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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绪生
来源: | 作者:郭毅民  时间: 2019-12-02
  井绪生。我们是在七星广场跳广场舞时认识的。
  退休后这几年,体型分明是越来越“富态”, 于是,在妻子的监督下和我的志愿下,我开始每天傍晚跳起了广场舞。转眼,我跳广场两年的时间过去了。这一天我的旁边就来了一个高高的瘦瘦的中年男子,穿着那件工作服挺新的,像是我们厂刚发的。每天晚上广场舞跳了一段时间了,他就悄悄出现了。跳舞的时候我基本不搭理他,广场舞结束后,接着就响起了交谊舞曲,广场上就又换了一拨人。我留下随着舞曲转圈走步。这个穿工作服的中年人相跟着我边走,边找话说,他显然有着很浓重的山东腔。他告诉我,他的家乡在山东东平镇乡下的一个村子里,离水泊梁山很近。家里有七亩半地,因为这几年不常回家,所以大部分都种了白杨树。种白杨树好处就是无需管理,几年以后就可以成材。他就一个人到大连打工,身上的工作服是工程队发的。他参加的这个工程队,每天的工作就是抡着镐头握着铁锹挖沟,基本上都是给我们厂里挖。那么大一个厂,埋电缆呀,挖地基呀,修排水沟呀……挖地的活一年到头也干不完,按他的说法,在家里也没有挖过这么多的土。他给我说,他所在的民工宿舍几十个人住在一起,晚饭后,他不愿意唠嗑也不愿意打扑克,就一个人出来转了。工程队管吃管住,吃的饭菜却太一般。每天大米饭他有点吃不惯,就每天傍晚自己出来买二斤馒头留着第二天吃。广场上人多热闹,他把馒头挂在广场边的柱子上,也进来活动活动。
  冬天,工程队几乎揽不着什么活,早早就放假了,还没到元旦他就回老家了。元旦过了,春节过了,元宵节过了,我以为这个人不会回来了。惊蛰过后的那天晚上,电视里转播一场球赛我没有出去。妻子回来对我说:那个大个子又回来了。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问:哪个大个子?就那个,去年冬天一直在你旁边走的……我知道是谁了,第二天晚上在广场跳舞时,兴冲冲地不时回头看,过了大约半个小时,他才出现,微笑着来到我身边。我说:“你这个年可真能过,你怎么不过完三八妇女节了再回来?”  
  他嘿嘿一笑说:“我回来好几天了,一直没倒出功夫过来。” 他给我讲,他这次回来换了工作,他还拿出他的工作证给我看。我一看,只见姓名一栏写着:井绪生。
  井绪生,每天听他讲,陆陆续续的我知道了他的不少的事:前几年,唯一的一个弟弟突然得了一场疾病就故去了。那以后不久,爹妈也都去世了。家里原来有六个姐姐,这些年也陆续都出嫁了。原来挺大的一个家,一下子变成他一个人顶着。当时分地的时候,是按人口分,他们家人口众多分的地就多。家里人口多房子不少,院墙很高,院子也很大,但是却一直锁着。因为他的小女儿在泰安师范读大学,大女儿和妻子都在泰安工作,他们全家都在泰安住。虽然房子是租来的,但是很舒适,独门独户独院,一家人住在这里也是其乐融融。小女儿很快就要大学毕业了,在泰安工作单位都联系好了。井绪生却在家里待不住,一个人跑到大连打工来了。
  井绪生,差不多50岁了,今年他运气好,在一个亲戚的帮助下进了七星公司。七星公司和去年的工程队完全不一样,这是由国营的大连石化建安公司单独申请的一个民营公司,进这里是要签合同的。工资比原来多了好一块。最主要的是正规,每天进厂后进入工作地段还需要安技处的人检查合格后,签好“安全票”才能工作。这时候,9点已过了,刚干了一会,11点半的时候,中午饭就送到了工地。那就开始吃饭,饭好得一塌糊涂,开始井绪生都不相信这是真的。菜是有荤有素有鱼有肉,饭是不仅米饭馒头随便吃,隔三差五的还会每个人发两块酥饼油饼什么的。下午5点半下班,工作到6点以后,就算加班,有加班饭,发加班工资。星期六、星期天休息,如果上班就发双倍的加班工资。第一个月发工资的时候一算,仅加班工资就多了两千多块。井绪生再也不用为吃饭的事情发愁了,送到工地的菜吃不了,老师傅都用饭盒带回家,井绪生开始不要,老师傅说,不带回去也就喂猪了,扔掉了。他也开始带,带米饭回来早晨熬粥喝,带馒头回来早晨切成片用油煎着吃。
