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正是朝阳饭馆做晚饭的时间,老板娘在披头散发地做着麻辣豆腐。天冷,怕风灌进来,不敢开窗,房间又小,辣味儿跑不出去,老板娘被辣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往锅里掉。可算菜要做完了,随着调料的配制,老板娘不遗余力地又将两声哈欠也放到了锅里,随后很是熟练地将菜掂了两个个儿,麻利地装到了事先准备好的盘子里。盘子装满了,随着马勺清脆的声响,一个叫青青的小姑娘走了进来,端起灶台上装有麻辣豆腐的盘子,向外屋走去。
朝阳饭馆表面上门面很窄,不足三四米,进门后却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筒形长廊,能直接通到火车站的第一站台,内部职工上下班或坐便宜车的不用买票,可以直接从这里通过。在这狭长、阴森、黑暗的长廊两侧,间壁着一个个小小的房间,房间里只有一盏昏暗的灯,再就是一张窄窄的单人床,供客人睡觉用的。这里的宿费不是很贵,七十元钱,还管三顿饭,因为价格实惠,在这住的人也就不在乎吃什么了,管饱就行。当然,来这里吃住的人大多是乡下的,对吃和住不是那么讲究,他们没见过大的世面,也没吃过更好的东西,只要便宜。要说整个饭馆最靓最抢眼的还是一进门的那个小厅,十几平米的样子,棚顶上系着一盏白炽灯,明晃晃地亮,亮得刺眼,亮得让人恐慌、心悸。正对小厅门的是个吧台,也不是很正规的吧台模样,是一个废弃了的很是斑驳了的老板台放在那里,上面乱糟糟地放了好些常用的东西:指甲刀、剪子、打火机、蚊香、药瓶、牙签儿、卫生纸、烟缸儿,不知谁的乳罩也扔到了上面,在乳罩的下面是一本从外面地摊上买来的杂志,杂志已经被人翻得很烂了,缺边少角儿,倒是有美女的裸体很是刺眼地展现在那里;桌角处还有一部电话,灰色的,也不是很正经的那种灰,看上去就埋汰;吧台后面的墙上贴着两个电影明星剧照,一个是巩俐,一个是刘晓庆,有人讨厌,在巩俐的下巴上画了胡子,在刘晓庆的两腿之间填了个男人的阳具,正在勃起,又黑又大又长。
饭馆里没有餐厅,吧台前的空地处放着一张圆桌,正围着一圈儿人准备吃饭。餐桌上已经摆了三个菜:萝卜咸菜、土豆丝、炖白菜,几个人的面前每人一碗饭。叫青青的女孩儿将端来的麻辣豆腐放在桌上,几个人开始吃,顿时房间里就响起了一阵饕餮之声。
青青放下菜,却不吃饭,坐在吧台后,拿过那本带有美女裸体的杂志看。在一旁吃饭的刘三儿对青青说:“小心中毒。看进去就拔不出来了。”
青青仍然看着,嘴上说:“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
老板娘用围裙揩着手走过来,说:“将就吃啊,盐没了,多放了些酱油,明天去买,再给你们补上。”
刘三儿说:“咋补?盐吃多了变燕蝙蝠。”
从黄岭来的陈嫂问:“我说老板娘,咱们的票什么时候能买到?我都等好几天了。”
老板娘说:“再等等,这几天太紧,要过年了,进京的火车票实在难买,咱这又是小站,有预留票也让人走后门儿了,不好弄。”
陈嫂问:“那你怎么买?”
老板娘说:“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儿,别问那么多。”
青青看着书,在那儿呲呲地笑,刘三儿看了又说:“赶紧嫁人吧,容易憋出病来。”
陈嫂说:“姑娘要是不嫌弃,我给你介绍一个,咱麦岭的,和我一个村儿,人哪儿都好,就是性大,干跑好几个女的了。都说他的家伙大,咱也不知能大到哪儿去,堡子里有的老娘们不服,去会了,还没等上床就吓跑了。我就想,就是驴的,也不至于那么吓人吧。”
刘三儿听了就笑,说:“青青肯定喜欢这样的,你看她白眼球多大,肯定要求强烈。”
刘三儿话没说完,青青手里的杂志就贴到了他的脸上,正好打到刘三儿的眼镜上,眼镜一下就飞了。青青看了,偷偷地乐,进了里屋。
刘三儿被打,放下饭碗,去捡眼镜,看了看,没坏,又戴上说:“这丫头,谁娶了也够呛。”
老板娘说:“你呀,表面上挺斯文,不是个老实人。”
刘三儿说:“开玩笑嘛。一天天在这待着,闲的难受。”
老板娘说:“人家还是个姑娘,有你这么开玩笑的?”
青青又走出来,端过一杯茶来喝,边喝边看电视。正是各省的新闻联播时间,青青换着频道,在辽宁台停了下来,里面正在播开人大会的事儿。
陈嫂听了说:“省里开完会,就是国家开会,我必须在国家开会前进京。”
老板娘说:“你还有什么事儿上访?去年工资的事儿不是解决了吗?”
陈嫂说:“镇里的这些领导滑头,告一告,动一动,只解决了一半儿。还剩一半儿,说什么也不给。”
老板娘问刘三儿,说:“你呢?啥事儿?总上访。”
刘三儿说:“去年修高速,国家给补贴,每亩地三万块钱,结果就兑现三分之一,全村六百多亩地,多钱?不找怎么能行?”
老板娘问:“钱呢?他们为什么不给?”
刘三儿说:“谁知道?肯定是给挪用了。”
老板娘问:“不是专款专用吗?他们还敢动。”
刘三儿说:“现在的领导什么不敢动?爹妈不值钱,爹妈要是值钱把爹妈都能给卖了。听说上一任领导把镇政府、学校的办公楼都给抵押贷款了,新一任领导来了没钱,急得眼睛都红了。”
老板娘问:“那怎么就你一个人找?”
刘三儿说:“哪是我一个人找,我是代表全村二百多户,每户拿三百块钱,让我进京上访的。”
老板娘说:“你不是去过两次吗?”
刘三儿说:“受理了,大半年了,就是没动静。我拿着人家的钱,事儿没办成,怎么回去见人?”
老板娘又问一个叫铁拐李的疯老头儿:“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总跑啥?你的问题不是解决了吗?”
疯老头儿沙着嗓子说:“我的事儿政府给解决了,我感谢政府,想进京送一面锦旗,感谢感谢人家。”
老板娘说:“要我说你就是闲的。”
正说着,老板娘的手机响了,老板娘接电话,只听对方说话,老板娘时而哼哼哈哈地答应,最后说了句:“老地方。”就撂了电话。在座的人谁都没听清什么意思,老板娘却披上一件军大衣,走了出去。
米镇的火车站依然是日伪时期的建筑,黑瓦黄墙,有些像西方的小教堂,虽不是那么高大,却依然那么抢眼,那么别致。
解放前米镇的火车站处于米镇的腰街地段,市中心。解放后,又改革开放了这么多年,城市南移,火车站渐渐由市中心成了城市的尾巴,很是沉重地拖在了长白山余脉,落鹰山的脚下。
火车站分四个部分:出入口、售票室、行李房、货物处,再往北就不属铁路地界了,归地方管理。铁路、地方又是两个面和心不和的行政机构,各行其事地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想井水不犯河水又很难。于是,一些闲人就给铁路总结了三句话:惹不起,交不透,离不开。车站虽说古老,广场却是现代的,是米镇人心中的一道风景。原本米镇是没有大广场的,是老百姓要求再三,人大、政协提案无数,需要休息、娱乐的地方,无奈,市政府去年花几百万在火车站对面修了个大型音乐广场,红花儿绿叶儿翠草,还弄了个标志性建筑——美都神韵,一个白钢构架的雕塑很是生硬地展现在人们的面前。可能是太艺术了,或者是太抽象了,小城人欣赏不了,看不明白,这是什么呢?张牙舞爪的,左看像螃蟹,右看也像螃蟹,怎么也不理解。于是,人们都在想美国“照耀世界的自由女神”像,既高大壮观,又姿态优美,既内涵深邃,又富有诗意,一看就懂,那才叫艺术呢。
铁路货物处和地方民宅的连接处是个存自行车的地方,门牌上却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字“朝阳饭馆”。朝阳饭馆并不朝阳,前面是一幢俄式旧楼,很是严实地遮住了朝阳饭馆对阳光的渴望。
老板娘出了朝阳饭馆,向老地方走去。傍晚时分,火车站候车的人渐渐少了。由于是冬季,又刚刚下完雪,广场上没人驻足,空落落的广场异常的寂寥。天阴着,北风刮着,还有下雪的意思,火车站门前马路边上的塑料垃圾袋儿摩擦着清冷的地面痛苦地呻吟着,由北向南滚动而去。
老地方不是商店,也不是酒店,更不是舞厅,老板娘说的老地方是在朝阳饭馆南侧的行李房大门口。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老板娘穿着军大衣,抱着双臂,直奔行李房。行李房晚间托运行李的人很少,门前的灯基本是黑的。老板娘来了,一个男人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老板娘问:“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男人说:“来看看,怕出问题,不放心。”
老板娘说:“出什么问题?没事儿,我看着呢。”
男人问:“几个人了?”
