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回乡探亲,故乡都好像又梳妆打扮了一番;一次比一次美丽,一次比一次潇洒,一次比一次好看。半个多世纪的变迁,童年时的故乡已经变成了一张发了黄的老照片,被装进了历史的档案。村落、房屋、树木、土地无一例外的变了摸样。2008年的一天,就连我出生时住过的老屋也被“彻底改造”,旧时的模样再也看不到了。
父辈早已“驾鹤西游”。直系亲人只剩下耄耋之年的兄嫂,连他们的子孙都成了陌生的人;进到村子里真有一种“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感觉。再也找不到童年的故乡,心里不免有些苍凉。我拼命的在搜索着故乡过去的一切,寻找旧年的影子;找来找去,只有祖辈留下来的一件“传家之宝”,能够陪着我和哥哥一起回忆童年的往事,找回“童年的故乡”。
这件“传家之宝”就是一只烧火做饭用的旧风匣。风匣又叫风箱是一种古老的吹风机,也说不清楚是那一辈子传下来的,它是我们家族里现存的、唯一的、“资格”最老的器具;比我和哥哥,甚至比我的父亲“资格”还老。它见证了我家几代人的成长,天天目睹我家几代人的柴米油盐、一日三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历尽沧桑,却没有以“老资格”而自居。在社会快速发展的今日,自愧比不过那些“现代化的家伙”,带着几分羞涩,不好意思的、悄悄地离开了人们的视线。
只有当我回故乡探亲的时候,才是这只旧风匣的得意之时。这时,我哥哥就会在院子里搭起炉灶,生火造厨。于是这只“风匣”就有了用武之地,“呼嗒”、“呼嗒”的忙活起来,大显威“风”,造出一桌美餐,为我们这个十五口人的大家庭营造出一种欢乐、祥和的氛围,围在一起述说我和哥哥的童年往事。
这只不起眼的旧风匣,不但“资格老”。更经过大风雨,见过大的世面,经受过战火的“烤”验,受过伤,挂过“彩”。1943年夏天我才两岁,日寇对我的家乡进行了一次“扫荡”。“日本鬼子来了!”。听到消息,全村男女老少立刻行动,女人用锅底的黑灰抹成鬼脸,男人带上少量食品和衣物,拉家带口四散逃命。那时我正在出麻疹,朦胧中只知道父亲用被单把我包上,骑上毛驴,由哥哥牵着毛驴悄悄地往村外逃去。
一家三口总算逃了出去,家里却发生了惨案:鬼子兵把我家翻了个底朝上,没找到金银财宝和任何值钱的东西,没好气的朝屋里放了几下空枪。正要离开时,鬼子们发现了东厢房牲口棚里的一窝蜜蜂。“蜂蜜地,大大地有,米西,米西地!”。几个鬼子立刻扑上去要吃蜂蜜,被我家的蜜蜂蜇了个“抱头鼠窜”。鬼子们并不死心,把我家的蚊帐扯下来,包着脑袋又要冲上去吃蜂蜜。上千只蜜蜂团结对敌,猛烈反击,鬼子兵还是靠不到跟前。
就气急败坏的鬼子兵,放火烧了我家的蜂房,成百上千只蜜蜂惨死在烈火之中。慢慢的,大火烧到了蜂房隔壁伙房里,伙房有一堆柴禾,柴禾燃烧的时候烧坏了风匣的一角,烧掉了风匣的把柄,无辜的风匣受了重创躺在了硝烟里。逃荒回到家里父亲把风匣修好,使它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父亲故去以后,这只旧的风匣就成了一件珍品,被哥哥保存了下来。
在农村,风匣几乎是一种司空见惯的东西,并没有什么神秘。然而童年在看父亲杀鸡的时候,我却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秘密:父亲每次杀完了鸡,都要先把鸡腋下、胸部的细毛拔下来,装在一个布袋里保存起来。当时我并没去刨根问底,悄悄地记在了心里。
