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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媒
来源: | 作者:段锡民  时间: 2019-12-02
  “他还有个老妈,是半瘫子,哎唷,瘦得啊,粪箕子都能装下,”村民组长老邱喋喋地唠叨着。“对了,粪箕子,你见过吗?”他突然停下脚步,问跟在身后的苑晓红,顺势抹了一把汗。
  “见过,见过。”苑晓红嘴里答话,头却没敢抬。她穿的是高跟鞋,得提防着脚下小道上的坑坑洼洼,还要躲开石块、乱草和动物粪便,怕一不小心踩上“地雷”或崴了脚。同事小樊更惨,已落后三十多米远了。
  瘦就瘦呗,咋还把人跟粪箕子联系到一起呢?苑晓红心里涌上了一丝不快。小时候她在农村的舅舅家见过粪箕子,是一种半边敞口的大筐,用荆条或棉槐条编的;还有根拇指般粗的系梁,便于背在肩上,是拾粪的专门用具。过去种田要用农家肥,“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粪是农民眼里的好东西。可是,用它来形容人,还是让人觉得心里疙疙瘩瘩的。
  “……老太太生活不能自理,还有点老年痴呆,邱春生就是被老两口拖累了,四十多了还单身一个……老头去年走了,”老邱在前面继续唠叨,介绍着即将入户访问的这家贫困户情况。苑晓红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我咋这么倒霉,摊上这样个帮扶对象。虽然,来时路上就有了心理准备,想象过脏兮兮的院子、黑洞洞的小屋、乱蓬蓬的头发,辨不清颜色的衣服,污浊的空气。可万万也想到,居然还有什么半瘫、痴呆、光棍、粪箕子……
  心里烦,可苑晓红脸上还是挂着微笑,很热情地跟老邱搭讪着。上午局里党员会上做了要求:端正心态,放下身段,没什么局长、馆长、股长,都以党员、普通人身份参加扶贫活动;力求在活动中受到宗旨教育、党性教育;要尊重乡、村干部;不拍照、不在网上传受助户视频;不做有损受助人尊严的事;还有,每人捐助不少于200元的钱或物。“乡、村干部也不容易呢”会上,局党组书记兼局长满脸严肃地说。
  的确不容易,前天党办主任联系党员活动日定点乡镇时,她恰好在场。“党员活动日,到我们牛角沟乡扶贫助困?能不能换个地儿去扶,我们太忙啊,这两天这类活动都接待好几拨了。”电话里声音渗着不满和无奈。主任只好换上恳求口气:“局党委会定了的,不好改哟,帮个忙吧,”电话里这才说:“好吧,一会把名单、村组地点给你发邮箱,明天我安排村组干部领人入户,唉!毕竟是好事嘛……”
  顺小路爬上斜坡,就到了邱春生的家门口。俩人站住脚,等小樊跟上来。小樊的帮扶户在坡下,已去过了,她跟着是为陪苑晓红。
  铁条焊成的大门开着,三人进院,这是依山而建的二分地大小的院子,坐北朝南的三间海青平房,右手边是牲口棚,槽头拴着一头驴、一头牛,左手边是猪圈,圈里有三头约百十斤重的猪,见有人来,三头猪齐齐地把长嘴伸出铁栅栏门,“昂昂昂”地要吃食。
  出乎苑晓红意料,虽然是土院子,但很平整,也很干净。她不禁舒了一口气。
  “春生,在家吗?”老邱喊了一嗓子。没人应声。他就推开门,带二人进屋。
  屋里也还干净。初秋午后的阳光,从敞开着的玻璃窗和煦地照进来。墙壁是石灰面,时间长了有些灰黄。靠墙的小桌上摆着一台21寸电视机,还有一本厚厚的书,只是缺了封面。冲门的正面墙上挂着一幅镜框,镶着大大小小几十幅照片,有黑白的,也有彩照。
  占了房间一半面积的是当地农村常见的大炕,炕面铺着一张白底蓝花的地板革,炕头边的墙底贴了一溜花花绿绿的美女图片,是去年的旧挂历。
  倚着美女图片坐着一位老太太,干干瘦瘦的,身量像个孩子。黑裤,蓝色短褂,旧,但不脏,头发很短,大半灰白了,也不蓬乱,像近日洗过。对母亲还算孝顺:苑晓红心里对男主人的好感增加了几分。
  “这是他老妈,他爹去年走的,老病秧子,肺癌上死的。”老邱介绍说。
  见人进屋,老太太兴奋起来。先“嗬嗬”笑了两声,接着“哩哩啰啰”说起来,说些什么听不清楚,苑晓红勉强分辨出来的只有“妈”和“爸”两个音。
