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我妈都当过先生,她们教我,却是用行为。
我奶一生与书相伴
我奶马春芝,是当时读过私塾的为数不多的女性,本身当过教书先生,有学问,更有文化人的风骨和性情。
奶奶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她老人家的手不释卷。记得当时我家有许多竖排版的线装书,只要一有空闲,奶奶就捧起书来读,不管多苦多累多有生活压力。她一生不倦的阅读精神,永远激励着我。
奶奶是我的启蒙先生,她白天要下田,要干繁重的体力活,当时叫出工。每每晚饭后,昏黄的油灯下,有时连灯也不点,借着透过窗棂的月光为灯,奶奶或教我与弟弟背唐诗宋词,或讲四大名著中的故事,讲玄妙的神话传说,讲许许多多的历史故事……开启了我生活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使得幼年的我,从呀呀学语开始,就在古典诗词、历史故事与神话传说中接受了文学的启蒙,进而萌动了文学创作最初的胚芽。
爷爷去世得早,我几乎没有印象,只知道他亦农亦商,曾积攒下一份家业,家庭成分土改时定为富农。爷爷后来瘫痪在床,解放初就病逝了。奶奶经历了先前的丧夫之痛等人生的磨难,后嫁给爷爷的。在讲阶级斗争的年代里,奶奶虽然不是四类分子,但出身不好,人又有性格,确切说是有风骨,一度为世俗所不容,一来运动就得挨批判,甚至是批斗。屈辱面前奶奶以沉默为抗争,回到家里就捧起书读,豁达地活出自己的风采。
我奶奶80岁高龄的时候,帮我带孩子,当时我在北票纺织厂上班。我与我爱人下班后,奶奶就带上老花镜,读书读报刊。那时,我就尽量买书给她读,有《历代文选》《万首唐人绝句》以及《茶花女》《基督山伯爵》《巴黎圣母院》等。我奶读书不挑剔,只要是书,就行,称得上博览群书。
如果说爱读书是奶奶的天性,爱整洁是奶奶的习性。她老人家总是收拾得齐齐整整,破旧的衣服,也洗得干干净净。整洁有序,是我奶的美德,她老人家一生都仪表端庄,着装得体,不失高贵。
我奶奶恰与开天辟地的伟人毛泽东同一年生。奶奶活到97岁的高龄而最终得到村里人的普遍尊重。
我的名字月华是奶奶起的,奶奶说我生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说要象月亮一样有光辉光华。
遗憾的是我奶奶过世时我不在她身边。长大后我读书工作走出家乡的小山村,节假日一定是回老家。记得当时弟弟打电话来,说奶奶病危,卧床不起已经几天吃不下东西时,那是一个冬天,雪下得特别大,大得没膝,千里之外的我,想赶回家,连车都找不到,当爱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出租车,我们带着两个孩子全家人赶紧冒着没膝大雪赶回老家。奶奶安详地躺在炕上,姑姑附在她耳边,悄言告知她“月华来看你了!”我贴近她的脸庞轻轻呼唤“奶奶!奶奶!!”心灵感知,奶奶知我来看她,她竟奇迹般地从昏迷中醒来。家里人都说这是心灵感应,我是奶奶最疼爱的人,也是她倾注心血寄予希望的人。奶奶苏醒过来,当天还能吃了几个饺子。又过几天,见她好转,我离开老家返回单位上班。可当奶奶去世的时候,我在外地,赶回来已经阴阳两隔。
长跪在奶奶坟前,我把当时新出版的那本《当暮色渐蓝》诗集,一页一页作纸钱,书祭一生爱书的奶奶,也以书告慰我的奶奶。
我妈的承受与承担
