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柳书记通知七车间的侯国柱当这个月的值班经理时,侯国柱做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问柳书记:我有没有批饭条子的权力?
柳书记愣了一下,挺意外的样子,说,有是有,不过你不能批。原因你也知道,财务部没有钱,不能报销,批也白批。
侯国柱立刻就说,那我就不当值班经理了。侯国柱的工具箱里攒了几张饭条子,有他自己的,也有别人的,划拉划拉能有1300多元。公司领导层请客吃饭的饭条子都能报销。如果当值班经理能批饭条子报销,他就先把自己的饭条子批了。可柳书记说,他有这个权力,却不能行使这个权力,那他还当这个只能在任30天的“经理”干啥?
后来,柳书记做了让步,说,你可以把你的饭条子批了,别人的就不要管了。
侯国柱感觉奇怪,就问:我的饭条子批了,财务没有钱,不是一样也报不了吗?
柳书记说,这个你就不要管了,你批就是了。
于是,侯国柱上任的第一天,就把工具箱里的饭条子都签了字:侯国柱、侯国柱、侯国柱……都签完后,还挨个儿仔细瞅瞅,看看像不像领导的签字。侯国柱的字写得不太好。车间工人平时也不大写字,冷丁用起钢笔来,笔画轻轻重重,字写得支腿拉胯,怎么看怎么不像领导签字。侯国柱觉着这样的书法有些拿不出手。再说,财务部那帮铁算盘,大概也不知道侯国柱是老几,等过一段时间,她们对侯经理熟悉了,那时再拿出来报销也不迟。侯国柱就把签完字的饭条子团巴团巴,塞进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锁进了办公室的卷柜。
值班经理的办公室,位于总经理办公室斜对过,原先是“企管办”的办公室。“企管办”撤销以后,这间屋子一直闲置,后来就做了值班经理办公室。这里一切都是按照经理办公的标准设置的:一套沙发,一张老板桌,桌子上还像模像样地摆着一台电脑。桌子后面,立了一把螺旋转椅,用手一拨拉,滴溜溜转圈……这一切,侯国柱瞅着都挺顺眼。
让车间工人轮流当一个月值班经理的招儿,是柳书记提出来的。柳书记说,这样做的目的,是让工人参与管理,行使工人当家作主的权力。私下里有人说,这是头头们想让工人们知道当领导上挤下压的滋味,在底下好好干活儿,别一天到晚骂娘。还有的说,这是柳书记见陈经理和鲁经理两个人摽得太紧,捞得太厉害,他一个人和他俩斗不过,想找个帮手。设一个“值班经理”的目的,在于牵制那两个经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谁也搞不清楚。反正侯国柱觉着公司里已经有了三个头头,都有职有权地抓着工作。千把人的企业,平时也没见忙不过来,不缺人手。现在哪儿都人浮于事,人满为患,工人已经有不少都下了岗,经理不往下减,反而增加,还嫌官不够多呀?
“国柱,上来了?”
侯国柱正围着老板台转来转去,忽听身后有人和他打招呼。转回身去看,是陈经理。
“上来啦,上来啦。”侯国柱应着,一时有些手足无措。陈经理却伸过手来,很随意地在他的肩膀头上拍了拍。说:“你过来一趟,咱们先开个碰头会。”
陈经理是一把手,总经理,主抓全公司的生产、技术和行政工作。侯国柱初来乍到,觉得自己应该先过去向陈经理报个到,然后请示陈经理,来了后该干啥。现在陈经理先过来了,侯国柱感觉有点被动。
他紧紧跟在陈经理后面,来到了经理办公室。
鲁经理已经坐在那里了,看见侯国柱,先站了起来,和他握手,问的也是那句话:
“国柱,上来了?”
“上来啦,上来啦。”
侯国柱找了一个靠旮旯的角沙发,坐下来。坐在茶几跟前准备记录的经理秘书小宋,笑着冲他点了点头:
“侯经理——”
小宋的笑很含蓄,有些似笑非笑。他是全厂子第一个管他叫经理的人,但听了觉着别扭。要么小宋不是个好演员,演什么都不像;要么就是这小子在冒坏水儿,故意作弄他。一声“侯经理”叫得侯国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经理碰头会主要研究了两件事情。一件是,银行有了一笔回货款,鲁经理问陈经理,是给工人发了这个月的全月工资,还是先发百分之七十,公司留点儿过河钱;另一件事是,铸造车间的滑块毛坯还欠25个,如果10号之前不能上场的话,这个月的任务就完不成了。得去一个人到铸造车间坐镇,催一催,跟他们卡死。10号之前,头拱地,也必须把那25个滑块给拿出来。
陈经理和鲁经理谈这些情况时,侯国柱插不上嘴。尤其是第一件事,更不便插嘴,因为公司到现在还欠着侯国柱半年的工资。他要是说,不留过河钱了,都给工人们开了,就好像是给自己挣口袋。如果说,留点儿过河钱,不给工人们都开了,那他岂不成了王八蛋。工友们要是知道了,还不骂死他?
所以,侯国柱便如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陈经理和鲁经理见他刚上来,不了解情况,也没怎么征求他的意见。到了快散会时,陈经理对他说:“国柱,你到铸造盯着点儿吧,催催那25个滑块。我和老鲁都有一大堆乱头事,顾不过来了。”
“好的。”侯国柱应道。他也知道,眼下他只能办点儿这类事情。“让宋秘书跟着我吧。要不,铸造车间也不知道我老大贵姓。”
“行。”陈经理挺痛快地答应了。
二
新光机械总公司共分东、西两个作业区。东区是机械加工和装配车间,西区是铸造车间和露天库。两个作业区中间隔了一条马路。开完了碰头会,侯国柱就带着小宋过了马路,往西区走去。
宋秘书跟在侯国柱的后面,走得慢慢腾腾。侯国柱站下来等他几步。
“快走哇,宋秘书!”