  井绪生编制在大连石化建安公司检修清洗队,这是一个混岗的队伍。除了班长之外,还有四个人是国营职工。剩下的七个人是与老井一样的合同制工人,或者说,农民工。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装置停工时清洗换热器和原料罐、成品罐、中间罐等等。记得这个活上世纪70年代都是炼油工自己干的。那时候我也干过这种工作。管线除锈,顺着管线用小锤慢慢敲打。清扫大罐时人就要钻到罐里面用抹布一点一点把罐里清扫干净。清洗换热器,那时的方法很原始,就是靠水冲和用长铁棍捅。听说现在用了一种高压力的水枪,节省了很多体力。井绪生们工作时的状态我没有见到,但我读过《大连石化报》里面的一篇报到:里面写到“高压水枪带起的水雾和油污在寒风中飞舞,他们浑身上下就像泼了油彩的画稿--‘绚丽夺目’……” 井绪生给我讲,他们大检修时每天要领一件从头到脚的连体雨衣,穿上雨鞋,脸上戴上面罩,到下班时,整个人已经面目全非。一天下来里面的衣服都湿透了,脸上手上脏的不行,身体也乏的不行,需要在热水里泡好长时间才能解乏。我问了一下他们工作时的布局。四个国营工管电机的,管压缩机的……各有位置,站在前面端着水枪的就是他们这些合同工。但他没有怨言,这也挺好呀,虽然工作的时候,有站在前面有站在后面,可大家都是一视同仁的,国营工们并没有歧视过他们。而是把工作中的可能出现的危险状况,应该小心注意的事情耐心的告诉他们。这些国营工们虽然年纪比他们小,但是确确实实是他们的师傅。吃饭呀吃菜呀,也会先尽着他们。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开工资的办法是不一样的。国营工们除了工资之外,完成任务有奖金,超额完成有超额奖,还有各种说不出名字的奖金。但是,合同工们只有固定工资和加班费。每月下来,他们的工资要差一倍还多,班长更是比他多两倍还多。班长的权利很大,谁加钱谁扣钱,完全他一个人说了算。
  是四月份的一个星期六的傍晚,井绪生早早就来到了广场。他有些微醉,表现出想与人说话的样子。他告诉我,他今天去参加婚礼了。我问:“你在大连还有亲戚朋友?”,他说:“就是我们班里的师傅,就是我给你讲过的那个赌球输了几十万的小子,虽然是二婚,也得举行婚礼。听说这样就可以収一笔钱,能够还点债!他们班的人团结的很,全班都参加了这个人的婚礼。礼金是一起交的,国营工每人200元合同工每人100元。” 
  他说,他们也有厂里没活的时候,这时候就会全班的人呆在休息室里看书看报闲聊打扑克。假日里休息的时候班长会组织大家一起出去玩,到海边公园逛逛,到饭店吃个饭。吃饭的钱有时是班长拿,有时是共摊。大家都听班长的,班里剩钱了,或是没钱了,班长都会告诉他们。摊钱的时候,也是国营工200,合同工100,总之,让他感到很人性,很温暖。
  井绪生和自己的外甥都在大连,还都在甘井子山中村这个地方生活,第一年两个人却没有碰到。井绪生还是那次过年回家,去看三姐才知道自己的外甥也在这里。外甥已经来好几年了,给七星公司经理开车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外甥与建安公司的经理关系也不错,就给舅舅找了这么个工作。外甥是小辈,几次邀请舅舅到家里吃饭,擀面条,包饺子做山东的面食给他吃。吃过了还让他带好多东西回家。外甥媳妇现在在石化公司职工食堂工作,当然,这个工作也是外甥托人找的。外甥媳妇这工作其实挺好,每天下班都能捎出点东西,鸡蛋呀面粉呀,虾仁呀白糖呀……甚至小米呀白面呀,吃的东西家里就没有缺过。外甥还介绍舅舅直接和建安公司丁经理认识,还真没有白认识,丁经理让他每天早晨早点进厂,把放在院子里的轿车擦拭一遍,月底开工资的时候另外给他加500元钱,单独一个包。也就是说,别人开工资是一个包,他井绪生是两个包。
  井绪生对班长很好,班长也把井绪生当做自己人你看。那个星期五下班前班长宣布第二天休息,然后又悄悄告诉井绪生明天到他家里帮他干点活。第二天他早早在车间门口等着,和他一起的还有比他小一岁的东北人老杨,班长说,他和丁经理每人在西郊买了套房子,两个房子一模一样,今天是帮老丁收拾一下。他的房子以后再说。他们那天其实没干多少活,扫扫地,抹抹玻璃,清理清理院子里的垃圾。傍晚班长还领着他们在一个饭馆里舒舒服服地吃了一顿。
