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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员老娘
来源: | 作者:曲京溪  时间: 2019-12-02
  母亲走了,她是二00九年七月三十一日上午走的。这是一个刚刚庆祝了党的生日,马上将迎来建军节的特殊日子。晚上为母亲守灵,天空一会儿乌云翻卷压着房顶,一会儿暴雨哗哗地倒下,一会儿又阴云褪尽,天晴星朗。好像母亲的风云人生,都浓缩在这一个晚上似的。
  第二天上午,村“两委”成员都来到我家,向母亲的遗体三鞠躬,以这样的方式,告别母亲这位有着六十六年党龄的老党员。
  母亲出生于一九二八年农历九月十四日,属大龙的。她十六岁就秘密加入了共产党,解放前担任我们村里的妇救会长。整天忙着做军鞋、送情报、动员青年参军参战。国民党二次进攻山东解放区时,由于组织里出了叛徒,国民党兵把村长、我母亲还有其他两个党员抓了去。匪徒对村长下了毒手,把他的腰生生打断了,村长实在受不住折磨了,就宣布退了党。匪徒审问母亲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了。母亲开始吓得直哆嗦,像是丢了魂儿。但母亲听见说话的一个当官的,口音像是本地人,就放心了许多。母亲跟这个当官的拉近乎,说:“老总,眼瞅着天快黑了,俺家里婆婆长(生)病,孩子还小(当时母亲还没有孩子),俺天黑不回去,婆婆不放心,孩子没人看。”见母亲像是个本分人,军官就吩咐一个当兵的把母亲送出了“哨卡 ”,母亲安然无恙地回了家。
  母亲人生的天空,越来愈开阔。上级看中了母亲的才能,在组织山东干部南下时,母亲被选中了。但我父亲是家里的独苗,奶奶说什么也不让我母亲远走。瞧着奶奶伤心落泪的样子,母亲心一软,就答应不走了,继续在村里秘密地为党做工作。直到全国解放以后,母亲才公开亮出了自己的中共党员身份。
  新中国建立后,母亲担任农村基层干部二十多年。那些年月,母亲既要抚养孩子,又要包片搞农业生产,还要开会传达党的政策,整天忙得脚下生风。队里牲口不够用,她就组织起一帮年轻人,拉犁耕地,不误播种。乍暖还寒的清晨,往田里挑粪的队伍里,有母亲的身影;炎炎夏日的中午,在场院里翻晒粮食的人群里,还有她的身影;寒冬腊月天,母亲又组织人们,用铡刀一点一点储备下牲口过冬的草料。收缴公粮、计划生育,我们村年年扛红旗。
  别看母亲不识字,但她对上级政策理解得比一般人透彻多了。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以后,母亲承包了林业队的八亩果园,还种着六亩责任田。那时候大哥已分家单过,两个姐姐嫁到了外村,家里劳力不够用,母亲就从本村雇了个帮工,每天管三顿饭,付给两元钱。由于母亲的周密安排,那些年,家里粮食没少打,果园里的苹果、桃也赚了不少钱。母亲为我们盖起了三处新瓦房。
  家乡是闻名遐迩的石材之乡,大理石资源丰富。母亲又看到了加工大理石的向好前景。那时我们都已进城工作,母亲主动把果园转包给了左邻右舍,鼓励他们上石材加工项目。经过几年的发展,如今我们村已有一百多家石材加工厂,在村北建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石材加工园区,每家年收入都在二十万元以上。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随着国家经济的发展,上级开始为没有固定收入、在农村工作了多年的基层干部、党员发放经济补贴,发给母亲的每年不到一千元钱。与母亲做出的贡献相比,母亲觉得有些委屈,我们也为母亲感到不公平,就鼓动母亲去找找有关部门。母亲说,算了,少就少吧,国家要是一分钱不给,咱还能伸手去要?后来,建国前入伍、又回农村的老兵,每年也有了三、四千元的补助,而母亲是建国前的老党员,每年才发八百元。我们心里更加感到不平衡了。母亲却劝我们:不能跟当兵的比,当年那些当兵的脑袋天天别在裤腰带上,说不定哪天就掉了。咱们村的张春江,在区中队打仗的时候,胸膛上被敌人打了两枪,尸体抬回家装进棺材了还在淌血,那个时候,他还没结婚来。他赚了个烈士,他娘有点儿待遇,老婆子一死,就什么待遇也没有了。我能活着,就比他强多喽。
  随着年龄的增长,母亲的病也渐渐多了起来,肠胃不好,走路一瘸一拐的,用她自己的话说,除了眼不瞎,耳不聋,浑身没有个好零件。还有一样母亲没有说,就是她到了老年脑子也不糊涂,每次开党员会,她都急着发言,而且多数是给村干部提意见,有时候还弄得年轻干部“下不来台”。时间长了,有的干部就不让当党员片长的大哥再通知母亲开党员会了,说我母亲年纪大了,行动不方便。母亲知道后,顿时火了:“怕我提意见,连党员会都不让我开了,说明他们身上不干净,不像个共产党员。”打那以后,村里党员要开会,得先通知我母亲。会上要研究决定的事情,书记也事先听听我母亲的意见,母亲也乐意敞开来说,从来不藏着掖着。
  记得母亲曾对我们说:“只想窝在家里,守着老婆孩子的男人,不过是炕头汉子,到老也不会有出息。走出家门,去外边为国家干大事,给父母脸上争光,才像个男人的样儿。”
  一九七八年冬,二哥正在部队服役,那些日子,他写的家信明显少了。母亲见村里与二哥一年当兵的另外两个人,都被父母打电报催回来探亲了,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母亲是建国前入党的老党员,当年她勇敢地走出街门,带头做军鞋,动员青年支前参军,她当然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那些日子,母亲也听说了南边将起战争的事,每天都问我二哥来信了没有。生产队长出于好心,劝我母亲也打封电报,让我二哥回来趟。父亲也担心得心急火燎。母亲说:“当兵就是为打仗的,不打仗国家还养那么多兵干什么。”春节过后,南疆自卫反击战结束,收到二哥的来信,母亲揪成一团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一九七九年,又是一个冬天来临,自卫反击作战的硝烟还未散尽,冬季征兵的命令又下。那时二哥还没退役。我已在社办企业上班。母亲又亲自为我报名参军。换军装的那天,县城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母亲从五十里外的老家赶到县城,把我换下的便装,一直搂在胸前。但当着我的面儿,母亲一滴眼泪也没掉。十二年后,当我转业回到家乡时,父亲已经去世。母亲的头发已全染上了白霜,腰也被生活压得像一棵曲了的柳树,再也直不起来了。
  母亲生前曾对我说:“等我死了什么也不用浪费,就给我盖上党旗就行。”可因为母亲是普通党员,加上农村干部这方面知识的不足,母亲的这个愿望最终没能实现,我心里不免有些愧疚和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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