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作家网原网站入口
带到天堂的遗憾
来源: | 作者:王来田  时间: 2019-12-02
  1932年9月16日,日军对抚顺平顶山百姓进行大屠杀,光天化日下的欺凌,惨绝人寰的折磨,朝不保夕的恐惧,无法想象当时人间地狱的惨状,但3000多名同胞被杀的悲伤永远不会遗忘。中国人民不再孱弱。3000名同胞鲜血浸透的国土,绝不允许侵略者再踏一步!

  秋日天空,深灼耀眼,深夜刮过一阵大风,地上铺满一层黄叶;带走了夏天七彩的盛装,金色秋天来了。
  D城早晨,显得格外肃穆清凉,散步人儿踏着黄叶,沙沙、沙沙,那轻柔的声响,像从远处飘来的回声,要将逝去岁月换回来、逝去青春找回来、逝去的梦唤醒回来……
  楚鸿光在院子健身活动,视野落到眼前,那棵尚未掉光叶儿钻天杨,挺挺耸立着,枝条在上空、划出各式各样几何图形,望着前方再想:“四十前,我从矿山“特殊工人”参加革命,在部队与杨煤玉相遇结缘,她是由抚顺“平顶山惨案”中逃出到延安,解放前夕,党组织派我俩来接收煤矿。转眼间,时光过得真快呀!生活就这样,日复一日向前滑去,就像‘窗外日光弹指过,席前花影坐间移!’我楚鸿光已老了、快到退休年龄了。”他摆弄着花草,自语说道:“老伙计,以后咱俩就成为战友了,我每天早起来伺候你啦!”还在呆呆想退休后生活时,妻子杨煤玉喊:“我说老楚呀,你在院子里还磨蹭什么?快洗脸吃饭,一会车来接你了!”
  他放下手中活,站起扑拉扑手进屋,吃完早饭,拿起包走出大门上了小车,车速缓慢行驶,瞧着路边、山峦、树木、田野、涵洞和建筑物从眼前惊过,一会功夫开进矿务局机关门前,不时和相遇同志打着招呼,上楼进了办公室,来到窗前自忖,已养成习惯,每天到办公室后,向窗外眺望几分钟,可谁知这一望就是二十几年呀!头发望得灰白了,如今,也老了就要告别这张办公桌和房间了,这回彻底可以赋闲,再也不用上班了,自言自语念叨着:“是啊,在当今讲究快节奏的时代,我这个‘副局长’交椅,坐得实在不算短,美国总统都选过四届了。这些年来,处理过许多具有历史意义的矿山大事;仅在虎台矿的“7.16”井下反风,救出上千名矿工,创举世界煤矿史先例;还医治好许多文革遗留下的创伤;也在这间屋里,纠缠过许多无聊和烦心小事;接受过不知多少上级的指示,批发过不知多少下发公文,决定过不知多少下级的命运呀!正是这间办公室所给的正能量,即将离开这个高位,回到老百姓之中养老了。”
  楚鸿光退休回家后,没什么嗜好,整日孤独呆在屋里,杨煤玉见丈夫寂寞的心情,心想,不能老让他像唐诗《春怨》,写的那样度日:“纱窗日落渐黄昏,/ 金屋无人见泪痕。/ 寂寞空庭春欲晚,/ 梨花满地不开门。”以后生活还很漫长,可不能让他就此结束了工作,对丈夫讲:“老楚,你现在已退休了,呆在家里没事可干,不如帮助我收集‘平顶山惨案’的资料。我作为幸存者,不能忘掉死难的同胞,夜梦里常被那血泊中的尸体,交叠出现在眼前,当年‘平顶山大屠杀惨案’之地!有我的外公、爸爸、妈妈、弟弟都被日寇杀死在那个山凹里,他们死得好惨呀!我从死人堆里逃出来,总有被日本鬼子追杀的幻觉,一次又一次苦苦纠缠袭击着我的心灵,不停的呈现;我想准备向日本政府东京法院提起上诉,鸿光你能帮助我收集有关证据材料吗?”
  她又认真的对丈夫讲:“趁着我们几个幸存者,还活着健在,要向日本政府打这场官司,70年过去了,日本政府至今不认账、不谢罪、不赔偿,连起码的责任都不承担,日本首相带头参拜靖国神社,如果日本政府不正视历史的问题,中国人民有责任唤起全世界人民声讨日本帝国主义罪行!”
