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太岳书香
37年前,我在赤峰县东方红大队当知识青年。因为干活卖力气,被选为生产队长。我在林业队,夏天给果树打药,秋天摘苹果,冬天伐树。劳动休息间隙,我习惯拿出一本书读一读。那时候允许阅读的书不多,读书跟前程也没有关系——我们注定要当一辈子农民了。但读书,哪管读一小会儿,心里会安稳点,往大了说觉着自己高尚一点儿,也带点儿装。
有一天,老乡问:队长你读啥书呢?我支支吾吾回答:哲学。我每天都在读哲学书,那时也没别的书。
给我们念一段,他们说。
不行不行,我很惶恐,没听说有念哲学书的。风把凹地的积雪吹到脸上,大伙拢一堆树杈烤火,我身穿羊皮袄读康德的《判断力的批判》,书是从我爸单位资料室借出来的。
念一段!他们鼓掌。
没办法,我只好清清嗓子朗诵:“共同感觉力所指的就是一种公众的感觉力,或是一种判断力。这种判断力在它的返思活动中先验地想到自己以外的一切人的想像方式……,”等等,我念了很长,他们互视,目光茫然,问:说啥呢?我窘迫回答:不知道,真不知道康德在说啥。
老乡很失望。他们说,队长,你找点故事书给我们念念多好。
回城时,我上书店买了一本儿童小说《闪闪的红星》,写儿童团员潘冬子和老财胡汉三斗争的故事。这是赤峰市新华书店唯一的一本故事书。田间地头、春夏秋冬,我给老乡念了上百遍《闪闪的红星》。后来他们在心里都背下来了,我念错一个字,老乡马上纠正。
每个人都需要书!这是我当时得到的感悟,不管他是工人、农民、老人和儿童。
偶尔想起这段旧事,觉得挺好笑——老乡们听《判断力的批判》苦苦思索的表情。那时老乡家里没书——除了小孩的课本和领袖语录,连日历牌都没有,但他们渴望得到书或听别人读书。37年过去了,他们现在读书吗?
出于图书配置,风气养成,出外打工等方面的原因,农民读书的机会仍然不多——这是我的认识,但这个认识被一次访问改变。
今夏,我到山西省古县开会——古县位于太岳山南麓,归临汾市所辖——结识一位农民的藏书家,他藏书7000多册,筑一处“金玉书屋。”书屋的主人张玉贵,今年64岁,是古县岳阳镇张才村农民。他家有6孔黄土窑洞,专设一窑作书屋。他的藏书有儿童文学、小说、农作物栽培和保健等方面的图书,对外免费借阅。张玉贵说,金是黄土高坡,玉是书。他的书有自己买的,有上政府单位要的。别人搬家,他上旧窑洞里捡书。张玉贵的故事在临汾电视台播出后,许多人给他寄来书。书像滚雪球一样,越集越多,读者也越来越多。张玉贵最崇拜的作家是赵树理,最喜欢的作品是《李有才板话》。
翻看书屋的借阅登记本,十里八村的农民都上这儿借书,我忽然想起当知青时的感触——每个人都需要书。
张玉贵的书屋去年被县政府命名为“书香家庭,”获得奖励一万元。被挂匾命名的“书香家庭”在这个县的还有好几家,包括城镇居民和机关干部。推崇读书,奖励读书,大力兴办图书室,在古县蔚成风气。
古县七个乡镇和111个行政村都建立了图书室,村图书室藏书不少于1800册。乡镇图书室藏书不少于2000册。学校、企业、机关、社区的图书室图书数量更多一些。图书室设施和购书经费由政府支持。县里每年召开一次全县创建书香社会表彰大会,隆重评选书香家庭、书香乡村、书香乡镇、书香学校、书香企业和书香机关。
