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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儿朵朵
来源: | 作者:李秀生  时间: 2019-12-02
  区文化馆坐落在棚改新区里,五十年代初建的灰白二层小楼,很不起眼,很陈旧的小楼,却透着一股威严。
  二十一世纪的初期,老城区正在改造,一片片的棚户区扒倒了,夷为平地。一片片居民住宅楼雨后春笋般地拔地而起。
  自打棚户区的百姓们伴着鞭炮声、锣鼓声,兴高采烈地搬进棚改新区的楼房,却没有过去那么吵杂了,不像过去那么喧嚣了,棚改新区的人们寂寞了,心里面总像缺点儿啥。棚改新区的人们开始陌生了,甚至开始戒备了,防盗门紧锁着,圈在笼子里似的。有人敲门,棚改新区的人们要问好几遍:“谁啊?谁啊?你到底是谁?”门外的人无语了,屋外的人生气了,屋外的人郁闷了。屋外的人扭头就走了,屋外的人开骂了:“哪哈都在一个旮旯住过,哪哈住上楼房就牛×了!”。其实,屋外的人错了。
      “咱们就从百合社区抓起吧,这里的居民自打搬进棚改新区后老闹矛盾,矛盾不大,可是就怕‘星星之火’呀,那‘星星之火’要是烧大了,说小了影响邻里团结,‘烧’大了可就影响和谐,这‘和谐’可是中央说的,叫做和谐社会。你们说说,一个邻里闹了矛盾,就会影响和谐社会,你们说大不大,你们说大不大,啊!大不大?可百合社区就在咱们文化馆眼皮子底下,闹的邻里不和,你们说说,跟咱们文化馆有没有瓜葛,你们说说跟咱们文化骨干有没有瓜葛?”编外文化馆长正在给棚改新区文化骨干开会,脸绷绷着,可严肃了。
  老城区编外文化馆长是个女的,姓音,叫音小朵。年龄也就四十开外吧,音小朵从青春年华干到不惑之年,从小姑娘干到小媳妇。音小朵个子不高,胖乎乎的,一张笑脸,一笑,脸蛋上露出两个酒窝,像豆粒那么大。牙齿白,白的像土豆芽,那土豆芽是捂出来的白,一笑,那土豆芽的牙齿白白的一排。
  棚改新区的文化馆长音小朵不在编,是九十年代中期临时聘用的。每月八百块钱补助,比正式在编的少了不老少。而这编外文化馆长一干就是二十年,一干就是二十年啊,这二十年一直是个编外,连个事业编都没解决。解决不了,她不是大学生,连专科都不是。文化馆进事业编进了一茬又一茬,怎么进?进大学生,进研究生,这些不用考,领导说句话就进去了。后来引进竞争机制,引进竞争机制就是让懂文化的人干文化。这可好了,用考试引进文化人,但学历必须是专科以上的,必须的!考进来一个,是专科毕业的,是学财务的,姓刁,叫刁布什。时间长了,人们就叫他“屌不是”。是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的那种。他是前任区长的小舅子。
  文化馆长是文化馆内部给音小朵的尊称,其实她不是文化馆长,是大家对她的鼓励,对她的鞭策。这就麻烦了,久而久之,人们都管音小朵叫文化馆长。时间长了,音小朵也就像被训出的小猫小狗,小猴小熊,小狼小狐狸,小狮子小老虎。人们叫她:“音馆长。”她就答:“哎,有事吗?”回答的声音像音乐,像花朵。阳光,灿烂的阳光。
