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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异狱
来源: | 作者:万 胜  时间: 2019-12-02
 
  雪,像弹的新棉絮,不声不响,顷刻厚了一层眼界。小德子仰头,任雪花落在脸上,凉丝丝融掉。睫毛上擎住一枚,一眨,立即就不见了。
  咱不给日本人干了行不?
  屋里,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问。语调雪样轻柔,压在耳鼓却极沉重。
  男人默声。
  老德,你咋不说话?女人又问。
  指啥活!男人说话了,沉闷得像被厚厚的雪压着。
  女人说,你跟我不一样,我……女人突然沉默了。一下子静得可怕。老德被静怕了,想打破这静。那啥……你喝水不?
  不喝,你是有学问的人,识大体,不像我……。女人的话断了,像风筝的线,思绪像风筝般飘零。
  没法子,还有小德子呢,不管咋活还不都得活?!老德接住那只飘落的风筝,却无力送飞。任命吧!老德深深叹口气。
  秀姑,我有句话想问你。老德说。
  有话还不赶紧说。女人的急切里含着激动,等老德说出她想听的话。
  老德却又低头不语。
  你倒是说呀,咋了?
  我想让你给小德子当娘。老德的话被九头牛拉着,不好出口。
  秀姑赧笑。我早就把小德子当成亲儿子了,你没看出来?傻样儿你。
  九头牛顷刻跑没了影,老德似乎轻松许多。
  来。女人轻声说。
  啥?男人轻声应。
  细细碎碎的声响。屋里的油灯没豆粒儿大,不如外面的雪色明朗。 
  咋?我知道你嫌我……。女人的声音低沉了,要压塌屋子。
  没……男人赶紧说,我咋能嫌弃你呢。
  不嫌弃为啥不要?女人顿了顿,声音细如绣针,却刺得人心疼。
  你是苦命人。
  这年月,谁不苦?!我愿意。
  我的话还没说完。
  那就说。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得替我照顾好小德子。
  走?!往哪走?
  这你就别问了,反正我就问你这一句话,能答应我不?九头牛又回来了。
  那我也只问你一句,走了还回来不?秀姑的语气像立起来的软泥墙,强撑着不让坍掉。
  长久的沉默,一切声响都被漫天大雪稠住。小德子在白展展厚实实的雪地上悄悄踩出一溜小脚印,像刻在月光上。
  门开了,秀姑从暗中凸现,脸比雪白,眼里揉着月光。小德子回头看,中间的那串小脚印像一条牵扯不断的锁链。
  秀姑招手。进屋试试秀姑给你做的新棉袄。
  好好的一地白雪被兴奋的小德子凌乱了。秀姑抚摸着小德子的头,齐腰高了。啥时候能长成大男子汉,长大后世道还能这样吗?秀姑苦苦的想。独自走了。
  
  1943年开年就是一场大雪,北大营外的北小街被冻僵了。雪停日出,渐渐舒缓。赶早,临街商铺开门做起生意,很早就有日本人出没。老德领着小德子沿着北大营的土围子向西北的乱坟岗子走。
  爸,今天为啥不上工?小德子望奉天城。爸在奉天城的一家日本工厂里做工,每天上工都带块饽饽回来。今天小德子穿着新棉袄,没有饽饽心里也美滋滋的。
  昨晚我梦见你娘了。老德说。
  我娘都说啥了?小德子仰着小脸。
  让你好好听话,好好的活着。
  乱坟岗子新坟叠旧坟,都被雪盖住。老德没拂去坟上的雪,纸也是在雪上烧的。小德子看着雪被融化,露出褐色的地面。一阵风,纸灰被吹得飘散在雪上,扎眼的黑。老德用手抚抚小德子的头,小德子跪下给娘磕头,起来时见北大营方向走过来一队人,被日本兵看押着缓慢行进。小德子认得那是被日本人关押在北大营里的外国战俘。
  爸,你看,他们也没上工,他们在干啥?小德子手指着战俘们问。战俘们与老德在同一个日本工厂里做苦役。
  他们死了好多人,来送葬的。老德说。
  战俘们每两个人抬着一具僵硬的尸体。活人和死人都一样瘦得像枯树枝。
  他们真可怜。小德子说。
  老德搂着小德子呆站在坟旁,眼看着战俘队伍走过去。战俘们的目光暗淡如将要熄灭的火烛,在老德的身上移过。老德用手捂住小德子的眼睛,不让他看到战俘的尸体。 
  爸,有个人还没死呢。小德子眼尖,看见一具“尸体”动了动。
  老德拽着小德子,逆着战俘队伍疾走,仿佛是在逃跑。
  
  一连几天北小街的空气中都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儿,那是焚烧战俘尸体发出的。老德的脸上阴云密布。他把小德子拉到跟前说,小德子,爸问你句话。
  小德子胆怯的问,爸,咋了?