我妈当过老师,我两个舅舅都是老师,其中大舅还是校长。我妈教导我的话更多是在她的行为中,我妈的行为足以让一切豪言壮语失去重量,下中农家的女儿嫁到富农家庭,她承受很多始终无怨无悔,在上有老下有小的大家庭里,她干不完的活却乐于担承。
家在遥远的小山村。印象中,我妈只是每天忙碌的身影,总是干不完的活,似乎一刻也不得闲。幼年的我,朦胧的记忆中,爷爷瘫痪在床,不断地呼唤“登元媳妇!”登元媳妇就是我妈。我妈有自己的名字——杜淑琴,嫁到一个大家族,不叫傅杜氏已经是社会的进步了。我妈每天侍奉公婆,抚育孩子,喂养猪鸡,还要下田地干活,我妈还当过妇女队长呢。每天清晨,我一睁眼就是热乎乎的饭菜,不知道我妈何时起来的,做好饭菜,喂了猪鸡,而后出工下地。晚上收工回家,我妈从不空手,要么是野菜,要么是柴火,是她在别人歇着时做的。放下这些,她生火做饭,要拉风箱,要喂猪喂鸡,屋里屋外地忙。等到一家人吃过饭,收拾利索了,在夜晚的油灯下,我妈还要纳鞋底,为一家人做布鞋,起初几年还纺线织布。常常是我一觉醒来,看见我妈还在灯下干活。我睡眼朦胧地说:“妈你咋还不睡?”我妈回答:“妈不困,你睡吧!”我有时分明看她也快睁不开眼睛了,打个小瞌睡,一低头,头发被油灯烧焦了,有一种味道。爷爷辞世后,我妈精心照顾我奶奶,尤其是困难时期,每顿饭都给奶奶单做点好吃的,直到奶奶97岁离世。
本来我妈是她家里四兄妹中最小的一个,我两个舅舅都是教师,大舅还当了校长,我妈甘心为农妇,从来不知道累。我表弟森林与我差不多大,表弟一生下来,自己母亲我大舅母有病,就由他姑母即我妈妈来抚养。当时我妈一个人的奶水喂养两个孩子。后来,逐渐长大的我,又小又弱,感冒发烧是经常的事,中耳炎、气管炎、肚子疼,反正总生病。身边的大人们谈论说,这孩子从小奶水不足!可我妈从来就不说什么,倒是我大舅母常提起,表弟森林常来感恩看望。大爱无言,我妈的善良在行动上。
踏着荆棘,不觉痛苦,在阶级斗争天天讲的特殊年代,下中农家庭出身的我妈,嫁的是富农家庭成分的我爸,全屯就这一户成分不好,生产队夜晚开会,不拿你说事还咋办?!一个时期的生存环境是压抑与郁闷的,妇女队长不能再当了,我妈也不抱怨。回到家里,一切照常,家里由靠我妈撑着。我妈以行为教会我坚强与面对。党的十届三中全会之后,党的政策全面落实,我妈更加勤勉地劳作,只是仍然话不多。
我妈的话在手上。她的手很巧,会用自己纺织出来的棉线编织毛衣,还有手套、袜子。我妈会绣花,村里的女孩都爱围着她,还常常到家来,让我妈手把手地教。我的上衣与鞋子上总是绣着花,引得小同伴羡慕。
我妈的话在脚上。多远多黑的路,她都不怕。记得我念初中,是到离家12华里的上园初中。家里实在拿不出每月6元的伙食费,只好来回走读。当时我学习成绩总是全班第一,初中一年当上少先大队的副大队长,初中二年是学生会的学习部长,有时赶上学校开会,就得很晚才能回家,总是我妈翻过山梁来接我。有了我妈,我就有了依傍和温暖。
我妈很少多说话,也没时间同我聊天。我妈做人的道理,在邻居大娘、嫂子们的口中传颂,我也越来越理解她,只是承担与付出。晚年接她进城生活,她不习惯,还是固守田园到老。
家风也是门风,其实就是在家庭里形成的道德标准。责任是与生俱来的,自觉承担而无怨无悔。
我家的两代女性——我奶与我妈,在山村里终老,在我心中永恒。
常常在寂静的午夜,如电影中的慢镜头,我奶的音容,我妈的身影,清晰浮现浮动。
体悟家风,我奶不倦,是我热爱文学的引领;我妈不累,是我勤勉踏实做人的表征。
感念深恩,我奶的阅读精神与书卷气,我妈的承受承担与勤勉良善,溶入我的血脉,融化在我的血液中,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