老板娘说:“九个。两个麦岭的,一个滕屯的,两个羊草的,一个大甸的,三个南塘的。南塘的还是那三个妇女,什么原因不清楚;麦岭的是两个老师,因为工资问题;滕屯的还是那个刘三儿,说是为土地赔偿的事儿;大甸的是一个拄双拐的疯老头儿,说是问题解决完了,进京给送锦旗的;羊草的那两个一个叫邓秃子,一个叫张锋,是姐夫和小舅子关系,可能是为了两家房地产的事儿,一天天骂骂咧咧,出来进去的,我正担心他们溜了。”
男人说:“你一定要给我控制住了,不能让他们走,更不能给他们买票,再坚持三天,领导开完会就回来了。”
老板娘说:“坚持三天?搁什么坚持?他们给我那点钱,都不够他们吃饭的伙食费。”
说着,男人从怀里掏出一叠钱,数了数,留了一部分,剩下的塞给了老板娘,说:“这是三千,不够再说。”
老板娘见钱高兴了,说:“这还差不多。放心,大姐亏不着你。”两个人分手。
朝阳饭馆的晚上要比白天热闹,老老少少十一二口人,在一起出气儿,吃喝拉撒,嘻嘻哈哈,咬牙放屁说梦话,此起彼伏,每天都有新的故事发生。
人们吃完了饭,桌子还没有收拾,都在那儿看电视,正是新闻联播时间,电视里正播着国家领导人出访,坐着飞机,携着夫人,风光得很。
刘三儿看着问:“你们说,国家领导人出访谁拿钱,是国家拿钱,还是他们个人掏钱?”
青青说:“别的我不知道,我知道英国王妃出行肯定是自己掏钱,戴安娜出事的时候想把尸体运回来,王子想动用女皇的飞机,女皇都没同意。”
老板娘回来了,见饭桌没人收拾,就看了眼青青,说:“是不是等我收拾啊?”
青青不再说话,忙站起身,收拾碗筷儿。
刘三儿见老板娘进来,说:“老板娘,又去约会。”
老板娘说:“我也是人,还没老到连爷们儿也不稀罕的程度。”
刘三儿说:“我在你这住这么久,也没见过姐夫的面儿,什么时候见一面儿,我请他喝酒。”
老板娘说:“你姐夫不喜欢喝酒,喜欢喝奶。”
刘三儿听了,一翻白眼儿,说:“那我就无能为力了。看来姐夫是个讲求实际的人。他一定长得五大三粗,壮得像头牛似的吧?不然怎么弄得动你,是不是还挺帅?丑女人找的丈夫都不错。”
老板娘瞪着刘三儿,说:“你错了,男人不要帅,管用就行。你看你,印堂发暗,满脑门儿的官司,一准是个阳痿的主儿。”
刘三儿说:“我现在的情绪不行,等我打完官司,好好补补,咱俩比量比量,看你小瞧我。”说着,看了眼青青。青青边邪眼看电视,边用抹布擦着桌子,胸前的两个大乳房边颤动着。
老板娘说:“我是老苞米,只剩下喂驴的份儿了。”
刘三儿笑嘻嘻地说:“老苞米烀熟了更香。”
青青收拾完饭桌,开始扫地。
新闻联播过后,大家看电视剧《喜耕田》,
陈嫂看了说:“你看人家这农村多好,咱们村里怎么不这样?”
刘三儿说:“大妹子,我说话你别生气,你就是个农民,家庭妇女,什么都不懂,这是在演戏,你也敢比。”
陈嫂乜了眼刘三儿,说:“没这事儿能演吗?”
刘三儿说:“要想看电视演得是不是真的?看看你身边什么样就知道了。”
陈嫂又瞥了下刘三儿:“听你胡掰,我不信。咱这不这样,别的地方就可能是这样,电视不可能演假的。”
青青扫完了地,老板娘把她叫到厨房。
青青见老板娘神秘兮兮就问:“老板娘,有事儿啊?”
老板娘小声道:“你看刘三儿那头驴的眼神儿,他是看好你了,晚上就看你的了。”
青青没明白,问:“老板娘,你说什么呢?”
老板娘说:“别装了,我还不知道你?昨天晚上干啥了?我都看见了。何必呢,早晚都要嫁人的。再说了,你妈的病谁给治。女人的这个东西,生来就是换钱的,自摸能赚钱吗?趁年轻还等啥?等天上掉馅儿饼呢?”
青青奇怪地看着老板娘。
老板娘说:“看啥看?跟他喝酒,我只收酒菜钱,他给你多钱都是你的。我可告诉你,酒菜钱不能少于二十块。”
青青说:“我不能喝酒,你知道的。”
老板娘说:“你傻呀,让他喝,喝多了,他那个东西就不中用了,想干什么都干不成,还得给你钱。”
青青看了眼窗外,下雪了,铁路线上的红绿灯映着明亮的雪花儿飞舞着,很好看。
2
朝阳饭馆的白天几乎是冷落的,住店的人很少在屋里呆着,嫌房间阴暗,都出去散心了,或是遛大街,或是逛商店,没人愿意憋在这狭窄的地方。
青青白天的事就是收拾卫生,摘摘菜做做饭什么的,店小,重活儿基本没有。老板娘每月给她八百块钱薪水,还白吃白住,她已经很满足了。青青没别的奢望,她在想,就这样的日子能平平静静地过到老也行。青青家住在离米镇五百里开外的一个叫甜水的乡下,她总说
自己家乡的山色美,全世界第一美,有的人信,有的人不信,可看青青却是个美人儿,白净净的一张脸,看不出是非,无论见谁,总是露着甜甜的笑,老板娘说她年轻的时候长得和青青一样儿。青青看着她,却怎么也看不出老板娘年轻时像她的样子。
拖完了地,青青开始擦玻璃,朝阳饭馆店面小,就一个临街的小窗,一扇门,巴掌大小的玻璃,一共六块,青青基本上每天都要擦上一擦,习惯了,总觉着玻璃亮了,她的那颗心也跟着亮了。
青青擦着玻璃,玻璃上模糊糊地映着一张白净净的脸,她哼着邓丽君的歌《小城故事》,手动作着,不时的把嘴凑到玻璃上,呵上一口热热的湿气,再擦。房间里很静,只剩她一个人,老板娘出去买盐了,站内不时的有列车过往的咆哮声和车轮轧钢轨的铿锵声,这些声音对她来讲已经不算什么了,习惯了,就像在乡下的家里,听惯了鸡鸣犬吠,牛叫马嘶。
正擦着玻璃,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儿出现在面前,青青看见了,认识是刘三儿的儿子大宝。没等青青说话,大宝就愣头愣脑地说:“找我爸。”
青青仔细打量了眼前的男孩儿,怎么看怎么不像刘三儿,回答说:“你爸出去了,中午能回吧。”
大宝不说话,只是看着青青。
青青问:“你总看我干吗?”
大宝说:“给他挂电话,管他要钱。”
青青说:“屋里有电话,你挂吧。快点儿,别让老板娘看见,要收费了。”
大宝进屋挂电话,不通,说手机关了,大宝就坐在那里等。
青青看着大宝问:“大宝,你爸天天在外面住,你妈放心吗?”
大宝说:“不在家更好,在家总跟妈打仗。”
青青问:“为什么?”
大宝说:“偷鸡蛋,给别的老娘们儿。”
青青听了就笑,说:“是吗?”
大宝抹着鼻涕,说:“是,我都看见了。”
青青擦完了玻璃,从自己的房间里拿过一个苹果递给大宝。大宝接过来,没吃,放在了兜里。
青青又问:“你爸拿鸡蛋给谁呀?”