  “春生没在家,咱们走吧,”老邱用征询的口气问苑晓红。晓红点点头,右手从手包里拈出两张百元钞票,走近老太太,准备递钱给她。没想到老太太突然两眼放光,“嗖”地伸出鸡爪子似的瘦细的手,一把攥住了苑晓红没拿钱的左手。瘦手凉津津的。苑晓红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抽出了手,惊惶地看了老邱一眼。老邱忙上前,把作势要挪身下炕的老太太推回到炕头中央。然后示意苑晓红把钞票放在电视机前的桌上。三人赶紧退出了房间。
  谁知刚出大门,劈面就遇见了一个中年人爬上坡来,肩上扛着一大捆青草。来人正是邱春生。他中等身材,体型偏瘦,刀条脸、寸头;脚穿黑色塑料凉鞋,黄裤子,上身是浅灰挎栏背心,后背处被汗水洇湿了大半。老邱忙介绍:“这两位是县文化局的领导,到你家扶贫慰问,钱放你屋里了。”邱春生放下草捆,忙点头:“谢谢领导,叔,咱回去喝杯水呗。”身后的小樊忙摆手:“不了,不了。”跩着高跟鞋,带头走下坡去了。
  到了坡底村道边,苑晓红突然想起一件事。忙问老邱,针对邱春生该采取什么扶贫措施。这也是上午党员会时特别要求的。老邱笑笑说:“其实,他想脱贫一点不难,能干,人也不笨,穷,是两个病秧子老人拖累的,眼下父亲走了;要是再能说上个人,帮他照看老娘,他就能腾出身子去打工,或在家搞点养殖,养个猪啊、肉牛什么的,小日子指定能过得红红火火的。
  “听说过产业扶贫、生态移民扶贫、教育文化扶贫、可没听说过帮找媳妇扶贫的。”同行的小樊不满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苑晓红摆手制止住小樊,对老邱说:“说得有道理,你们帮他找个人,不挺好的一家人吗?”
  “我是他堂叔,能不上心?可俺这穷山沟,找媳妇赶上找大熊猫了,”老邱头摇得像拨浪鼓:“姑娘都往外跑,也是怪了,个个像坭坑里蹦出的蛤蟆,见到大河就嫌弃山沟,不想回生养她的泥窝了;别说他过季的老黄瓜了,连二十郎当岁的嫩豆角还找不上媳妇呢,再说,彩礼也掏不起,得十多万啊。”
  苑晓红无奈地叹口气,没再说话。但她没忘掏出小本子记上基本情况,还有老邱的话。明天要在党小组会上作汇报的。
  汇报过了,党员活动日算圆满结束。局里工作又忙,渐渐地,苑晓红也就把这事淡忘了。
  元旦过了,农历也迈进腊月门槛。局里再次举行党员活动日:对上次扶贫对象进行回访。办公室专门安排了车辆,准许带实物。结果,大家多是选择了一袋大米、一袋面粉和一桶色拉油。男同志边说笑着边装车时,女同志溜进附近的超市闲逛。无意间,苑晓红瞥见一个奶奶模样的妇女,正拽着小孩买棒棒糖。不由自主地,蜷缩在炕头的那个老太太身影又回到她的脑海里。她没再细想,买了两袋蛋糕和两瓶橙汁,装在一个红塑料袋里拎着。
  还是老样子。还是老邱一路唠叨着陪她和小樊入户,还是那个干净的小院,驴和牛还在槽头拴着,只是三头猪长大长胖了,见人进院,只“哼哼”两声,扇两扇耳朵,趴着没动窝。
  听见叫声,邱春生掀开棉门帘迎出来。
  屋里也是老样子,电视、书,镶着照片的镜框、铺着地板革的炕,炕上坐着老太太。有火炕取暖,屋里也不冷。只是因通风不畅,屋里飘着一丝烧焦了的胶皮味儿,大概是热炕上的地板革发出来的;隐约地还有一缕尿骚味儿。老邱一屁股坐在炕沿上,邱春生赶紧让俩女士坐,二人都摇了摇头。老太太见人进屋,又兴奋起来,嘴里“哩哩啰啰”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寒暄几句,老邱说:“领导给你带来了过年用的米、面、油,有时间你去村部领。”说完就站起身准备撤。苑晓红突然想起手中的塑料袋,就冲老太太点头:“这是给你的。”说着拧开了一瓶橙汁,递给老太太。
  老太太抓过瓶子喝了两口,突然猛地抬起头,两眼放光,嘴里清晰地喊出两个字:“闺女”。接着就伸出鸡爪子似的瘦手,要抓苑晓红。幸好苑晓红有防备,倏地躲开了。
  老邱费力地咽口唾沫,话语变得干涩、迟钝了:“别见怪,她,有个闺女,把你当成……闺女十多年前死了,16岁,正念高中,学习全校拔尖,暑假里,自个找钱,凑学杂费,上山刨药材,掉沟里了,喏,”他指指墙上镜框里镶着的一张彩照:“就这闺女,多好的姑娘啊,可惜了!”
