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身怀六甲时,一个路过家门口的游方和尚化缘。走时留下一句话,说,小喜(生女孩)好,大喜(生男孩)逢丧。当时,奶奶看了一眼阴沉着脸的爷爷,心里咯噔一下。
就在四平解放战役打响的第二天,父亲出生了。
那天临近傍晚,爷爷刚从外面送货回来,急忙问生个啥。听说生了个儿子时,爷爷愤然跨步出门,再也没瞅炕上躺着的娘俩。
奶奶说,父亲刚出生时,头发就很茂密,一根一根都是向上直立着,怎么也按不下去。联想到和尚说的话,再看看怀里的孩子,奶奶竟莫名有一种不祥之感。
那年,四平保卫战打得异常激烈,爷爷也格外繁忙,起早贪黑给解放军运送军用物资和医药用品。有一次,又拉响了警报。奶奶抱着襁褓中的父亲和邻里乡亲急忙去躲防空洞,父亲却一直哭个没完。
从一下生就哭声震天、力气很大的父亲,那天更是哭比雷声,一直哭闹不停,咋哄也不好。无奈之下,奶奶撩开前大襟,试图用喂奶的方式堵住哭闹不止的父亲。还是不行。奶奶使劲堵,父亲就使劲哭。最后憋得满脸通红,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就过去了。奶奶心想这样也不是办法,又怕父亲一直哭闹,会让外面不停搜寻的国民党士兵听到,影响大家安全,只好不管不顾地紧抱父亲跑出了防空洞。
时值春天,满目荒野,炮声隆隆。头顶上,敌机疯了一样不停地轰炸。三寸小脚的奶奶抱着仅仅一个多月的父亲,踉踉跄跄地走走停停,最后躲到了北河桥下。倚靠着桥墩,奶奶两眼茫眼地望着布满硝烟的远方。她猛然想起一大早就出门送货的爷爷,心口陡地慌乱,突突地跳个不停。
正在这时,惊甫未定的奶奶瞬时惊呆了。她看到了烟尘滚滚的天地间,一个人影正拖着伤痛的身躯,一点一点向大桥这个方向爬行。等到离得稍近些了,定睛一看,竟是爷爷。原来,就在父亲哭闹不止的那一刻,爷爷在给共产党送货途中,不幸被国民党的流弹击中。
临走时,爷爷一边拉着奶奶的手,一边试着想拉奶奶怀里的父亲,刚说了一个“好”字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奶奶瞬间搂紧了怀里的父亲,泪水止不住地流淌下来。这个一落地就不受欢迎的小生命,从没有被自己的父亲抚摸过一下,更别说抱过一回了。可刚才,正是这个倔强的小生命,哭闹着不在防空洞里呆,才让奶奶得以在这个大桥下见到爷爷最后一面。尽管是以这样的方式,似乎冥冥中一切自有安排。
接下来的无数岁月,奶奶和父亲几经死里逃生,总算勉强活了下来。
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父亲始终一根一根向上直立的头发,给了几度绝望的奶奶以无穷的鼓舞和不屈服的信念。
父亲因为头发总是桀骜不驯地向上直立着,没少遭到小伙伴们的嘲笑。等到16岁时进入联合厂学徒,倔强不服输的天性又让父亲各门手艺都学得精湛,深得工厂领导和老师傅们的好评。从此,向上直立的头发,就成了父亲非常独特的一个标志。
母亲说,结婚照相时,父亲的头发依然是那样直立着的,无论戴帽子还是想尽各种办法,都无法让它们驯服地贴在头上。
婚后第五年的秋天,已经有六年党龄的父亲不顾周围人的劝阻,放弃了工厂领导允诺再长一级工资的挽留,以及个别人以连年的先进生产者、优秀共产党员还不能安分守已、多为厂里做贡献的冷嘲热讽,毅然绝然地报了名,要到离家五百多公里外的新兴小镇,一个新成立的建筑公司,去支援城市建设。
那时,我两岁,姐姐四岁。
回想当年的情景,我看到了父亲和母亲眼里快速闪过的泪光。
问起父亲,当年为什么选择离开?
