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花村被推土机扫荡成一片废墟，大片花棚被强拆了。后来，土地上长出一幢幢坚硬的楼房和一条条沉默的黑色路。

　　热爱鲜花的桂香坐在废墟上哭。她恨那个坐在轿车上的黑衣人，对望花村一指，说这里要变城市——锦缎一样的土地，美好天香的东西，几夜间就都没有了。变成了灰突突的尘埃一片。她充满活力的眼睛里，那份天真被一片雾蒙蒙的东西遮蔽了。汪海和她说，要和师父一起捏泥人去卖。可那能卖几个钱呢，行得通吗？

　　村民们失去了土地，成了暴发户。想着不知要怎么花的一堆百元大票，总是从梦里乐醒，美滋滋地跳下炕，转着圈设想做城里人的美好生活。

　　汪海动员村里人拿出些钱，跟他一起去邻村承包土地，继续种植鲜花。凡听到的人都连连摆手，趾高气扬地说：“我们马上是住楼房的城里人了，还去种地？多让人笑话啊！”

　　汪海无奈，带着媳妇桂香也进城去刮大白了，存的土地补偿款一分也不敢乱花。

　　一年后，汪海接到同学王大水的电话：“嘿，哥们，我发达了，叫上进城的兄弟们，我请大家吃饭，悦乐五星级大酒店，速来速来！”

　　豪华的酒店让桂香眼花缭乱。王大水大腹便便，西装革履红领带，大墨镜亮皮鞋，身边还站着俩保镖。他绅士地握住桂香的手，哈哈笑着说：“你是我一直都使劲追，也没追上的初恋校花，遗憾遗憾！我在南方见到了真的桂香树，可真香啊！”

　　桂香的脸上飞出两片红云，在众人的目光里尴尬地抽回手。真香的桂花树是什么样的呢？——她只在电视上看过，还没闻过真的桂花树呢！这个逃学打架的王大水，怎么说变就变得这么有钱又英俊了呢？桂香的心六神无主地乱蹦着。

　　酒酣耳热之时，村民们黝黑的脸上泛出潮红，各自掏出心窝子话，激动地讲述着进城的种种经历：

　　“俺们两口子，一个在天桥上摆地摊，一个在路边卖手抓饼，风吹雨淋，还被城管撵着到处跑，活得苦啊！咱们刨土垄沟的人，进城没高文凭，干的都是让人瞧不起的活。还是种地踏实啊！”一个男人说完，大家都附和起来。

　　“听说，瘸子王老拐和农村媳妇离啦，跟城里花里胡哨的女人好上了，把卖地钱都给人家买楼房了。末了你猜咋的啦？他被城里女人赶出楼房，没了落脚的地方，就去桥洞下住了。你们说说，活该不活该？”一个女人气愤地飞着吐沫星子，比比划划地讲着。

　　“王老拐就是傻帽，我白天去棋牌社赢钱，晚上去泡妞，夜夜做新郎，有钱要会花呦！” 张二蛋洋洋得意地炫耀，招来一片笑骂声。

　　王大水掏出公司的营业执照和各种证件，“啪”地拍在桌子上，一副侠肝义胆的样子，亮开嗓门叫道：“兄弟姐妹们，有钱要会理财投资。我正在做大买卖，跟我一起干，一年一万块钱返三千六百五十元红利，保你们天天坐着数钱，不挨累就能把钱赚！谁要是拿钱和我做投资，今天现场就返还红利进你们腰包。真金白银呐！”他挨个酒杯撞得叮当响，“啪啪”拍着胸脯，指天发誓用性命担保赚大钱。

　　由桂香牵头，纷纷签了投资协议，把钱借给了王大水。“哗哗”数着当场返回的嘎新钞票，一个个村民感觉自己在轻飘飘地飞。汪海不相信投机取巧的事，左劝右劝，怎么拦都没挡住桂香，被两个保镖架到椅子上按住了。

