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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根的梦
来源: | 作者:王秀英  时间: 2019-12-02
  福根坐上从辽西返回辽中的大巴车,心潮澎湃。离开辽西30多年了,这不是第一次回去,但这回可不一样哦,这回他心里敞亮了,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就要实现了,大巴车头顶上的空调吹下的暖风使他的脸有些发烧,他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凉丝丝的好受多了。他又一次从棉袄里怀掏出了那份辽西老家镇党委给他出的证明。细细地浏览每一行字。坐他身边那个病怏怏的女人用怜惜的眼神瞅着他的一举一动。
  福根看着看着老泪就噙在了眼眶里,一幕幕辛酸涌上心头。
  福根还是十八九岁的时候,就在镇里的小学当上了教师,福根天性活泼,能说会唱,琴棋书画都懂点,各项活动落不下他,由此,他在镇上有点小名气。不仅学校里的女教师爱和他说笑,镇机关女干部和宣传队的女演们见了他也爱搭讪。福根正经得意一阵子呢。热血沸腾要求上进的年龄,他向学校党支部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很顺利地列上了入党积极分子,二年后填上了预备党员表格。他的女朋友,镇上的广播员梅子为此拉着他跑到大凌河边拍了纪念照,梅子爸是镇机关管宣传的干部,人家用的是公家的照像机。可是,镇党委外调回来的结果,让他一下子坠入了地狱一样。
  福根爹是汉奸。福根之前一直以为爹是地下党,翻译官只是在日本人面前的身份。妈说根儿呀,认命吧。
  爹三天两头挨斗。梅子爸禁止梅子再与福根交往,给梅子找了军官对象。福根跑到大凌河边,对着梅子的照片发呆。他一步步趟下河,眼看着水没过了脖子,河面上的水鸟嘎嘎地叫,腑冲着从他的头顶飞过,他仰脸看看飞翔的水鸟,你们是水里的鱼变的吧,等我从人变成了鱼,再变鸟,跟你们一样自由自在地飞吧,他望着天上悠悠的云,妈,儿子不孝,来世再报答你的养育之恩吧。福根闭上眼睛放松身体,伸开双臂,一下子被水浮起来,他仰躺在河面上,顺流而下。
  福根醒来时,躺在了莲花姑娘家的炕上。他认识莲花,是区上汇演时,莲花上台唱了一首样板戏《听罢奶奶说红灯》,福根表演的是二胡独奏《赛马》,他俩是一同上台领奖的,捧着红宝书和奖状走下台时,莲花特意回头看过福根一眼,那一眼福根一直记得,福根想跟莲花打招呼,梅子就在座位上站了起来朝福根招手。
  莲花嗔怪他,听说你会游泳啊,怎么就淹了呢,要不是俺哥他们在那游泳玩,你就顺水冲走了。
  福根仰面躺在炕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花纸棚不说话。
  莲花拿手在他面前划拉一下,嗨嗨嗨,咋啦,你不会是想不开投河的吧!愚蠢透顶,有啥大了不起的呢,这么糟贱自个呢?
  福根依然不说话。莲花妈端进一碗热汤面,快,快趁热喝了暖暖身子发发汗,缓过劲儿送他回家,爹妈不知咋着急呢!
  之后莲花跟福根热火朝天地谈了恋爱。莲花嫁给福根后,被公社文艺队开除了,福根也被清除了学校。夫妻回生产队,丢工不舍地干活,连生了俩儿一女。生活也算相安几年。
  福根在摞麦垛时受了点伤,男女生活上出了故障。三十多岁的莲花出轨了,让人家的媳妇把脸挠得稀烂。
  福根爹摘了汉奸的帽子,本来以为可以扬眉吐气了。谁知儿媳出了这等丑事,让他感觉辽西这地方不是他们生活的福地。福根爹领全家七口回辽中老家,福根莲花开始了新生活。起初在生产队干活,过了一年,生产队解体了,福根心灵手巧啊,木瓦工都会,跟着施工队到城里建筑工地干活,起早贪黑钱不少赚,盖起了三间大平房。莲花留在家里种自留地,空闲时帮别人家干点活。
  莲花心性也高,她觉得大田地都种苞米和高粱没啥收入,不如弄片菜地,再弄片瓜园,赚点活钱。种菜地得心应手,莳弄瓜园外行,她跟着村上有经验的人学着弄,眼看着结了果,喜得她不分白天黑夜住在瓜园的高架窝棚里看瓜,生怕给人偷了。
  莲花的瓜园正在老光棍呈涛家后院。呈涛媳妇病死了,扔下俩小丫头跟着呈涛过着没妈的生活。莲花在瓜园干活,呈涛在房后小园子里干活,有意无意地搭讪唠嗑。莲花空闲时,给呈涛的俩小丫头不规整的头发剪得有模有样,齐流海齐荷叶抱在头上,俩漂亮的小丫头跟洋娃娃似的,呈涛看着打心眼儿里欢喜。他对莲花有了非分之想,莲花长得跟他死去的媳妇有点像,可比他媳妇懂风情,能说会道,会唱曲,心眼儿灵通还能干。他一有空就往房后跑,凑到瓜园里帮莲花忙活。一来二去的,干柴烈火,村里风言风语。
  福根爹拍着炕沿叫骂,没皮没脸的东西,从辽西到辽中,把老祖宗的脸都丢尽了!福根你那命根子要真不好使,咋就不张罗治泥,一个媳妇都拢不住,你还是我的儿子嘛! 