  小德子身上的新棉袄又厚又软。秀姑好不好?老德问。
  好啊。一提秀姑,小德子就高兴了。秀姑可好了。
  要是有一天让你跟秀姑一起过日子,你愿意不?老德紧盯着儿子的小脸。
  好啊,好啊!我爱吃秀姑做的饽饽,还有……
  行了。老德在小德子的肩头上拍了拍。好儿子,以后得听秀姑的话。
  小德子偷偷的想,爸要娶秀姑吗?妈死了才半年,爸就要给自己找后妈了。如果这个人不是秀姑,他是一万个都不会答应。他喜欢秀姑,其实他更愿意把秀姑当成姐姐。小德子在被窝里骨碌来骨碌去的想。
  你干啥不睡觉?老德也一直醒着。
  爸。
  咋?
  我想让秀姑给我当姐,行不?
  行。
  那你要是娶了她,我还能叫她姐吗?
  谁说我要娶她了?
  你不是说以后要让我跟秀姑一起过日子吗?一起过日子不就是一家人了吗。
  老德没了声响,整个人像是陷进了墨黑的夜里,就那样一直陷一直陷。小德子觉得自己也跟着陷进去,越陷越深,深不见底,不知陷了多久,突然眼前一亮,窗纸被映亮了,像月光,更像是铺了一层洁白的雪。
  天刚蒙蒙亮,爸已经走了。
  雪还是那场雪,路被踏得像冰一样结实,土围子上的雪无人踩踏,依然像蓬松的新棉絮,一踩一个深脚窝子。小德子迷迷糊糊的爬上土围子,朝奉天城的方向望。太阳还没从雪窝子里钻出来,天地间被一层冻雾锁着。这样的冷让人不敢停顿,一停怕也被冻雾锁住了。小德子不停搓手跺脚,他想爸现在已经进了工厂了吧?工厂里会很暖和。太阳出来了,像是谁拢起的一堆篝火。篝火变成了一个燃烧着的火球飘起来,越飘越高。小德子转过身来朝另一个方向看,在一圈土围子里有一座用铁丝网围起来的营区,那些外国战俘就关押在那里。他们大部分人每天天不亮就被驱赶到工厂去做苦役,白天营区里空荡荡的。对于小德子来说那里是个神秘又透着恐怖气息的地方。
  小德子跑回家门时,秀姑也刚进门。秀姑问,又上土围子了?
