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喻静凡家发生了三件大事。
大事一,她老公栗维华因被遭人陷害,被开除党籍、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大事二,他们的儿子栗量在一线城市购得新房并已完婚。代价是喻静凡夫妇卖掉了三线城市里惟一的住房;大事三,喻静凡为栋梁民办中学梁校长著书立传的初稿完成了,现已发给梁校长静待审读。
喻静凡犹为看重这笔稿费,因为她想自费出版《云》。那是她用三年时间写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三年,她像中了魔咒那样,呕心沥血地安排那里面的人和事,也被他们的喜怒哀乐牵扯其中,可谓在文字缝隙间的每一次呼吸,都倾注了她全部的心血。
不过此时此刻,那些都不重要了,当务之急是挣到那笔稿费为丈夫打官司。不管别人怎么说,即便已被上级部门定性为因腐败而衍生的作风不正、行为不端,所以导致他酒后乱性。但喻静凡还是不信。从事发到最后被处理,她自始至终都是一种态度:不可能,我不信!
栗维华说那天的事情真是不堪回首,但是一定要跟静凡你说清楚——
你知道的,我这个工商局长得罪了很多人,尤其是副局长石玉平,他认为是我挡了他外甥进我们工商局的路。表面上没说什么,却一直怀恨在心,竟然使出这个损招,趁我在省城开会之机,用重金买通一名酒店服务员,她在我的水杯里放了迷幻药,趁我昏睡之时进入我的房间,用我的手机给一卖淫女打通电话。之后,虚掩上门离去。这个卖淫女也是他们用钱买通的,监控录相显示,她没有敲门,只轻轻一推,房间门就开了。她进屋时,我仍然在昏睡,她将我的衣服脱光后,一直守在我旁边,计算好时间,约摸我快醒了,便关灯以示时机成熟。然后她也脱了衣服躺到我身边。接着,大厦的保安接到报警,一行人破门而入……
这件事非同小可,瞬间在会议上炸开了锅,别说栗维华一个区工商局局长,就算是市局的,又如何?影响太坏了,省局领导大怒:这还了得,从严处理!
喻静凡不服、不信,她找到上级领导,言之凿凿地说:栗维华被设计了,完全是诬陷!她说报案人就是个谜,不仅没有找到,就连他报案用的电话号码也只用过那一次,而且持卡人的姓名是虚假的。喻静凡想以此为突破口,为丈夫洗清冤屈。
不料想,栗维华竟不辞而别。三天后他才打来电话:对不起静凡,我知道你一定急疯了,之所以没给你打电话,是我也快疯了。这两天我一直在抉择,是死?是活?死倒是好死,想死怎么都能死。可是当死的想法占了上风时,眼前便出现了你和儿子的身影。幸运的是,我现在找到了有意义的活法。好了,不说了,时机成熟时我会打电话跟你联系的。挂了。
电话说挂就挂了,等喻静凡返打回去,已是关机状态。
几日后,梁校长的修改意见发来了,喻静凡只能潜下心来投入到写作之中。
这天,喻静凡的手机铃声响了。好友樊晓的声音有些惊慌失措:静凡,快,快看微信,我刚给你发的图片,栗维华他……
一听到栗维华三个字,喻静凡立即紧张起来。等看了樊晓发给她的照片,更是如坠云里雾里:栗维华穿西装、系领带,面前摆着一排浅绿色塑料筐,而且被一群老头老太太围得水泄不通。身后是一块写有“共产党员摊位”的招牌,很醒目。
正纳闷时,樊晓及时发来一行字:这是发在我朋友圈的,说他正在市场里卖豆芽。我知道栗维华出了点事,你没说,我也没敢问你。到底出什么事了?
喻静凡回复道:谢谢!我知道了。
其实她啥都不知道。三个多月过去,只有几次微信往来,却始终不知他身在何处?痛苦中,她给栗维华下了最后通牒:你到底在哪呢?如再不现身,我将立即报警,或者在省内各大媒体登寻人启事。
当晚,喻静凡接到邀请,栗维华让她第二天去省城新宇街菜市场。还颇有些自得地调侃道:当你走进新宇街菜市场时,定会看见一道亮丽的风景,那就是你老公我创造的!
这一瞬间,满满的暖流溢遍全身,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了,泪腺犹如塌陷了一般,泪水喷涌而出。虽然只是简单的一句调侃,对喻静凡而言已经足矣,她知道从前的栗维华又回来了!
第二天,喻静凡乘头班车赶往省城,然后打出租车直奔新宇菜市场。到那一看,只能用四个字形容——人头攒动。刚走几步,突然听到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清河放心豆芽,没有任何添加剂,纯自然生长的,炒完还这么胖乎,不用拿热水烫噢!你看这干豆腐薄薄的、肉肉的,吃到嘴里满口留香啊!
是栗维华没错!他把豆芽卖得异常火暴,居然排起了长队。排在后面的一个老太太冲着栗维华喊:唉,党员同志,别白话了,快约称吧!