我见过许多政府推进的工程,比如辣椒工程,奶山羊工程等,但下大气力让农民读书的工程只见古县这一家,而且这件事跟政府利益不挂钩。读书跟GDP没关系,跟财政收入也没关系,它跟什么有关系?人的心灵。我想用心灵而不仅仅是知识来表述人和书的关系。书如清泉,浇灌一个人的心灵向善向美,美和善实际是富于保障性和享受性的资源,而且源源不断。“黄金非宝书为宝,万事皆空善不空。”老子读书,影响儿子。儿子读书,影响孙子。一个民族读书,这个民族就有长久的竞争力。
2009年建成的古县图书馆是山西省最好的县级图书馆,被评为国家一级图书馆,面积3600平方米。县馆是总馆,学校乡镇设15个分馆,之间通借通还,物流配送,被称作“总分馆系统,”在一个馆里可读全县的书。在县馆,我看到孩子们在儿童阅览室矮小的桌椅上读绘本。图书开架,有宽敞舒适的空间阅读。我与读者交谈,见到有从四川来的农民工。
古县的名胜很多,它的核桃负盛名,村村都有核桃树,全县人均50株。蔺相如墓在古县,亦有名。这个县石壁乡生长一株树龄1300年的唐代牡丹花,冠幅面积达33平方米,开四、五百朵白牡丹花。花开之际,观者成千上万。而我看好的是这里的书香氛围。太岳山脉的霍山脚下,流过涧河,把古县装点的苍郁秀美。这个县曾获得全国模范卫生城称号,而我私下里已把它看作是中国最美乡村——美在书香。
(二)鄂温克诗篇
鹿甲勺
维拉索姨妈见过很多人。很多人从不知什么地方来到鄂温克人居住的山上看她。维拉索姨妈不知这些人是看她还是来看驯鹿。
维拉索姨妈不知自己有多大年龄。许多鄂温克老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年龄。她也不是皇帝,记忆自己的年龄有什么用处呢?维拉索姨妈眼睛藏在像岩石纹路一样的前额下面,牙床萎缩了。她从床上撑起身子很慢,需要胳膊和腰完全不称职的合作。她的眼睛锐利,包含着在山林里得来的清澈的光亮。
乡里的干部领人来参观,并带来一些生活用品,送她野战色彩的户外衣服。现在她正穿在身上。
维拉索姨妈见到了许多人,没发现哪个人比驯鹿更好看。她这辈子,在心里腾出一块很大很干净的地方,用来想念驯鹿。
五月份,山下的积雪融化了。维拉索姨妈领着驯鹿上山。一些大胆的花朵在冰的缝隙开花,像一颗粉色的、儿童衣襟上的钮扣。驯鹿去吃这朵花。它只吃新鲜的苔蘚,驯鹿用嘴唇碰花,是跟花玩儿。维拉索用手给驯鹿搔背,这些驼色的绒很快像破毡片一样脱落,进入夏天了。驯鹿惊奇地看维拉索,用窄窄的面颊蹭她的手。她手背的脂肪消失了,一层皮包着骨头和静脉。驯鹿吃过苔藓,喝过刺骨的泉水后,抬头向四周看。维拉索知道它心里高兴呢。驯鹿微张着嘴唇,眼睛看远方的样子好像在唱歌。维拉索真的认为驯鹿在唱歌,只是人的耳朵听不到。她曾经闭上眼睛,把耳朵贴在驯鹿的嘴巴边上,听它唱什么歌。什么也没听到,维拉索认为这是人的耳朵失灵了。人的耳朵听过谎言之后,就不灵了,从此听不到驯鹿的歌声,松鼠的歌声,更听不到蓝莓开花时唱出的歌声。
维拉索姨妈有一个宝盒。这个盒也不算什么宝,是军用压缩饼干的绿色铁皮盒。不知道这是哪一年什么人送给她的东西,盒子上有很好的扳扣,东西装进去丢不掉。这个绿铁皮盒里有许多好东西,模范证书,海拉尔公园门票和孩子小时候的作业本,还有一只勺子。从床底下搬盒子时,它在里面叮当响。勺子是驯鹿蹄甲做的,配银柄,像山杏那么大,给驯鹿喂盐用。银柄刻着东正教的圣母和圣子像。维拉索不知道这个勺子在世上呆了多少年。这是她父亲的父亲的父亲留下的东西,年头可能比这还要多。她父亲说,祖先们从俄国的勒拿河边来到这里时,就带着这个勺子。维拉索只知道勒拿河是一条大河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因为她没见过她的祖先。有个旅游者说列宁的名字取自勒拿河,他本名叫乌里扬诺夫。维拉索的父亲说勒拿是古鄂温克语,意思是大河。它发源于中西伯利亚高原的贝加尔山脉,那里是鄂温克人最早的故乡。