　　歌厅内。炫目的霓虹灯下，王大水拉住桂香对唱了好多首情歌，又激情澎湃地楼在一起跳起舞来。汪海生气地用眼睛瞪着他们，上前拉了几次也没分开，垂头丧气地坐回椅子里，引来同村人的嘲笑。他热血冲头，想要去争辩，突然瞥见王大水的大手在桂香的屁股上揉捏着。

　　汪海握住一瓶啤酒，不动声色地走上前去，一酒瓶子狠狠砸到王大水油光可鉴的脑袋上。王大水的头顶像一滩烂泥，呼呼冒着气泡。一条条红色的、白色的蚯蚓爬过他大睁的眼睛，向下蜿蜒到白色衬衫上，躲了进去。汪海听到王大水杀猪似地嚎叫，他哈哈大笑起来。两个保安冲上来，把他打倒在地。

　　警察来了，汪海被带走了。

　　三个月后，汪海才被放出来。桂香和王大水人间蒸发了。

　　桂香在电话里对他说：“汪海啊，对不起！我给你卡里留了一半的钱。我不想再去刮大白了，也不想去街上卖手抓饼。世界那么大，我要出去看看，去找真的桂花树。别找我了！”

　　汪海抱着电话哭了。他说了好多哀求的话，桂香终是决绝地说：“咱俩离婚吧！如果你还有情义，求你常回去看看我爸妈，代我尽尽孝心……”

　　

　　汪海红着眼睛敲开一栋楼门。一个苍老的声音扑来：“是桂香回来啦？”

　　“师父……爸妈，我是汪海啊！桂香去南方打工，挣大钱去了。让我……经常来看看你们二老。”

　　一股湿润的泥土味道迎面扑来。老人的各个房间里，到处都是装土的盆子、罐子和箱子，里面都绿油油的一片。窗台上还摆满了新捏的泥人，都是干各种活计的农民，惟妙惟肖，一派繁忙的景象。

　　汪海的心里一阵愧疚。眼睛发热，鼻子发酸。当年他拜老人为师，学会了捏泥人的手艺，娶到了美丽的桂香；现在呢，师父的手艺没能发扬光大，媳妇又过丢了。

　　他听到老人在问他和桂香的事，急忙打岔说：“爸，我们挺好的！这屋子里种点菜就行了，种这么多苞米、高粱和大豆，多挡光啊。”

　　“唉，原来望花村大啊，铺天盖地的到处都是庄稼；现在小的就剩这吊在半空的房子了，飘来飘去的连扎根的土都没有了。看看那外面，盖的楼都空着没人住，图啥呢？”

　　“爸，这叫规划开发，搞活经济，早晚会有人来住楼的。人家说，动迁盖高楼，省出土地干别的。”汪海想了想，只能这样劝慰老人。

　　“不管盖楼为的啥，我待不惯。一天闻不到泥土味，心口就堵得慌。人活着，不能忘了大地的恩情啊！”桂香父亲抚着胸口，和汪海一起摇头叹息。

　　

　　三年后，汪海又把进城的村人们聚到一起，来的人少了好多。大家像受难的麻雀，纷纷倒着苦水，长吁短叹。

　　“哎呀，你们说说，缺德冒烟、该死的王大水，倒卖毒品被抓了，咱们的钱都白扔去打水漂了吧？等他啥时出来，一起去要吧！” 大家都跟着捶胸顿足地骂，女人抹起眼泪来。

　　“还有更惨的呢，那个李二蛋天天找小姐，得了艾滋病，没救了！”

　　“王老拐的钱被骗光了，还欠了那城里女人一堆的欠条，打官司也输了，没招了就跳河死了。还有，你们几个，是不是都被地下彩票坑了？汪海，都说你媳妇跟王大水跑了，有信儿了吗？”

　　“桂香会回来的。我现在租邻村土地，建了几个花棚，还想开一个花茶加工厂。国家支持非农产业，我想和大家一起干，搞个产销一条龙。”汪海激动地说。

　　“保命的口粮地都没了，赔了咋办？保不准再像王大水，把我们都坑死了。”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说着，无论如何都信不过汪海了。