  音小朵能文能武,武的是这个“舞”。文的是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她写的短篇小说集《老城区》获得全国短篇小说金奖。她的书法创作获得杯犀湖市“天女木兰”奖。她编导的舞蹈《小马车》被列为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那你说咋整,咱又不是公安局,咱又不是民政局,老百姓缺钱,咱又不能给救济,老百姓吵架、打麻将赌博,咱又不能给抓起来,咱一个小文化骨干,谁搭理咱呀!?”寡妇刘巧儿问音小朵,赵三妹问音小朵,张二嫂也在问音小朵。王德顺站在那里呆若木鸡。刘巧儿、赵三妹、张二嫂没主意了。
     “我看呀,咱们这么着,不是说吗,文化是水,群众是根,咱们把水浇在根上,树不就发芽了吗,不就吐叶了吗,不就开花了吗,不就结果了吗!?咱们让老百姓乐起来,跳起来,舞起来……只要他们一乐呵,不就什么烦恼都忘了吗,一乐呵不就和睦了吗,一乐呵不就和谐了吗?”编外文化馆长音小朵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比划着,眼睛乐得眯缝着,那排小白牙像土豆芽,是捂出来的土豆芽儿,那个白呀。
     “你的主意好倒是好,可咱一没演出服装,二没演出音响设备,三没有活动场地。这秧歌怎么个扭法,这二人转怎么个唱法,你又说琴棋书画,拿什么来琴,拿什么来下棋,拿什么来书画,小朵,你可别想得轻巧了,否则是要饭子敲空缸——穷欢喜一场哟!”文化骨干们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寡妇刘巧儿说:“依我看呀,咱们应该自力更生,哎,赵三妹你家不是有录音机吗,咱不白用,咱凑点份子,给你电钱!”
  一听这话,赵三妹可就生气了,她扭了扭身子,撇了撇嘴,说:“巧儿姐,你可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俺家虽然不富裕,但拿点电钱还拿得起,只怕俺那收音机不中用!?”
  寡妇刘巧儿说:“俺家里棚改之后嘎嘛地都扔了,可那把二胡还留着,弦还绷得紧紧的呢,那二胡是你姐夫死的时候留下的,二胡的弦是马尾做的,胡胡是葫芦做的,杆儿是从山上割下来的木棍做的,胡胡糊的是长虫皮。虽然旧了点,可‘都来米发收拉西’还是真真切切哟!”
  张二嫂说:“说起来也不怕你们笑话,俺家有个鼓,可都掉了皮,那架子是用三根棍子支起来的,可敲起来还是‘咕咚咕咚’地响!”
  王德顺站在那里咧着大嘴笑。
  音小朵高兴了,她表扬刘巧儿、赵三妹,也表扬了张二嫂。唯独没表扬王德顺。她说:“棚户区改造是一回事儿,老百姓住上楼房了这不假,可那只是一回事儿,老百姓吃好了住好了就好了吗?这又是一回事儿,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这回事儿比盖楼还重要,这就是中央说的——精神文明建设,精神文明建设是什么,精神文明建设就是文化建设,文化建设是什么,文化建设是水,老百姓是根,这根需要什么,你不浇水行吗,树能活吗,能发芽吗,能长叶吗,能开花吗,能结果吗?”
  音小朵开始发动了,开始动员了。音小朵说:“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 我愿意带这个头,我也愿意为大家服好务,我为大家服务就是为百合社区的百姓服务,就是为棚改新区的老百姓服务,得了,咱先不说棚改新区,咱先从百合社区抓起,我出钱,先买二十套秧歌队的服装,我从搞创作,搞书画政府奖励给我的钱中出。你们是不是再凑点钱买个唢呐,让王德顺来吹,他吹得好,可就是没有唢呐,跟我嚷嚷好几次了!”
