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1978年的年底吧,正在辽大读书的我,接到父亲写来的一封信。这是我这一生中,父亲写给我的唯一的一封信,也是我保留下来的唯一的一封家书。
那天,已经中午了,我从辽大图书馆出来,准备去食堂吃饭。因为胃不舒服,便先回了宿舍。一进屋,就看到一封信放在我的床头。我上铺的那位同学很勤快,我们的信都是他到教学楼的信箱取来,然后发给大家。
我认识父亲的字体,急忙打开。
父亲在信中写道:“重旭:告诉你,爸爸现在已经全部给予改正了。我的心情很不平静,在那个年月里,你们母子跟我遭了罪,我痛苦极了。已经是往事了,不愿再想这些,这不过是我的历史之中一个惨痛的教训罢了。我这辈子没有多少时间了,在余生中,我只希望你健康成长,以慰我的晚年。现在,我觉得在你的前进之中再也没有什么绊脚的地方了,再也不要有什么顾虑了。关于改正的问题,学校领导准备在全体教师大会上公开宣布,改正手续校方负责给办理,我觉得都不必了,闹得满城风雨,何苦呢?”
父亲的字一直都写得工工整整,但这封信,一定是因为激动,字有些潦草。
我把这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二十年了,我们父子第一次正式面对他的右派问题。
我知道,这改正对父亲来说有多重要,压在他头上的那顶沉重的帽子终于摘下去了,他对妻子儿女的歉意也终于有了些微的缓解。
父亲是1957年被打成右派的,那年我3岁。因为太小,父亲的痛苦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记忆。至于什么原因打成右派,父亲从来也没说,我便无从知道。即便是后来,由于不想让父亲回忆起那段痛苦的经历,所以我也从来没有问过。
不过,我还是有些零星记忆的。
那年,成了右派的父亲从镇里的一所学校下放到了农村,当了农民,家里的房子也被充公。到1962年,有一天,正在地里干活的父亲接到通知,要他到凤城去学习,原来父亲的右派帽子被摘了下来,身份从右派变成了摘帽右派。学习结束后,家虽然搬回镇上,但父亲却被安排到一所偏远的农村小学教书。家里的房子因为那个单位迟迟不肯交出来,所以我们只能在外面租了一间破旧的房子。后来因为突然涨水,租的那处房子被淹,我们全家没有住处,那个单位才倒出一个屋,我们搬了回去。
摘帽前的那几年,家里的生活真的是乱了套了,母亲因为受了刺激,精神失常,经常和我们说些我们听不懂的话,让我们感到非常害怕。后来病情严重,父亲不得不带她到开原精神病院治疗,家里只剩下10岁的姐姐带着我们姐弟几个。
母亲病好之后,家里的日子稍微缓和了一点。父亲每天上下班要走几十里的路,他的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买一辆自行车。但是平静的日子没几天,便是文革了。文革的时候,我已经是5年级的小学生了,但是我不能参加红小兵,戴不上红袖标,这时我才知道我的身份和别人不一样,因为父亲的摘帽右派和右派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后来,当学校有些老师被关起来的时候,我们家的气氛也紧张起来,因为不知道哪一天,父亲也会被带走。
果然,父亲被带走了。那天,母亲惊慌失措,在里屋把父亲许多珍藏的东西都塞进灶坑里烧掉,有父亲在长春读书时的照片,有父亲积攒的好多本大清、民国和伪满洲国的邮票,还有一些信件和父亲写的东西。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从未听到父亲说过一句那些东西烧掉了有多可惜的话。
那些日子,每次听到有游街的口号声我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生怕看到父亲被游街的惨相,和别人看你的那种异样的目光。好在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后来父亲回家了,母亲掉了眼泪,父亲只说了一句,“他们对我还挺好的。”至于那些天都发生了什么,父亲从来没有说过一句。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一个很严肃的人,很少说话,脸上也很少有笑容,所以从小我就很怕他。有时在街上和小朋友玩的正高兴,只要看到父亲走过来,我便赶紧掉头回家,把书本拿出来。
我是1971年知青下乡的,同学中有入党的、参军的、上大学的,这些事情对我来说,想都不敢想。所以,看到信中父亲说的“再也不要有什么顾虑了”的话,我泪水立刻流了下来,因为这么多年来,凡是填表,对历史问题一栏,我都难以下笔。还有父亲,面对儿女的那种愧疚,一直在折磨着他。现在,他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父亲是一位离休干部,国共拉锯的时候,他从长春跑回老家,跟了共产党。因为性格耿直,说话随意,所以一生坎坷。有一次,一位同事跟他说,“听说你的帽子摘掉了,真替你高兴。”没想到父亲却非常生气,大声驳斥道:“不是摘帽,是改正。”那位同事不解地说:“难道不是摘帽吗?”父亲揪住他的脖领,拳头差点打在他的脸上,“我再告诉你一遍,不是摘帽,是改正。”
我参加工作后,母亲最担心的就是我的性格,她常对我说,“你可别像你那个爹。”后来父亲看到我写的文章,也一再说,“别再写那些东西了。”为了不让父亲担心,我出版的几本书,从来没送过父亲。不过,我一直还在写,因为我相信,现在和他那个时候不一样了。
不过,当我儿子参加工作的时候,我第一句话还是告诫他说,“在单位,一定要少说话,多干活。”他母亲也赶紧加上一句:“别像你爸似的。”
我儿子的性格和我一样,少言寡语,但说出话来却很不中听。没办法,他的爷爷,他的父亲,再到他,真是一脉相承。
我常常想,其实所谓的家风,不是写在纸上的,不是贴在墙上的,它就在人的骨子里,流淌在血液中,几代人都改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