“呵,你小子谱不小呀。”小宋紧走两步,赶上来说,“陈经理和鲁经理办什么事儿都不带秘书。”
“人家是正式的经理,不带秘书出来,底下的人也照样恭敬。”侯国柱说,“我就不行了。我一个人到铸造车间,人家一看见我准会说:‘猴子,你干什么来啦?’根本不会把我当经理。”
小宋寻思寻思,说:“有道理。”
“有你宋秘书跟着就不同了,一看我后面站着个大秘书,肯定就会想:‘好好的,宋秘书跟着他干什么?……哎哟,这家伙是这个月的值班经理。’往下办事就容易了。我这是拉大旗做虎皮,狐假虎威。”
“你小子,就是会说话。”宋秘书被戴了个高帽,显得挺受用。
两个人说说笑笑到了铸造车间。
铸造车间,破烂不堪的大厂房里,到处暴土扬尘、沙石遍地。废弃的铁水包,用过的模型和刚出炉的铸件,横躺竖卧,堆积如山,走路都绊脚。翻砂工都戴着口罩、帽遮作业,一个个从头到脚都捂得严严实实,像防化兵一样。天车正吊着一个铁水包,呼啸着从大炉方向飞驰而来。
“丁零——”天车铃响了一声,天车上有人朝地面上摆手。“宋品!”
宋秘书像被铁水烫了一下,“谁?谁叫我?”
侯国柱向天车指指。天车上探出来一张红艳艳的俏脸,“宋品,你怎么来啦?上来呀!”
宋秘书脸一红,将两手握成个喇叭,冲着天车喊:“我和经理下来办事,没时间!”
侯国柱问:“谁?”
小宋支吾:“……崔薇薇,一个天车工。”
“你上去吧,我在下面等你。看样子,她找你有事。”
“没、没什么正经事。”宋秘书吞吞吐吐,“我、我和她不太熟悉。”
天车又响了一次铃,从他们眼前掠了过去。不一会儿,沙型那面便冒起一股浓烟,飞溅起半天的火星。开始浇铸了。
“会不会是铸那25个滑块儿?”侯国柱对宋秘书说,“如果是的话,咱俩就省事了。”
宋秘书又把两手团成喇叭:“小崔,你们在倒什么?是不是滑块儿?”
崔薇薇摆手,声音像从云端里飘下来:“是钢琴龙骨!”
“什么?”侯国柱没听清楚。
“我知道了。钢琴龙骨。”小宋恍然道,“是给一个乐器厂加工的外协件。”
侯国柱一听就火了,“本公司的任务还没完成,怎么给外厂干上了?”
宋秘书却司空见惯,“这个月一共接了二百台钢琴龙骨,难怪滑块安排不上。”
侯国柱说:“走,找他们车间主任去。自家坟茔地还顾不过来,却去哭乱尸岗子!”便拉上小宋,深一脚浅一脚往车间办公室奔。
公司划小核算单位以后,各个车间都有了一些自主权,可以从外面揽点儿外加工的活儿,俗称“外协件”。工人们称:“外协外协,又歪又斜。”车间头头和外协员的猫腻都在这里头。铸造车间在厂区,山高皇帝远,竟敢置公司生产任务于不顾,给乐器厂加工钢琴龙骨,胆子也忒大了。你这里是新光机械公司,还是乐器厂?
侯国柱憋了一肚子火,到了办公室,见了铸造曹主任,一肚子的火又变成了一坨冰。
曹主任说:“这一批钢琴龙骨,不是铸造车间自己接的,是鲁经理下达的任务,为一个私人钢琴商加工的。连炉料都是钢琴商自己带来的。”
“人家的活儿,人家的料,我总不能把别人的炉料来倒滑块吧?”曹主任摊着两手,无奈地说。
侯国柱一时无话可说,眨了眨眼睛,说:“你把龙骨停了,赶紧上滑块。”
曹主任平摊着的两手端了起来,像讨东西似的举在侯国柱的面前。“料呢?生铁,焦炭,你能供给我吗?”
侯国柱倒退了一步,“你,你到仓库里领。”
“仓库?”曹主任把两眼一瞪,“连库底子都算上,加在一起也没有二吨王八盖子铁。够干啥?”
曹主任的火气被勾了起来,劈头盖脸地发了一通牢骚。什么工人领不到工资,还撅着腚给公司干活儿,够意思了;下道工序只知道催活儿,铸造没炉料,搁啥干?……末了,老曹对侯国柱说:“猴子,你别小看这二百件钢琴龙骨,我还全靠它给车间工人发点儿工钱。要不然的话,我这一二百人还不得喝西北风?”
侯国柱想说,你的工人有工钱发,下道工序的工人没活儿干,发啥呀?但他知道,说了也等于白说。说出龙叫唤来,他也弄不来生铁和焦炭。他算了算,二十五个滑块,撑死也就二三十吨生铁,偌大个新光机械总公司,连这点儿炉料都备不出来了?
“猴子,你把话给陈经理捎回去,只要炉料十五号以前给我备齐,二十号你来取那二十五个滑块,取不走,你把我脑袋割下来。”说着,曹主任挥手比量了一个刎颈的姿势。
侯国柱想跟宋品商量商量,扭头一看,宋秘书不知啥时候出去了,正在办公室门口和那个崔薇薇嘀嘀咕咕。
“宋秘书,你来,你来。”侯国柱把宋品叫过来,把曹主任的话当他的面重复了一遍,“铸造这面就是这个态度了,咱俩回去跟经理如实禀报吧。”
宋品笑嘻嘻地说:“你是经理,你定嘛。”
侯国柱说:“我是丫鬟挂钥匙,当家不做主。”
这时,宋品的手机响了。宋品看了看手机屏,“是鲁经理找我,侯经理,我先回去了,你自己在这儿视察吧。”
宋品走了,侯国柱和曹主任又扯了会儿淡,也告辞了。
“侯经理,侯经理!”刚走出铸造车间,就听见房山头那儿有人喊他。仔细看,竟是崔薇薇。见侯国柱停了脚步,便急急地跑了过来。
“小崔,找我有事儿?”