  福根管不住莲花,索性睡在工地不回家,眼不见心不烦。好在莲花对父母还算孝道,还能管孩子。福根想起年青落破时莲花义无反顾地跟了他,支撑他活了下来,他就不忍心跟莲花离婚,四十好几了,还是忍下吧,好歹是个完整的家。
  福根爹气火攻心,病倒俩月,临终前长叹道:老子英明一世,到头来窝囊终老啊!福根啊,你不休了这淫妇,孩子都得让她教坏了。
  福根只有流鼻涕眼泪的份,有苦说不出。莲花跪在炕沿前,给老爷子盍个响头:爹,您放心,俺一定给福根的绿帽子摘了,俺出家当姑子,也要给福根洗清名声。
  老爷子有气无力却咬牙切齿,你说话算数,要不然,做鬼我都不答应你!
  福根爹走了,莲花披麻戴孝跟福根一起大办了公爹的丧事。之后,莲花张罗把新建的房子屋里吊了棚,刮了大白,把全家人的棉衣棉被统统拆洗一遍,把手里的钱都交给了婆婆。婆婆说,家还是你当吧,妈老了,糊涂了,管不了事了。莲花说妈您还能行,好在孩子们也都长大了,不用你太操心了,您要保重个人,有您在,这个家才能是个家呀。
  第二天,莲花离家出走了。
  妈说福根啊,你还是把莲花找回来吧,她一个女子到哪讨生活能容易呢,人家在俺们家也没享着福,竟挨累了,念在她留了这仨机灵百怪的孩子份上,把她找回来吧。
  福根到千山的庙上找,到闾山的庙上找,到笔架山的庙上找……找遍了辽沈一带所有的寺庙,没见人影。福根只好回家,日子还得过,孩子还得养,好在光景好了,只要任累,就能多赚钱,温饱不成问题。
  一晃几年过去了,有人说在辽西集市上看到莲花跟一个瘸子在洗猪下货赚钱。福根找了去。那瘸子的样貌简直就是个武大郎,这让福根怒火中烧。可一张口,却发现,这个武大郎能说会道,这让福根心里稍微平伏了一些。武大郎说兄弟我不拦莲花,她要跟你回,我绝没二话。
  莲花手里翻弄着猪大肠,头也不抬地说回不去了,福根你找个伴过吧。
  福根恨恨的,难不成你跟他又生了孩子?要不有什么不能回的呢?
  莲花说俺的命是他拣回来的,俺得报答他,他不死,俺就不能走。
  福根说你要不跟俺回,俺就告你重婚罪,别说俺绝情。
  莲花抬头举着脏乎乎的手,用胳膊把搭在眼前的流海捊到额头旁,毫无表情地看着福根的脸。福根,别逼俺,俺已经死一回了,现在俺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也活得没个人样儿了,你爱咋办咋办吧,就是不能跟你回去。
  福根在回辽中的路上,心里这个憋屈,不成想自个在莲花心中连个瘸子都不如。
  福根母亲得知儿媳过得并不好,急火攻心,一病不起。 
  莲花得知婆婆病重,终于回家了。莲花陪婆婆走完了人生最后几个月的旅程,主持了婆婆的后事。村里人都说莲花其实是个不错的女人,哪点都好,心眼儿好,能干,爱帮助人,尊老爱幼的。人无完人嘛,经不住野男人诱惑,也是福根有缺陷吧,嗨,岁数大了她就不能总想男女那点事了,这回看来是收心了。
  谁知啊,没出一月,莲花又没影了。福根发狠,不再找她了。仨孩子也只字不提妈妈,莲花彻底地伤了全家人的心。
  亲朋好友给福根介绍对象,福根选了一个丧偶的,心眼儿实的,干活虽然没有莲花灵通,没关系,不指她挣钱,只要她能知道下雨往屋里收东西,到饭点能把饭煮熟就行了,至少她不会再给自个戴绿帽子。日子就流水般地过着。
  大儿子当兵了,入了党。福根为儿子高兴,为自己难过,一提入党,他心里就发堵,咋说自己在同龄人中也算是有点文化的尖子呢,从小就觉得自己是地下党的儿子呢,咋就没进到党组织里呢!这辈子入不上党,死不瞑目啊!