  小樊和苑晓红赶紧凑过去看。照片背景是县一中的教学楼,一棵开着鲜艳花朵的合欢树下,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脸上是灿烂的笑容。小樊不由自主地抹了一下眼睛。苑晓红盯着看了一会,心里竟不由自主地痛了一下。她猛地回身,双手攥住了老太太的右手,那鸡爪子似的瘦手,很凉,握上去就像攥着几条蚯蚓。可她握着没松开,还用劲地摇了摇。
  老太太不知所措地把橙汁放到炕上,动了动似乎还想抽回她的手。可霎时就安静了,浑浊的泪水慢慢涌上眼眶,嘴里竟迸出了一句清晰完整的话:“闺女,你,干啥去了,咋才回来啊?”
  站在身边的邱春生低下了头,两颗眼泪掉在地上:“都怨我,怨我没能耐挣钱供妹子、养家啊。”
  苑晓红忙安慰他一句:“别太……以后的日子会好的。”话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空洞洞的,于是摇了摇头。
  见三人要走,邱春生突然说:“等等,”,跑到屋外拎回几串物件,仔细看,是晾干的红蘑,当地山上出产的一种很珍贵的食用菌:“自家采的,你们拿上。”
  “不行,不行,我们有纪律的,”苑晓红忙推辞,小樊也跟着点头。
  “拿上吧,拿上吧,”老邱抓过身边的红塑料袋,装上蘑菇塞给小樊:“不值几个钱的。”
  炕上的老太太也很着急地“啊啊啊”地喊,奓开双手作出前推的姿势,身子也扭动着,挪到了炕沿边。
  苑晓红觉得心里酸了一下,对小樊点了点头:“好,我们拿着。”。
  当天晚饭饭桌上,苑晓红扒拉着饭碗,却吃不下饭,眼睛直直地愣神。老公宁安杵了一下她的胳膊:“喂,咋了,有心事?”
  苑晓红放下饭碗:“还记得不,十多年前,咱刚结婚时,你想做好事,帮扶一名品学兼优的贫困生,让一中给你确定人选,后来,我没同意,事儿没办成。”
  正边吃饭边玩手机的女儿先插了一嘴:“哟,我爸当年还挺时髦哦!”