“侯经理,有点小事儿想麻烦你……”崔薇薇忸怩地红着脸,慢慢靠近侯国柱。
“什么事?”侯国柱问。他和西区这边的人都不太熟悉,尤其是女工,平时几乎没什么接触。这个崔薇薇,他只记着和她在公司院子里打过几回照面,连话都没说过。
“宋品说,最近公司人力部要研究人事调动。我想挪个地方,到东区那边去,干什么都行,只要是上长白班。”崔薇薇的脸涨得通红,说话时眼睛也不瞅侯国柱,垂着眼帘瞅地面。
如此近距离地和一个俊俏的女工站在一起的机会,对侯国柱来说并不是很多。因此,他感觉有点儿不大自在。“我这个经理……你大概也知道,不是什么正经经理。”对一个急于办事儿的女工,他必须实话实说,免得误了人家的事情,“说话不顶用。你还不如求宋秘书了。他和那两个经理都能说上话。”
崔薇薇就显得有些急,“我都跟他说好几回了。去年就求他了……”说到这,她的眼里还溢出了泪水,显得可怜巴巴的。“他今儿个推到明儿个,明儿个又拖到后儿个,总说和经理研究研究,到现在也没个准话。”
“这小子,别是在泡你吧?”侯国柱眼睛瞪得溜圆。
“谁知道呢……”崔薇薇泪眼蒙眬,用脚尖碾着地上的一块铁渣滓。“刚才,我又和他提起这事儿,他说正好,侯经理在这儿,你直接跟他说吧,他大小不济,也是个经理,比我有办法。我说我和人家不熟,不好见面就求人办事。他说,侯经理刚上来,一心想给工人办点事儿,求他正是时候。”
侯国柱心想,我自己还想挪个地方呢。我要是有那个能耐,还不先把自己办了调转?就说:“你不是求宋品了吗?他只要答应了,早早晚晚,一定能办成。你脑筋可以活泛点儿,给他送点儿礼……”
“送了。送过好几回呢。”崔薇薇说,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不光送了礼,他还……还……”她吞吞吐吐,说半截,留半截。“侯经理,我,我实在是说不出口。侯经理,我求求你了,你帮我办了吧。”说到这,崔薇薇突然推金山,拜玉柱,双膝往下一沉,跪在侯国柱面前,“侯经理,你帮了我,就是救我一家人!”
“起来起来!快起来,你这是干什么?”侯国柱吓得差一点儿跳起来。
“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崔薇薇执拗地说。
“你,你要不起来,我,我……我……”侯国柱不知说什么好了。
见他那副又急又窘的样子,崔薇薇“扑哧”笑了,扑打着膝盖,站起来。
“其实,你在铸造的工种也不错,天车工,天马行空,轻巧自在,干吗非要调转?”侯国柱想劝劝她,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这年月,能有份天车工的工作干,就已经很不错了。
“我不要轻巧自在,我想多干一点儿。有个长白班的工作,下了班,还可以干一份工作。我想多挣些钱。我太需要钱了。”崔薇薇不瞅地面了,两眼痴痴地盯着侯国柱,反复地说,“我想多挣钱。”
侯国柱让她盯得发慌,尤其是她翻来覆去讲的话,更叫他心里没底。现在,公司里这样的女人有很多,白天上班挣工资,晚上下了班还要去做小买卖,身体吃得消吗?不要命了?
“东区这边的工作,也不都是长白班,也有夜班。”侯国柱说。
“侯经理,你在上面,总比我们在下面的人有办法。”崔薇薇热切地说,“不行的话,你先给我办过去,那也比在铸造这面烟熏火燎强。”
侯国柱还是不敢答应她,但这么靓的一个女工,让她一天到晚和黑砂煤粉打交道,搞得黑黢黢的,也实在是委屈了她。正怔忡间,崔薇薇扯了一下他的胳膊:
“侯经理,你帮我办了吧。办妥了,我一定好好谢谢你!”说完,赧红着脸,转身袅袅地走了。
侯国柱定定地站在那里,心里说不出是一股什么滋味。
三
因为研究职工工资和那二十五个滑块的事,侯国柱下班回家已经很晚了。老婆还没吃饭,在等他。
侯国柱往饭桌前一坐,嘴里打着哈欠,说:“你自己先吃了呗,陪我一起挨饿?”
老婆给他盛了一碗大米饭,双手端到他面前,笑眯眯地:“侯经理操劳了一天,我怎么能一个人先吃?”
侯国柱狠狠往嘴里扒拉一大口饭,翻着白眼儿说:“你也打趣我。我算啥狗屁经理,哄人的哩。”
老婆坐在对面,像不认识似的端详他,“值班经理也是经理,咋就没让别人当呢?”
侯国柱夹一口菜,往嘴里填,“就当一个月,下个月该轮到别人当了。”
“一个月就一个月,有人连一个月都当不上呢。”老婆也盛了一碗饭,陪着他吃。
“当不上更好,”侯国柱说,“省着操这份心,遭这个罪。”
“不就是回家晚一点儿嘛!”老婆给他夹了一筷头子菜,放到碗里,“只要你当经理,天天晚回家,我都没意见。”
平时,侯国柱下班回家晚一点儿,老婆就要盘问他:上哪儿去了?打麻将去了,还是串哪个女工家的门子了?看侯国柱看得很紧。老婆一下子变得这样开明,侯国柱真是没想到。
“回家晚点儿,这都是小事。”侯国柱放下饭碗,蹙着眉头说,“关键是,员工工资、生产任务、食堂伙食……大事小情,都找你研究,让你拿意见。”
“那你就跟他们研究呗。”老婆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说,“你是经理嘛,就该跟你研究。”
“我知道个啥?我啥也不知道。”侯国柱把筷子拍到饭桌上,“研究什么?拿个屁意见。”
“那你也端着点儿,别让他们拿你豆包不当干粮。”
“反正我就出两个耳朵,”侯国柱说,“他们说什么,我都听着。决定什么事,只要不是把公司分了,我都同意,没意见。”
“光随大流也不行,”老婆嘴里嚼着饭,又给侯国柱夹一筷子菜,“你得有主见,别让他们拿你当配搭儿。”
“实际上我就是个配搭儿。底下工人都说,猴子,这是拿你当猴耍呢。”侯国柱干噎了一口饭,“妈的,连宋品这小子都没瞧得起我,和我挤眉弄眼的。”
“别听他们的。他们那是没当上,眼气。”老婆给他打气,“你干你的。”
侯国柱闷头吃了一会儿,兀自又笑起来:“别说,还真有拿我当经理的,找我办工作调转来了。”
老婆一拍手,道:“是不是!都有求你办事的了。”
“她来求我,我还不知道该求谁呢。”侯国柱笑骂,“妈的,宋品这小子,成心害我。”
“谁?求你办什么工作?”老婆起来收拾桌子,随口问道。
“铸造车间的一个天车工,想调到东区上长白班。”
“天车工?”老婆攥着抹布,警惕起来,“是男的是女的?”