维拉索常常拿起这个勺子端详。驯鹿蹄甲磨光之后透出褐玉式的花纹,当年这只蹄甲在山林里奔跑,踏过苔藓,岩石和冰冷的泉水。但勺子不说话,虽然它知道一切。夏天,维拉索把勺子揣进怀里,上山看驯鹿。她拿勺子舀纸包里的盐喂驯鹿,看驯鹿舔这个勺子。维拉索咧嘴笑了,露出光秃秃的牙床——呵呵,驯鹿在舔自己的脚趾。
一天,维拉索姨妈的木头房子里来了一位俄国旅游者。他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分的很宽的眉毛眼睛像鄂温克人,鼻子和腮上的浓胡茬像俄罗斯人。他叫雅德。雅德递上了送给维拉索的礼物是木套娃和锡制小珠宝盒。维拉索回赠他一双桦树皮做的婴儿鞋。
雅德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维拉索吓了一跳,她连忙从床下搬出绿铁皮盒,找出了鹿甲勺。雅德手里拿着一模一样的鹿甲勺。维拉索姨妈以为雅德偷走了自己的勺子,从盒子拿出自己的勺子后,才发现他拿的是另一个。雅德看到维拉索的勺子后很激动,像演话剧一样说了很长一段独白,眼里含着泪水,连俄语翻译也没听懂他在说些什么。雅德指给她看——这两个勺子背后都刻着年代——1783,它们是同一时代的产物。
雅德说,这是他祖上留下的部落标记,他正在全世界范围内寻找这种鹿甲喂盐勺的持有者,找到了,就意味着发现家族河流的经过地。他拜访过不少鄂温克和鄂伦春家庭,拿出这只勺子,对方却没反映。今天在呼伦贝尔发现了这只勺子,他太激动了。雅德说,维拉索姨妈的勺子是他在世上发现的第四只喂盐勺。他手里有一只,白令海峡对面的印地安人手里一只,莫斯科民间博物馆里一只,还有维拉索这只。
“让我做什么,把勺子送给你吗?”维拉索问雅德。
雅德脸红了,说“不会,哪怎么会?您自己好好保留吧。我邀请您去我的故乡也是您的故乡勒拿河流域去访问。”
“去不了,我老的已经记不住岁数了。”维拉索说。她要为雅德唱了一首歌,说这是跟驯鹿学的歌。
“驯鹿会唱歌吗?”雅德非常惊讶。
“会的”维拉索说。她唱到:“
如果春天不回家,鲜花就把窗台挡住了。如果夏天不回家,青草就把道路挡住了。呦——,呦——,快回家吧,我的驯鹿孩子。”
歌声好像驯鹿在山谷里鸣叫的回音,雅德一边录音一边擦眼泪。维拉索姨妈越来越老了,她坐在门口,永远凝望着远方。美国诗人唐纳德·霍尔在《秋思》里写道:“
人们凝望着,继续凝望。在这里住了一辈子的人,对此地的景色仍然百看不厌。除了爱,他们的凝望没有其它理由。”
雷击火
敖鲁古雅乡鄂温克族居民的定居点由公家建造,村民免费入住。这些尖顶房子由粗拙的木料盖成,既简约又洋气。六月,长着小圆叶子的山杨树环绕着黑色调的民居和博物馆,像一群穿浅绿裙子的小孩围着棕熊跳舞。冬天这里会更好看,四、五个月不化的白雪簇拥着这些笨拙的房子过冬,天空天天蓝。
我去一家访问,主人姓涂。他家的厅堂里面的瓷砖啊、电视洗衣机与城里无异,但都不是男主人用猎枪上山打来的,是政府发放。老涂客厅供着一盏灯,摆放水果香烛。我对灯盏躬身施礼,身后传来一声大喝:“好!”
