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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葚儿血红
来源: | 作者:李长锁  时间: 2019-12-02
  晚饭刚刚吃过,就接到八叔的长孙拴柱儿打来的电话,传达其爷爷八叔给我下达的“指示”,说去冬今春故乡一带风调雨顺,桑树挂果特别多,要我务必在桑葚儿熟了的时候回故乡一趟,去尝鲜儿吃桑葚儿。尽管电话那头已经挂了机,但是,我忘掉了关机,仍旧呆呆地端着话筒,那些令人不堪回首的往事就象过电影一样一幕幕浮现在我的眼前。
  八叔是我的父辈排行老八,又是故乡一带出了名的老八路,今年已年届九旬了。在他家的院子里,有一棵两搂多粗的大桑树,树上结得果实桑葚儿与众不同,其颜色血红血红的。由于我工作忙,多年没回过家,可是,每年的桑葚儿熟了,八叔总会从这棵树上亲自选些个头肥大的桑葚儿,用保鲜桶装满,托人捎给我吃。
  故乡西峪村是燕山山脉九沟十八峪中的其中一峪,村东头的山叫峥嵘坨,由于其坨如龙头,走势面向东南,而身后逶迤相连着的燕山群峰,恰似摆动着的龙身、龙尾。儿时,就听老人们说峥嵘坨和马兰峪一起,曾被满清入关首任皇帝顺治作为皇陵候选地,终因峥嵘坨山脚下的地域不如马兰峪宽敞而落选。
  也说不清是哪辈子爷爷们干的好事,在峥嵘坨下的沟沟坎坎上,到处都栽种下了桑树。每年的春末夏初青黄不接时,那满树白的、紫的、黑的甘甜的桑葚儿,自然而然地就替代了五谷杂粮作食物,接济养育着这一方乡民。所以,生活在这儿的百姓祖祖辈辈也没出现逃过荒、要过饭的,更没听说这一带谁家饿死过人。虽说生活不算富裕,但人们安居乐业,乡里人都说这儿是风水宝地。
  可是,到了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日本鬼子侵略中国时,打破了人们的正常生活秩序。峥嵘坨一带的乡民和别的地方一样,都遭了殃,就连这满山遍野的桑树也不能幸免。日本鬼子在峥嵘坨下平原一带转圈设据点儿、戳炮楼儿。还经常进山扫荡,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每逢桑葚儿成熟季节,鬼子们常常借着扫荡之机来峥嵘坨,不仅将成熟的桑葚儿洗劫一空,还将挂满青果的枝头用东洋刀砍落树下,日本鬼子一过,青果绿叶洒落山岗,一片狼藉。乡民们对日本鬼子这种种倒行逆施,咬牙切齿,恨之入骨。纷纷组织起来,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组建了村里的抗日武装。配合冀东军区的八路军,对胆敢侵犯家园的日本鬼子进行了顽强抵抗,多次重创了日本侵略军。因此,在故乡一带创建了冀东抗日根据地。八叔就是那时先在村里做武装委员,后来参加了八路军,并在冀东军区当上了一名侦察班长。
  那是一九四二年四月十八日,为了摧毁我冀东抗日根据地,镇压我抗日军民的反抗。侵华日军主力一一七师团长中将铃木启久纠集四千多日伪军,来到我的故乡一带进行扫荡,这次扫荡与往次扫荡不同,敌人把各个山口围得水泄不通,风雨不透。敌人在沟口上架起了数十挺轻重机关枪,黑洞洞的枪口紧盯着各个路口。山顶上设置了一盏盏探照灯,夜晚用电光轮流扫射监视着沟沟坎坎。唯恐我抗日军民突围。对我抗日根据地军民实行了惨无人道的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下决心捣毁我八路军后方机关。为了粉碎敌人的阴谋诡计,保存实力,减轻我冀东军区后方机关人员的伤亡,军区首长决定选派一支精干小分队,冲出山洞,佯装突围,吸引敌人注意力,借以掩护我军区后方机关转移。时任八路军侦察班长的八叔,以智勇双全,身强力壮,而且地形熟悉的优势,主动请缨,而得到首长批准。他带领两名战士,迅速撤离驻扎的山洞,避开敌人的探照灯光柱,趁着茫茫的夜色向东南方向的峥嵘坨跑去,快接近峥嵘坨时,小分队故意暴露了目标,被敌人的探照灯光扫中,敌人的轻重武器一齐开火,顿时,枪炮声大作。鬼子兵还嗷嗷乱叫,分几路队伍,向小分队包抄过来,战斗异常激烈。