“女的,小崔。”侯国柱没注意到老婆表情的变化,只顾说下去,“崔薇薇。原来我们不认识,是宋品——”
“原来不认识,现在不就认识了?”老婆把抹布掼到饭桌上,手指侯国柱的鼻子,“侯国柱,你给我听着,别刚刚当上这个短命的经理,就给我扯腐败的事儿。”
侯国柱一愣,旋即又笑了,“我腐败?腐什么败?我倒是想腐败,可我腐败得起来吗?”
“女的都找你来办事了,这不是要腐败吗?”老婆带着哭腔,嘴咧着。
侯国柱哭笑不得,不知道怎么对老婆说好了。“她求我办工作,我也没答应她呀。再说,她又没送钱给我,也没拎东西给我,我怎么就腐败了?”
“她要是给你送‘人’,给你拎‘肉’来呢?”老婆吊着眉毛问。
侯国柱一时没明白,但一看老婆那乖张的神情,方才恍然。便故意乜斜着眼睛说:“那得看送的是什么人,拎的是什么肉。”
“送的是美人儿,拎的是嫩肉呢?”
“那也得看像谁。要是像你这样的——”侯国柱打了个嗝,伸手在老婆的屁股上拧一把,“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连人带肉,一并笑纳。”说着,就把老婆拖进了怀里……
在床上,老婆一边侍奉他,一边喘着说:“别腐败呵……要腐败,回家腐败……”
侯国柱也喘着:“我不和她们……腐败,就和你一个人腐败……”
这一夜,老婆表现得格外出色,内在的潜力全部发挥出来了。侯国柱大为感动,也大为惊异。当了个寿命不过一个月的值班经理,连老婆都对他好起来了,干事儿的感觉都跟平日不一样了。
第二天早上,老婆早早就起来了,给侯国柱热牛奶,煎荷包蛋,让他早点儿吃了,早点儿到工厂去。“当经理了,再踩着电铃进公司大门不好看。”
正说着,门外响了几声汽车喇叭,有人敲院子的铁门:“侯国柱,侯经理!”
是宋品的声音。昨晚是他把侯国柱送回来的,怎么这么早又来了?
老婆探头向院外面望望,脸一下子白了:“国柱,外面停着一辆轿车……是来接你的吧?”
“来车接我?”侯国柱的脸也白了,“能吗?”
“没错。”老婆的脸唰地又红了,红得像等待迎娶的新嫁娘,“快穿衣服出去!晚了车该走了。”
侯国柱忙把一枚荷包蛋塞进嘴里,套了西服。老婆连推带搡,催他快走。侯国柱顺手抓起带饭的大饭盒,老婆一把给夺了下来,从大衣柜顶上拽下一个人造革文件包,揩了揩灰尘,塞给他:“拿这个!”
侯国柱夹着文件包出了屋子,老婆跑在前面,开了院门。
宋品在车下面站着,见了侯国柱就说:“昨晚忘告诉你了。每天七点半,这辆车在家门口等你。”
“宋秘书,进来坐呀!”侯国柱老婆冲他打招呼。
宋品替侯国柱把车门打开,扭头回了一句:“改日吧,嫂子。”
二人上了车,轿车响了一声喇叭,几乎是无声地启动了,游鱼似的在胡同里边穿行。
这里是一片工人聚居区,很早以前曾有过光彩的名字:“工人新村”。现在破旧得不成样子,已经列入了市里的“棚户区”改造计划之列。平时,这里极少有小汽车开进来,连出租车都不爱往里面拐。正是上白班和下夜班的时间,胡同里的人和自行车来来往往,加上在路边买早点的摊床挡道,道路就显得很拥挤,小汽车开开停停,司机不断地鸣喇叭。
“宋品!侯经理!”
车外有人喊他们。侯国柱伸头一看,竟是崔薇薇在路旁向他招手,心里倏地画了一个问号:她的家也在这儿住?
崔薇薇小跑过来,手扶着车窗,怪熟络地问:“侯经理,你家也在里面住呀?”
“住十好几年了。在10栋房51号。”侯国柱说着,伸手向车后面指了指。
“我们家在那边,6栋房。”崔薇薇跟着车,边走边说,“离得不远,咱们还得算是邻居呢。”
宋品回头溜了侯国柱一眼,对崔薇薇说:“小崔,顺道拉你一段,上来吧!”
崔薇薇松开手说:“不了,不了。我到前面等班车。”
侯国柱也说:“上来吧,小崔。车上还有空地方。”
崔薇薇还忸怩着,侯国柱已经打开了车门。
“那我就借侯经理的光,坐一段了。”崔薇薇上了车,坐在侯国柱身边。
宋品见崔薇薇坐稳当了,便说:“小崔,今后你借侯经理光的地方多着呢,别忘了好好谢谢侯经理啊。”说完,鬼鬼地睨着侯国柱笑。
“我的光借不了多少。”侯国柱忙说,“顶多也就一个月。还得是你宋大秘书呀,你可是永久牌的。”
“侯经理你就别谦虚了,”宋品转回头,坐正身子,“值班经理也是经理,办小崔那点儿事,还不像玩似的,是不是,小崔?”
崔薇薇赧然一笑,道:“现在事情难办呀。要是好办的话,我那点儿事,不早就办妥了?”