回头看,一位50岁或90岁的男人从长沙发上爬起来,身上挂着好几件衣服,这些衣服刚才他当单子盖在身上睡觉。面对鄂温克、鄂伦春、达斡尔山民,我看不准他们多大年龄,他们跟大自然一起生活,像树一样老,就像我看不出树的年龄。
“我爸”,老涂指老汉。
他爸牙床瘪了,皱纹像沟壑通向嘴角。如果雨水落在他脸上,会顺利流进他嘴里。他的眼睛与这些皱纹不相干,天真纯净,有棕色瞳孔。“以后你遇到的好处,比如有漂亮姑娘吻你,或者你吃的香瓜比别人的甜,都是因为你刚才祭拜了雷击火。”
“谢谢。”我欣慰地说,心想有最甜的香瓜排到天边等我。
涂爸爸说“这个火是雷击火,我从森林里取来的。”
喔,天火,“您取雷火做什么呢?”我问涂爸爸。
老汉非常惊讶,他走过来看我(涂爸爸身材不高,患有膝关节炎)。他看我的面孔,看一会儿,把脸拧过来看,他的鼻子跟我鼻子成十字形交叉。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他问。
我摇头。
同行人乐了,说“香瓜没了。”
“你的父母和老师没告诉你吗?”
我摇头。
同行人说“吻没了。”
“唉”涂爸爸叹一口气“世界上尽是像你这样的可怜人。唉。我们靠什么生活?火。火用来煮肉、烧茶、取暖。但这只是火的一万个作用中的一个作用。”
“平凡的火和人身上的火”涂爸爸说“比不上我这个火。”他闭目念诵一段祷文,睁眼说“前年6月14夜里,山上打雷,咔、咔、咔,天雷接地雷,火蛇一根一根钻进林子里。多好啊,我穿靴子往山里走,孩子们不让去但拦不住我。林子里漆黑啊,那雨哗哗地抢着往山下流,坑啊凹啊都看不清了。我穿皮衫上山的,你看,我把油灯浸好柴油,放在桦木扁盒里,用绳挂在脖子上,正好让皮衫大襟护着。我找雷击火来了。”
涂爸爸从桦皮烟盒取一撮儿含烟放在下唇的齿根处。鄂温克人爱森林由此可见一斑——嗜烟人不使用明火,他们把烟草、炭灰和红糖搅拌在一起,放在嘴着含食。
“我盼着落地雷打下来,最好落在我身边。它会烧焦一棵树,但烧不了整个林子,有雨嘛。被雷烧焦的树都是被天神选中的树,唰——一股火贯满树干,它成了白珊瑚树。但闪电在远方入地,它怕落到我身边吓到我。这怎么会?我掰断过狼的腿,怎么会怕闪电呢?”
