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整整10年了,10年间我从未停止过对他的思念,每次想起父亲,就会拿出父亲的作品集,一页一页翻看父亲拍摄的摄影作品,仿佛父亲又回到我身边,静静的和我交谈。在我眼中,父亲就是一本厚厚的书,父亲每一幅作品都是书中最精彩的篇章,翻看父亲的作品如同重读他不平凡的人生。父亲的作品中充满着他的思想,他的个性,他的追求,他的审美情趣和无数关于生命的信息。
父亲是个摄影家,他漫长的摄影生涯是伴随着军旅生活开始的,那时父亲在第四野战军《战士画报》任摄影记者。抗美援朝期间,父亲作为随军记者入朝,在朝鲜前线拍摄了《彭德怀司令员视察朝鲜大德山前沿阵地》等20余幅重大新闻照片,这些珍贵的历史照片曾经在国内许多报刊上发表,如今已作为反映彭老总戎马生涯和光辉形象的重要史料载入史册。转业后,父亲到《辽宁画报》任摄影记者,从此他把镜头瞄向更广阔的空间,瞄向大千世界,发表了200余组摄影专题报道,成为报社的高产“状元”。
父亲的一生是坎坷的。爷爷是个商人,父亲是家中的独子,爷爷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可父亲偏偏对经商不感兴趣,而迷恋上当时并不十分发达的摄影,并将这个爱好作为自己毕生的事业,这让爷爷十分失望。为了让父亲收心,在生意上助自己一臂之力,爷爷便逼迫正在中学读书的父亲马上成亲。这门亲事早在父亲3岁时就订下了,对方是一个富家小姐,其父是爷爷生意上的伙伴,但父亲对父母包办的婚姻很排斥,为了说服父亲,爷爷请来当时许多社会名流,此时,父亲与青梅竹马的同学已相恋多时,自然无法接受爷爷的安排。于是,在奶奶的暗地资助下,父亲与自己的恋人逃婚到了北平,那位恋人也自然成了父亲的伴侣。此事惹恼了爷爷, 一气之下和父亲断绝了关系。几年后,父亲的妻子因病撒手人寰,撇下一双儿女。 这位不幸母亲的同事,我的生母因为同情父亲的遭遇,更是可怜孩子,便不顾父母的强烈反对走进父亲的生活中。母亲当时独立选择生活的勇气和牺牲精神,至今令我折服。
在我刚刚记事时,在北京大学读书的哥哥、父亲唯一的儿子,在学校组织的游泳中不幸溺水身亡,哥哥一直是父亲的骄傲,他的离世对父亲打击太大了,整日整夜沉浸在失去爱子的痛苦中,我常常看见他一个人默默流泪。原本期盼时间能抚平父亲的伤痛,不幸的是没多久父亲又得了白血病,这种病在当年被称为血癌,医生断言父亲最多只能活5年。父亲是全家的依靠,父亲病倒了,我们这个家也就完了。此时“文革”爆发,父亲的单位被迫解散,我们全家跟随父亲到农村走“五七”道路,这一去就是10年,父亲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就在农村“改天换地”的劳动中度过。在农村父亲当过几年的生产队长,从未干过农活的他,竟然凭着一股闯劲儿和韧劲儿,硬是将一个常年吃返销粮的小队变成全公社的先进队。
农村的生活虽然艰苦,可苦中也有许多乐趣。至今我还记得,每当秋天收获的季节,我们一家三口围坐在地头,折下一小捆豆枝,点上火,豆枝燃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声响过后,烧熟了的黄豆散落出来,散发出诱人的香气,馋得我瞪大了眼睛。父亲用木棍拨拉出刚刚烧好的、滚烫的黄豆,放在手上吹凉,然后送进我的嘴里。我吃得是满嘴是灰,看着我这副样子,父亲和母亲笑得前仰后合。
闲暇时,父亲也会背着相机,带上我,到地野田间捕捉一些生动有趣的画面,我儿时许多精彩的照片都是那时留下的。时至今日,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在农村生活的许多场景,都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每次想起内心都会有一股暖流在涌动。我经常想,也许正是这漫长的10年,渐渐弥合了父亲心灵上的创伤,让父亲安全度过疾病的5年危险期,心情也逐渐好起来。
“文革”结束后,父亲重返工作岗位,此时已年近50的父亲愈发感到时间的宝贵,父亲说,既然磨难不能压垮他,死神不敢靠近他,那就是上天还要给他继续追求生命价值的机会。此时的父亲对摄影创作的热爱已超越了对自己生命的珍惜,他的创作进入了一个自我超越的崭新境界。父亲不辞辛苦的往来于白山黑水间,以自己对生命的挚爱,去感受自然,感受圣洁,创作发表了许多风光摄影作品。这些作品构思精巧、韵味独到,即使是生活中常见的一草一木,经父亲镜头的再现,都具有了生命的灵性。
在家里,哥哥姐姐长我许多,而且很早就离开了家,在父母身边就我一个人,按说我应该受到特别的宠爱,可事实并非如此,父亲对我的要求非常严厉。即使是生活中孩子常犯的一些小错误,他都不原谅,有时甚至还会实行体罚。有一段时间,我非常恨父亲,有意疏远他,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为会什么要对我如此苛刻。许多年之后,特别是当我为人妻为人母后,才渐渐领悟到父亲的良苦用心,那是一种特殊的爱,他希望我一丝不苟地面对人生,他容不得我在成长过程中出现一点点差错。我想我之所以有今天的一切,都要感谢父亲当年的严格管教,是他给了我正确的方向,告诉我该如何做人。
离休后,经历无数磨难的父亲本应在家中安度晚年,然而,他却闲不下来,背起相机,自由徜徉在大自然广阔的天地里,凭着自己半个多世纪以来对人生的体验和理解,去摄取一个个美丽而永恒的瞬间。
有一年冬天,年迈的父亲不顾家人的再三阻拦,和别人结伴去黑龙江拍照,由于雪天路滑,不小心骨折。当时已临近春节,街道上到处都洋溢着节日的气氛,看见父亲拖着摔伤的大腿,一瘸一拐走进家门,我真的是又生气又心疼,眼泪哗哗流了下来。当时,母亲生病住院,我正在家待产,照顾父亲的责任自然落在我的身上。那段时间,我不停地劝父亲:“年龄大了,别再四外奔波了,好好在家享享福吧!”父亲对我的劝说无动于衷,他说:“人活着就是要有一种精神,不幸对每个人都是不可避免的,关键是你怎样面对,如果遇到点挫折,就缩回去,这辈子你什么也做不成。”回想父亲的一生,他老人家正是凭着这样一种顽强的精神,才在无数磨难中一步步走向生命的纯粹和艺术的完美。
在父亲去世10周年之际,我谨以此篇短文表达对父亲的思念之情,这便是我眼中的父亲,一个令我骄傲,让我敬佩和感悟一生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