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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阳街轶事
来源: | 作者:郭少梅  时间: 2019-12-02
  一九八O年的春天气温回升得很快,春阳街上积了一冬的雪开始渐渐融化了。房顶上、地面上、树枝上、堆在街边的杂物上都有了深深浅浅的水印,小街就像淘气的孩子刚洗过的脸。心急的人家撕了糊了一冬的纸窗缝,推开窗吐故纳新,一家家窗口就像清晨刚睡醒的眼睛。更有心急的小青年,脱掉穿了一冬的棉袄棉裤,一身轻便的装扮站在还冷嗖嗖的春风里瑟瑟缩缩地美丽着。
  三月的头一天,是胡永烈的儿子胡海波的十八岁生日。这一天,春阳街的人们听到了鬼哭狼嚎般的声音——胡永烈把一阵胖揍做为生日礼物送给了胡海波,原因是他在没人的小胡同里遇到委主任张玉秀的孙女小芹菜,他把人家狠狠地抱了一把。张玉秀气得立即找到了胡永烈的车间,在车间轰轰隆隆的机床声里对胡海波一顿臭骂,胡永烈在这样的噪音里终于听懂了张玉秀骂的是什么,他来不及丢下手里正在车着的零件就跑回家去,对着胡海波一顿狂轰乱炸,要不是胡海波腿快,那个铁疙瘩很可能要了胡海波的命。
  胡海波在消失了近一个月后背着一个硕大的包裹走进了春阳街,他薄衣单衫的奇怪装扮让看到他的人们身上一阵阵发冷。
  胡海波上身穿着一件格纹的衬衫,瘦得能勒出他的肋骨,下身穿了条奇怪的裤子——上半截裤子把身子包得整整绷绷,连腚沟子、蛋子和大腿上腱子肉的轮廓都被看得一清二楚,下半截裤腿却从膝盖处突然向下肥展出去,落到脚面上的裤腿足有一尺宽,在脚下拖来拖去,像两把大扫帚。他头上顶着长到脖梗的长发,嘴巴上留了两撇小黑胡子,长满青春豆的国字脸被一个黑色蛤蟆镜占了一半,这副装扮足以让春阳街的人疑心胡海波刚从外星球回来。
  果然一打听,胡海波是从对春阳街的人们来说不啻于外星球的广州回来,他的这副装扮又让他爹胡永烈追着他在春阳街上打了三天,可是任凭怎么打,也打不回他原来的模样。为了不让儿子挨打,万桂芝半夜起来踩缝纫机硬是把胡海波的肥裤腿改瘦了。可是,好心没好报,胡海波宁可挨他爹的打也吵着让万桂芝把裤腿改回来。胡永烈打不管用只好由胡海波去了,他只要求胡海波不给他惹事就好。可是,胡海波哪是省油的灯,没过多久,胡海波把他的那个包裹抖开,抖出几件跟他身上装扮一样的裤子,他在春阳街的街口上扯了条晾衣绳,把这几条裤子一挂,叫卖开了。
  胡海波卖衣服成了春阳街上的一景。
  最先对胡海波这身打扮感兴趣的是许艺林,他在胡海波的衣服摊子上连转了三天,不看衣服专看胡海波,把胡海波看得直发毛。他说,许叔,你试试?许艺林没搭茬,他蹲下身子从胡海波的背后沿着屁股蛋子一直摸索到胡海波的裤腿,摸得胡海波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眼看胡海波就要坚持不住了,许艺林才开口说,你这是啥裤子。胡海波说,许叔,这叫喇叭裤,现在广州正流行。
  喇叭裤?我看倒像个大扫帚,你们家肯定不用扫地了。
  胡海波乐了,说,许叔,这东西多时髦,你要来一条,准保年轻十岁。
  许艺林说,能吗?
  要不你试试。说着胡海波拿起一条裤子塞进许艺林怀里,嘴里念叨,这个号正合适。
  多少钱一条?许艺林拿着裤子翻来覆去地看着。
  十八。
  大价钱。
  看在邻居份上,你给我十五得了。胡海波在街边摆了三天摊,围观的人倒挺多,没一人买的。
  许艺林说,买也行,你得给我当一回模特。
  模特?