宋品挺不自在地咳了一下,不说话了。
轿车驶出了狭长的“工人新村”胡同,拐上了大街。不远处就是职工通勤车站,崔薇薇对司机说:“师傅,到前面通勤站点停一停。”
司机看了一眼宋品,说:“坐到厂子算了,别停了。”
宋品没吱声。侯国柱就说:“给她停一下吧。一会儿班车就到了。”
轿车减速,慢了下来。快到通勤站点的时候,崔薇薇突然坐近过来,半边身子紧贴侯国柱,说了一句:“谢谢了,侯经理!”
侯国柱觉着有一片肉乎乎的东西直往他的屁股下钻,知道那是崔薇薇的手,他惊异地瞪着她,不知她要干什么,下意识地伸手去阻止,却与崔薇薇的手握了个正着。他慌慌地抖掉她,她却将他的手握紧,一根手指头还在他的手心里轻轻地搔了搔。侯国柱正慌乱之际,崔薇薇又坐回去,推开车门,下车了。
这时,侯国柱才觉出屁股底下有点硌得慌,伸手在下面摸摸,摸出来一个牛皮纸信封。
四
到了办公室,侯国柱打开牛皮纸信封,里面是5000元钱和一封信。信写得很短:
侯经理:
我给您添麻烦了。这点儿钱拿不出手,是我的一点儿心意。等以后有机会,我再重谢您。
薇薇
侯国柱把信撕了,扔进纸篓,将5000元钱揣进裤兜,转身就要到铸造车间。正这时,电话铃响了。
“是侯经理吗?我是铸造小崔——”
“小崔,你这是干什么!”侯国柱恼火地冲着电话低吼道。
小崔在电话里说:“侯经理,我本来想到您办公室,当面把信交给您。正好坐了您的车,省得我上楼了。”
“你现在在哪儿?”侯国柱问。
“我在车间办公室。”
“你等着我,我正要找你去。”
“你别来。我马上要干活儿了,在天车上,你找不着我。”
“你就是在天上,我也要找到你!小崔,你用不着这样……”
“侯经理,你别来。千万别来。来了,撕撕捋捋的,不好。”崔薇薇说着,就把电话挂断了。
侯国柱脱下西服,换上工作服,扣上一顶安全帽,匆匆向外走。刚走到门口,差一点儿和宋品撞个满怀。
“侯经理,上哪儿去?”
“上铸造。”侯国柱急火火地说。
“上铸造?找小崔?”宋品明白了什么似的坏笑,“不是刚刚在车上见面了吗?怎么,这么快就进入情况了?”
“去你妈的!”侯国柱骂道,“我去给她还钱。事情八下还没一撇呢,她就——”
“呵——”宋品是何等人物,眼睛一眨便明白过来,低声问:“她给你了多少?”
话出口,侯国柱就有点后悔,不该和这小子说这些。但赶到这儿了,只好从兜里掏出钱,“5000元。”
“揣起来,揣起来。”宋品哂笑道,“我当是多少呢。这点儿小钱,值得那么紧张?”
“这钱还少?”侯国柱说,“这是她一个半月的工资呀。”
宋品看了看身后无人,伸手将侯国柱拽到门后。“办成她这样的事,少说也这个数。”他摊开了两只巴掌。
“十万?”
宋品点点头。
“你定的价?”侯国柱没好气地问。
“明码实价呀。”宋品很在行地说,“陈总,鲁总,谁不拿够了行?咱厂子的事儿,我比谁都清楚。”
“不行,我不能要她的钱。”侯国柱嘟囔着说,“再说,事情还八下没一撇呢,拿人家的钱不好。”说着,抓起安全帽就要往外走。
宋品拦住他:“你先别走,柳书记叫你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柳书记叫我?你怎么不早说呢!”侯国柱瞪宋品一眼,拔腿出了办公室。
柳书记的办公室在四楼,和组织部、宣传部、工会、纪检委同在一层楼。照说,侯国柱上来以后,应该先去看看柳书记。不管怎么说,是柳书记提议侯国柱当值班经理的,这里头大小有一份人情。侯国柱昨天上来乱忙了一整天,竟把这事给忘了。见到柳书记,他心里便有点歉疚。柳书记好像并不计较,很热情地和他交谈起来。
柳书记先问他:“饭条子报没报?”侯国柱不好意思地一笑,说:“公司这个月的钱挺紧,先等一等再说。”柳书记也笑了,表扬他当家就知道柴米贵了。还说,看来,安排工人当值班经理还是必要的,“国柱,你的主人翁责任感一下子就增强了嘛。”侯国柱憨笑道:“公司确实困难,咱们得体谅一点儿。”
柳书记又问:“当值班经理的感受怎么样?还有哪些困难?”侯国柱说:“不怎么样,滋味挺不好受的。关键是没有什么权力,却还要负一定的责任,撵鸭子上架。困难嘛,有也不多,反正就一个月,咬咬牙也就扛过去了。”说完之后,侯国柱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看着柳书记:“只是……有一个困难,可真把我给难住了。”柳书记就问:“是什么困难?说出来我听听。”
侯国柱说:“要是别人,这事儿还真就没法说。不过,您是书记,跟您说说没关系。”侯国柱就把崔薇薇托他办工作的事情说了,还把她给他的5000元钱也掏了出来,说:“柳书记您看,现在的工人可真的是没一点儿办法了,连我这么个窝囊人也求到了。求我?嘁,我还不知道去求谁呢!”
柳书记笑了,随口说道:“现在的工人都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倒班的盼着上长白班,长白班的盼着一个轻巧工作……满足起来没个头儿。”侯国柱摇摇头,说:“不,小崔不像,她可能的确是家庭有困难。她托人办这件事都办了好几年了,也没办成。”柳书记哦了一下,说:“是吗?”便详细地问了崔薇薇的情况。侯国柱尽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诉了柳书记。最后,侯国柱问柳书记:“这5000元钱怎么办?”