  楚鸿光当即表示:“我正愁在家没事干,这回好了,真的可以有事干啦!,还解决待闲在家里的后顾之忧呀!”他先从调查、走访当事人着手,然后到有关部门收集和整理了大量“平顶山惨案”图片、影像和文字资料,这些珍贵的资料,作为向日本政府诉讼的证据。
  杨煤玉等人委托日本律师团,向日本政府提出:赔偿战争给受害者的损失诉讼,要求日本政府谢罪并赔偿原告。不久,东京地方法院第一次开庭审理,楚鸿光陪同杨煤玉赴日诉讼,几名幸存者站在日本东京地方法院的法庭上,用亲身经历,控诉日本侵略者的罪行。
  杨美玉讲述了“平顶山惨案”的真相,自己死里逃生的经历:那是在1932年9月16日,日军出动宪兵队和守备队一千多人,对平顶山老百姓实施烧杀扫荡性的报复,认为村里老百姓通共,把全村三千多人赶进村南头的坡洼地,我们全家五口人坐在一块,,前方二十米处停着十几辆噶试车,车上摆放着一个支架的东西,蒙着块三角布,有人说那是照相机,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就在骚乱之际,只见日军队长田岛一郎举起战刀,一声令下,车上日军把支架布揭开,接着就开始机枪扫射,东西两面六挺机枪,猛烈的扫射,“突、突、突、突……”机枪向人群疯狂地扫射,顿时鲜血四溅、血肉横飞,惨叫声、呼喊声连成一片,站在我前面的爸爸胸部被子弹穿透,没等我定神,外公把我压在身下,爸爸倒在我身上,断断续续的说:“我--快--不--行--了,你一定要活下去!”
  眼睁睁又看着妈妈也被打死,也压在我的身上,我就假装死了。机关枪还在一个劲地扫射,震耳欲聋,一簇簇的人群倒,那场合就是插翅也难飞出去。
  这时还有人喊到:“不能白白叫日军打死,咱们跟他们拚了!”靠东南边的喊声很大,起来一些人往外冲,枪声也集中到这个地点。
  以后喊声渐渐小了,是否冲出去一些人,我就不知道了? 就这样,我躲过一轮机枪疯狂扫射这一关!
  枪声停止之后,一切寂然无声,屠场上东倒一个、西倒一个,黑压压一大片,全是尸体,一名鬼子兵报告问:“田岛一郎少佐,还有不少没死的怎么办?”
  田岛一郎说:“下一步由守备队负责检查,对没死的处置用汽油烧。”大约又过一个多小时,日军上车刚要走,忽然见还有人动没有死,开始第二轮屠杀,用刺刀把受伤而未断气的人捅死。这一次,比机枪扫射更加残酷。日本兵从南到北,不管是死是活,挨个用刺刀扎下去,每刀扎下去都有喊叫:“爹呀,娘呀!一片惨叫声。”我被外公和爸爸压在底下,一声不敢吱,假充死人,当刺刀从我的肩膀边扎过,我咬紧牙关,幸好没有扎中要害,日军踩着血迹,皮靴在血地上发出“咯吱、咯吱” 的声音走过去。
  当走到我弟弟身边,一刀插进去,听见弟弟杨乐,在地上挣扎喊着:“爸爸---妈妈---姐姐,惨叫声。”日本兵猛劲用刺刀一捅,然后给甩了出去,我的弟弟杨乐再也没有声息!
  天快黑了,日军都走了,这时满天都是雾,细雨连绵,我从尸体中挣扎出来,吓得直发痴,不知哭也不知怕,脚已麻木了,又饥又渴又冷,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有人喊:“没死的快跑吧!日本鬼子拉汽油去了!”