  就是让我画一回你。
  啊!就这呀!行!画吧。胡海波答应得痛快,他知道他爹的同事许艺林有画画的爱好,一点也没奇怪。
  是人体模特,你明白不?许艺林脸上现出了诡异的表情,他在胡海波耳边轻轻地说,但胡海波听着像个炸雷。
  光屁股让你画?胡海波把这个雷从他的耳边挪到了他的嘴上,在春阳街边炸响了。许艺林赶紧去堵他的嘴,这个雷只响一半,另一半被闷了回去。
  你值得一画。许艺林脸上的表情继续诡异着,胡海波说,你这是敲竹杠。
  十五块。许艺林把钱在胡海波眼前晃了晃,说,我可是你的第一个顾客。说完,他转身走了,只留下原地打转的胡海波。
  其实,自从胡海波穿着这身行头回到春阳街,许艺林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他。倒不是他那身行头让许艺林心动或者好奇,而是这身行头让胡海波青春勃发的身体暴露无遗——这小子一米八十的身高,宽肩膀粗颈项,发达的胸大肌连着六块平滑的腹肌,再下面是难得的翘臀和长腿,总之一句话,这小子长了一副好身材,让许艺林怦然心动。
  胡海波收了摊销声匿迹了三天。春阳街上少了这一景,人们觉得生活一下子寡淡了许多。而眼尖的人们发现,临街的许艺林家大白天窗户上挂着窗帘,窗帘是淡绿色的,在越来越明媚的阳光照耀下透露着春天的气息。三天之后,人们发现许艺林穿着一条喇叭裤神气活现地走在街上,它无论怎么瘦也绷不出许艺林麻秆腿的轮廓。倒是春风趁机从肥硕的裤腿里钻进去充当了许艺林的皮肉,使这条喇叭裤偶尔有了合身的味道。
  很快,春阳街上很多年轻人都穿起了喇叭裤,因为这裤子,很多人都成了胡海波的哥们,他们成群结队地在街上招摇,让春阳街的春天一下子缤纷了起来。
  喇叭裤让胡海波狠狠地赚了一笔,他俨然成了春阳街的时尚英雄,身边跟了好几个游手好闲的小哥们。这群小青年穿着喇叭裤拎着收录机招摇过市,让春阳街多了些许不安。
  最先感受到这种不安的是委主任张玉秀,她是老党员,她不允许这种不安在春阳街泛滥。自从胡海波在春阳街上卖出几条喇叭裤以后,她发现街上的人们穿着习惯改变了——上衣越来越瘦,裤腿越来越肥——仿佛一夜之间,人们都穿上了喇叭裤。张玉秀细一琢磨发现,原来人们都悄悄地在裤子上做了手脚——裤子的大腿部分被改得越来越瘦,小腿部分被尽量地肥展出去,这样下来,所有的裤子都无限接近于喇叭裤。
  在喇叭裤的感召下,春阳街骚动了起来——先是胡海波的收录机里飘出一阵阵软绵绵的歌声,这歌声能把人的骨头唱酥了;再是许艺林临摹他那些光屁股女人的画不拉窗帘了,引得经过他家窗前的人们有意无意地总往屋子里多瞟几眼,最可恨的是,一群不懂事的半大孩子趴在他家的窗台上使劲往里瞅;还有,老常头的大儿子公然和对象在春阳街上旁若无人的手拉手走路,而牛菊花则把她的红裤衩挂在晾衣绳上,任凭春风把它飘扬起一面火红的旗帜……
  张玉秀不安哪,这样下去,我们的春阳街,我们的小城,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社会不是要无政府主义了吗?