柳书记说:“有两个办法,交给纪委,或者还给她本人。”
侯国柱就把钱揣兜里了。
柳书记又问了问他的分工,侯国柱说:“也没有什么分工,我跟着他们干就是了。”不料,柳书记却说:“有些事儿可以跟着干,但,有些事儿不能跟着干。你心里要有数。”
这话有些费解,侯国柱一时没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嘴上含含糊糊地应着:“那是,那是。”就告辞柳书记,一头雾水地离开了书记室。
五
思来想去,侯国柱决定把钱还给崔薇薇,而不是上交纪委。虽然交给纪委可以受表扬,可以显示自己清廉,但侯国柱乃一介工人,用不着这些,还是实惠一点儿好,把钱还给小崔,这可是她一个半个月的工资啊。
为了做得隐蔽,不兴师动众,侯国柱没去车间,而是去了崔薇薇家——6栋房,离他家不远,到那儿一打听就打听到了。
崔薇薇不在家,家里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老太太。男子三十左右岁,看样儿像小崔的爱人。老太太有八十多岁,满头白发,围一床被蜷曲在炕上,咳嗽,不知是她婆婆,还是她奶奶。家里基本没有什么摆设,唯一值点儿钱的东西是一台“熊猫”小彩电,样式也很老旧,肯定不是全频道的。
“小崔呢?”侯国柱问。
“出去了。你有什么事儿?”那男子直捅捅地问,态度不太友好。
“没什么事儿。”侯国柱说,“我和她是一个厂的,在10栋房住。她们车间的人借了她5000元钱,托我捎给她。”说着,他把钱掏出来。
男子有点儿疑惑,“借钱?没听她叨咕这回事呀。”
“您是她爱人吧?”侯国柱问。
那男人点点头,侯国柱把钱塞给他,说:“你一提姓侯的来送的钱,她就知道了。”
还完钱,侯国柱像卸下一个大包袱,感到浑身轻松无比,走路几乎要飘起来。回到家里,老婆见他喜滋滋,哼哼呀呀的,便问他遇见了什么好事儿,这么高兴。“没遇见什么好事儿,做了件好事儿。”侯国柱不无自豪地说。
“什么好事儿?说给我听听。”老婆在他身边围前围后,兴致勃勃。
“那个托我办工作的天车工,送给我5000元钱,我没要,又还给她了。”侯国柱以最简洁的表述方式,回答了老婆的提问。
“天车工?”老婆转动着眼珠,满怀狐疑,“就是那个女的?”
“小崔,崔薇薇。”侯国柱点点头。
“我说得没错吧。”老婆像认证了什么,突然抬高了声音道,“她肯定要送点儿什么给你,这不送钱了吗?”
“我没要呀。”侯国柱辩解。
“工作呢,给没给她办?”老婆追问。
“办个屁,我有那两下子吗?”侯国柱气哼哼地说。
“不许给她办!能办也不给她办,听见没有?”老婆很专横,也很可笑,她以为她当家的真是个什么人物呢。一个短命的值班经理,一个普通工人,能有多大的能量?别说给别人办工作,连他自己还说不定什么时候下岗呢。
可是,过了不长时间,也就是侯国柱的值班经理当到半个多月的时候,忽然有一天,崔薇薇来到办公室,一见面就美颜喜笑地对侯国柱说:“侯经理,我到机修车间报到了。车间安排我开那台一吨半的小天车,活儿很轻巧。太谢谢您了!”
侯国柱愣怔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崔薇薇调到机修车间了。机修车间是全厂最好的车间,工作轻巧不说,还全是长白班。与铸造车间比,简直一个是天堂,一个是地狱。可是,他并没做什么,只是在和柳书记谈话时反映了一下小崔的情况,没想到柳书记还真把这当成个事儿了。
“没我的事儿,没我的事儿。”侯国柱连忙道,“要谢,你就谢公司领导吧。”
“你不就是领导吗?不谢你谢谁?”崔薇薇忽闪着眼睛说,“我求宋品办了二年,也没办成,跟你才说了几天?”说到这,小崔忽然忸怩起来,涨红着脸,眼泪在眼圈里含着,小声喃喃,“侯经理,你,你是好人……”
“别这么说,这是公司领导照顾,与我个人没什么关系。”侯国柱一再表示,这事儿他没尽什么力,完全是领导们定的。他越这样解释,崔薇薇就越过意不去,说:“办了这么件大事儿,连杯水都没喝我们家的,真叫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感激好……”
“无功不受禄,感激什么?”侯国柱说,“而且,你家里确实有困难嘛,情况我都看见了。”
“困难不是一天半天了。”崔薇薇叹口气,说,“奶婆婆瘫炕上十年了,丈夫下岗也快三年了,一直在家里抱蹲。谁体谅过我们?那个死宋品,忽悠我两年,今儿个要东,明儿个要西,他还把我……”说到这儿,小崔抹了一把眼泪,“阎王爷不嫌鬼瘦,我都这样了,他,他还欺负我……”
侯国柱有点儿听不下去了。他知道宋品不是个好鸟,这样漂亮的女工落到他手里,还有好吗?“过去的事就算过去了,”他劝小崔道,“现在情况不是好起来了吗?回去和你爱人好好安排一下,老人的病要照顾,挣钱的事,不可强求。够过的就行了,钱那个东西,挣起来没头儿。”
崔薇薇摇摇头,说:“我不贪财。可日子总得过呀。我们家过日子的钱都不够,还有给奶婆婆看病拉下的饥荒,这不都是钱吗?”
“家里有病人,那是个无底洞啊。”侯国柱叹道。他的眼前浮现出小崔家的凄冷场面和她丈夫那张冷漠、多疑的脸,隐隐地觉得小崔活得很苦,很不容易。可惜自己不是真正的经理,否则,真应该多为小崔做点儿什么。“哎,我看你爱人还能干点儿事。你可以让他出来闯闯嘛。”
“闯了,怎么没闯?”崔薇薇苦笑着说,“闯得头破血流。他这人的点子不好。前年去河北倒腾梨,赔了三千。去年到盖州倒腾苹果,又赔了一千多。就我们那个家,照这么赔,赔得起吗?赔怕了呀。”
“找点儿零活儿干干,不用本钱的。他有没有什么技术?”侯国柱问道。他想起来,七车间他有一个哥们儿,早几年自己出去干,现在开了一家小工厂,说不定能用人。
“他过去是熟练工,没什么技术,力气倒是有一点儿。”崔薇薇听出了侯国柱话里的意思,试探着问,“侯经理有路子吗?”