  六月里的一天傍晚,井绪生与我一起绕圈的时候,他身上的电话响了。井绪生接了电话,听对方讲了好一会,他又愤愤地对着讲了好一会,才收了电话。他对我讲,电话是村里原来的老支书打来的,说是城里人已经在他家的地里扎了帐篷,让他务必回去一趟。前些时候,他已经为这件事打了无数次的电话。有他老婆的,有现在的村支书的,也有今天给他打电话的老书记。这天晚上就是老书记给他打的电话,说是拆迁的人已经在他家的树林里建了帐篷。几十个人在他家的地里安营扎寨。所以,让他赶紧回家一趟。
  这件事以前我已经陆陆续续听他讲过一些了,他们那里要动迁,他也不是不愿意动迁,所担心的不过是补偿款的多寡而已。他家的地大部分种了树,如果再等个三、四年这些个树苗就可以卖个好价钱了。所以,虽然他们村里好多人都已经签了字领了款,但是他不着急。动迁方总不能不经过他的同意就把地里的树刨了吧。后来,就出了龙口平度的事,他们村动迁的事就停了下来。现在,动迁的人不经过他同意就扎在了他的地里,他可忍不住了。当天晚上他就做出决定:回家!他愤愤地对我说,如果他们动了我的树,哪怕是一棵,我就和他们拼命。我不会怕他们的。他第二天就去买票,然后请假。那是他已经抱定了:::给假他就走,不给假他也走的的想法。他说是只请一个星期的假,班长很痛快的批了,而且说,如果事情一下子办不好,可以晚两天回来。第二天他就走了。我以为十天八天他就回来了,但是三个星期过去了,没见他回来。我有些担心了,难道真的与人打起来了,甚至拼成了血案?
  八一建军节过了以后,一天晚上我在广场遇到了井绪生。我们都很高兴,就像两个多年没见的兄弟。几乎要拥抱了,我只是往他的膀子上打了他一拳,说,我都有点担心你了!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井绪生嘿嘿一笑说,差一点,差一点我就不回来了。
  井绪生这次回家其实挺顺利,他见到了那个动迁单位的头头,是经理还是什么董事长,叫什么具体他也搞不清楚,他是被人请着喝酒吃饭的时候,被人介绍与这个人握手的,问他有什么要求,他说,在他的树林里搭帐篷不行,那人说,找你就是说这事,借你的林子我们想按每月4000元给你租金,你不同意我们可以再商量,井绪生就说,干嘛4000,凑个整5000也算那么回事呀。那人说,你这么讲我就当你同意了,一会让会计给你3万元钱,就是先预付今年的租金了。井绪生心里有点觉得要少了,但好像已经不能后悔,于是追加说,可是树还是我的,损坏一棵枝子也得赔我。那人说,放心我们可以给你写个保证书。又说道这片地三年之内保证不拆,将来动迁那一刻,树有补偿款,每棵树都会按国家规定价收购。酒没喝完,会计就把今年的三万租金送来了,还送来了租地的保证书。事情顺利的让井绪生都怀疑这里面是不是有“当”让自己上。但钱是真的,井绪生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在租地合同上签了字,先把叁万元大钱揣在兜里再说。这些天他一直待在家里看了姐姐看了老婆大部分时间其实是与那些搞拆迁的工人呆在一起,他与好几个人成了朋友。听他说家里的事挺顺利,我就问你回来后怎么样,班长没有说你吧?他摇摇头说,说了!班长说这个假真的有点长。 
  他上班后,一个多星期后,一天晚上他又告诉我一个好消息,他虽然有两个多月没有上班,但是班长不知有什么办法都给他抹平了。班长说,星期六、星期天加班算两个班,晚上六点以后下班算加一个班,算一算也就够了。
  井绪生每天在大石化工作着,有时还要加班,星期六、星期天上班也常常有,但他就是不认为自己是大连石化人。去年有一天他高兴地对我说,他现在也有劳动保险了,听说如果能够连续交15年,就也可以有退休金。他常常对我说:“做一个石化公司的工人真是太幸福了!” ,口气中流露的是无限的羡慕与向往。每到这时我都会纠正他:“你每天拿着入门卡走进石化公司大门,中午吃着石化食堂的工作餐,天天干着石化公司的工作,挣着石化公司的钱,你怎么就不是石化公司的人了?”
  又是冬天了,井绪生又回家了,他告诉我,他今年回家不住那么长时间,春节过完他就会回来。可是春节过完,五一过完,八一过完,在没见他回来。看来他是不会回来了。我其实挺想他的,我没有他的电话,托人问他的班长。传回消息说,井绪生家里有事他不会回来了。
  我还真有点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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