喻静凡挤进人群,来不及与栗维华打招呼,立即投身到卖豆芽的工作之中。
四个小时过去,六百斤豆芽、五百斤干豆腐全部卖光,栗维华说每天如此。
收摊了,栗维华把装豆芽的空筐搬到一辆“倒骑驴”脚踏车上,然后示意喻静凡坐进筐里。见她迟疑,便又调侃道:怕我骑不动是吧?你顶多是个“千斤”,我卖的货哪天少于千斤啊!来吧,没事的。
坐上车,喻静凡又想哭。
栗维华高喊一声:坐好了,咱们回家喽!
所谓的家,便是栗维华每月付八百元租金的出租屋:旧楼、一层,单间,双阳。好在有一个较大的客厅,其实就是通往卧室、厕所、厨房的过道。栗维华将所有的空筐全部搬进客厅,又把“倒骑驴”锁在窗户外面的铁护栏上,这才进得屋来:怎么样?现在咱省城也有家了。以后你就可以两头跑着住,想我了,就过来,嫌我烦了,你就回去。
落座后,栗维华自嘲道:没想到吧?局长没当好,当小贩倒挺成功的。
世界上当然没有随随便便的成功,他也是动过一番脑筋的,之所以决定做小贩,一是不需要太多投资;二是不必求助别人;三是看好自己的演讲能力。之所以挂上“共产党员摊位”的招牌,不是哗众取宠,而是内心里的一种召唤——我是一名共产党员!之所以决定卖豆制品,也是经过多方考察,上网搜索和亲自品尝的结果。
栗维华边做饭边给她讲起自己卖豆芽的故事。
一天,一位在栗维华摊位前挤着买豆芽的老太太,不堪人多拥挤,失足摔倒,不偏不倚正好坐在一个蓝花瓷鱼缸上。旁边的鱼老板顿时大怒,一米八多的彪形大汉,一把扯住还没缓过神儿来的老太太,声称那蓝花瓷鱼缸是他家祖传五代的宝物,非要她赔偿两千块钱不可。老太太被吓得嚎啕大哭:就这么一小袋豆芽,哪值两千块钱呀!
一时间,人们潮水般向豆芽摊位前涌来,局面已完全失控。栗维华见此,立即从卖钱额里拿出两千块钱,直接把钱交到鱼老板手中。被“释放”的老太太千恩万谢地向栗维华作揖行礼:不愧是党员摊位,太谢谢你了!
接下来,人们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都主动排起队来。一位看上去年近八旬的老太,在栗维华往塑料袋里装豆芽时,小声说道:你看那碴儿口,是旧碴儿,那玩艺儿早就是坏的!既然八十岁大妈都看出来了,栗维华当然心知肚明:鱼老板因妒生恨,给他设了个陷阱而已。但他没有揭穿鱼老板,完全是同情和理解。毕竟因为他的到来影响了鱼老板的生意,人家做一点自我保护的小动作似乎也是人之常情。
三天后,还是在新宇市场,栗维华刚刚摆好摊儿,一个中年男人找到栗维华,不容分说,一把揪住他的领带使劲一拽,又指着栗维华刚刚挂起的“共产党员摊位”招牌说:你是党员没错吧?栗维华点头称是。中年男人又说:那就共产党员做到底,把我妈的医药费报了吧!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老太太急急忙忙赶上来。她不是别人,正是那天摔倒坐坏鱼老板蓝花瓷鱼缸的那位。她拉住中年男人颤颤巍巍地说:作孽呀!这怎么能怪人家呢!
说来真是带有戏剧性,那天老太太不是坐在缸上了吗?因为坐得太实了,缸碴子把她屁股扎出血了。当时因为吓得不轻,没觉出疼来,回到家才发现。刚刚儿子听说了,本以为也能从栗维华那讹点钱,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卖鱼的。鱼老板说那天是我的家什伤了人,你要多少钱,我给。听鱼老板这么一说,中年男人立即软了下来,最终以鱼老板拿出一百元钱给了中年男人算是了结。
喻静凡听着,笑着,心里却是酸的。现在是买方市场,这一点在市场里得到了充分体现。人家拿一元钱,不仅可以对你颐指气使,还可以对你大呼小叫,甚至出言不逊。所以喻静凡始终有个疑问,栗维华是怎样打开市场,把豆芽卖火的。
栗维华认认真真地想了想,他说主要有以下三点,一是党员摊位,二是商品好,三是个人才华。
这次见面,喻静凡没再提打官司的事,不是她多么认可了栗维华小贩的身份,而是着实不忍心再揭他的伤疤。吃饭时,她说明天帮他去卖豆芽,天黑前往回返。还说等把梁校长的书写完,她就常驻省城了。
今天要出摊站东市场,天没亮栗维华已经接完货,要骑行一小时才能到。他抱歉地说:车上装着豆芽,不能让你坐车了,你打的过去吧。喻静凡哪肯,她说你骑车,我在旁边帮你推。栗维华有些哭笑不得,他说老婆你别帮倒忙了,你能跑过我的车吗?听话,赶紧去打的。不然坐公交车也行。
喻静凡虽然选择了公交车,还是比栗维华早到了一些。她试探着问一位大妈,是否知道市场里有个“共产党员摊位”?那位大妈特别爽快,她说知道啊!你也是买豆芽吗?跟我走吧!他一个礼拜就来两天,平时不来。以前我可爱吃豆芽了,自从出了毒豆芽之后,我就再也不敢吃了。这回好了,党员摊位卖的豆芽既放心又好吃。
栗维华的摊位在市场的中间,喻静凡她们到了跟前时,那里已经有十几个人在排队了。等栗维华的“倒骑驴”一露头,人群不由一阵骚动。旁边的蘑菇老板正在卸货,见有人站到了她的摊位前,便大声吆喝起来:你们还让不让卖货了?去去去,往那边站!
