争食,说出去丑不?”
  “我……我……”
  “我……我你个脑壳,不够吃是不是,我这份也给你,当你的饱食鬼去。”
  老俩口虽然常拌嘴,但孙儿孙女一到,茶姑便笑眯着眼,刚才不开心的事情早已放置在一边,这时候她看也不看身边和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老伴,忙问孩子家里的其他具体事情了。
  这大概是茶姑使用的高招,在她的周旋下,孙儿孙女们开始先说话,没几年,两家人的恩怨化解,该叫伯父伯母的都会主动靠前,叔叔婶婶也叫得亲热。虽然两家没有往一起凑合,但已合好如初,这对茶姑来说是最好的心灵鸡汤,全家数她高兴。从以前的横眉冷对到现在的主动靠前,每到逢年过节时两家人还会相互帮助,送对方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西家给熟人捎口信要打酱油,东家知晓后马上提前送到;东家刚念叨完要买的调料,西家也会倾其所有。要知道在农村,红过脸吵过嘴的俩媳妇能够摒弃前嫌开口说话已是破天荒的事情了,村里村外都没有先例。这一次,最有功劳的当数茶姑了。
  为了孩子们过得幸福,茶姑几乎倾注了自己的全部心血。老大家负担重,加上本人结扎,身体十分虚弱,下不得体力活。因为生活压力大,老大的生活态度也变得消极,经常嗜酒如命,把生活重担全压在媳妇一人身上。由于没有其他的经济来源,俩口子经常因为孩子的学费吵架,虽然媳妇是村里的接生婆,在当时都是义务免费服务,一年到头,除了乡政府发的红纸奖状外,便没有了其他的收入。客气的人家会送来点花生炒米,遇到困难的家庭兴许还得给自己家里带来负担。从孙子上小学起,茶姑基本负担起了孩子们的所有零用钱。
  茶姑总开导儿媳困难是暂时的,等你们的儿子长大了生活就会好转。面对家庭的窘境,儿媳当然对婆婆的教导不易消化,茶姑只有来辛苦自己去换取老大家的一时和平,她说的暖心话也让大媳妇很是感动:“谁让我生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呢,你也跟着受苦了!”。婆婆的软话也让儿媳在生活中少了更多的报怨。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老大家的几个孩子学习刻苦,渴求上进,且和自己的父辈祖辈一样忠厚老实,深得班主任和领导的喜欢。值得庆幸的是,三孙子还通过自身的努力考上了军校,成为当时村里乃至乡里的一条爆炸性新闻。
  别看茶姑借强帮弱,其实心细得很,她担心自己这么做会让外人说闲话,老二媳妇听了也会有意见,便时不时地帮助这边的孙女。孙女患有小儿先天性近视,去了多家医院也没起什么效果,茶姑听中医说某草药有一定的治疗效果,为了能得到它,她几乎跑遍了家乡的山山水水,也求助了乡里乡外所有的知名中医,虽然结果不尽人意,但也令二媳妇甚为感动。俩口子都是吃过墨水的人,知道这是母亲用的一片苦心,继而在生活中更加地关心她来。可是好景不长,在茶姑丈夫去世后第三年,二儿子也因公身亡,这两起意外事件像是从她身上割下了两坨肉,差点要了她的老命。家里没有了支柱,生活也没了保障,好在政府的特别关照,另给茶姑补贴一小笔生活费,才让她余生有了依靠和希望,茶姑没有停下来,依旧在茶场里忙碌着,用自己的劳动应付着镇上一大帮粘人的茶客。
  茶姑的存款在手里还没捂热和,另一件急事扑面而来。三孙子当兵前在城里一所中学读书,高二那年学校里突然暴发伤寒,他不慎感染,那时候没钱医治,任凭村里赤脚左一副药右一副药也不见效果,最后名医怕砸了自己的牌子,只好无奈的摇头认输。危急时刻,茶姑拿出自己的养老钱,几乎从鬼门关捡回了孙子的一条性命。
  等孙儿从军校毕业后,一直惦记着当年阿婆的帮困之情和救命之恩,并把自己前半年的工资都寄给了自己的娘和阿婆,也尽到了自己的一份孝心。后来,还时常给茶姑邮寄生活费,让茶姑的晚年生活也算感到了温暖。其实,茶姑根本没花孙子寄来的钱,而是偷偷地给存了起来。多年后,家里人才发现,茶姑在其中只得到了寄托,挂念和温暖,她觉得有人惦记便是件很幸福的事情,这就是茶姑的晚年,说起来有些凄凉和无助,却真实的反映着中国老人的一个现状。
  
  数年后,听说当年的蹲点干部张忠山在乡里当了领导,这对长坪人来说是件好事情,毕竟还有那么多年的情感在。那时候茶姑的身体还算硬朗,每周还能供上乡里茶客的需求,后来茶姑的身子骨慢慢的老了,手脚也变得僵硬,直到某一天她彻底地离开了茶场抛弃了所有的茶客,才突然让茶客们觉得他们的生活中好像少了些什么,有的人甚至觉得身上像长了痱子生了虱子,浑身不自在,因为他们心里清楚,这一天迟早会来的,没想到突然来了又让他们觉得很不舒服。这一年,茶姑九十岁。