　　走出饭店的汪海意外接到桂香的电话。他摇摇晃晃，眼泪掉下来。

　　“我见到了真桂花树，差点把自己弄丢了！”桂香哽咽着。

　　汪海擦着眼泪，大声说：“媳妇啊，我在花棚里种的真桂香树，开花了。我还捏了好多泥娃娃，在树下一起等你回来。桂香啊，别在外面漂了，回来吧！”

　　“汪海，你还要我这棵桂花树……我就回去！给你做北方的桂花糕，煮你爱喝的桂花茶。”桂香泣不成声。

　　

　　望花村成立了“漂族食品厂”。追随桂香而来的一个南方佬，在他们的厂子里投了一大笔钱，乡亲们的就业解决了，个个感激桂香帮了大忙。

　　身为厂长的汪海看上去也越来越风光了。可有谁知道他吞在肚子里的铅块有多沉重呢？成天看着那黄老板围着桂香转，心里像吊着木桶，七上八下也算不准，这一把到底是赚了还是赔了？

　　桂香和汪海商量，想在城里开几个食品店，并邀请一些连锁店加盟，让黄老板经营打理城里销售的事情。汪海犹豫着没答应。他有些信不过精明又小气的南方人，怕他再重蹈王大水的骗局。桂香耐心地和他解释，做生意不能关上门做，得开放着才能做大。汪海想了一夜，还是没同意——黄老板在厂里有股份，他不能赶他走。在他眼皮子底下，还看得见。如果跑去城里了，他又不能时刻跟踪桂香，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桂香听说了汪海的猜疑，两个人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一天，汪海趁桂香回娘家，他扛了一箱套子啤酒，来到黄老板的住处。他把几样炒好的菜放到桌子上，“啪啪”起开两瓶啤酒，招呼黄老板过来。

　　黄老板摩挲着脑袋，骨碌着小眼睛，连连摆手，畏惧地说：“汪厂长，有话就直说吧。我可不敢和你喝酒啊，怕你喝多了，让我脑袋开花。”

　　“你怕个球啊！你不动我家桂香，我绝不会砸你脑袋的。”汪海大嗓门嚷着，拉黄老板入座。

　　酒过三巡，黄老板的话开始多了起来，“兄弟啊，你把心放肚子里，桂香真是个好女人！在南方，我想尽办法都不能得到她，来到你的地盘，我更不敢多想了。我是听说，沈阳是皇帝住过的吉祥宝地，我就跟着桂香来了，来这是为了挣大钱的！”

　　“好哥们！你想挣钱，我可以帮你啊！”汪海红了眼睛，用力拍着黄老板的肩膀，心里的十五个吊桶放下了。

　　黄老板在汪海和桂香的支持下，在城里很快做活了无公害食品店的连锁生意。不久，一些食品厂老板也纷纷找到黄老板，供货各种特色食品。黄老板的生意做大了，他坚持要把资金从“漂族食品厂”撤出。汪海没想到黄老板会釜底抽薪，他的撤资会导致工厂倒闭。正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黄老板又打来电话，说他愿意收购食品厂。桂香气得大病了一场，骂黄老板是忘恩负义的黄鼠狼。

　　厂里的工人们听到此事，纷纷找到汪海，说他们愿意拿出自己的钱，帮工厂度过难关。汪海感动得连连作揖。但他还是把食品厂兑给了黄老板。

　　汪海一个人走进田野和山谷，这挖挖，那看看，满兜子都是一包包的泥土。人们遇到他都关心地问，“汪海，你这天天一身土的到处跑，不会是厂子没了，你受啥刺激了吧？”

　　汪海嘿嘿笑着说：“师父说，万物生自土中来，要懂得土地的恩赐，才能长出好东西来。”

　　