  小德子点头。
  以后少往那去,你没见土围子里有日本兵的岗楼?秀姑对小德子虎着脸。但小德子不怕,他知道秀姑不会真生他的气。小德子嬉皮着小脸看秀姑。
  秀姑,我爸说要娶你。
  秀姑的脸通的就春天了,眼里润这春雨。小孩子别瞎说。
  我没瞎说,可我说我想让你给我当姐。
  他咋说?秀姑的春天是颤颤的枝头。
  我爸说行。小德子的喜悦在秀姑脸上映出一片忧郁的云彩。秀姑不言语了,她叹了口气,说来,小德子,看姑带啥来了。从怀里掏出一个手绢,里面包着一个精巧的小点心。
  呀!小德子眼睛一亮,一下子把小点心接过去,宝贝样左瞧右瞧。
  吃吧,以后还有。秀姑笑着说。
  小德子把点心放到嘴边去咬,却只用舌尖舔了一下,然后又包好了。等晚上我爸回来一起吃。
  秀姑说,那好,就等着他回来一起吃。
  可是,晚上老德却没回来。一个工友跑来送信说战俘营有三个战俘越狱逃跑了,日本宪兵怀疑老德是越狱战俘的帮凶,给抓走了。工友把一个布包给了秀姑,说是老德在被抓之前托付他带出来的。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个饽饽和一张纸条。饽饽定是没舍得吃的午饭,纸条上面写着一行若隐若现的字:听秀姑姐的话。
  秀姑哭了。
  小德子也哭。
  工友说,你们别太着急,宪兵队也只是怀疑,说不定是被冤枉的,过几天没事了就会放回来。
  秀姑送工友出门,背着小德子问,大兄弟,你看有啥办法没?我们孤儿寡母的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的可咋活呀?
  日本人……哎!工友叹口气,摇头走了。
  
  此后几天,小德子被秀姑关在家里,秀姑定时给送饭和烧炕的柴火。秀姑告诉小德子,她一定会把他爸找回来。秀姑回到自己的小窝里哭得昏天黑地,接的缝补活也没心思干了。她只有一个想法,不管怎样都得把老德救出来。可自己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办法呢?想当初自己千里迢迢来抚顺寻自己的老爹,老爹是被日本人骗来做窑工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听说抚顺千金寨煤窑天天死人,进去的人再难活着出来。绝望的秀姑饥寒交迫害了一场大病。那时候老德在千金寨的一个日本矿长家里教私塾,有一日回家路上看见病倒在路边的秀姑,便背回家救了她一条命,又给了她一些钱做回家的盘缠。秀姑离开了千金寨,却没踏上回家的路。她家的那个村子早被日本人烧光了。秀姑几经辗转在奉天城外的北大营落了脚,由于被生活所迫沦落风尘,在北小街上租了一间房子做皮肉生意。谁知一年前竟在北小街上见到了举家迁来的恩人老德。从那开始秀姑决心从良,靠给人家缝缝补补洗洗涮涮过活。
  老德是被日本人抓的,只能找日本人想办法。秀姑咬着牙,用袖子揩红肿的眼。
  日头西沉,雪色清冷。秀姑点起了红烛,烛光摇曳,将她孤零瘦弱的身影画在墙上。秀姑在等一个人,这个人叫野滕,是战俘营里的军医。秀姑知道,只要她把红烛点亮,野滕就会来。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一入夜,战俘营里的日本人就会像鬼魂一样溜出来,在北小街上乱窜。秀姑在北小街第一次见到野滕的时候,被野滕吓坏了。这个日本人喝得醉醺醺的,一头牛一样撞进来。秀姑的第一反应是抓起了炕上的一把剪刀。她痛恨日本人,还听说日本鬼子禽兽不如,把人往死里作践。当时她下决心就算饿死也不让日本人粘自己的身子。就在她与野滕以死相峙的时候,野滕却冲着她大喊:良子。然后便抱着她的腿跪在地上痛哭起来。从那以后野滕成了秀姑的常客,但他却从来没对秀姑动过手脚。野滕告诉秀姑她跟他的未婚妻良子长得很像,还把良子的照片拿给秀姑看。
  如果没有野滕的关照,秀姑不会在北小街活得如此安稳。但秀姑却从心眼里厌恶着野滕。只要野滕离他靠近了一些,她马上就把剪刀握在手上。野滕并不恼怒,似乎还很高兴她这样做。他是希望远在日本家乡的良子也会像秀姑一样刚烈。
  良子。野滕经常醉醺醺坐在秀姑的炕沿上,一遍一遍对着秀姑叫。
  我不是良子。这句话秀姑不知道说了多少遍。
  良子……。野滕自顾自的长吁短叹。
  面对野滕,秀姑总有一种冲动,问问眼前这个日本人,害没害过中国人。他想用剪刀刺进野滕的心脏,为自己的老爹报仇。但她不敢,她连杀鸡都不敢,她只能躲,晚上不敢点红烛,任他怎么砸门也不开。白天在街上看到他就赶紧跑。可现在她无论怎么害怕都不能再躲了,这是拯救老德的唯一希望。
  果然,野滕来了。
  你的,为什么?野滕依然醉醺醺的。让我找不到?