大宝说:“罗大寡妇,‘美人娇’,还有一个‘大客车’。”
青青奇怪问:“大客车是什么?”
大宝说:“男人死了,跟谁都扯,这个下去,那个上来,跟大客车一样。”
青青笑着说:“大宝,这话可不好跟谁都说。”
大宝说:“全村人都知道,妈和爸打仗时说的。”
正说着,刘三儿回来了,青青见刘三儿回来了,想笑,没敢,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刘三儿见了儿子,问:“小兔崽子,你怎么来了?”
大宝说:“妈让我来管你要钱。”
刘三儿往青青的房间瞥了一眼,故意大声说:“哪有钱?我又不是银行。没告诉你不要总来吗?”
儿子摆弄着大衣的衣角,低着头,不说话了。
刘三儿又问:“你来都谁知道?”
大宝说:“谁也不知道。”
刘三儿说:“走,爸带你下馆子。”又冲青青喊了一句,“青青,你也去吧,我请你吃驴肉馅儿饺子。”
青青在里间屋说:“不去。还敢吃驴肉饺子,你已经够驴了。”
刘三儿听了,看了眼儿子,也就没再说什么,领儿子走了出去。
3
昨天晚上,青青按照老板娘说的做了。那是在下半夜,刘三儿还没有睡,在小厅里看电视。老板娘见时间不早了,其他的客人已经睡了,就坐到了刘三儿的身旁,问:“是不是有心事?睡不着?”
刘三儿看了眼老板娘不说话。
老板娘向青青的房间瞥了一眼,说:“那个小妖精也睡不着,聊聊嘛。”
刘三儿听了眼睛一亮,问:“能行?”
老板娘说:“还老爷们儿呢,胆儿不挺大吗?”
刘三儿明白了。
老板娘说:“我给你炒俩菜,先喝着。”
刘三儿乐了,说:“行,炒俩好的。”
老板娘说:“海茄子怎么样?和海参一样,大补。”
刘三儿说:“成。你个老娘们儿,不把我腰里这几个钱儿抠出来难受。”
老板娘说:“你不睡不着嘛,我让你快点儿睡。”就拍了下刘三儿的肩膀,麻利地站起身,进厨房炒菜去了。
刘三儿先是坐在那里没动,眼睛盯着电视,心里盘算着该怎么跟青青说,毕竟人家是小姑娘,和乡下的那些老娘们儿不同,两句好话,给个三瓜俩枣,摸摸搜搜也就那么的了,姑娘不行,弄好了好,弄不好容易炸锅,大半夜的一屋子人,那可就呆不下去了。
工夫不大,菜味儿飘了出来,刘三儿开始心旌摇曳。当老板娘把菜端上来的时候,见刘三儿还呆呆地坐在那儿,就狠狠地挖了他一眼,刘三儿看出来了,说:“你把她叫出来,菜钱多加三块。”
老板娘指着刘三儿:“完蛋货!”便扭着肉乎乎的身子去了青青的房间。
青青没有什么羞涩,是打着哈欠,带着睡意出来的。
刘三儿见青青出来了,忙给让了个座,青青很是自然地坐了上去。
开始很尴尬,刘三儿无从下手,就那么淡白白地坐在青青的身旁,皮笑肉不笑地搭讪着,直到老板娘把酒拿上来了,才打消了沉闷的局面。
一切都打理完了,老板娘给刘三儿使了个很坏的眼色,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刘三儿殷勤着给青青倒酒,又给自己倒酒。两个人边看电视边聊,先是电视演什么,他们聊什么,后来电视不演什么,他们聊什么。一个小时很快过去了,刘三儿已经喝了半斤二锅头,青青也跟着喝了一些,两个人都有些喝不动了,脸色绯红,目光充血,都有些晕晕乎乎。室内很静,火车站里的过往车辆也少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偶尔能听到身旁火炉内噼噼啪啪燃煤的声音。刘三儿血红的眼睛盯着青青,青青心里明白他想干什么,就是不往上唠,也不看他,电视里的节目已经没了,她就盯着雪花屏幕发呆。刘三儿伸出手去摸她的手,青青哆嗦了一下,但没有缩回去。刘三儿的胆子更大了,说:“没节目了,还看啥?”
青青把目光收回来,说:“那睡吧,我困了。”
刘三儿听了高兴,跟着青青站起身,青青进了房间,刘三儿也想往里进,青青问:“你干吗?”
刘三儿嬉皮笑脸地小声道:“不是要睡觉嘛。”
青青眯着醉眼,说:“我自己会睡。”
4
刘三儿领儿子来到了一家饭店,要了一斤驴肉馅儿饺子,又炒了个驴板肠儿,爷俩吃起来。这顿饭刘三儿吃得不是很开心,儿子说了很多村里的事儿,有的他信,有的他不信,比如说,小城镇建设迁村移民,他都不信,这些事儿只是领导说说,搞政绩,过过嘴瘾罢了,不是一半天能做到的,即便做到了,没个三年五载也难完成。可有些事就得信了,谁家死了人,谁结了婚,谁家盖了房子,谁家的狗生了崽儿让人给偷了,谁又一年过两次生日待了客,关于他上访的事儿村里人是怎么议论的等等,他不得不信。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虽说不是很精明,肯定说的都是实话。他看着儿子吃得很香,心里有些酸楚,眼看着孩子一天天大了,自己还没完没了地走在上访的路上,于是,又想起了昨天晚上和青青的事儿。
吃完了饭,刘三儿又给儿子拿了些钱,嘱咐说,以后不要来了,有什么事打电话,有人问你爸在哪儿了,就说在北京了,上访打官司呢。儿子点着头,抹着鼻涕走了。
刘三儿回到朝阳饭馆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外出住店的人大多回来了。刘三儿进屋的时候刚好和青青走了个碰头,青青红了一下脸,继续扫地。刘三儿看了眼青青拱下的腰身,心想,年轻就是好,腰是腰,腚是腚的,再看老板娘,就是个缸,随口就冒出一句:“晚上陪我。”
可能是青青没听见,或者没听清,青青没有回话。
麦岭的两个女老师回来了,手里拎着些东西,不知道买的是什么,刚进屋就被老板娘看见了,就问:“你们这大包小裹的要回家呀?”
其中的一个邱老师说:“再买不着票我们就要想别的辙了。”
老板娘问:“坐汽车呀?我们这没有直达的,一周才一趟,根本买不到票。”
另一个老师碰了下邱老师,说:“哪儿都不去了,回家,要过年了,明年再说。”
老板娘看到了,也听到了,还想说什么,没说,咽了下去。两个老师就进了自己的房间。
老板娘见两个老师进了屋,就对正在扫地的青青说:“你去厨房把酸菜捞两棵剁了,今晚包包子吃。”
青青听了高兴:“真的?!”
老板娘说:“酸菜馅儿的,把剩的油渣也放进去。”
青青扔掉笤帚就进了厨房。
小厅里只剩下老板娘一个人,她来到了吧台前,拿起电话,开始拨号儿,响了两声,老板娘把电话撂了。大约十几分钟,老板娘走了出去。
包包子吃是不炒菜的,一大盆清汤,随便喝,虽说外面挺冷,里面却都吃了个热气腾腾。刘三儿说:“这包子比饭店的驴肉馅儿饺子好吃。”
刚说完,老板娘回来了,披着一身的白,边拍打着身上的雪,边说:“又下了,这雪不能小。”将大衣脱下来,放到一旁的长凳上。
刘三儿说:“老板娘今天约会可比昨天早。”
老板娘说:“你像个探子,总盯着我干啥?”
刘三儿说:“关心你呗。”
老板娘哼了一声:“我半老徐娘了,你能关心我?听说你儿子来了,是不是儿子他妈不放心,来盯你梢儿了。”
刘三儿说:“盯我梢儿?开玩笑。是来要钱的。老娘们儿就他妈知道要钱。”
“不要钱吃你呀?”老板娘说着,坐下来开始吃饭。
吃完饭的人,都坐在那儿看电视,有的抽烟,有的吃着瓜子儿,也有干瞪眼看电视什么也不干的。刘三儿左手拿着烟,右手在底下抠着自己的脚丫子,脚挺黑,长着一层厚厚的老茧,细闻还散发着一种脚气的酸臭味儿。谁都不说话,气氛很是沉闷。
电视里演着京剧,咿咿呀呀,慢条斯理的,老板娘不爱听,摸过遥控器,换了频道,看起了东北二人转。一看二人转,所有人的精神一下子来了,瞪着眼,咧着嘴,等着笑。
老板娘在桌子下踢了踢青青,给使了个眼色,青青明白,给泡了壶茶端上来让大伙喝。刚喝了几口茶,老板娘饭也吃完了,来到吧台前,扯过电话,按了免提键,拨了号码,通了,对电话说:“鬼子,我买的票什么时候能到手?”