  “哪儿都有你,手机关喽,”宁安先瞪了女儿一眼,才回答苑晓红:“记得啊,你咋想起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今儿,我们又去牛角沟了,”苑晓红娓娓地讲起了白天的事:党员扶贫活动日、邱春生、老太太、16岁的闺女……
  不知不觉地,老公推开了饭碗,女儿也关掉了手机,愣愣地听着。
  “我听明白了,”待她说完,宁安认真地说:“你是说,假如当年不是你反对,咱就有可能帮上那姑娘,她就有可能死不了,所以你内疚、你心痛,傻媳妇哎,就算帮扶了……就保准选上她吗,这概率也忒低了吧,为这个闹心,犯不上哦。”
  “理是这么个理,可我……还是想帮帮这家人。”
  “老妈这事做得对,我支持你。”:女儿说。
  “吃你的饭!哪天,该带你去受受教育,一样的16岁,看你……”
  “行了,行了,别磨叽了,我要吃饭了。”女儿赶紧打断她的话茬。
  老公皱皱眉头:“帮帮,行,这是好事,可是,咋帮?咱又不是大款,”说完就用右手的中指指节“笃笃”地敲起了饭桌,这是他想事的习惯。不到两分钟,他“扑哧”笑了:“那个老邱说得对,咱可以帮他找个媳妇啊。”
  “我以为啥好主意,”苑晓红泄气地说:“那地儿找媳妇比找大熊猫还难呢。”
  “听我说嘛,”宁安狡黠地笑着说:“难?事,看谁办,你去找他们乡的妇联主席帮忙,准成,她手里肯定有资源。”
  “妇联主席?不认识啊。”
  “你咋不认识?我中学同学,上次同学会……爱开玩笑的那个圆脸女生。”
  “记起来了,”苑晓红脸上露出笑容:“好主意,老公你真行!”
  “还是我老婆行,贤惠善良,心眼还好。”
  女儿用筷子敲几下碗边:“唷,唷!干嘛呢?俩人一对,不害臊,当着我的面就秀恩爱
  啊?”
  都说女人有爱保媒的天性。等不及了,第二天,苑晓红就推掉手头的工作,请假去了牛
  角沟乡政府,找到了圆脸的妇联主席。
  “这你可给我出难题了,”妇联主席夸张地皱起眉头:“没听过牛角沟乡的四大难吗,招商引资难,干部提拔难,死人找抬重(棺材)的难,男人找媳妇难。”
  “就是八大难,能难住你吗?”苑晓红笑嘻嘻地说:“我老公,你那老同学,可把你夸成一朵花呢,说你既漂亮,又能干。”
  “油嘴滑舌的家伙,忽悠我!我那么好,同学时他咋不追我?”妇联主席对苑晓红挤挤眼:“你可看紧喽,那家伙鬼着呢。”说完她又盯着苑晓红脸看了一会,“噗嗤”笑了:“这么热心地保媒拉纤,邱春生是你啥人呐,只是活动日临时的帮扶对象?”
  “那你想他该是啥人,表哥,我老公的表哥,行了吧?”
  “不行,他的表哥我不帮,凭啥?若是你表哥,还有商量。”
  “行,我表哥,我的表哥,行了吧?”苑晓红气恼地瞪了她一眼。
  “哈哈哈,不开玩笑了,咱说正事,”妇联主席说:“事儿是好事……缘分啊,我手头还真有一个人,他俩还挺般配的;绿豆沟村九组有个寡妇,叫辛春颖,不到四十,人长得也不难看,男人铁矿出事死了,有个上小学的孩子,女孩;这沟太偏僻,不通车,原有六户人家,陆续地搬走了五家,只剩她娘俩,没法生活啊,乡里正犯愁呢;若真把他俩捏到一起,两家合一,嘿!怎么话说的,真是哈,俩人旱涝互补心舒畅,一家人同心致富奔小康啊。”
  “好!是挺合适的,那抓紧撮合吧,你说得挺热闹,有谱没?”
  “放心,让邱春生准备洞房花烛吧;凭你妹子我这三寸不烂之舌,准保能把仙女忽悠得动心思凡,乐呵呵地爬上你表哥的炕;不过,”妇联主席停顿了一下说:“山沟里人规矩多,咱们弄不懂那些弯弯绕,让他找个媒人吧。”
  “现成的,”苑晓红兴奋地说:“老邱,他本家堂叔,能说会道,只是……只是,有点爱贬损人。”
  “好事趁早,午后我就去绿豆沟。”
  “谢谢你!”苑晓红真诚地说。
  “客气了不是,其实该我谢你,你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还热心肠……这是对我乡精准扶贫工作的支持和鞭策啊。”
  苑晓红站起身:“以后乡里有致富项目,记着带上他们……少量的资金我会帮忙,”说着从手提兜里掏出一个信封:“这钱您拿着,算我替邱春生给女方的见面礼。”妇联主席推开她的手:“不用,那头的事包我身上,好事,不能都让你一人做嘛……这钱,拿给你表哥吧,让他买几件新衣服,捯饬捯饬,弄利整点,再把房子装饰装饰,别乱糟糟地像个猪圈,再把人家新娘子吓跑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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