  我开始往前爬了爬,第一次没敢起来,有人连喊三次才敢站起来,见日军真的不在了,我去拉外公和爸爸,瞪着眼睛看着我就是不起来,摇手也不起来,我咬他俩的手,还是不动,我就倒在地上大哭起来。   
  哭了一会,又爬到妈妈的身边,看见妈妈满身是血,大喊:“妈、妈呀、妈妈!”喊也叫不醒、推也不醒。外公、爸爸和弟弟都死了,我像个木头人不知怎么才好,这时又听到有人喊,快跑吧!日军拉汽油去要回来了!最后看了亲人一眼,钻进高粱地,爬上对面的北山顶,躲进一个很隐蔽山洞里。
  天刚蒙蒙亮,山下又来不少日本兵,雇了一帮鲜族人用汽油烧尸,亲眼看见有不少人没死只断了腿,伤势较重的,同死人一样用火钩钩摞在一块,浇上汽油烧了整整一上午,下午日本兵拉来大炮,把山崖边土崩下,掩埋了罪证灭迹,把四周拉上铁丝网,插上木桩写上:“军事要地,不准闲人入进!”
  杨煤玉慢慢讲述着:“一想起当年,日寇大屠杀的情景,我的心就揪到一起,那段血泪史,让我永久不会忘记,虽然迄今事隔已六十年了,真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呀!我是平顶山惨案的幸存者,如今已过去这些年了,我还经常做噩梦,不愿意回忆那段历史,太痛苦;我作为中国人,永世不会忘记那段悲惨的历史。”
  杨煤玉的陈述,震撼了日本听众的心灵,扩大了“平顶山惨案”在日本的影响。之后,共十次东渡日本,让更多的日本人了解到平顶山惨案的真相。
  东京法院做出了一审判决,承认日军方对平顶山进行惨无人道的屠杀事实;但还是以“国家无答责”为由,驳回了中方的赔偿请求。杨煤玉对日本法院判决书不公,非常地气愤又无奈,几年的努力就这样覆水东流了吗?
  楚鸿光安慰地说:“虽然,这场跨国官司未能打赢,且让世人了解到日寇军队在平顶山野蛮、残暴、无耻、屠杀手无寸铁的无辜平民罪恶,更加痛恨侵略战争,珍爱世界和平!在国际上起到功不可没的作用。”
  楚鸿光原想在后半生,同妻子共同完成一件有意义事情,帮助妻子打胜“平顶山惨案”这场跨国的官司,做好各方面准备工作,也得到日本律师团的帮助,但让他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官司又没打赢憋屈。回国后,他一天一天饭量越来越小,昔日魁梧健壮、体重80公斤的他,如今面容憔悴,瘦得脱了相了,而且脸色极其不正常,常常显得苍白和焦黄,感觉全身疲惫不适,对老伴说:“我的头怎么疼得厉害呢?”
  杨煤玉说:“可能是在日本疲于奔波操劳,吃睡不应时,身体没有恢复过来,劳累过度造成,好好在家休息休息,过几天就会好了。”杨煤玉又进厨房去了。
  楚鸿光下地,刚站起来,突然觉得头晕目眩,便晕倒在地上,杨煤玉在厨房只听到“扑通”一声,惊慌地跑过来,看见楚鸿光躺倒在地板上了,赶紧喊人,送到矿务局医院,躺在病床上的楚鸿光,陷入到恍惚的状态,脑海里全是“平顶山惨案”的影子,被包围在同日本政府打官司的恍惚之中,还不时地做着噩梦。
  天亮醒来,只觉全身虚脱,头晕目眩,连站起来的气力都没有,他的身体向来健壮,一年四季没吃过药,没休过病假,怎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生病呢?他想着.......
  检查结果出来,医生把杨煤玉叫去,绷着脸对她讲:“楚局长的病情不容乐观,我们确诊患的是胃癌,建议再到省医大复查一下!”杨煤玉脑子嗡地涨起来了。
  杨煤玉带楚鸿光去省医大,经专家仔细反复检查,确诊为胃癌晚期,诊断书上的“四个字”就这样无情宣判了他的死刑。全家人仿如一座被拦腰炸毁的山峰轰然倒塌,精神也崩溃。
  医院开始着手研究治疗方案,楚鸿光对杨煤玉说:“我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时间不长了,我走后你要坚强起来,好好得和孩子们乐观的生活下去。”
  “你说什么昏话呢?”杨煤玉紧咬着下嘴唇,强控自己的眼泪,不让它流出来。
  杨煤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安慰他说:“听说北京肿瘤医院,治疗癌症很权威,是用最新的日本的介入疗法,咱们是不是去看一看,就当我陪同你去旅行了!”
  楚鸿光非常凄婉地说:“算了吧,没用了,我都这样子了,就别再折腾了!”
