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它们是这里最年长的居民。
500年,800年,或许更久远......
走进夕阳里的那架牛车再也没有回来。
村头长满苔藓的老井也早已填平。那块土地上开出的桃花,不知谢了几载春红。
唯独它们还活着。
以一种沧桑和淡然,看人间冷暖,看大东沟的早春梨白晚秋稻黄。
祖先农耕文明的种子,在7000多年以前,就从河姆渡的泥土里长出了嫩芽。吸允先民刀耕火种的汗水,那些嫩芽淌着浓重的野草血统,沿着长江黄河滋生蔓延。它们渐渐长成籽粒饱满的农耕稻黍,在祖先繁衍进化旅程中,为直立的行走源远流长地供给着营养。那些残留在稻粒上的芒刺,碳化在陶片上的饭粒,仍带有谷物初始的味道,用一种深厚和绵长,天长地久地滋养着我们。我们带有食草动物因子的原始感情,始终被它们深邃地感动着。
磨坊、油坊、酒坊、粉坊、豆腐坊,既所谓的“五坊”。这些把谷物转化为食物的加工场所,扛着农耕文化的旗帜,一直走在我们生命的前面。年长的,也应该活了六七千年。河姆渡的木杵和石磨盘,它们在河边干栏式房子里碰撞摩擦出来的声响,让我们听到了先祖舂米磨面的回音。那声音告诉我们,早在河姆渡时期,我们的先人不仅能够种植谷物,还学会了打磨石具,并能够用石具碾去稻谷上的皮,加工成更利于熬煮和吸收的米粒甚至面粉。
这是不是“五坊”中“磨坊”的祖先呢。
而酒坊的年轮,也早已在曲子的发酵中走过了千年。晋时江统有一篇叫《酒诰》的短文,他在那里说:“有饭不尽,委以空桑,郁积成味,久蓄气芳。”用现在的语言解释,大致是说酒的起始,是先民把吃剩下的饭倒在桑树林里,经过长时间发酵,散发出一种芳香的味道。这是关于酒的最初发现。到夏、商时期,造酒的技巧已经被官吏掌握和利用。西汉刘向《战国策》里记载:“帝女令仪狄造酒,进之于禹。”东汉许慎《说文解字》里载:“少康初作箕帚、秫酒。”仪狄、少康都是夏时的官员,也就是说,酒的足迹,从夏至今已走过了4000多年。秦末汉初,酿酒饮酒已经成为平民百姓生活中的一种常态。司马迁在《史记》上说:汉开国皇帝刘邦“好酒及色”,他的好朋友兼随从副官樊哙也酒量惊人。刘邦出身农人,樊哙屠狗为业,他们都在早年养成豪饮的嗜好,可见那时酒已是普通人家的常备之物,作为酒的载体,酒坊必定是遍及城郭乡野了。
与酒比较,豆腐的出现似乎更具有传奇性。明罗欣《物源》载:“刘安始作豆腐。”罗欣的认知大概源于这样一种传说:汉武帝的堂叔刘安好道家方术,他招募苏非、李尚、左吴等八人在淮南山中论道炼丹,把用于培育丹苗的废弃豆浆倒在土坑中,而那土中含有的石膏或是盐卤使豆浆凝固,因而发明了豆腐。罗欣之所以认同这个传说,其实是有一定道理的。后来的考古,在汉代古墓中发现一种专门用来磨豆浆的石磨,佐证了豆腐确实是汉时的产物,也透露了豆腐作坊在汉代就已经有出现的可能。而豆腐翔实记录于文字的,是陶谷的《清异录》:“时蕺为青阳丞,洁己勤民,肉味不给,日市豆腐数个,邑人呼豆腐为小宰羊。”陶谷是五代人,做过晋、汉、周和北宋时期的官员,以他的记载,至少说明在五代时期,豆腐已经是普通的大众食品,而且还有一个有趣的别名:“小宰羊”。到了两宋,齐鲁大地的善男信女去泰山拜佛游览,都要在山下的城里品尝绵滑细腻的泰安豆腐。那时候,泰安城的大街小巷布满豆腐作坊,每到夜里,全城磨轮辘辘豆香四溢,小小的豆腐作坊,竟然把一座泰安城磨出了别样的趣味。
油坊和粉坊,虽然有文字的记载要晚些,但伴随农耕文明的发展,它们的实际存在,一定不会比磨坊酒坊豆腐坊逊色。它们苍老的白发,足够缠绕历史数千年......