  一次在报社维修房屋,他接触了编辑,跟人家聊起了年青时教书还编文艺节目,写过对口快板书呢。编辑鼓励他闲下时写点小随笔什么的,也许能发表呢,到老了也不能总干力气活了,弄点文字挺有乐趣的。福根就拾起了笔,写一篇《樱桃红了》,第二天到报社做活时,福根摘了一饭盒樱桃,羞涩地把稿子拿给编辑看,编辑看了皱皱眉,老兄呀,你这篇立意很好,可是没文采,错别字太多了,有的标点符号也用的不对,就这水平还当过老师?原来那点书底儿都就饭吃了吧,哈哈。福根嘻嘻笑,这不难为我呢,四十来年竟做苦大力呢,提笔忘字啦,这昨晚上写好几个小时,重抄好几遍呢。编辑小弟说,得,冲你这股热情,我帮你改,给你打个样,以后你慢慢练。
  福根拿着发了他稿子的报纸,乐得合不拢嘴,反复看,几乎能背下来了,他把报纸放在家里最显眼的柜子上,谁来家闲坐,他和老伴儿都以此为话题,继而唠到国家大事。有人说福根其实你是怀才不遇,要不是家庭变故,你说不定就能当上校长或是局长了呢,这在农村至少也能当上个大队干部呢。你看你脑子多好使,干啥都有模有样的,这些年在外边见识也多,就村子里这点事,你还不是轻巧巧地摆弄得明明白白的啊。福根听了心里又涨潮了,入党,发挥自个才能。
  孩子们都成家了,过得挺好,自个也不缺吃不少穿的,还上了养老保险。就差入党这事成了一块心病啊,每到村委会换届,他没权参与选举,就觉得自个有好多看法没机会跟党组织交流,心里憋得慌。
  福根翻来覆去睡不着,直打唉声。老伴儿说要不然你就再写份入党申请书,了了这个心愿,入党不是没有年龄限制吗?
  福根拉过后老伴儿的手捂在心口窝上,唉,知我者老伴也!俺这辈子活得窝囊,要是能把党入了,再在村委会谋个差,也能找回点面子,死了也能闭上眼了。
  福根到村委会交入党申请书,村支书说现在重点培养年青人,你都六十岁了,还得交党费,犯不上了,再说这些年你也没在村里干活,竟在外边跑了。算了吧,省点钱保养保养自个。福根讲了他年青时在辽西当老师时的事,村支书搪塞他,那你回辽西开个证明,直接补批呗,然后再转回咱支部,省得还得过两年非党积极分子,还得培训,多折腾啊。
  福根当真了,回了辽西。当年学校的人都换了,小学分了合、合了分的,谁也管不着他的事。他不甘心,终于找到了当年的一个同事,请他写了一个证明。他拿着证明回到村里,村支书嗤嗤地笑,这能顶屁用呢,个人证明,能代表组织呀,他又不是支书。你呀,怎么就和一般人不一样呢,怪人。
  福根被村支书阴阳怪气地数落一番,血直往脸上涌,自尊再一次受挫,心里油叽叽地难受。他揣起证明离开村部,回家跟老伴儿磨叽,娘个腿的,说俺是怪人,哪儿有这样的支书呢,还打击进步人士。俺这回就不忿这个劲儿,非整明白不可,都说一代比一代强,你说俺爹俺儿都是党员,到俺这连个党都入不上,不甘心,就是不甘心,到死都闭不上眼。明个还回辽西。老伴儿说算了吧,这大岁数了,赌那气干嘛呀,可讲话了还得交党费,不如买几斤肉吃呢。
  福根再回辽西,拿着老同事的证明找到了镇党委,跟组织委员谈起前前后后的经历,难过得哽咽了好几次。后来他想起了给他出证明的老同事说梅子现在就在县委工作,他就对组织委员说,不信你问梅子,她最熟悉我了。组织委员一怔,哦,你跟她是老熟人啊,这样吧,我跟党委书记请示能否特事特办。书记指示,党委出证明跟他所在的乡党委沟通一下,还是请他们补批为妥。
  福根拿到了组织上的证明,心里敞亮了。他揣着证明,想在临回去前,再去找找莲花,没别的意思,只想看看她过得咋样。他在市场没找到,一路打探找到了她的家,莲花躺在炕上,枯瘦如柴,她见了福根,眼睛亮了许多。她说自个得了乳腺癌,没多少日子了,她要回辽中看看孩子们。
  福根带莲花回辽中,莲花给俩儿子媳妇和女儿每人一万元钱,另给女儿一个金手镯和一条金项链,说是补上亲妈应该给的。
  莲花在女儿陪同下,拿了一箱从辽西带回的三沟洒到村支书家,说支书啊,俺莲花这辈子害得福根抬不起头过日子,福根要入党是他一辈子的梦啊,这回组织上给他开了证明,您就看在俺要死的人的面子上,批准了吧。支书说莲花嫂子其实也是有情有义的女人啊!别担心了,就冲你这剖心掏肺的,从老远回来找我,福根入党的梦做了一辈子,这么热爱党啊,我都感动了,冲他这份执着啊,我不能等闲视之了。莲花好像袪了很大的心病一样轻松地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福根再次被村支部书记用大喇叭喊到村部时,支部书记嘿嘿地笑,福根老哥啊,你的心愿终于实现了,乡党委派人专程外调你了,快把桌上这些表都填好了,想好了再下笔啊。
  福根看着眼前的入党自愿书,眼泪吧嗒吧嗒地掉,抹了一把眼泪,咧嘴笑了。嘿,嘿嘿,嘿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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