  “不行,有一线希望,也该去试一试啊!万一……”杨煤玉的声音柔软温凉却又固执。
  最后,在杨煤玉的强迫下,才同意去北京,楚鸿光和家人一起进了京。
  春天的北京,阳光灿烂,风景如画一样铺洒着人生的诱惑。楚鸿光在妻子搀扶下,一步一步朝北京肿瘤医院住院部走去,每走一步楚鸿光都显得吃力,但爱给他一种生命的激力和张弛,他枯槁的脸上,泛着回光返照的红光,写满幸福的诗行,此行他已把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都交给她了!似乎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拼命地在把握每一分、每一秒钟,享受着最后与妻子在一起生的活日子。
  楚鸿光做手术这天,躺在手术车上,紧紧拉着杨煤玉的一只手,像一个小男孩一样执拗,脸上带着喜悦的光彩;但还是感到内心有点混乱,强带着微笑地望着她,并由杨煤玉一直护送到手术室的门口,临进手术室时,反倒安慰起她说:“没事的,大夫说了,三四个小时就能结束,你等着我出来!”
  杨煤玉:“好,你放心吧!别害怕,我就在外面等你。”楚鸿光的手掌还保留着她的温热,进了手术室,打过麻药后,什么也不知道了,就如睡梦中一样。
  杨煤玉和孩子们坐在长椅子上,时间好像停滞了,漫长的等待、焦灼的等待!默默地为他祈祷着……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从手术室推了出来,杨煤玉在那一刻,已经是在紧张情绪中,足足煎熬了五个小时,望着丈夫那苍白的脸色,噙着泪水的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心里难受极了。 
  手术后的日里,杨煤玉寸步不离的陪伴熬过,饿了就一勺一口地喂着,每日煞费苦心地哄他开心,该吃的药一样不差地送到手里,看着他咽下去;躺在病榻上的他,动情地对妻子说:“煤玉,在北京不堪回首的日子,让我感受最幸福的是摊上个好妻子,你拽着我经营了最美好的后半生,有你这个活菩萨在我身边,一定能再次度过难关!我想对你说,天底下没有真菩萨,但老天爷却赐给我一个活菩萨。”
  温柔的阳光,暖洋洋的洒在病床前,楚鸿光灰白的脸上,竟显出一丝润泽,杨煤玉望着丈夫眼里盛满笑意,此时楚鸿光轻声对妻子说:“把我扶起来,好吗?”杨煤玉小心地扶起他,倚靠在床头:“把你的手给我。”
  杨煤玉迟疑着、还是乖顺地将手放在他大而厚实的掌上,缓缓从抽屉里拿出指甲钳,小心地大开,拖着她小而柔软的手,细细替她修剪起指甲。
  随着“咔嚓、咔嚓”声,一片片指甲飞扬四撒,手甲渐渐显出漂亮的指型,尽管每剪完一个指甲,楚鸿光就得深深地呼口气,但他似乎并不满足,又用锉轻轻锉着指甲的边缘,         
  一边轻轻吹去那粉落的甲屑,像是吹落一段复杂的情绪。
  楚鸿光额上、鼻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全然不顾,仔细瞧着那圆润的指头,像端详一件珍存已久的藏品。杨煤玉的心流泪了,脸上却依附着笑意,只是那笑容多了份凄然、多了份忧郁、多了份依恋。她用毛巾细细擦拭着丈夫的额头,努力用轻松声音压住心头的疼痛:“我们歇一会儿吧!求求你了。”竟带着颤抖。楚鸿光沉默不语,温柔地凝视着妻子,时间凝固了般,久久地、久久地,终于他嘘了口气,颓然倒在床上。
  “你知道吗?我为什么要给你修指甲,这可能是我今生今世......最后一次,为你所能做到的一点点事情?”
  楚鸿光留恋地望着妻子:“我走了,你要好好活着呀!唯有一事让我遗憾,日本人屠杀中国平民……”他喘息着,没有力气说出后面的话。
  杨煤玉瞧着丈夫面色渐渐苍白下去,由抽泣变成了失声痛哭,哭声传出很远、很远,像一首千古绝唱,就这样,他带着人生无奈;带着终生遗憾;带着煤魂而走了,悄然离开这个世界……

上一篇:七月的配方

下一篇:风 匣

赞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