侯国柱不敢说有,又不忍说没有,便说了句活络话:“这方面的朋友倒是有一个,我帮你打听打听。”
崔薇薇一听有门儿,拉扯着侯国柱的胳膊说:“侯经理,你要有路子就帮他介绍个地方呗。求求你了。”侯国柱忙抽出胳膊,站远了一点儿,说:“先别急,我找朋友想想办法。他要是有技术,现在就有地方,问题是他没技术……”
“干什么都行,有个地方就行。”崔薇薇说,“一天到晚,看到他在家里窝着,我的心里一点儿缝都没有,愁死了。”
“先有这么个话儿。”侯国柱不敢把话说死,留有余地,“一旦有消息了,我给你打电话。”
“那太感谢了。”因为高兴,崔薇薇的脸涨得红润润的,“侯经理,你下班后不是就回家吗?”
“回家。”侯国柱问,“你要干啥?”
“我想到你家串个门,认识认识嫂子。”崔薇薇用探究的眼光看着侯国柱,等着他的反应。
“你可别去,千万别去。”侯过柱慌忙说。他知道小崔要去他家干什么,可能是要给他送礼,而且这份礼还不能小。可她家都那个样子了,怎么好让她花这种钱?再说,他老婆要是见到小崔,知道他把小崔的事办了,过后还不得扒他的皮?
见侯国柱慌张的样子,崔薇薇知道他有些不方便,便说:“要不,我就请你吃饭。”
“吃饭?”
“对,找个离公司远点儿的饭店。”小崔的眼睛里波光幽幽,柔柔地说。
侯国柱的心像被小猫爪子拨了一下,说不出来是痒还是疼。他心里很想说:“好吧。”但,到了嘴上却是:“那不太方便吧?”
六
海天鱼港是全市最负盛名的高档饭店,坐落在滨海大道靠近海边的一侧。这样档次的大饭店,侯国柱平时做梦都不会想到他会到这里来喝酒。侯国柱不怎么爱喝酒,也很少下饭店。上个月传出来他要当公司的值班经理,工友们起哄,熊他做东,在公司跟前的小吃部喝了几顿小酒,吃的也都是毛菜。
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侯国柱进了海天鱼港,坐在一间豪华的包房里,面对着满满一桌子他从来没见过的美味佳肴,感觉像在做梦。
在铸造车间加工钢琴龙骨的钢琴商,要答谢公司提前交货,宴请新光公司的领导班子。不知道是出于礼貌,还是不知道值班经理只是个摆设,对方也邀请了侯国柱。侯国柱不想去,一个平头工人,跟人家大款、经理掺和啥呀。再说,柳书记也不去。柳书记不参加这次宴请,肯定有原因。所以,侯国柱也决定不去。但柳书记却让他去。侯国柱说,我去没什么用。怎么没用?柳书记耐人寻味地拍拍他的肩膀,你去的作用非常大,非常重要。你一定要去。
柳书记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很郑重,像在向他交代一项十分重要的政治任务。侯国柱有些不解,柳书记这样坚决让他去赴宴,他就去了。
钢琴商和陈、鲁二位经理是老熟人,看样子平时也经常在一起喝,所以就显得很随便。和侯国柱虽然也见过面,但那是在厂里办公事,在这种场合下相聚,还是头一次。钢琴商显得很客气,尽管在厂里他们已经交换过名片,他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
“侯经理,小厂本小利薄,请多多关照。”
侯国柱也赶紧掏出一张名片,与钢琴商交换了。他的名片是宋品给印的,一共印了50张,发得差不多了。老婆怕他都发光了,也跟他要了一张,夹在户口簿里,说是留着作纪念。
一桌子的菜,大家都没怎么动筷,而服务员还在一碟子一碟子地往上端。桌子上很快就起了摞。上一个菜,侯国柱就尝一口,然后再就不动筷了,显得很斯文。
“这次多亏贵厂鼎力相助,我那二百台钢琴才得以及时交货。”钢琴商端起了酒杯,感激不尽地说,“还得是国营企业呀,龙骨的质量真是没的说。”
“钢琴龙骨不好加工,活儿挺抠手。”陈经理说,“乡镇的小厂不行,搞不好就会出气泡、砂眼。”
“我们加工也是格外加着小心。那几天,”鲁经理指了指侯国柱说,“侯经理一直在铸造车间盯着,生怕出现一点儿闪失。”
“是啊,是啊。”钢琴商举起酒杯,对侯国柱说,“侯经理为了小厂吃了不少辛苦,万分感谢。我单敬一杯感谢酒。”
“客户是我们的上帝,都是我们应该做的。”这些天来,侯国柱也学会了一些场面上的话,不卑不亢地应对着,和钢琴商干了一杯。
侯国柱那些天确实总在铸造车间蹲着,但那是为了催要那25个滑块,和钢琴龙骨没什么关系。经理们要这么说,他顺竿爬就是了。工人们对加工钢琴龙骨意见很大,活儿不好干不说,还耽误了公司里的活儿。铸造的事,侯国柱不大懂,只听工人们骂娘,说,照这么个干法,公司快黄了。他问过铸造车间主任老曹,这批龙骨到底是带料加工,还是挤占了当月的产品用料。老曹挺不耐烦,说,我不是都跟你说了吗,经理说是带料加工,就是带料加工。一个月的值班经理,你太太平平对付下来得了,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
老曹说的也是。一个月,怎么不好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多干活儿,少说话,省得招人烦。话是这么说,可是,总不能眼瞅着生产任务完不成,工友们开不出工资啊。侯国柱找到供销科,要他们查一查钢琴龙骨的炉料入库单。如果真是代料加工,他就催陈经理赶紧进料;如果是挤占了滑块用料,他就叫老曹把龙骨停了,赶紧上滑块。生产任务不能耽搁。不知道供销科查没查账,第二天,那25个滑块就上场了。钢琴商不知道这里的过节,倘若知道,大概就不会敬他酒了。
“贵公司讲信誉,守合同,质量有保证。不像那些私营小厂,假冒伪劣,以次充好,只知道骗客户的钱。”几杯酒下肚,钢琴商的面色酡红,说了一番肺腑之言,“我可让他们给坑苦了。”
原来,最初钢琴商为了省钱,把二百台钢琴龙骨拿到一家乡镇铸造厂加工。结果,铸出来的龙骨,不是有气泡,就是有砂眼,再不就是火裂,钢琴弦挂上去,稍微吃一点儿劲,龙骨就断了,整个儿是一堆废品。眼看着就到了外商约定的交货期限,钢琴商上吊的心都有了。最后找到了新光公司,花多少钱都好说,只要把这二百台钢琴的龙骨抢出来……
“患难见知己呀。”喝了点儿酒,钢琴商眼里闪着泪花,感慨起来,信誓旦旦地说,“小厂决定,今后我们所有的钢琴龙骨,都由贵公司加工。咱们作长期合作的伙伴。”
“好,秦老板。”侯国柱的酒劲儿上来了,话也稠了,“有你这句话,我代表我们公司员工,向你保证,你所有的钢琴龙骨,我们全都包了。保证不耽误你的工期,而且保质保量。”
“国柱的话代表了我们公司1300多名工人师傅。”陈经理拍着侯国柱的肩膀,对钢琴商说,“有我们公司的这么多工人做你后盾,你还怕什么?秦老板,你就撒欢儿赚钱吧!”