每年到了冬闲季节,父亲都要在避风向阳的屋前修理风匣。把风匣打开,里面有一块长方形的挡板儿,其四周是缧上去的鸡毛密封起来的,这就是风匣的活塞。用的时间久了,活塞漏风撒气,就要换掉那些旧的鸡毛。杀鸡留起来的那些细细的绒毛就有了用场。这时候,才使我解开了父亲“杀鸡留毛”的秘密。父亲仔细的把旧的鸡毛拆下来,把那些新的鸡毛缧上,风匣密闭的性能恢复了,吹起风来就更有劲儿了。
我和小伙伴儿们,从风箱的“密封活塞”原理中受到了启迪,发明了土造的玩具——水枪。当时,我们做的水枪都是就地取材,水枪的筒是用蓖麻的杆做的。在一节蓖麻杆的一端留下个小眼儿,做喷水口;另一端留着的大眼儿,做活塞口;在一根筷子头上绑上棉絮做活塞;一个土造的喷水枪就做好了。小伙伴儿们互相喷水嘻戏,乐趣无穷。
由于父亲在农村的业余行医,风匣还是一件不可缺少的制药工具。从我记事儿的时候,就开始看着父亲生起火炉,哥哥拉着风匣炼丹、制药了。哥哥拉着风匣,炉子上冒着蓝色的火苗,药锅里冒着轻轻的白烟儿,父亲弯着腰不断的搅动,炉火烤红了面颊,脸上挂满了汗珠,风匣发出“呼嗒”、“呼嗒”响声,一派火热的场面。
父亲制作的药有三种,第一种是白色的粉末,专门治疗脓疮。第二种药是膏药。第三种是蜜丸药。幼年的我看到这些制药的场面只觉得非常神奇。长大了回忆起来还真有一种“天工开物”感觉。觉得父亲的事业是那么的神圣。
父亲常说,这只风匣不但伺候我们家一日三餐“劳苦功高”,在他治病救人的事业里,也有这只风匣的一份功劳。这只风匣被称为我们家族的“传家之宝”,就当之无愧了。
我的幼年、少年的成长过程中,几乎天天和风匣打交道;父亲是个大忙人;母亲去世早,种地、做饭、行医、缝补、洗涮样样都得干;对我的指导、教育大都放在了做饭的时候;常常是我和哥哥轮换着拉风匣,父亲来做饭菜;就在拉风匣的声音伴随下,父亲教导我们做人的各种道理。父亲常说的“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好男儿志在四方”、“不义之财不能贪”、“君子爱财取之以道”等等至理名言,至今仍然时常在我的耳边回响。
1964年夏天,我利用军事院校放暑假的机会回乡探亲;用平时节省下来的津贴费,买了两瓶“西凤酒”带回去孝敬父亲。像过去一样,父亲把风匣搬到院子里,支起炉灶拉起风匣做了一桌饭菜;把在城里工作的哥哥也叫了回来。分别三年后的聚会以“酒”为话题,父亲讲起了“杯酒释兵权”的故事,以及“酒能壮英雄胆,也能壮贼人胆”;“酒能鼓舞斗志,也能消磨斗志”;“酒喝成瘾,人就变成了酒鬼”;“酒喝醉了会贻误大事”, “喝凉酒,花脏钱,早晚都是病”等至理名言。还再三嘱咐我:“知识、才艺不压身;脏钱、酒色害死人”。并告诫我在部队千万不可“ 嗜酒”误事。
当时父亲的一席话,对涉世未深的我只不过是洗耳恭听罢了,并没有引起共鸣。走过了漫长的人生之路,看过了世间众生百态,才品出了其中的真谛。
每当想起父亲,就会想起故乡,想起哥哥,就会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那只旧风匣。故乡是托着我长大的一方土地;父亲是我心中的一座高山;那只旧风匣,则是我和哥哥人生最好的朋友和伙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