电话里叫鬼子的男人说:“再等等,明天可能搞到两张。”
老板娘冲着电话喊:“再等就过年了,谁还进什么京?”
鬼子说:“想快买也行,得多花钱。”
老板娘说:“我一张票多给你五十,你还想要多少?”
鬼子说:“大姐,你以为那五十块钱是给我吗?我只能得十块八块的,剩下的都是给人家。”
老板娘问:“那你还要多少?”
鬼子说:“春运期间票紧张,想早得到票,再加五十。”
老板娘听了,不再说话,她抬头看着在座的人,意思你们都听见了,想买票得多拿钱。于是,又对电话里的鬼子说:“不怪管你叫鬼子,太黑了吧,一共多钱的东西,就勒我一百。我得和他们商量商量,再给你回话。”
电话撂了,老板娘看着眼前这些人,说:“都听见了,你们自己拿主意。”说着,进了自己的房间。
这一夜过得很沉闷,刘三儿也没心再找青青喝酒。
5
第二天中午,老板娘果然拿来了两张票,为给谁不给谁几个人吵了起来。
滕屯的刘三儿说:“我是最先来的,应该给我一张。”
麦岭的两个老师说:“我们都等十天了,两张给我们正好。”
羊草的邓秃子和张锋说:“住店那天你就说先给我们弄票,应该给我们。”
大甸的疯老头儿铁拐李哆嗦着说:“我就一个人给我吧,我过年都七十三了,这个槛儿我能不能过去都不好说。再说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是上访告状的,我是进京送锦旗感谢人家的。我老伴儿说了,政府对咱好,咱不能昧良心,一定要好好表示表示。我是最后一次进京了,以后恐怕没时间了。”
南塘的三个女的说:“我们三个人,两张票怎么分,谁去谁不去?多买一张嘛。”
老板娘说:“我就这能耐了,反正就两张票,谁去谁拿钱。别忘了,手续费一百元。”
刘三儿问:“不是五十吗?”
老板娘说:“昨天晚上挂电话你们都听见了,涨了!”
一听说票价涨了,几个人也不那么吵了。
刘三儿说:“我不要了。我的事儿也不差一天两天,在这靠到春节就回家过年。”
南塘的三个人相互看了看,三个人撇下谁都办不了事儿,也就都不言语了。
麦岭的两个老师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去,多拿就多拿,一百就一百。”
老板娘说:“两张票,不是一百,是二百。”
邱老师说:“二百就二百,上访成功了,好几十万呢。”说着,就拿走了两张票。票拿到手里,心情却不是很好,给钱的时候,邱老师对老板娘说:“老板娘,慢慢花,这上面印的可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可神了,你做事别太过分,让他老人家知道了,会遭到报应的。”说着,“啪”的一声,把钱拍到了桌上。
得到票的不高兴,没得到票的心里更是憋着一股劲儿。
老板娘冷冷地一笑,慢腾腾地拿过钱,还冲着窗子照了照,说:“谁要继续在这儿住就交钱,三天的一起交,不住就走人,我可不是非让你们在这住不可,眼看要过年了,你们都走净了,我也该回家了。”
大甸的疯老头儿铁拐李说:“我不住了,这就走。”说着,站起身,拄着双拐颤颤巍巍地往外走。刚来到门前,老板娘说:“先别走。”又对青青说,“青青,看他一共住了几天,把老爷子的钱都退了吧。”
众人听了,不理解地看着老板娘,青青好像也没理解。
老板娘说:“看啥?退钱!人家北京年长的人坐公共汽车都不收钱,我挣这么大年纪的人钱做损。”
青青就把钱给退了。一共七天,四百九十块,老板娘亲自交到老人的手里,说:“老爷子,慢点儿走。回家和老伴儿说,想感谢也用不着去北京,感谢当地政府就行了,都是一个党,一个国家,也都是一个政府,锦旗送哪儿都一样儿。”
疯老头儿还想说什么,没说,一双浑浊僵死的目光看着老板娘,接过钱,哆嗦着放到了怀里,又给老板娘深深地鞠了一躬,拄着双拐走了。
老板娘看着走出去的老人,嘟囔说:“都棺材瓤子了,还到处走,也不怕客死他乡。”
剩下的人,都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老板娘在厅堂里坐了一会儿,便开始拨手机,拨通了,又撂了,然后披上大衣,走了出去。
麦岭的两个老师得到票虽说不是很高兴,总算去了块心病,票到手了。这一夜两个人是兴奋的,晚饭也没在朝阳饭馆吃,在外面吃的,吃的什么谁也说不清,打着饱嗝儿,还有些酒味儿,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时分了。进了屋,见刘三儿在和青青喝酒,看得出来青青的酒没少喝,满脸通红,像火烧的云在脸上浮着。刘三儿正摸着青青的手,青青见有人进来,忙把手收了回去,装作拿酒杯,动作太快,把酒杯碰倒了,酒洒了一桌子,刘三儿也把手收了回来,装作摸自己的脑袋。麦岭的两个老师也都看见了,相互伸了下舌头,就进了房间,进房间也不睡觉,嘀嘀咕咕很是兴奋地还在说些什么。
刘三儿和青青还在那坐着,只是不摸手了。电视已经关闭了,房间里既冷又静,火炉里的火也奄奄一息了。青青打了个哈气,把口水打了出来,喷了一桌子,刘三儿看了说:“这菜还怎么吃,唾沫都打里了。”
青青说:“比这埋汰的东西你都吃了,还嫌唾沫。”
刘三儿看着青青,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青青说:“困了,我要睡觉。”就站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刘三儿把剩下的一点点酒倒进了嘴里,也晃着身子睡觉去了。
麦岭的两个老师始终在说着什么,一夜没睡,直到天亮才住了嘴,起了身,简单地洗漱一下,也没跟其他人打招呼就出了朝阳饭馆,走的是饭馆后门儿,直接进了站台。
北风呼啸着,雪很大,昨天夜里下的,整个大地白茫茫的一片。邱老师两个人来到月台上,北风吹着他们喘不出气来,甚至有些不敢说话。两个人背北朝南,都围着白围巾,身上穿的也都是黑色羽绒服,肥大肥大的,脚下蹬着厚底黑色皮棉鞋,像两个企鹅迎风傲骨地站着。火车还没有进站,月台上的人陆续到了,人越聚越多,抻着头缩着身子,焦急地眺盼着北下的火车。风不住地刮着,像一根根看不见的针在脸上刺,人们躲避着忍耐着,终于在忍无可忍的时候火车来了。
火车终于到了。开始检票,车厢里出来一男一女两个人,女的是乘务员,男的是乘警,两个人一左一右把着车门,人们焦急地排队,焦急地检票,焦急地上车。
邱老师她们两个人是五车厢,三排十号十一号。两个人是最后检的票,邱老师把票拿出来,递给乘务员,乘务员看了票,随后又看了眼邱老师她们两个人,又把票交给了对面的乘警。乘警接过票看了一眼,问邱老师:“票是从哪儿来的?”
这么一问,邱老师有些发蒙,说:“是别人帮着给买的,怎么了?”
乘警说:“票是假的。”
邱老师说:“不可能,怎么能是假的呢?”
乘警说:“请二位把身份证拿出来看看。”
两个人就拿出了身份证。
乘警看了说:“对不起,车票是实名制,你们的身份证和车票不附。”
邱老师问:“为什么?”
乘警也不解释,转身叫过站在远处的一个铁路警察,示意了一下,让邱老师她们跟警察走。
6
正是早晨起床洗漱时间,朝阳饭馆也正是一天中最忙乱、热闹的时候,拉屎的,尿尿的,洗脸的,刷牙的,穿衣服叠被的,人人都有活儿干。要说最忙的还是青青,烧水做饭扫地抹灰全是她一个人。其它房间都打扫完了,最后一个扫到了刘三儿的房间,青青把笤帚往正在抽烟等着尿尿的刘三儿脚下一扔,转身就走了。刘三儿抽着烟,看着青青一扭一扭远去的屁股,很是得意地一笑。
洗漱完毕,开始吃饭,早饭很简单,大米粥、馒头、小咸菜儿,一个个吃得挺香,正吃着,麦岭的两个老师领着个警察走了进来。邱老师指着老板娘说:“就是她给我买的票,两张都是她给买的。我们还多给了二百块钱。”
警察看了眼老板娘,说:“把钱退给人家,你跟我走一趟。”
老板娘吃惊地问:“咋了?”