这时候一只滚瓜溜圆的大黄狗跑进屋,钻进床下,躺在冰凉带蓝花纹的地砖上,又有一只稍小的黑狗钻进床下,一只更小的花斑狗跟着钻进床下。三条尾巴在地上拍,但节奏不齐。
“我不怕闪电,喜欢的正是它。”涂爸爸站起身,指着屋顶说“咔嚓——,我眼前一道白光。我想我可能晕过去了。等我醒过来,我躺在地上,雨水流进我的眼睛和嘴里。我上这儿来干什么?是谁把我抬到了这里?可能是孟广才把我灌醉抬到了山上。当我把手伸进怀里摸到了油壶时,嗨嗨,我是上山取天火来了。这时候看到,我眼前一棵兴安落叶松烧焦了,被雷劈到,全株都变成了炭。我爬过去摸这棵树,摸到一个地方烫手。我扒开树皮,见到了暗红的炭火。我用它点燃了我的油灯。油灯的火苗儿半红半黄,像个婴儿眨着眼睛,我把它揣在皮衫里面,这就是我的孩子。”
“汪汪!”三只狗的一只在床下大叫。涂爸爸用鄂温克语训斥它一通。
“我带着火苗下山了,这是天火。谁家里有过天火?方圆一百里也没听说过,它正在我的手里。我高兴呢,大雨还是哗哗下,脑袋撞到树上也不知道,漆黑一团嘛。雷声闪电东一下西一下地弄着呢。正走着,一下掉进一个坑里,直着下去的,站在坑里,坑有腰那么深。我听到呦呦的声音,声很小,你们肯定听不到,因为打雷。我弯下腰摸地上,一张皮子,又软又热乎,不是狐狸,也不是熊,我往它耳朵上摸,是驯鹿。一只小驯鹿掉进了坑里。我再往它腿上摸——我猜的一点也不错——它的腿被夹子打伤了,这都是外地人干的缺德事。我明白了老天爷为什么让我上山取雷击火,是为了让我救这只小驯鹿。它腿受伤了,跳不出这个坑,大雨下一宿就会把坑淹没,它也淹死了。我把鹿抱上来,用皮衫蒙着脑袋,一手夹着小驯鹿,一手端着油灯,跌跌撞撞回到了家,路上只摔过一跤,差点儿跟油灯贴脸,火苗把我嘴唇烧了一个大泡,总觉着有一个羽毛贴在我嘴唇上。这就是雷击火的来历,驯鹿你们看不到了,它们在山上。”涂爸爸说完躺在床上,盖上好几件衣服,他闭上眼睛,嘴唇有一块黑斑。我想起查尔斯·赖特在《南方河流日记》里的几句诗:“
石头闭上眼睛,鸽子在青冈树上呻吟,那黑天使总是在他唇上安眠。”说的正是他。
(三)湖水漂着红苹果
古丽仙四十多岁,瓜子脸,端庄秀丽,神情里包含着维吾尔女人的羞涩和热情。把羞涩和热情放一起形容一个人好像不妥贴,但你看到古丽仙的眼睛就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她专注地观察每一个人,眼里流露出友善与好奇。更多时候,她好像在心里编织词语,准备把欢迎客人的心意表达出来。
桌上的几位客人唱了几首歌,各地的民歌,气氛到达一个温暖的色阶上。古丽仙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说:“我给大家唱一个爱情歌曲吧。”脸上又浮出羞涩。
她唱——“
苹果丢到湖水里啊,熟透的苹果漂上来。爱情的火焰向上燃烧,一直烧在我心怀。”
大家鼓掌,因为爱情,也因为古丽仙是喀什市的副市长,一位漂亮的、大方的、羞涩的官员。如今找一位尚且羞涩的官员不太容易了。
古丽仙唱完歌,简短地说了几句话:“我们喀什噶尔,是丝绸之路的经过地,是十二木卡姆的故乡。在喀什,从天山下来的雪水浇灌着春小麦和白杨树。沙枣花开的时候,满城全是香的。维吾尔族是聪明、友善和载歌载舞的民族,这一切都是因为爱情。”
没错,爱情让雪水千里迢迢寻找白杨树,让一个民族友善聪明。