  王德顺站在那里咧着大嘴笑,竟“嘿嘿嘿”地乐出声来的。
  音小朵说到这,围在音小朵一圈的人都乐了,刘巧儿又带头鼓起了掌,呱唧呱唧的。一圈的人们跟着呱唧呱唧了起来。百合社区楼上的人们伸长了脖子,有几扇开着的窗户也呱唧呱唧了起来,呱唧呱唧着,百合社区的窗户都亮了,百合社区瓦亮瓦亮地,把星星挤到楼缝里去了,把月亮挤的溜扁,像少女弯弯的眉毛。
  百合社区的秧歌队组建起来了,每到傍晚,百合社区的百姓那个扭啊,那个唱啊,那个跳啊。把百合社区楼上的人吸引出来了,跳的唱的舞的吹得拉的敲的那叫个热闹啊!把麻将馆里的赌徒也吸引出来了,把串门子扯老婆舌的吸引来了,把躺在床上病病歪歪的吸引来了,把老人吸引来了,把孩子吸引来了,把大姑娘小媳妇吸引来了,就连正在偷东西的小偷都给吸引过来了,那小偷从凉台上跳了下来,站在人群里,傻呵呵地看大秧歌,。
  音小朵正在张张罗罗,寡妇刘巧儿正在教大伙儿跳,赵三妹、张二嫂正在忙里忙外,王德顺正在鼓着腮帮子吹着唢呐。公安局来了,城管局来了,环保局来了,供电局来了,爱卫会来了。公安局问:“谁是音小朵?”城管局问:“谁是音小朵?”环保局问:“谁是音小朵?”供电局问:“谁是音小朵?”爱卫会问:“谁是音小朵?”
  公安给音小朵开了罚单,说音小朵聚众搞文化违背了治安管理条例;城管开了罚单,说音小朵违背了城市管理办法;环保开了罚单,说音小朵违背了环保条例,噪音太大,超过了70分贝。供电局开了罚单,说音小朵私自接电,违背了供电管理条例。爱卫会开了罚单,说音小朵违背了城市卫生管理条例。
  这一下可给音小朵罚懵了,一下子给音小朵罚倒了。像竹林中站着的一颗幼竹,用铁锯一下子就给“伐”倒了。音小朵血压“腾”地升到了一百八,高烧到三十九度五。
  寡妇刘巧儿风风火火地来到音小朵家里,搂着她就哭。赵三妹听说音小朵病倒了,叫上王德顺,又买了一网兜水果,来到音小朵家里。张二嫂在家里一个劲地往外拨电话。这事不知咋的却被捅到了报社,电视台的聚焦栏目也给报了。市领导还专程来到音小朵家里探望,并代表公安、城管、环保、供电、爱卫会给音小朵赔礼道歉。
  从此,百合社区的秧歌队照样扭,合唱队照样地唱,小乐队照样地弹拉吹打。可奇怪了,越是舞越是跳越是唱越是拉越是弹越是吹越是打,这里的老百姓越是乐呵了,这里再也没有吵架骂街的了,再也没有打麻将赌博得了,就连小偷也没了。
  音小朵的水没白浇。好哇,社区文化好啊。音小朵要大干了,要让百合社区的大秧歌遍地开花了。音小朵自豪了,自信了,自我了。她对寡妇刘巧儿、赵三妹,还有张二嫂、王德顺说:“不是说吗,一花独放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满园,咱们要变送文化,为‘种’文化!”文化怎么种。她是一粒种子吗?她是一棵草种子吗?她是一粒苞米种子吗?
  没有钱咋整?音小朵有了主意,音小朵说:“跟大老板要”。音小朵鼓着小嘴说。刘巧儿使着鬼脸说:“那你跟大老板睡一觉,钱不就来了吗?”
  音小朵说:“只要给钱,只要给老百姓配上秧歌服,配上乐器,睡一觉也值!”
  大老板来了。在一家酒店。大老板将一万块钱往桌子上“啪”一拍。一万块钱啊,能买多少秧歌服,能买多少个唢呐,能买多少个二胡,能买……。
  音小朵给大老板递上自己的小说集《老城区》,大老板扔在一边,说:“狗屁!”
  音小朵给大老板递上自己的书画作品,大老板往旁边一扔,说:“狗屁!”