邱老师说:“你给我们买的票是假的。”
一句话说出来,在场的人都惊呆了,票怎么能是假的呢?
老板娘说:“不可能。”
警察说:“别管可不可能,把票钱退给人家,你跟我们走。”
老板娘没办法,骂骂咧咧地说倒了八辈子的霉,把钱给退了。
警察把老板娘带走了,邱老师他们也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青青和那几个上访的人,人们想着,心里打着小算盘,对老板娘产生了不信任。
警察把老板娘带到外面一个没人的地方。
老板娘说:“我那票是真的。”
警察说:“知道是真的。你倒买倒卖车票,这是对你的处罚。”
老板娘看着警察,警察也看着老板娘,警察又说:“你可以走了。”
老板娘还要说什么。
警察说:“什么都别说,走吧。”
老板娘这才走了。
老板娘没有直接回朝阳饭馆,而是打了个电话,工夫不大老板娘又在行李房门前和那个男人见了面。
老板娘见面就问:“你怎么搞的?警察说票是假的,把我罚了。”
男人说:“没事儿,我来处理。”又问,“其他人反应怎么样?”
老板娘说:“心里肯定想我在糊弄他们,以后就没人信任我了,我这店还怎么开?”
男人从衣袋里摸出一沓钱,递给老板娘,说:“这是给你的补偿。”又说,“圈住他们,别让他们走。”
老板娘说:“我怎么圈,腿在人家身上,还不是说走就走。”
男人问:“还有几个人?”
老板娘说:“八个,刘三儿在这泡蘑菇,不用理他,还有七个,都四五天了,恐怕留不住。”
男人说:“一定要再坚持两天,领导的会议就结束了,到时候书记和市长大接访,他们就不用进京了,那时候一切问题都好办。”
老板娘说:“你们政府怎么这么多的问题,你看看来我这儿的各行各业的都有,农民、工人、教师、还有老干部、民工,怎么这么多的事儿都解决不了,你们这些领导都是干什么吃的。”
男人无奈说:“这些你跟我说不着。政府有政府的难处,这么大个国家,有衣穿,有饭吃就不错了,哪能一点事儿都没有。没法儿跟你说,大多是历史遗留问题。你个老娘们儿,做你的买卖,钱儿不少挣就行呗,管那么多干吗?”
老板娘说:“我这哪是做买卖,是在为你们工作。你们的办公室又搬哪去了?害得好些人直往我这儿钻。”
男人说:“你小声点儿,让人听见。我走了,有什么情况第一时间告诉我。”
老板娘嘟囔:“我成你的‘得用’了。”
男人走了。老板娘也走了。
7
老板娘回来的时候,朝阳饭馆乱成一片,有的收拾东西准备走人,有的骂骂咧咧想找老板娘算账,说是被骗了。老板娘回来了,七八个人走过来,把老板娘围在当中。老板娘心里明白这些人想找自己算账,老板娘见这阵势,突然嚎啕起来,声泪俱下了。这是在场的人没有料到的,心说怎么你还哭了?应该我们哭才对。人们这么想着,嘴上却没这么说。哭了一会儿,老板娘突然擦了眼泪:“你们要走是吧,走吧,都走吧,青青,把剩下的钱给退回去。我是认倒霉了,刚刚被人罚了两千,也不差你们这几个,都走吧。我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这么一说,人们心就软了下来,开始面面相觑,最后目光都集中到了滕屯的刘三儿身上。
刘三儿咽了下唾沫,说:“就你这样的精明人怎么也能被骗?再说,警察太狠了,罚那么多,不知者不怪,你应该跟他们说清楚你也是被骗的。”
老板娘坐在那只是喘粗气,胸脯一鼓一鼓的,发梢儿也跟着颤。
羊草的邓秃子说:“算了算了,反正也没几个钱儿,咱也吃了也住了,幸亏那票没给咱,又没受骗,不走了,你还是继续给我们弄票吧。”
羊草的张锋说:“就是,别再让人骗了就行。”
南塘的三个妇女互相瞅了瞅,没人说话。
老板娘看着说:“你们三个大姐走吧,说实话,票不好买,再等个三天五天的也不好说。把钱退给你们,到别处想辙吧。”
南塘的胖姐说:“说实话,我们是不想进京的,谁愿意告状?那么大个京城,我们找谁去。是村长让我们来的,镇里搞开发引项目办企业,把我们的耕地占了,将来咱们吃什么?喝什么?是想逼镇政府给我们一个说法儿。反正也是村里出钱报销,多呆一天还给我们三十块钱的补助,我们也不走了,明天咱们再找一个来,凑个手,在一起打麻将。什么时候村里让我们回去我们再回去。”
另两个说:“不走了。”便把收拾好的包裹往吧台上一扔,一屁股坐了下来。
老板娘听了心里乐,揩了眼泪,说:“这可是你们说不走的。说心里话,这个破店我也开够了,工商的税务的防疫的治安的谁都熊我,收我的费,管我要钱,有的连个条子都没有,你们说,我挣两个破钱儿容易吗?逼得我就差卖身了。”说着,不由得瞅了眼青青。青青也不去瞅她,把目光甩到了窗户上,见一只蟑螂在窗户上爬着。老板娘看着青青又说:“青青,愣着干啥?赶紧包饺子,感谢一下大伙儿,真要是黄铺了,看你上哪喘气儿去。”
南塘的三个女人说:“我们帮着包吧,闲着也是闲着。”
这时老板娘的手机又响了,她看了下号儿,说:“我去买些下酒菜儿,大伙好好喝点儿。刘三儿你不是能喝吗,今晚我请客,不怕喝死你就喝。”
刘三儿说:“今晚咱俩pk一下。”
老板娘来到外面接了电话,边说边往北市场走。
电话里的男人问:“怎么样?”
老板娘说:“暂时没问题。我说你们罚我两千块钱,最好是给我弄个罚款单来,让他们看看,我怕他们不信。”
电话里说:“没问题。”
老板娘说:“刚才弄明白了,有几个人不是真想去告状,是暂时在这儿住着,村里让来的,主要是吓唬镇政府快些解决问题。”
电话里说:“这些人的话也不能全信,有什么情况及时给我挂电话,明天给你罚款单。”
老板娘说:“明天再拿些钱来,今晚我得好好请他们吃一顿儿,怎么也得五七六百的。”
电话里说:“怎么又要钱,昨天不是刚刚给完吗。”
老板娘说:“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昨天没事儿,今天有事儿,少费话,我在这受夹板气,装疯卖傻的,你在外面潇洒。”
电话里没有声音了,停了好长时间,又说:“好吧好吧,你等着,我管那几个上访的乡镇要钱。”
一阵冷风吹了过来,老板娘收起了电话。
8
老板娘出去了,剩下的人忙着包饺子。
朝阳饭馆前所未有的热闹,有点儿像过年。和面的、剁馅儿的忙个不亦乐呼。女人忙着,
男人没什么事儿干,刘三儿在和邓秃子张锋看电视,突然听到在厨房干活的青青喊:“刘三儿。”
刘三儿听了,问:“干吗?”
青青说:“过来。”
羊草的两个男人就笑。邓秃子对刘三儿说:“哥们儿,女人的奶可不是白喝的,干活儿吧。”
张锋说:“女人不能碰,一旦碰上了,白天晚上不让你消停,遭罪去吧。”
刘三儿说:“哥们儿,别吃不着葡萄说酸。”便将手中的烟头掐灭,去了厨房。
刘三儿来到厨房,见青青正在剁肉,青青见刘三儿进来,停下手说:“把肉剁了。”
刘三儿见屋里没人,就说:“你怎么不让别人干?”
