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人出身的父亲,神情里总是带着军人特有的威严。这威严在外人看来是一种英武之气。而在年少的我和姐姐眼里,却一点儿也不抒情。
若干年后,当父亲已过古稀之年,性情较年轻时绵软了许多。我和姐姐同他开玩笑,说:“爸,你年轻的时候是把我们俩当战士来训练的吧?”
身为军人的父亲,常年在部队营房,一个月或者更久回家一次。父亲回家第一件事,是把我和姐姐叫到跟前,汇报他不在家的这些日子,我们俩各自做了些什么,然后检讨自己什么事情哪些地方做的不好。最初,我和姐姐总是遮遮掩掩,不肯说自己的不好,如果一定要说,尽量避重就轻。可是,这样显然过不了关。父亲仿佛长着火眼金睛,总能辨出我们哪一句话是真,哪一件事掺了水份。平常的日子,因为惧着父亲回家时不得不做的汇报,凡事也是思量后才做。言行上自然是稳重了许多。
虽然我们常常调侃父亲的严厉和不近人情,却也明白,人生中必要的自省是多么重要。也许我们可以骗得了别人,可是,我们难以欺骗自己。当我们面对自己,问向自己的内心深处时,我们如何还能遮掩得了?又有什么能欺瞒得了的?
父亲也并不总是严厉。当他遇到我的母亲,便生发出许多的诗情画意,变得文艺起来。父亲极爱写诗。不过,他爱的都是古体诗词,那些我永远记不住的词牌,什么《菩萨蛮》《念奴娇》《如梦令》《浪淘沙》,他总是信手拈来,绝不错一点格式。
母亲高中毕业,因着家庭经济困难,放弃了考大学的机会。然而,她心里的大学梦始终是在的。转化成实际的行为,就是,阅读。
母亲为自己和父亲订阅了一些杂志:《诗刊》《人民文学》《芒种》《大众摄影》。还有现在已经停刊多年的《大众电影》。我和姐姐对文学的最初启蒙,就是家中的这些杂志。
今年端午节时家庭聚会,满头华发的父亲拿出他写的《满江红》给我和姐姐看,让我们提意见。我跟父亲说起家中的《诗刊》。我用手比划着杂志的大小,封皮的颜色,又说起有一期的封面印着一首诗的题目——《哭李季》。父母很诧异,那时候的我只八九岁的模样,竟然对这本杂志有着如此深的记忆。我说,是那首诗叫我记住了《诗刊》。
母亲还为我们订阅了适合我们年龄的期刊杂志,我印象最深的是上海的《少年文艺》。只是没有想到,若干年后,我由《少年文艺》的读者,成了《少年文艺》的作者(这是最让父母自豪的事情)。
我的父亲母亲均已过古稀之年,不过,订阅报刊杂志的习惯却是几十年如一日。如今,他们订阅着《新华每日电讯》和《广播电视报》。父亲的性情虽然绵软了许多,但是一些原则上的事情,他还是没有丝毫的改变——比如约了时间做什么事情,他永远早到至少五分钟。比如,他的被子还是如从前一样有楞有角。再比如,我们家人彼此之间,还是会为了自己的冲动冒失和误解,而真诚地向对方道歉。父亲在跟我们说“老爸错怪你了,对不起”的时候,神情特别可爱。
自省和阅读,是我们家的“传家宝”,也是一种生命的风度罢(这是我的理解)。我和姐姐在自省中成长成熟,懂得凡事需先寻“内因”,由内而外地改正改变,使自己趋于美好。而阅读,我的父母用言行告诉我们,即使你将来不以写作为生,为主要职业,但依然要坚持阅读,坚持写一点东西。因为生活需要浪漫,需要一点点文艺情怀。如此,即便身为普通人,也会有不同寻常的快乐跟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