  音小朵拎起酒瓶子“咚咚咚”将一瓶白酒干了。六十度啊,那是六十度的老白干啊。
  音小朵脸红了,脸紫了,眼花了,冒金星了,她开始晃了,腿开始飘了,她转身走了,一走三晃,他忘了拿钱,一步三晃地走了。
  音小朵的社区文化搞得风风火火,得到上面的重视。省委宣传部给老城区下拨棚改新区文化资金贰佰万元;市里给拨群众文化资金一百万元。棚改新区群众文化火了,棚改新区一百多个社区都有了秧歌队、演出队、合唱队、小乐队。每天晚上就是那个妞,就是那个唱,就是那个跳,就是那个舞——棚改新区的天是明郎的天,棚改新区的人民好气派!
  中宣部调研室的索朗顿珠来了,回去就发了个大稿子,棚改新区的群众文化在全国一炮打响了。省委宣传部的领导“走转改”来了,来到百合社区,还亲自写篇文章《从小院到广场》。百合社区文化出名了。《天辽日报》的记者来了。《杯犀湖日报》的记者来了,给音小朵写了篇通讯《音小朵——社区里的小花朵儿!》。
  “是呀,这几年老城区变化太大了,简直是翻天覆地。群众不仅得到了实惠,还得到了精神食粮。”棚改新区的区长讲。
  “是呀,咱们老城区的文化建设得到了上级的肯定,我个人认为,这主要是区委、区政府重视,分管领导抓落实,各部门通力协作的结果。说具体呢,那主要是工会重视下岗职工文化建设,妇女重视妇女文化建设,共青团发挥文化骨干突击队作用的结果……是统计局、档案局等等、等等的结果!”棚改新区的宣传部长说。
  “当然喽,文化局是关键,文化馆是基础,就说‘屌不是’吧,虽然有毛病,整天喝大酒,可却把老城区的文化给喝上去了。喝得老城区莺歌燕舞地。我建议‘屌不是’应该提拔重用!”组织部长发言说。
  “那音小朵怎么安排?”书记问。
  “音小朵吗,是个编外,她是个合同制,是个临时工。”组织部长介绍说。
  音小朵还是个编外文化馆长。
  音小朵丈夫下岗,孩子正在念高中,正是叫劲的时候。公公婆婆身体有病一直住在音小朵的家里。
  年三十到了。音小朵到财务室领取了八百块钱。她点了三遍,整整三遍。她生怕财务室一时马虎,少给了她块八角的。
  过年了,买什么呢?捡便宜的买。音小朵给孩子高中的班主任买了五十块钱的小花兜,皮革做的,一点心意,但不买是过意不去的,刘能不是说了吗“必须的!”。给孩子买了一件新衣服。给丈夫买了一双棉胶鞋,给公公婆婆各买了点心和罐头。给自己买点什么呢?看看好看的衣服,没舍得买,看看高跟皮鞋,没舍得买。哎,明年再说吧,今年就这么凑合着。
  正月十五,音小朵早早地来到百合社区,她要组织秧歌队,合唱队,还有小乐队。寡妇刘巧儿穿着新衣服,头年她又找了个老伴,老伴给她买了件新衣服。赵三妹穿着新衣服。张二嫂穿着新衣服。王德顺戴着一顶新帽子。可音小朵还是穿着去年的旧衣服。张二嫂伤心了,赵三妹伤心了,王德顺伤心了。刘巧儿伤心地说:“小朵,过年了也不添件新衣服?”
  音小朵抿嘴笑,音小朵说:“雷锋不是说过吗,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吗!?”她们不约而同地笑了,她们的笑声淹没在“咚咚锵,咚咚锵”的鼓乐喧天里。
  正月里闹元宵,棚改新区里好热闹。老城区的正月欢天喜地,张灯结彩。那演出队、秧歌队、合唱队、小乐队从小巷里涌了出来,像欢腾的潮水。他们奔向了敬老院,奔向了军烈属家里,奔向了棚改新区的楼院里,那个扭啊,那个舞啊,那个吹啊!那合唱队站在百合社区的广场上引吭高歌——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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