青青也不说话,走了出去,来到小厅刘三儿坐过的位置,看电视。
邓秃子和张锋看着青青偷偷地乐。
馅儿剁完了,面也和好了,老板娘也回来了,开始包饺子。
包饺子是享受过程,吃饺子是享受结果。也就是说,包饺子是整个吃饺子过程的高潮。
刘三儿剁完馅儿就没什么事儿干了,老板娘回来了,就算有什么活儿青青也不敢让刘三儿做。刘三儿、邓秃子和张锋继续看电视,青青领着南塘的三个女人包饺子,老板娘在厨房做菜。
已经是下午时分,房间里要比上午暖一些,朝阳饭馆是享受不到阳光的,这时的暖是人多了,炉火也旺了,一个个紧缩的身子也都舒展了,加上有免费的饺子吃,心里也自然就热了。
青青和南塘的三个女人包饺子,手上动作着,嘴也不闲着。青青一个人擀面皮,供三个女人,可以说动作很快。
胖姐说:“青青这孩子干活儿是把好手,将来谁娶家去谁有福。”
青青满手是面,擀着齑子,说:“有什么福,心高命不强。”
胖姐问:“咋没听说你爸爸。”
青青说:“不愿意提他,当了几天村支书,和村里的女会计跑了,扔下我和妈不管。”
胖姐说:“一定是带走不少钱吧?”
青青说:“一个破村,能有多少钱。我妈就是让他气病的。”
胖姐说:“男人没好东西!”
刘三儿说:“胖姐,都说男人不是好东西,你说哪个女人不是跟男人睡觉?”
胖姐说:“贱呗。”
羊草的邓秃子说:“别忘了,你也是结过婚的。”
胖姐说:“我也贱,睡完了,才知道男人不是东西。青青,以后找男人,可得把眼睛睁大喽。”
刘三儿说:“睁得再怎么大,等待的也是男人。”
青青正在擀齑子,脸腾的一下红了,擀面杖擀到了手上,把面皮戳露了。
青青扔下面皮和擀面杖,说:“我去弄蒸锅,你们先包。”
胖姐见青青走开,说:“就你们瞎说,把孩子说跑了。”
邓秃子说:“是你说男人没好东西。”
胖姐一只手拍过去,说:“你就不是个好东西。”邓秃子的光头上顿时出现了四个白白的手印儿。
9
太阳落下去了,站前广场也跟着暗淡下来。马路上的行人很少,昨天落下的雪已被人们踩得板结僵硬,有的地方黑了,有的地方黄了,也有的地方出了车辙。
开始吃饺子,八个人刚好围了一圈儿。每个人的面前都倒上了酒,正准备吃饭,突然外面有放鞭炮的声音,张锋说:“谁家死人了?不年不节,放的什么鞭炮?”
青青说:“要过年了,闻着年味儿了。”
老板娘说:“来,感谢各位捧我,祝你们每天都快乐!”
大伙说:“老板娘也快乐。”开始喝酒。
下酒菜很简单,松花蛋,花生米,咸白菜,还有一个拌豆腐干儿。
老板娘却说:“别看这几个菜不起眼儿,可都是正宗货,江西宜春松花蛋,八千里甘泉豆腐干儿,苏太太五香花生米,正宗朝鲜辣白菜,都是绿色的,包你们吃了不得病。”
刘三儿打着呵呵说:“是啊,老板娘家什么都好,就是你这人长得寒碜点儿。”
老板娘说:“嫌我寒碜你别吃。”
刘三儿说:“其实你用不着这么客气,有饺子吃就足够了,饺子酒饺子酒,越喝越有。”
胖姐说:“就是,今天让你破费,还被人罚了款,这顿饭钱咱们出。”
另两个女人也跟着附和说同意。
老板娘说:“那可不行,我说请,就是我请,你们有意思以后再说。来,再喝一杯,大家快乐。”众人举起杯来。
邓秃子端着酒杯和刘三儿去碰,说:“谁快乐也没刘大哥快乐,大伙说是不是?干了。”
刘三儿也没说什么就干了。
邓秃子见刘三儿把酒干了,就说:“青青,把酒给你刘哥满上。”
青青就拿起啤酒把刘三儿和邓秃子的酒杯满上了。
张锋又说:“刘三儿,这么多天咱们在一起,虽说话不多,但最快乐的还真的是你,我也敬你一杯。”
刘三儿有些难为情地说:“你们就开我的玩笑吧。谢谢。”又把酒干了,干完酒又瞄了一眼青青。
张锋又让青青给满上。
男人们都敬完了,该女人了。
胖姐说:“刘三儿,现在咱们这几个人,顶属你有文化,当过民办教师,我们姐仨共同敬你一杯,以后有什么事儿求着你可得帮忙。”
刘三儿听了高兴:“没问题,我干了。”
老板娘说:“我作陪。”也跟着干了。
别人都敬完了酒,只剩下青青没敬,大伙儿都看青青。青青在那里扒着松花蛋不言语。
邓秃子说:“青青,你怎么回事儿?人家刘大哥又帮你扫地又帮你剁馅儿,还不谢谢人家?”
老板娘听了说:“是啊,自己的活儿不干,让客人干,看来得扣你工钱了,还不敬酒。”
青青看了眼老板娘,红着脸,端起酒杯和刘三儿刚要去碰,邓秃子说:“这么喝怎么行,喝交杯酒嘛。”
大伙说:“对,喝交杯酒。”
刘三儿说:“你们别起哄好不好。”
张锋说:“不喝交杯酒也行,来个拥抱。”
胖姐说:“来个拥抱,再亲一个。”
邓秃子说:“对,斗个嘴儿。”
几个人就把青青和刘三儿推了起来,让两个人亲。
青青站在刘三儿的对面不动,刘三儿见躲不过去,就主动地走过来,刚要去亲,青青一个耳光打了过去。
10
老板娘是绝对不能理解青青会打刘三儿的,根据这两天刘三儿和青青的所作所为,酒也喝了,手也摸了,干吗还打人家,不就是亲一下吗,有啥?一顿饭,让青青的一个耳光打得很扫兴。人们潦草地吃完饭,电视也没心看,都回房间睡觉去了。
要说最窝囊的就属刘三儿了,本来酒喝得好好的,做梦也没想到会招来一记耳光。青青的这个耳光当时把他打蒙了,他本想借着大家起哄的机会亲一下青青,和青青的关系再加近一些,没想到吃了个闭门羹。当时刘三儿都傻了,当青青的手重重地落在他脸上的时候,他并没感觉出疼,而是热,火辣辣的那种热,而且是带着一片金星儿的,那金星儿很灿烂,很耀眼地在眼前一闪就消失了,然后脸才感觉出疼,可这时青青已经坐在她原来的位置上开始重新吃饺子了,那感觉,他刘三儿脸上的那一巴掌根本就不是她青青打的,与她无关,同时感觉今天的饺子味道特好。刘三儿左手捂着脸,刚想指责青青,却被老板娘给拉开了,青青一口气吃了十几个饺子,又是酱油又是醋填了一肚子,最后用袖口擦了下嘴,站起身,话也不说,就回了房间。
人们再也没敢和刘三儿开玩笑,就连瞅一眼刘三儿的想法都没有,刘三儿坐下来,脸由热、痛,变成了麻和僵硬,他觉着自己被打过的这张脸已经不存在了,有些冷飕飕的板结,就像外面的雪,被人踩了,被车辗了,硬梆梆地长在了地上,血脉不通了。
刘三儿没有再吃饺子,很是郁闷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一会儿,两眼冒火地看着青青房间的门,他猛地站起身,将手中的酒杯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饭桌的残局是老板娘和南塘那三个女人收拾的。小厅里没人了,电视里在演《米老鼠和唐老鸭》,本来不大的房间一下子却显得很是空旷。
一切收拾妥当,老板娘来到刘三儿的房间。刘三儿坐在床上抽烟,听半导体,想着什么。老板娘站在他的面前,他也不说话。看那架势在说,你是老板娘,你说怎么办吧?我这个耳光不能白挨。老板娘站了一会儿,见刘三儿不说话,也就走了。
对面是青青的房间,老板娘直接推门儿进去,没有开灯,屋里很暗,见青青正躺在床上望着天棚发呆。老板娘看了她一眼,开了灯,坐在床边,青青也不说话。灯光下,老板娘才发现青青哭了,左右眼角都流出了泪,嘴唇也在微微地颤动着。
“你是不是想走?”其实老板娘问这话是违心的,她是不想让青青离开自己的。虽说这孩子有点倔,干活儿是好手,她已经换好几个服务员了,对青青还是满意的。
青青不说话,还在那流泪,而且泪水像泉水顺着眼角往外涌。老板娘伸过手给她揩泪,
青青猛地翻过身去,趴在床上,失声痛哭起来。
老板娘坐了一会儿,见青青哭起没完,无奈站起身,出了房间。
老板娘来到小厅,厅里没人,电视里正在演电影《非诚勿扰》,老板娘伸手把电视关了,整个朝阳饭馆顿时充满了青青的痛哭之声。那哭声如泣如诉,那哭声凄凄惨惨,那哭声伴着站内来往火车轧钢轨的声音,断断续续。
11
第二天,太阳正常升起,阳光普照大地,朝阳饭馆却依然阴暗着,这里的每个房间都没有窗子,每天只有第一个起来去卫生间的人,才知道天亮了。
人们和往常一样,洗洗漱漱,拉拉撒撒,老板娘到厨房做饭,做着做着,突然想起了青青,就来到了青青的房间敲门:“死丫头,哭了一夜,哭累了是不是?赶快起来干活儿。”
早饭和往常一样,馒头小菜儿和稀饭,老板娘一切都做完了,也没见青青出来。
大伙在吃饭,老板娘来到了青青的房间,推开门儿,房间空空,人没了,老板娘就纳闷儿地来到了小厅,问见到青青没有,几个人都摇头,说没看见。
老板娘问刘三儿:“你也没看见?”