  喝了老人家几十年的茶,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不挂牵她身体的。有一次张乡长去临村考察,还专门绕道去了趟长坪。走在荆棘的茶路上,他一直皱眉,陪同的村干部看出了端倪,赶紧上前解释,这条路以前是茶姑修的,如今人来得少了成了毛路,领导听完眉头皱得更紧;下坡时脚一打滑,还差点坐倒在地,村主任忙上前检讨,这里的基石也是当年舅婆垫的,如今成了牛路,实在……实在是不应该,声音虽小,但让领导的脸色变得更加的难看。
  乡长一路上阴沉着脸,没说一句话,谁也猜不出他的心思,也没人上前敢去打扰,担心挨了批评自己难堪。
  回来时,乡长径直走向茶姑屋的方向,当看到老人家正在街檐喂鸡,行动比前几年慢了许多,他摸着老人家的手半天说不出话,直到茶姑伸手抹去他脸上的眼泪时,他才开口问寒问暖,用手摸摸茶姑的裤腿,站起身来又去看看身后碗柜里的剩菜,觉得茶姑的日子依然过得相当的简朴。等喝完茶姑泡的最后一口茶时,天色已晚,临别时乡长从口袋里拿出一叠钱塞进茶姑的手里,握着那双曾经熟悉的干瘪枯手说:“舅婆,这是我上次欠您老人家的茶叶钱,今天补上,莫赚少。”没等茶姑反应过来,干部头一回,眼泪汪汪的夺路而逃,温馨的场面无不令人动容。
  张钟山走之后,后来还专门机缘巧合的为长坪村的事情破过一次例说了一次话。这事儿,大家在心里都记得清楚。
  一次破例是交公粮。每个村寨哪天交付公粮其实乡里都有规定日期,长坪人交公粮不跑单,家家户户一商量,挑了个空闲时间便统一过来。这天不仅恰好逾期三天,还碰上了大礼拜。粮站找不到正式工作人员,门卫也患了难,他进屋在墙纸上盯了半天才沉着脸走出来,很不耐烦的问了句,
  “今天礼拜几?”
  “礼拜几?”
  “么子意思?”众人又面面相觑,额上的汗珠子又冒出一层。
  “我们农村人出行,只晓得晴天看日头阴天看花开,不看挂历也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几,难为你了!”最前头那个老实巴交的人先作答。
  “今天是星期六!”同行的年青人用脖子上擦汗的毛巾在自己的手腕上抹了好几下,大概是看清楚了时间才小声地对着前头人说。
  “知道今天几号么?”
  “十……十……五号!”
  “你们村哪天交公粮不记得?”
  “……?”
  “谁让你们今天来的?”
  “……”
  问话人气势汹汹,背粮食的人个个哑口无言,刚才还站在前排的那个老巴实也乱了阵脚,不自主的倒退几步。先前看手表的那年青后生也吓得赶紧钻向最后一排,豆大的汗珠在水泥板上洒下了一长串水印子。
  一群人正左右为难,突然有人骑自行车闯进了大门,未待他们看清来人,面前训话的门卫赶紧三步并两步地跑上去迎接,并一口一个乡长长乡长短的叫得亲热。交粮人既惊又喜,还未等他们先开口,来人一个紧急刹车,嘎的一声稳稳地停在他们面前。
  “你们这是……?”
  “乡长,他们是来交公粮的。个个心里没数,还赶个礼拜天,日期还逾了三……三……”
  “陈伯伯是你们!”
  “张叔,小段,向哥……”见乡长能喊出每个人的名字,把门卫吓得连最后一个想说的字也没有说出来。
  “老刘,他们都是我亲戚,你快去码头上截王站长,他要出门。”乡长对门卫说。
  听乡长说去码头截人还来得及,门卫赶紧自找台阶下,连手里的茶杯都没来得及放进室里便箭一样的射了出去。
  “陈伯伯快把运子放下来,大老远过来,累坏了吧,快上楼歇一歇!”
  看到乡长就是当年的蹲点小张,而且面熟,如今当了领导还对他们这么热情,没有一点官架子,他们中有的人竟感动得流出了眼泪。有的人张开的嘴巴上下合了好几下,也不知道这个时候是喊乡长还是钟山还是其他较为熟悉的小张来,在上楼的过程中再次纠结了好几次就没有一个人喊出口来。
  昔日的熟人当了领导,到底怎么相认,他买不买帐?就算本人再热情好客,也让忐忑上楼的客人说话变得更加的结巴起来,
  “乡……乡长,我们是把谷子晒干来的。”
  “来,请喝茶!”
  “乡……乡长,我们的谷子用风车吹过的。”
  “来,喝茶!”
  “乡……乡长,今天我们没……没算好日……日子。”
  “好,好,今天,不谈工作,能碰到你们算我福气,长坪人待我如亲人,对我当年的工作生活帮助很大,这不刚上任一年嘛,我还想抽空去你们那走一趟呢,今天中午我请客!”