父亲沉默了良久,说,当时所在的联合厂只是一个乡办企业,活不多每天都很轻闲。对很多人来说,可能安于现状是件好事。可我性格来讲,真有空负一身武艺无处施展之痛。而要去的地方,虽说偏远些,但正处于刚成立起步阶段,国家也号召广大有识有为青年踊跃报名。可我所在的工厂几百号人,竟没有一个报名去的。我做为一名年轻的党员,响应国家号召本就责无旁贷。而我脾气也倔,越是别人不看好的、有阻力的事情,我往前冲的劲头就越大。
现在想想,当时遭到周围所有人的反对,可以理解。如果不能在新去的地方落脚,家里的饭碗又丢了,谁能有勇气冒这个风险呢?况且,当时走只是一个人,不能带着家里一起搬迁。
有一幕情景,我永远不能忘记。父亲起身站到了窗边,声音竟有些哽咽。
结婚第一年的那个冬天,天气奇冷。从公社借来的房子,多年闲置没人住,咋烧也不热乎。头晚放炕上的一碗水,第二天早上就冻实心了。一个休息日,我和你妈去河那边,想多拣些枯树枝烧炕。当时你妈穿着自己缝制的布棉鞋。就在我弯腰拾柴时,突然看到她竟然光着脚,两个脚脖子早已被冷风冻得通红。我嗔怪她,咋不穿上袜子呢?没想到你妈说,舍不得,就那一双你给买的,过年才只穿了一回,在外干活弄湿弄脏了白瞎了。顿时,我眼泪猛地在眼圈打转,强忍住没掉下来。你妈嫁给我时,你奶家特别穷,什么都没有。而你妈一直贤惠孝顺老人,每月都把我那点儿可怜的工资的一半拿去贴补你奶奶家用。她和我真是吃了不少的苦。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暗暗发誓,一定要让你妈过上幸福的好日子。可是,不走出去,哪有出路改变现状呢?当时你妈也不理解我走,可我跟她反复承诺,无论什么情况,都不会抛弃她的,不会不要孩子们的。
到了人生地不熟的新环境,那个辛苦劲就不用说了。父亲仰着头长长嘘了一口气,马上又很自豪地说,去的当年年底我就转正了。当时,2000多名临时工,通过层层考试选拔,最后只转正了20名。
那四个多月,父亲竟一次也没有回家。工余时间,就是看书学习钻研技术。
有能力接母亲和我们姐弟三人重回父亲身边,是在八年之后。母亲总戏说,我们大家都经历了有如八年抗战那样的艰难岁月。
以后盖楼了,父亲单位进行了好几次福利分房。按理说,父亲论资排辈是能分到大面积、且是不错的三四楼这样的好楼层的。可父亲几次都推托出去,把指标让给了别人。母亲由开始的不言不语到后来也忍不住埋怨了,说,就你风格高,总让着别人。让一次也就算了。都几次了,你说说,搬到这里都多少年了,还让我们娘几个住这低矮狭小的平房。眼看着孩子们一天天地都长大了,小儿子再和两个姐姐住一个屋也不是一回事啊。下次再分房时,你能不能不把你这个模范党员的身份亮出来?这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也该有个日子吧?啥时是个头啊?
无论母亲怎么说,父亲只是耐心解释着,有比咱们更需要楼房的,孩子小的,老人老的,等等。父亲总劝母亲再等等,等下次看情况再说。直到再无可让之人了,最后才拣了一个谁也不要的小户型。这一住,就再也没有换过,一直住到了退休。
退休之后,父亲依然忙碌。他特别喜欢去离家很远的龙首山做义工。每到冬季下雪时,父亲更忙了。他总要自带扫雪工具,从山根底下一直清扫到山顶上那座庙宇。他说,这条路坡徒得厉害,孩子、妇人和老人去的最多,走的人也最多。打扫干净了,免得大家不小心滑倒了。
这一扫,到现在已经足足十年了。
十年里,父亲曾默默资助了两个偏远山区的贫困学生,从初中到高中一直到念大学。为此,母亲和父亲没少呕气。母亲由开始的不理解、争吵,到慢慢地终于释怀。母亲时常和我唠叨,你说我为了省几个菜钱,都是走大老远去城北的那个早市往回拎,从不舍得做人多车少的公交,再沉也不打出租车,总告诉自己就当锻炼身体了。你爸可倒好,成百块成百块地往出给别人,说什么让孩子们都能上起学比啥都重要。咱们家本就底子空,加上帮衬在农村生活过得不好的亲戚,你说,那点可怜的退休金,哪还再有闲钱资助别人啊?社会上那些富豪大款啥的,一顿饭的钱就够孩子一学期的费用了,咋都不管呢?再说了,不是还有政府呢嘛。我和你爸也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省吃俭用一辈子,不给儿女和社会找麻烦、添负担就挺好的了。偏偏他还要发挥什么余热做贡献,你说气人不气人?