打着打着,不见了小分队的动静,敌人的枪炮声就渐渐地停下来,可稍稍一停止,八叔他们已经迂回到前面又进行了还击,给敌人制造出要向东南方向突围的假象。就是这样,小分队采取了“枪响我跑,枪停我扰”的战术,牵引着敌人的大部队来围剿。当小分队匍匐到峥嵘坨下开阔地时,天已大亮,唯恐小分队突围出去,敌人的机关枪集中火力向开阔地扫射,子弹如飞蝗般压的八叔他们抬不起头来,只好靠这满山遍野的桑树做掩护,与敌人继续周旋着。终因敌众我寡,弹尽粮绝,小分队的两名战士壮烈牺牲,八叔依靠峥嵘坨这棵最大桑树做掩护,继续与敌人进行战斗,最后因受重伤昏迷了过去倒在大桑树下。他们用鲜血和生命成功掩护了冀东军区后方机关人员向西北方向的安全转移。大桑树为此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树身上弹痕累累,树皮被炸的斑驳裸露,青枝绿叶被子弹扫射剪切得落满山坡。战后,掩埋了牺牲的战友,八叔被送进了后方医院救治。对掩护八叔有功的大桑树,乡亲们从树身里抠出了钻进去的弹头、弹片,并把被炸裂的树皮树干进行了细心的清洗包扎。也许是大桑树也通灵性吧,经过军民们及时救治,树身上的伤口很快就愈合了。可是,本来这棵树上结的从来都是紫黑色才成熟的桑葚儿,就从那一年开始所结的桑葚儿成熟时的颜色却变成血红色。
  恍惚间,六十多年过去了,当年八叔伤未痊愈就急着归了队,打垮了小日本儿后,又跟随大部队渡江南下,参加了解放全中国的战斗。全国解放后,因身体的原因,八叔在那桑葚儿成熟的季节转业回到了故乡。当县、区领导征求对其安置意见时,他谢绝请其进县城继续当干部的好意,执意回到那生他养他的老家西峪。因老屋被当年日本鬼子烧掉,未及时得到修缮。土改时恰好在部队又没参加到分房。这次转业回乡成了无房户。因此,只是向组织提出在老桑树下批一块宅基地要求,想着盖间房得以席身,更便宜日后侍候这棵老桑树。领导当即批准了八叔的这一要求,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房子很快就盖起来了,为了照顾八叔伤残的身体,还特意为八叔盘了一铺火炕。
  我因进城求学十几岁起就离开家乡,但也陆陆续续听说到不少发生在八叔和老桑树之间的故事。“老儿大孙儿,爷爷命根儿。”八叔搬进新家别人谁也不带,只把‘掌上明珠’长孙拴柱儿叫来作伴,小火炕上经常弥漫着祖孙俩交流沟通时那温馨地笑声。随着年龄的增长,八叔一天天见老,那些跑腿学舌的事儿,都交给拴柱儿办,拴柱儿渐渐地成了八叔离不开的“拐棍”。自从转业回乡后,八叔向侍候老人和孩子一样,对老桑树可上心了。每年都为老桑树松土,施肥。天旱时,还亲自带着拴柱儿到山下河沟里抬水浇灌老桑树。大搞“钢铁元帅升帐”时,为了让老桑树免遭炉火之灾,把自家院内的桃李等果树都锯掉了交给公社,并把多年前为自己年迈父母准备的棺材板替代老桑树也交出去,最后还‘捞’了个被拔白旗撤了大队长职务的处分。
  记得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曾经说过,“植物是有灵魂的”。历经沧桑的这棵老桑树,像功臣一样,始终受着人们的呵护。而人们呵护的不只是一棵老桑树,还是一段令人难以忘怀的往事,一种信仰。而今,峥嵘坨上仍在站立着的这棵老桑树,恰恰是历史的见证,是那尘封岁月的印记。今天,峥嵘坨上傲然挺立着的这棵老桑树啊,更承载着的是一种民族精神的寄托。
  如今,粗硕的树身长得虽然两个人也难合搂过来,但是,树身上那块当年被日本鬼子的枪弹击伤的疤痕仍然清晰可见。春风轻拂的日子里,树冠亭亭如盖,浓阴似云,颇为威武壮观。初夏,在和煦的阳光照射下,那枝枝杈杈上,挂满了那颗颗晶莹剔透成熟了的桑葚儿的颜色依然是血红血红。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还是那电话的忙音把我从遐思中拉回来,我急忙放下了话筒。喃喃自语起来,是啊,我真该回故乡一趟了,今年我一定要在桑葚儿成熟的日子里回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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