在莎车县,我们进入一位维吾尔农民的院子。门外陆陆续续进来几位身穿长袍、头戴黑绿花帽、手拿乐器的艺人。手鼓一响,都它尔、热瓦甫弹起来,这是十二木卡姆的音乐。这几位乐手简直像坐在烧红的烙铁上,他们闭着眼睛、狂热地演奏与歌唱。他们全都变了模样,脸上有火燃烧。音乐能让人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吗?他们是这个村的农民,突然从落着巴旦木花瓣的泥土上跨入天堂。已经不能叫他们农民,他们是坐在天庭碧绿石阶上演唱的音乐家。艺人们的额头血管隆起,脖颈通红。显然,他们身体里换了一种名为十二木卡姆的新血,血的主要成份是爱情。一位维吾尔老汉迟钝地跳起舞。他有80岁了吧,花白的胡子从下巴向上翘起来,眼里深邃中含着笑意。他邀请维吾尔女作家帕蒂古丽与他共舞,两人跳起来,衣袂翩翩,老汉一往情深地望着帕蒂古丽。她事后对我说,“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我的脸都发烧了。”
我一直注视这位维吾尔老汉的眼睛和他的舞,他的眼里飞逸着热辣辣的爱情,虽然腿和肩关节有些僵硬了。可是爱情一定要跟关节和年龄有关系吗?可以有也可以没有。没人阻挡爱情的火苗从80岁的人胸膛向上烧起来。老汉的眼睛纯真,这是许多人在20多岁有过一阵儿就跑掉的纯真,还在他80多岁的眼睛里闪耀。这位老汉的爱情之火可能没熄灭过,如长明灯一直燃烧。尽管他起舞的双手是握坎土曼的手,他的长袍已经破旧。
田野上,大片的巴旦木树叶露出新绿,花瓣洒落树下深绿的春小麦里面,落在金黄的油菜花里。我低头看油菜花里的巴旦木花瓣时,耳边传来雷鸣——如果蜜蜂的嗡嗡也可称为雷鸣的话。弯腰看,油菜花地不知有多少蜜蜂在忙碌,比喀什人口多得多,我的耳畔不胜其鸣。这时,我想起古丽仙的话——这一切是因为爱情。
入夜的喀什街头,矫健的维吾尔小伙子和包头巾的维吾尔姑娘在喀什街头大步行走,脸上飘过甜蜜。他们的心情与蜜蜂在油菜花地里的心情一模一样。我住在铁匠街,看到从上面一条街涌来人流,一群维吾尔男人穿着西服和发亮的黑皮鞋,脸上喜气洋洋。我以为是做礼拜的人,一位中学生告诉我,他们来参加婚礼。接着,街上出现来参加婚礼的维吾尔女人,衣装庄重。喜庆的气氛灌满了铁匠街,铁匠们停下工作,朝他们张望。
我参观莎车县一座敬老院,这是上海援建的县福利中心的一部分,福利中心还包括孤儿院和特殊教育学校。它的楼房绿地,以及内部设施放在沿海城市也是一流水准。在敬老院里,我看到了最老的一位老人,背驼得厉害。我问他是这里年纪最大的老人吗?工作人员回答:是的,他上个月才结婚。
我惊讶了,请他和他的妻子坐在一起,为他们照一张相。在镜头里,这两位维吾尔老人安详宁静。妻子76岁,坐着输液。丈夫82岁,他眼里分明透出享受爱情的喜悦。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流下眼泪,为见到80多岁人的眼里还充满爱意而流泪。一个人能活到80岁已经不易,而80岁之人的眼里葆有纯真的爱情近于奇迹,这比获得诺贝尔奖还要难。在这样的爱和这样的眼神面前,什么钱、什么阴谋诡异全都不值一提。
我到新疆来,是看新疆的大地,并非寻找爱情,但我处处遇到了爱情。古丽仙说的爱情,包含了大自然的和谐和各民族的相互交往与尊重,这些爱像红红的苹果在清澈的湖水里漂着。苹果藏了一肚子的甜蜜,这些甜蜜从苹果的肚子转入了我的肚子,让我见证到爱情——雪水与白杨树、巴旦木花与油菜花,还有人类相爱。这里还有数不清的、我们没见到的爱情的花与果。我觉得我也快变成演唱十二木卡姆的艺人,疯狂地歌唱,如蜜蜂一样雷鸣。这一切都因为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