还有捐赠衣物和棉被、棉大衣什么的,每年不得有几次啊。每次往外邮寄,不说逢上洪涝灾害时,你爸总去外面花钱买新的,就是光邮费都得好几百块钱。你说,他这一根筋似的脑袋,也不知从哪里打听到的那些地址,竟悟上这个道了。你爸总说行善行善的,这平时上街给行乞要饭的都十块二十块的给。你说我大老远去别的市场往家拎菜,才能省出几个十块二十块的。唉,你爸啊,他心好,我知道,可他啊,谁都心疼,就是不心疼我,更不心疼他自己。你瞅他脑门上的伤疤,都几十年了,逢个阴天下雨啥的还是刺痒痒的。早前在工地上,你爸也是心好,为了掩护工友躲避爆炸的山石,却让自己挨砸了。还有他左手那块深褐色的皮肤,也是在一场大火中,能跑不跑,说什么厂里的那些财物都很贵重,比自己的命都值钱。结果,烧伤了自己。
母亲有时说着说着,就落起了眼泪。我能看出,那不仅仅是埋怨,更多的,是对父亲的疼爱。我只得一边安慰着,一边找机会试着劝解父亲。可谁知,每次都只刚开个头,就被父亲厉声制止了。同时惹来了父亲的一顿训,说,亏你还是个共产党员呢,怎么一点觉悟都没有,和你妈这落后群众一般见识呢?资助别人又不是自己饿着了肚子,吃穿上不要总和别人攀比,比什么名牌。能省就省点,多做些有益的事情多好。
在父亲的感召下,我们姐弟三人也不同程度地分别资助了几名汶川学子。也仿效父亲,从没向别人提起过。
今年“五一”,旅居加拿大的高中同学回国,给父亲带回一瓶洋酒。我送去父母家,言语间不免流露出羡慕同学在国外的种种,又对国内的某些现象发了慨叹。父亲听了,又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顿。他说,你别跟风似地人云亦云说国外的千般好。我就不相信国外真的处处都比国内强。出国人的辛酸你哪里能看得到?再说了,现在我们国家不也正在往好的方向越来越赶超呢吗?我就看不上现在有的人,一批评起自己的国家来,简直一无是处,总有失客观全面。我们不能总拿着个别事、个别人来以偏概全,大体上主流还是好的。现在咱们国家建设比几十年前,比解放前,简直天上地下。不说经济和国民总产值翻了几番,就拿我们自己来说,每个人不都是受惠于国家,衣食住行,哪样不是翻天覆地的大改观?所以,你们这些年轻人啊,不要把眼光总放在国家的缺点上,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如何脚踏实地做事、做人上才行。
父亲说起话来,总是自觉不自觉地绕到他的大局观上。常对我们说,党啊、祖国啊就好比你们的母亲,再不好也是你们的母亲,要好好地用心珍爱。母亲每当这时,都很欣慰。心疼又满足地说,这点是你们的父亲最让我敬佩和自豪的地方。
如今,父亲的头发已经稀疏花白。但仅存的头发,依然是一根一根向上直立着,就像年轻时一样。
一次酒后,父亲显然有些醉了。他红着脸说,这辈子啊,我谁都对得起,唯一亏欠的就是你们的妈妈。这些年,她跟着我累没少挨,苦没少吃,没享什么福。喜欢了一辈子大房子,可我却没有给她。现在,房价越涨越高,买是买不起了,好在我还不算太老,还有力气亲手给她盖一座大房子,房前是花园,房后是菜园……
母亲嗔怪父亲老糊涂,兜里的钱比脸都干净,用嘴盖房啊?母亲说着,就把脸转向了我们。叹口气说,也不能全怨你们的父亲。他啊,本打算临退休前承包一个工程,多挣点钱换个房子。谁成想,活是干完了,结账时人却跑了。家里攒了一辈子的那点积蓄,都拿出来给雇的工人开资了。后来,厂里改制变成公司,前后换了好几任领导。你爸他找也找了,问也问了,就是没有任何回音。前几天,还有以前的工友打来电话,说,过几天大家要去市政府上访,问你爸去不?你猜你爸咋说,他竟然还劝工友们不要上访去闹事,欠账不给就当捐给国家做贡献了。你说气不气人?是不是老糊涂了?那些可都是工人们的血汗辛苦钱啊,哪个不是风里来、雨里走、三九天、三伏天地干活挣得的养家活命钱啊?他啊,老了老了,还把党劳模的架子端上来,也不看看自己都苦成什么样了。他总管别人、替别人着想,可谁管他了?你们说,他要不是有心结,能一醉了就满嘴胡话跑火车吗?
我们姐弟转头看向父亲时,父亲早已进入梦乡。嘴角竟是浅浅的笑意。
或许,父亲在梦中也听到了刚才电视播报的新闻。那个长期拖欠工人工资的前项目经理,因涉嫌贪污终于被批捕了。
此时再回头看看母亲,母亲竟笑得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