　　不久后，汪海着手筹建了雕塑公司，还把师父请出了山。他没有和村民们集资，而是通过多种渠道贷了款。他告诉大家，只要愿意跟他一起干的，等公司的效益好了，谁都可以放心入股。

　　汪海先去了一趟西安古城，拜师学艺了一年。回来后和师父研制锻铜雕塑艺术。锻铜适合于制作抽象雕塑作品或简约化的具象雕塑作品，雕塑线条流畅简洁，表面处理细腻而肌理丰富，经酸处理做旧后效果更加具有返璞归真的视觉美感。汪海最拿手的是雕塑铜像，这与他从小和师父学的捏泥人有关。雕塑铜像要以紫铜或黄铜为基材，锻铜雕塑制作流程中重要的环节是雕塑小稿，是决定雕塑的基本造型和雕塑风格的主要步骤。小稿定稿后，即可进行雕塑泥稿放大制作。再次定稿后，进入玻璃钢模具翻制工艺流程。由于锻铜雕塑需要求反复锻打及搬动，玻璃钢稿要求厚度较高，内骨架坚固，如达不到此要求则可能在锻铜过程中模具破裂。雕塑组装工序将锻制好的铜板根据玻璃钢稿依次组装，缝隙比较小的地方用氩弧焊机焊接即可，缝隙较大时用火焊拼接。汪海的脸经常被焊火烤得爆了皮,他最担心的是对雕塑进行着色处理，这一重要的环节必须一次成功，如处理不好就成为雕塑最大的败笔。他废寝忘食,反复试验研究。锻铜雕塑经过整体的细砂轮打磨修整后，再用硝酸配合硫化钠、硫化钾按一定比例做成酸处理溶液进行着色，完毕后用拉丝布局部调整。最后喷上保护漆，作品才算成功问世。汪海每做完一个锻铜雕塑，都要拜上三拜。他说，每个雕塑都是有生命、有灵魂的，带着大地的召唤而来。

　　汪海的雕塑公司开业后，同时接到了两个锻铜雕塑的急活：一个是在十米高的石碑上雕塑两只大鹏展翅；另一个活是为一个广场雕塑八匹骏马，而且要求按徐悲鸿的八骏图样式雕。两个雕塑的活给的钱差不多，第二个活要多花费两倍的时间。汪海推掉了第一个大鹏的雕塑，精心雕塑八骏马。桂香不解地问，汪海，你这是犯的什么傻呢？她父亲却翘起大拇指，说：“汪海有头脑，空中的苍鹰雕得再好，只是模糊地高高在上，抵不过土地上奔跑的八匹骏马。让人看得真切才能名扬天下，大地是有恩情的。”汪海在技术上精益求精，在原料上一丝不苟，这点深得师父的赞赏。

　　经过夜以继日的精雕细琢，八匹骏马终于栩栩如生地奔腾在广场上。见到的人无不称赞叫绝——这几匹马真好，跟活了一样啊！汪海公司的名声果然口口相传，被很多人认可，上门约活的客户越来越多。

　　随着雕塑公司的壮大，汪海又聘请了多位才能出众的设计师。设计制作硅胶雕塑、砂岩雕塑、石材雕塑、水泥雕塑、仿石仿木、假山假木等各类材质的圆雕和浮雕，以及现代雕塑、欧式雕塑。汪海公司的产品质量精良，信誉度高，很快在全国打开了销路。

　　南方黄老板又找上门来，请求入股汪海的雕塑公司。汪海什么也没说，转身望着窗外的一棵树出神。良久他才说：“黄老板，你看，那树上有一只鸟。”。

　　黄老板使劲瞪大一对小眼睛，看了半天，疑惑地问：“树上的鸟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到呢？”

　　“黄老板，树上有一只黄雀啊。我是一只螳螂，得离这只鸟远一点儿。可以喂米给它，却不可信任它。这只鸟不懂土地的恩情啊！”黄老板听后，涨红了脸，灰溜溜地走了。

　　汪海望向窗外广袤的大地，心中澎湃地回响着：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