  她赶紧跑到春阳街道窦书记那里做了汇报,末了,她说,都是那该死的喇叭裤惹的祸!窦书记把眉头锁得很深,说,你先回去,街道已经注意到了这个情况,等班子研究后有了决定再通知你。
  张玉秀心里揣个兔子回了家,她想先下手为强。于是,这天晚上,春阳街上奔忙着张玉秀矮胖的身影,她去了胡永烈家,去了许艺林家,去了老常头家……
  在胡永烈家,张玉秀发现了新情况,那就是胡海波在她不断批评教育的时候根本没看她一眼,他的眼睛一直盯着一本画报,画报的封面是个大美人,是谁张玉秀不知道,反正看那照片里的人搔首弄姿的样子,这本画报的内容肯定好不了。张玉秀眼花,她拼命往前凑,也没看清到底是一本什么画报。但张玉秀听人说过,现在有黄色画报,就是里面全是光屁股女人,专门教人学坏。想到这,张玉秀更加肯定,胡海波这小子心数不正也不是一天半天了,前次他抱了孙女小芹菜,以后他指不定还能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呢。如果说以前没有任何证据的话,那么,这本画报的证据就足可以判他个流氓罪。
  张玉秀决定拿到这个画报证据,并且追查这本画报的来源,将这个事一查到底。为这,她不惜派出她的孙女小芹菜。小芹菜十三岁,和胡海波的妹妹胡海凤是好朋友,自从胡海波对小芹菜出现流氓行为以后,张玉秀再也不允许她跟胡海凤一起玩,更不允许她去胡家。
  但这一次不一样。
  张玉秀说,芹菜,奶奶交给你一个任务。
  小芹菜鼻子上有几颗麻子坑,那是前些年出天花留下的。此刻,它们在鼻子猛烈吸动下,正一上一下的不停跳动着,像水中晃动的小蝌蚪——小芹菜正在伤风。
  小芹菜说,奶奶,啥任务。
  去胡海凤家玩。
  真的?那太好了!小芹菜兴奋起来,小蝌蚪们晃动得更加厉害了。她似乎已经忘了胡海波给她带来的恐惧。
  当然了。不过——张玉秀把声音拖长了,不过——你得帮奶奶在她家找到一件东西,并且把它给奶奶带回来。
  那不是让我偷东西吗?
  别说的那么难听。不过,也算是。
  张玉秀让小芹菜去胡家,也算下了大本钱,这场赌博很危险,但是为了春阳街的将来,张玉秀豁出去了。
  转过天来,小芹菜放学以后,张玉秀先去胡家侦察了一下,胡海凤胡海波都在家,她让小芹菜去胡家写作业。小芹菜进去后,张玉秀不敢怠慢,她蹲在胡家的房檐下听声。
  先是小芹菜跟胡海凤两个女孩的笑声,过了没一会儿,声音弱了下来,想必两个人开始埋头写作业了。张玉秀耐不住性子,思谋着小芹菜什么时候下手。
  天在张玉秀的忐忑中慢慢黑了下来,她蹲得两脚发麻,眼前发黑,一泡尿憋得她在原地打转转。
  得嘞,咋也得上回厕所再说。
  一泡尿撒出去,张玉秀觉得舒服多了。刚要起身,一阵贼风顺着四面透风的公厕围墙钻进来,直钻到张玉秀的肚子里,肚子一阵拧劲的痛。很快,一泡屎又在冷风的鼓动下酝酿成熟了,成熟了的屎又像不肯分娩的婴儿,迟迟不从张玉秀的肚子里钻出来,张玉秀只好蹲着,直到把所有的疼都顺着这泡屎拉净。
  张玉秀闪着彻底蹲麻了的双脚在春阳街上挪动,她左右恍动的矮胖身影被此刻的夕阳拉得细长,两条长长的腿影子一开一合像一把修剪大地的剪刀。
  张玉秀心里急,她已经离开胡家至少半个小时了。
  太阳下山的速度远比它升起要快得多,等张玉秀挪回胡家的窗檐下,四下已经漆里一片了。张玉秀往屋子里张望,胡家的屋子里没有人影,更没有灯光,张玉秀起了疑心,这俩孩子这么快写完作业了。她上前去敲门,屋子没动静,张玉秀使劲一拽,门居然开了,随着门冲出一个黑影,黑影发出一声喊,谁呀?张玉秀一看,是半截黑铁塔似的胡海波。
  张玉秀僵在那,嘿嘿冷笑了两声,她没做任何回答,转身就像家里跑去。
  小芹菜没在家,张玉秀头皮都发麻了,这孩子跑哪去了,难道?
  张玉秀后背直冒凉风,她开始满世界地找小芹菜,可是寻遍了春阳街的角角落落也没找到。张玉秀吓得哭了,都是那该死的画报惹得祸,我为啥非得要抓人家的证据呢。
  半夜里,小芹菜才回来,她浑身是土,头发乱篷篷地,像一堆稻草。
  张玉秀一把抱过小芹菜,带着哭腔说,你跑哪去了?
  小芹菜的手举着一本画报,说,奶奶,我去鸡窝里掏了半天,看,我找到了!
  张玉秀拿过一看,是一份《大众电影》,封面上的女明星明媚着脸,正微笑着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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