  秀姑默着看野滕,手不自觉朝褥子下摸,硬邦邦的剪子在呢。
  良子,你的生我的气了吗?
  我不是良子。话到嘴边秀姑没吐出口。嘴角微微扬出一点笑意来。
  你想念良子吗?秀姑轻轻的问,语调像水上的波纹震颤着。
  良子,我想念你,良子……。野滕哽咽了。
  我像良子吗?
  像,像,我的良子。
  想抱一抱良子吗?
  想想,良子,做梦都想。野滕扑上来死死的抱住秀姑。勒得秀姑喘不过气来。
  能……答应……我一件事吗?秀姑紧闭双眼,感到整个身子被裹在罪恶里,心无处可藏。一瞬间,眼泪从紧闭的眼皮里涌出。
  良子……我的,答应,什么的……也答应……野滕粗重的喘息着。
  
  一片清雪飘飘摇摇,幽灵般落下,又是一片,接着一片。小德子由秀姑牵着小手,朝乱坟岗子走。天阴沉,能听见阴云挤撞声。焦糊味从地下冒出来,土地灼热,雪却不能融化。咯吱,咯吱……咬脚。
  秀姑点燃了烧纸。
  已经过去好些天了,野滕没带来一点音讯,估计是再也回不来了。秀姑的心口压着一座大山,肚子下坠着一潭冰湖。她抬眼环顾乱坟岗子。西边沟里是没人管的“死倒儿”,被野狗扒碎了骨肉,北边那片焦糊的土地,埋着异乡的孤魂。她收了目光在小德子妈的坟头。
  老德嫂子,我没你的福气,活着没人疼,死了恐怕连个坟头都没有,我这身子脏,入不了土,连野狗都嫌……秀姑趴在雪地上哭了一会儿,抬起头抹把泪,目光坚定。
  小德子,给你妈磕头吧,老德你个缺德玩意儿,我今天对着嫂子发誓,小德子从今往后就是我的亲儿子,我不管你回不回来。
  那夜,秀姑收拾东西,她想带小德子离开北小街。但始终下不了决心,总是觉得老德还能回来。门突然就被拍得山响。秀姑光着脚急去开门,是野滕。秀姑跑回炕上抄起剪刀指着野滕。你还来干啥?
  这次野滕没有酒气。我的来告诉你,那三个战俘抓到了,明天的,审判,枪毙的干活,老德的有。
  秀姑浑身一震,剪刀脱手。疯了一样冲出家门,朝小德子家跑。顾不上穿鞋,顾不上披袄,顾不上看一眼天上的月亮,顾不上眼泪模糊了道路,顾不上飘落的雪花撞疼脸颊……
  雪花在半空里就粘成一团团,沉甸甸的往下坠,压在头上,压在肩上,压在心里,又冷又重。
  雪,越下越大……
  
  背景:1942年,日本在中国沈阳原东北军北大营址设立了盟军战俘营,关押近两千名从太平洋战场俘虏的盟军战俘,被称作“东方奥斯维辛”。受到非人待遇的盟军战俘得到了许多中国人的救助。1943年,三名战俘越狱,后被捕,最终被处死,暗中为越狱战俘提供帮助的中国人也受到了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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