二
一道沟一道梁,隔出一个村落,大东沟静谧而安详。
磨坊、油坊、酒坊、粉坊、豆腐坊依河而居。它们像五个亲密的兄弟,相互照应,从不吵架,与这小小的山村相依相伴,过每一天清幽的日子。向南的不远,小黑山松翠柏青,杜鹃山桃花开花落,看不尽的冬去春来。在更远的地方,古老的金州城正焕发青春,高大的楼群楼如竖立的山峰。那一片的现代色彩,几乎要把湛蓝的天空挤破,再撒下一些流星碎云一样的道路,车辆,人群,掺和一些嘈杂的声响,把人们带进繁华的流年。
大东沟却依然的灰砖青瓦,流水人家。
“五坊”是这里的长子。
村子正中,河沟一侧,光滑的石板路,两边并排站着古朴的农舍。“五坊”融在其间,众星捧月一样,享受着众多屋舍和村民的推崇与尊重。只是,这里的居民大多都已搬走,更多的,是一些带有传统农业色彩的旅游项目。东沟人是开放的,早在20年多前,他们在党改革开放政策引导下,开始尝试走出传统的农业发展方式,摸索一条现代化的乡村发展道路。东沟人同时又是理性的,懂得尊重与感恩。他们知道哪些该舍弃,哪些该留存,所以就把村里的“五坊”集中到一起,建设了“金州大东沟五坊一条街,以“保护加利用”的形式,把那些老作坊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但在那时候,朴素的东沟人却一定不会知道,“五坊”其实就是中国农耕文明大树上最茁壮的枝蔓,缺了它们,庞大的农耕体系就不是完美。他们一定不会知道,就是这样一个似乎不经意的举动,却保留了辽南地区农耕文明一个活着的物证,让后人探寻祖先繁衍轨迹的眼睛,能够以最直接的方式找到确切的归依。
这一定是具有传承性的历史意义。若干年以后,它存在的意义将会更加厚重。
这个春天再一次走进大东沟。五坊依然在生活那里。从东头进去,最先见到的是一座大农舍。它是以前的生产队部。醒目的红柱高耸的屋脊,似乎在宣示着它就是这里的统领。再往前走,是一个存放各种农具的成列室,规模不大但种类齐全。犁、耙、杈、梿枷,担、筐、车,石碌碡,或依在墙角,或摆在地上,磨损的痕迹透着沧桑,用一种静穆诉说它们曾经的辉煌。在这里,你可以想见,当年的清晨,生产队长分组派活,社员操着各种农具出工的场景。再往前,就是磨坊、油坊、酒坊、豆腐坊、粉坊。磨损的石碾石磨,油亮的油锤油桶,飘香的烧锅酒篓,硕大的风箱,长把的铲子,厚厚的木锅盖......面对它们,时光仿佛退回到上个世纪。赶上开工的日子,会看到一些师傅,用带有演示性的传统方法,加工出一些面粉、豆腐、粉条、豆油和酒,供游客们购买品尝。蒙着眼罩的驴子围着石磨转圈,挂在屋梁上的吊包随着师傅的摇动在缸里划圆。粉匠拍打漏盆的啪啪声,油篓里溢出的豆腥味,空气中飘散的酒香豆腐香,那些韵味承载浓浓的乡村味道,时时唤醒生命深处的原始记忆。那是一种怀念,一种岁月,一种植根于泥土中的情感牵扯,随便抽出一丝,都会牵动我们脆弱的神经,告诉我们生活的走向,告诉我们跋涉的艰辛与磨砥。
三
时间像条前行的河,没有哪一朵浪花会重复来时的路。却总会有一些泡沫或者沙石,在河的前行中被留下来。当时间的流水汇入大海,淡出视野的浪花不再回来,那些泡沫或者沙石会证明河的存在。
真得赞美东沟人。在纷杂喧嚣的商品社会潮涌里,仍然持有一份理智和淡定,仍然对一些传统的文化怀有敬畏。他们用尊重之手拦住了一条时光河,让我们在工业革命、技术革命和科学革命飞速前行的今天,仍能够以实物目睹的状态,看一看那些源于泥土的白发老人,看一看人类曾经走过的路;仍能让我们以真实的触摸,体悟一种文化的顽强,体悟磨损的背后还有记忆。它会像午夜的细雨,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浸淫我们渐渐变硬的感情,让我们在躁动的世事当中,找到一丝能够让心灵安静下来的理由。
那天在磨坊里参观,见到一位爷爷和一个小男孩。老人一边指点着石磨,一边和孩子说他小时候在农村,说那时候使用驴子去磨坊拉磨,是需要提前到队长那里排队的。轮到自己家,必须早早地到生产队的牲口棚里,等饲养员把驴喂饱了,才能牵回来拉磨。孩子对爷爷的故事漫不经心,却只对那只蒙着眼罩的毛驴感兴趣,还时不时偷偷地在毛驴屁股拍一下。但是我相信,这种传统的劳作方式,这些农耕文明的文化碎片,已经在他少年的记忆里留下了印象,即使不深,却一定有刻痕。再过30年,50年,说不定,他也会带上他的孩子来到这里,看看“五坊”,看看乡村。不为传承,只为曾经。
那是我们无法割舍的精神原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