刘三儿说:“我还想找她算账呢。”
张锋说:“不会是走了吧?”
老板娘想了想:“那也得把工钱领了。”
这时老板娘的电话响了,她看了一眼号码,出去接电话。
人们继续吃饭,议论青青能去哪里,心里却暗暗埋怨刘三儿,要不是你昨天想亲人家,青青怎么会没了。可这话又说不出口,要不是大伙怂恿,刘三儿也不会去亲。
工夫不大,老板娘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罚款单,往饭桌上一拍,说:“罚款两千。”
看了罚款单,人们排除了对老板娘的怀疑,继而又都在为老板娘鸣不平,凭什么罚这么多,造假票的又不是老板娘。
罚款单在每个人的眼前过了一遍之后,老板娘又将罚款单收起来,坐下来吃饭。
邓秃子问:“老板娘,青青每月在你这儿挣多钱?”
老板娘说:“八百。还有一个月抵押金,在我这儿一共一千六。”
邓秃子说:“青青走了,工钱没要,给你剩下了,这么算你也没陪多少。”
老板娘说:“我说你邓秃子不怪不长毛儿,一准儿青青走了不要钱吗,再说我是那种人吗?”
胖姐说:“就是,你就在那儿胡说。老板娘昨天给疯老头儿退钱你又不是没看着,大姐可是个好人。”
老板娘听了高兴,说:“生财有道,别坑人就行。”
正说着,打外面进来个人,一个年轻小伙子,人们都不认识,老板娘问:“找谁?”
小伙子说:“我找老板娘。”
老板娘问:“什么事儿?跟我说。”
小伙子说:“我是市动迁办的,跟你们说一声,明年这个地方要动迁,火车站要扩建。”
老板娘惊讶地说:“要扒呀?那我得告诉房主,这房是我租的。什么时候扒?”
小伙子说:“开年儿就动。”
老板娘还要说什么,小伙子走了。
邓秃子说:“完了,以后上访没地儿住了。”
老板娘说:“我这店是开到头儿了。五年那,整整五年。”说着,站起身,在房间里转,又说,“看来这屋子得装修了。”
张锋说:“你有病啊,都要动迁了,还装修。”
老板娘说:“你才有病呢,只有装修了,动迁时补偿才多。”
张锋明白地点了点头,说:“还是你精啊,别人动迁赔钱,你动迁赚钱。”
刘三儿说:“这下政府动迁又得不少钱。”
胖姐说:“尽瞎折腾,真要是有钱,先把我们的问题解决了,何必让人到处告。”
刘三儿说:“这你就不懂了,建设费是建设费,上访是上访,两码事儿。”
胖姐说刘三儿:“你怎么什么都懂?市长啊?不装能死?”
……
这一天,朝阳饭馆从早到晚发生了两件事:一是青青走了,去哪儿了谁也不知道;再是南塘的三个妇女又从老家招来一个女人,不是上访,是专们儿陪着打麻将的。上午南塘的胖姐给村长挂电话,让村长再派个人来,说打麻将三缺一。村长不想派,说你们三个人的费用已经很高了,胖姐威胁说,你不派我们三个就回去,不想在这干憋,一天天看不着太阳,蹲监狱也比这强。村长无奈,就派来一个,是村长的小姨子,这是个咋咋呼呼能说会道的女人,一进门儿见到胖姐就说:“怎么住这么个狗窝来了,害得我找了好半天。”
胖姐说:“这怎么是狗窝,是金銮殿!都是你那个死姐夫给找的地儿。”
“唉,将就住吧。”小姨子又神秘地说:“告诉你们,镇政府找你们都找疯了,还以为你们真的进京了。”
胖姐说:“咱进京干吗?有病啊?国家把钱拨到了省里,省里把钱拨到了市里,市里把钱拨到了镇里,是镇里把钱给扣下的,就管他们要,不给就在这呆着,就说上访了,看他们怕不怕。”
小姨子说:“行,我陪你们。我姐夫说了,我和你们一个待遇,吃住报销,一天还给三十块钱的补助。还干啥去?就是抢劫也不一定抢个有钱的。”
胖姐说:“你来了,我们心里就更有底了,你姐夫肯定不能骗你,不然咱还担心呢,怕他说话不算数。”
小姨子说:“他敢?卵子给他摘下来。”
四个女人边说边开始打麻将。
麻将桌设在小厅里,朝阳饭馆就更是显得热闹,愿意看电视的看电视,不愿意看电视的看麻将,看上去生意兴隆。
自从青青走了以后,老板娘有些心不在焉,一是有些舍手,少了一个帮着干活的人,再也是为青青担心,怕出事儿,毕竟是在自己这里干活的人,一旦出事是脱不了干系的。
刘三儿的心情也不好,除了喝闷酒,就是睡大觉。昨天晚上在大伙都睡了的时候,他偷着问老板娘:“你说青青能去哪儿?”
老板娘说:“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
刘三儿说:“我怎么知道,她打了我一个耳光就走了。”
老板娘推脱说:“你不睡人家,人家能走?”
刘三儿说:“天地良心,我就摸了摸,根本就没睡。”
老板娘说:“狗屁,谁信。”
刘三儿说:“不信等她回来,你看她是不是处女就知道了。”
老板娘说:“咋看?她来的时候就不是处女,也是你干的?”
刘三儿不再说话了。
炉火正旺,老板娘放了两个土豆上去烤。
刘三儿担心地问:“青青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老板娘说:“臭嘴,别瞎说,我也正担心呢。”
……
12
本来是一切正常,没想到第二天中午邓秃子和张锋出了问题。
正是吃午饭的时间,除了邓秃子和张锋没在,其他人都在小厅里吃饭。
这一天是大礼拜,周六,早上吃饭的时候张锋对邓秃子说:“姐夫,我该洗个澡了,都半月没洗了,身上发痒。”
邓秃子说:“吃完饭咱俩一起去,我也想泡泡,舒服舒服。”就这样两个人一上午没回来。
人们边吃饭边看电视,时而还谈到了青青。正说着,门开了,进来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脑门上有一块黑痣,看上去有点像前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的脑门儿;女人长的挺白,有些像白癜风的颜色,刚染烫过的红头发,红得让人心惊,像一顶红帽子扣到了脑袋上。她的嘴有些向右歪,而且努力地向上翘着,好像要咬自己的耳朵。吃饭的人都抬头看,不熟。老板娘就问:“住店吗?”
歪嘴女人说:“不住店到你这干吗?”又问,“能买到进京的火车票吗?”
老板娘忙站起身,说:“没问题,不过得等,这些人都是准备进京的。”
歪嘴女人说:“我有的是时间,不怕等,头年儿能到就行。”
老板娘说:“那就办个手续吧。”
老板娘来到吧台前,看了他们的身份证,是羊草的,心想和邓秃子一个地儿的。老板娘简单地登了记,又让两个人上桌吃饭,两个人也没客气地跟着吃了起来。正吃着,邓秃子和张锋就回来了,邓秃子一进房间就看见了歪嘴女人,便是一愣,歪嘴女人和黑痣男人也看到了邓秃子和张锋。邓秃子和张锋也没说什么,把老板娘叫到了房间,说:“你怎么让这两个人住进来了?”