  “这那能行呢?”
  “为什么不行?”
  “你……你那么忙!”
  “再忙也要吃饭啊!”
  “那也要不得。”
  “我到你屋吃过饭没?我到舅婆屋也就是你婆家里喝过茶没?我到你屋吃过花生没?……”,这些年过去,他仍如数家珍,把对手逼得无路可逃。面前的领导不像领导,帐记得比会计还细。众人实在无法推辞,交了公粮后还蹭得一餐饭。临别时,乡长还专门自掏腰包派人在市场买了几斤肉一些菜捎给了茶姑,让大家都佩服他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
  另一次说话是承包渡船。听说狮子岩码头要摆渡,有船的人都想参与竞争,事情闹到乡政府,最后是张钟山拍的板。理由很简单,服务民众,应该找热心之人,长坪人待人真诚,有他们人在我放心。这一次,乡长押对了,摆渡的船大老汪常兵不仅态度好,船上还放有茶姑的茶叶,更添了长坪人的热情。
  
  茶姑一生行善,处处为人着想,也是乡里有名的寿星,九十岁高龄还无病无痛,提得起水煮得好饭,大家都说,这是天佑,能活一百岁。由于不习惯城里生活,也不愿和城里的孙子相聚,始终在农村照顾她贪酒的儿子。
  也就是这年冬天,她也经受了一次生离死别的生死考验。一次赶集途中,她乘坐的慢慢游翻了车,连人带车摔出几十米远,要不是一块大石拦住,还差点掉进了酉水河。正当大家担心茶姑的安危时,她竟意外地从车里爬了起来,身子骨还能站立。毕竟年岁已高,她是第一批住院的人。
  肇事司机是本乡人,当时也摔得头破血流,摔伤的一行人刚住三天院后他便因医院催交医疗费而跑人,病人正当左右为难,茶姑却开始劝亲人莫找司机了,说他也造孽,要是有本事也不至于开这种三轮车讨吃。她对自己看得也开,说活一天等于赚一天,没有必要为难司机小罗。在家人的坚持下,她自费住了半个多月院,胸腔的积液刚有所好转,为了不给孙儿们增加负担,她执意出了院。
  休养期间,村里人来了,乡里人也来了,特别是乡长张钟山不仅前期到医院探望,到了家里还叮嘱人员要求派出所一定要把司机找回来有个交待,回去后还隔三差五的打来慰问打话,跟关心自己的娘一样。
  不知道是好心有好报还是茶姑本人身子骨过硬,茶姑在家修养半年竟奇迹般地康复了,自己还能到后门园圃摘菜,还能够喂鸡喂狗,生活基本恢复了正常。部队的孙儿前期因为执行任务没有到场,听说后来赶到时,茶姑当时正在菜地扯草,一听到孙儿的名字,她几乎是一跃而起,纵身跳下半米高的土坎,身体比年轻人还轻盈。
  送走完孙儿,她生活如常。车祸事发的三年后,茶姑再一次遇灾,这也成了她老人家生命里的最后一次绝别。
  夏季,南方雨水成灾,农村的房屋虽然不靠溪河,但长时间的雨水浸泡把茶姑的土房子地基泡软。在一个风暴雷雨天,一根梁柱落下来,不偏不正正好砸在茶姑的头上。农村俗话,梁柱子塌落,兆头不好。一年后,本来晴朗朗的天突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茶姑就这样安然的仙逝了,随后又是一个惊天炸雷,村口的千年古树突然掉下一截桶大的粗枝。大家都认为这是老天为茶姑砍下来的遮阳伞,愿她一路平平安安,生前太阳晒得多,到了天堂后专门为她留有一处荫。再后来,大家开始众说纷纭,慢慢地把茶姑的去世和村里的断枝连在一起,最后还演变成了村里的传说。
  五天后,灵柩上山。当天,天哭了,地湿了,棺材后面密密麻麻跟一群人,除了自己儿孙,张乡长亲自在前面开路,还有外村赶来的熟人,老人孩子妇女哭声一片,在村里应该算得上最为隆重的葬礼了。
  茶姑安息了,这一年她九十五岁。
  
十一
  多年后,张钟山也闲来无事,他经常背着燕尾手,右小指勾着一个空茶杯,一荡一荡地在公路边上踱步。看神色,时而驻立,时而远眺,像是在等一个人,感觉无望了便长长地一声叹,要是舅婆活着那该有多好啊!
  怀念她的何止干部一个人,还有大楼里,商店里,过渡人以及她有意无意帮到过的无名路人。
  后来有人总结,茶姑的一生是幸福的一生,是快乐的一生。她广行布施,从不计较个人得失,值得大家尊重。村里为怀念她老人家,还专门在茶场的入口处修了一座庙,取名——茶姑庙。听说是当时张乡长给取的庙名,字也是他亲自提的。
  如今,每逢采茶季节,长坪茶姑的庙前满是鲜花。不管生死,好像有茶姑在,茶场从来没有寂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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