栗维华赶忙上前赔不是:老妹对不起啊!
蘑菇老板非但不接受道歉,反而火气更大了:你啊!何止是对不起我,而是对不起所有的人!她又转头对买豆芽的人群喊道:你们这些人全被一个假共产党员给骗了,他已经被开除党籍了!
顿时人群里炸开了锅,议论声此起彼伏。有人说真看不出来啊,原来是个冒牌的!
也有人质问蘑菇老板:你咋知道的?
蘑菇老板立马拿出手机说:你们看,朋友圈都在转发。
又是朋友圈,一个人转发,十个、百个,甚至上千人在看,千人转发呢?这种裂变的速度不亚于中央电视台。这是当初栗维华躲到省城时没有想到的,不过很庆幸,在没有传播开之前,他已经用自己的行动和商品取得了信誉,即便把事情摊开了来说,也许正是时候。喻静凡想到这里,立即站出来说道:大家听我说,我老公虽然被开除党籍了,但他是被人陷害的,所以他在心里一直确定,自己仍然是一名共产党员,何罪之有呢?何况我也是党员啊!他挂“共产党员摊位”的招牌也没错,摊主是我,他帮我卖货,错在哪里?
一位大叔也说,没错,事实胜于雄辩,这几个月以来,我一直吃他卖的豆芽,的确好吃呀!只要豆芽好吃,就说明人家没骗咱,是凭良心卖货。好了,别耽误时间了,赶紧卖货吧!
风波过去,卖货开始,场面还是一如既往地火爆。之前的小插曲丝毫没有影响到栗维华的情绪,当有人问起干豆腐是薄的吗?他就学着某小品的台词表演起来:什么叫薄吗?那是相当的薄!又有人说,少买几张吧,一顿吃不了。栗维华打包票说,吃不了冻上啊!那人很疑惑,问他冻完了还好吃吗?栗维华当即回答:涛声依旧啊!话一出口,众人哄然大笑。一位与栗维华年龄相仿的女士由衷地说:我就爱在你这买东西,既有文化气息,还感觉特别温暖,不像在市场买菜,倒像和朋友聚会。
站东市场实际上是个早市,中午时分,栗维华的生意便在热烈友好的氛围中结束了。喻静凡帮栗维华收拾停当后,准备要离开省城回家了。她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梁校长的书稿,尽早拿到那笔稿费。这次她不是为了替栗维华打官司,也不是出版自己的《云》,而是另有打算。
三个月后,栗维华主动给喻静凡打来电话,请她立即赶往省城,说有一份惊喜送给她。喻静说:我也有一份惊喜送给你啊!
夫妻二人见面后,都不着急知道对方送给自己的惊喜,而是急不可待地把自己的惊喜送给对方。喻静凡攥着拳头,让栗维华猜:你猜猜看,我手里攥的是什么?
栗维华倒背着手,也让喻静凡猜:你猜我手里拿的是什么?
两个人谁都不猜,最后只得同时亮出自己送给对方的惊喜。喻静凡手里攥着的是一把小型厢货车的钥匙。她写梁校长的书出版了,她用所得稿费给栗维华买了一辆小型厢货,这样他就不用每天再蹬“倒骑驴”了。栗维华手里拿的是一份合同书,他用卖豆芽挣到的钱,与省城一家出版社签了一份出版《云》的合同。
二人相拥而泣……
不久,石玉平涉嫌贪腐案发,他避重就轻,首先交待了陷害栗维华的全部事实经过。又经历了一段时日,栗维华的冤假错案得到平反昭雪,组织上做出决定:恢复栗维华的党籍和党内外一切职务。可他却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说恢复我的党这就够了,至于局长的职务,不恢复也罢,我还有一年就退休了,不如让年富力强的人去干,我在这里卖豆芽挺好的。说着,他掏出一沓钱递给上级领导说:这是我八个月的党费,一分不少,请你转交给党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