老板娘不解,问:“他俩怎么了?我是开店的,谁爱住谁住。不是你老乡吗?”
邓秃子说:“不是人,谁跟她是老乡?”
话刚落,门一脚被踹开了,歪嘴女人冲进来,指着邓秃子,翘着漏风的嘴说:“你他妈才不是人,你骂谁?”
邓秃子说:“你是狗,不跟你在一起住,怎么了?”
歪嘴女人说:“你才是狗,你恶人先告状,看咱俩谁能告倒谁?偷着下嘴咬人的狗。”
邓秃子上去怼了女人一杵子:“你她妈骂谁?”
女人被怼到了小厅里,黑痣男人不让了,上去打了邓秃子一拳,这一拳打得挺狠,硬是把邓秃子脑门儿的皮给锉下一块,血当时就顺着鼻梁流了下来。老板娘一看流了血,躲到一旁就给派出所挂电话。张锋见女人的丈夫动了手,还打伤了自己的姐夫,他也冲了上来,抓起一把椅子,就向黑痣男人砸去,黑痣男人躲闪不及,椅腿儿上的横梁砸到了黑痣男人的肩上,椅腿儿当时就断了,四个人打成了一团。在场的人都看见了,没有谁敢拉架。正打得起劲儿,进来了一老一少两个警察,开始上前劝解,却怎么也拉不开,还把警察弄了个趔趄,老警察生气了,见事不妙,怕出意外,便掏出腰间的枪,“砰砰”朝天棚就是两枪,几个人才住了手。再看三男一女,已经没人样子了,衣服也破了,头发也毛了,邓秃子头上的血也蹭到了别人的身上,弄不清到底是谁的血,女人的模样更惨,头发本是红红的,有型儿,可被人一抓,乱得像一只火鸡。
老警察把枪揣进腰间,瞪着眼说:“打呀,接着打呀?”四个人都气呼呼地看着警察。
老警察说:“看什么?是不是想打我?”就对身边的小干警说,“把他们都给我带走,先拘留起来再说。光天化日,还无法无天了呢。”
打仗的人被带走了,没打仗的人却在那儿目瞪口呆,老板娘看着满屋子乱七八糟,脸都气青了,开门出去给人挂电话,对方接了,老板娘气急败坏地说:“你听着,我的店被那些上访的给砸了,是羊草的邓秃子和张锋他们干的,椅子也坏了,桌子也碎了,满屋是血,你赶紧过来看看,我是在为你们工作,你们得给我赔偿。”
电话里的男人问:“怎么了?”
老板娘说:“你过来看看就知道了。”
电话里说:“我现在没时间过去,你算一下毁了什么东西,价值多少,写个材料上来,我们给你补偿。”
老板娘说:“都砸了,没好的地方。”
电话里说:“有个数就行,有个数就行,别忘了照个像,把现场拍下来,我好跟领导申请要钱。”
老板娘收了电话,气喘吁吁地回到了房间,看了看,猛地抓过墙角处晚上顶门的一个大镐把,抡起来把窗户上所有的玻璃都砸了,可能是没过瘾,又一镐把将吧台上的电话砸了个粉碎。
在场的人都看见了,不理解,心说老板娘这是疯了,怎么自己砸起自己的东西来了?只见老板娘扔下镐把,掏出手机,调到照相功能,“啪啪啪”地把整个房间都照了下来。
13
邓秃子和张锋走的第二天早上,老板娘叫来了修门窗的人,把昨天她亲自砸坏的窗子换上了铝合金推拉窗,还让在场的人给打了证实,有人问就说昨天打仗给砸的。然后又从商店买来了廉价的墙壁纸,用浆糊给糊到了墙上,就算重新装修了一遍。一切做完了,松了一口气,老板娘披上大衣就来到了行李房门前,见到了那个男人,说:“羊草的邓秃子和张锋被派出所给抓走了。”
男人埋怨说:“怎么没看住,让走了呢?警察放了怎么办?”
老板娘听了不高兴,说:“他们都打得血流成河了,我还不报案?等死啊?”又说,“你以为我愿意让走,我恨不得全市七十二万人都到我这上访呢,我可以赚很多钱。”
男人说:“羊草镇的钱都给拿来了,你人没看住,这钱我怎么给你?我没法向镇里交代?”
老板娘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和几张照片,说:“这是昨天他们打仗砸坏的现场和我写的证实材料,有目击者签字,看看吧,应该给我赔偿多钱?”
男人接过看了,说:“怎么砸得这么惨?”
老板娘有些理直气壮地说:“你以为。”
男人说:“好了,你说多钱吧。”
老板娘说:“我算了一下,怎么也得三万多。”
男人说:“你可真敢张嘴,你那个破店把你加起来也不值三万。”
老板娘说:“我还有精神损失费呢,美国和伊拉克打仗也没这么惨,都把我吓死了。”又说,“你不同意也行,我找你们领导要去,不过有些事儿要是说漏嘴了,你可别怨我。”
男人想了想,说:“算了算了,就给你赔一半儿吧。”
老板娘也没说行不行。
男人又问:“还有几个?都是哪的?”
老板娘叹着气说:“滕屯的刘三儿,南塘的三个家庭妇女都不想进京,是在这泡蘑菇的。”
男人说:“这样最好,你钱也赚了,我心也安了。”又说,“明天省里就开完会了,领导
都回来了,接近年关了,估计也不会有什么人上访了,过完年再说吧。”
男人走了,把老板娘扔在了北风里。
老板娘很是郁闷地回到了朝阳饭馆儿,南塘的四个女人又在打麻将,唏哩哗啦的麻将声让老板娘心烦。她进了自己的房间,没事儿可干,又进了厨房,厨房冷清清的,锅碗瓢盆儿很是僵硬地摆在那里,透着寒气,让她看了心冷。她猛地想起了青青,也不知怎么她很害怕,青青就像鬼魂一样总是出现在她的眼前,想着想着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刘三儿这几天的情绪更是低沉,整个朝阳饭馆儿加上老板娘就剩下六个人了,只有他一个男的,他很是丧气,睁眼就是那几个五十岁以上的老女人,就像看到了残花败柳,怎么也打不起兴致。青青在的时候,他是有一种渴望的,就是不干什么,看一眼也是一种快乐,甚至是一种满足。青青走了,他说不清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别的什么。青青走了,带走了他对朝阳饭馆的希望,也带走了他对年轻女人的憧憬和暗恋,就像一股寒流,无情地把他那颗滚烫的心封冻了。
14
省人大会开完的第二天,南塘的村长给胖姐来电话,让他们四个回村儿,说用不着上访了,镇里的领导把问题给解决了。四个女人听了还骂,解决这么快干什么,再住一年才好呢,有吃有喝有钱儿赚,可又不能不走。临走的前一天晚上,由四个女人出钱,请老板娘和刘三儿在一起吃了最后一顿饭,彼此间还很是留恋地说了些知心话儿,很是难舍难分的样子。吃完饭,又睡了一觉儿,第二天早上,南塘的四个女人走了,房间里只剩下刘三儿和老板娘两个人。
房间里很静,电视开着,演着各地春节前夕大批农民工返乡购票难的问题。刘三儿坐在那里看着,心想,一晃就是一年,这一年他除了去两次北京,大多时间都呆在这里,花了多少钱也没有细算过,问题却没有得到解决。他在想,过完年他还得来,不管动不动迁,他也要来看看,为什么?自己也说不清。
正想着,突然老板娘从她的房间里冲了出来,瞪着两个大眼睛叫着:“不好了,我的钱丢了!”
刘三儿听了就是一愣:“你丢钱了?”
老板娘哭着腔说:“我丢钱了,八千多块,全没了。”
刘三儿望着她,不像是说谎:“你再好好找找,谁能偷你的钱?”
老板娘身子颤抖着,想着,猛地说:“青青!一定是青青!只有她知道我的钱放哪儿,怪不得不管我要工钱,一定是她拿了,她还拿走了她送给我的那个红围巾,我的钱就是包在围巾里的。”说罢,老板娘就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了起来。
刘三儿看她哭得既伤心又埋汰,也就不想再看,把目光抛到了挂在身边墙上的大型挂历上,只见翻开的那页儿写着:庚寅年,已丑月,辛巳日,2011年1月26日,星期三,农历腊月二十三,小年。刘三儿想,该回家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