“有钱大家赚。大家发财,大家发财。”钢琴商嘴里喷着酒气,又端起了酒杯,“为了今后我们大家共同发财,我提议,咱们再干一杯合作酒!”
干了这杯酒,侯国柱已经连着喝了三杯。他的酒量不大,喝这么些酒,是平生以来第一次。虽然是好酒,不上头,但后劲儿大。侯国柱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座下的椅子也有些晃悠,像要腾云驾雾一般。他暗自告诫自己,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出洋相了。但那场面怎由得了他。除了他,那三位都是老酒包,不喝个天翻地覆,翻江倒海,岂肯罢休?侯国柱只好陪着他们,干了一杯又一杯。
“侯、侯经理是实惠人,够、够意思!”钢琴商已经喝醉了,还抓着酒瓶,给自己倒酒。“我这人讲义气,对、对得起朋友。他们两个,”他伸出手朝着陈经理一划拉,“我就不管了。你……”指了指着侯国柱,“你,我得单独表示。单独表示一、一下。”
“不、不用表、表示了。”侯国柱捂住自己的酒杯,大着舌头说,“刚、刚才,你不是表、表示完了吗?”
“你、你没明白。”钢琴商拨拉开侯国柱的手,不由分说地又给他满上一杯,“我办事,你、你放心。不给朋友添、添乱。你要信得过我,就跟我干、干一杯信任、信任酒。”
侯国柱已经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只觉得钢琴商又给他倒了一杯酒,大概还是要干杯的意思。也没用人劝,他抓起酒杯就往嘴里倒。这酒,刚喝时辣,再喝时甜。现在喝,就像水一样了。
喝完了这杯酒,侯国柱就像一根面条,软绵绵地从椅子上出溜下来了。
七
醒来时,侯国柱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窄乍乍的软床上,四周既潮湿又温暖,光线朦朦胧胧的,一盏电灯泡在他的头上照耀着,发出豆一样的亮光。
这是在哪里?这里是什么地方?侯国柱支撑着身体,想坐起来。这时,他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条红色浴巾,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被剥了衣服。仔细看看,还好,裤子还在腿上穿着,只是上衣脱掉了。侯国柱坐了起来,觉得嘴里干得厉害,又苦又臭。想喝水。
吱呀一声,房间的门开了,一条身影在门缝处探头探脑的,欲进又止。侯国柱问了一声:“谁?”
“侯经理,你睡醒了?”影子闪了进来,蹑手蹑脚地来到床前。昏暗的灯光下,影影绰绰看出来是个女人,再仔细看,女人竟是崔薇薇!
此刻的崔薇薇与穿工装的崔薇薇判若两人,只见她穿着一身按摩店的工作制服。
侯国柱下意识地往床里缩了缩,问道:“小崔,你怎么穿成这样?这里是什么地方?”
崔薇薇的嘴一撇,说:“这里是伊甸园大浴城。”
“伊甸园大浴城?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侯国柱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伊甸园大浴城他听说过,是个高档消费场所,不是他敢随意进来的。
“这里赚钱多啊,我不是说了吗——我缺钱。”崔薇薇起身,给他倒杯水。
侯国柱搔着脑袋努力回想,方才记起在之前发生的事情。他和陈经理还有钢琴商在饭店喝酒来着,什么时候他们把我弄到这儿来了?他们现在在哪儿呢?侯国柱怔怔地四下打量。
小崔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说:“和您一起来的那些先生都在隔壁的包间里按摩呢。您一直睡着,所以就没敢打扰您。您是先洗一洗再按摩呢,还是现在就——您不用担心,您的费用也有人替您付了。”
“去去去,少来这套!”侯国柱火顶脑门子,心想,女人学坏也太容易了。“要是知道你办长白班,是晚上出来干这个,打死我,我也不找领导给你说情!”
“你说啥呢?”崔薇薇也火了,“你把我想成啥人了,这里是正规场所,你想胡来人家还不干呢。”
一句话,把侯国柱说得脸通红。
原来,钢琴商和陈经理他们扶着不省人事的侯国柱来到大浴城大堂,把他扔到沙发上就各寻各的乐呵去了。初来乍到的崔薇薇怕被公司领导认出来,一直躲在一群按摩技师后面。大堂经理招呼她们,扶持沙发上的侯国柱进包房。但侯国柱吐了满大襟秽物,臭烘烘的,谁也不肯上前。经理只好支使刚来的崔薇薇:“你,新来的那个!把他扶进去,收拾干净了……”
崔薇薇也嫌这个醉鬼埋汰,无奈近前一看,竟是侯国柱!于是,二话没说,架起胳膊就把他拖进了包房。
“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了?”侯国柱讪讪道。
“用不着。”崔薇薇冷冷地说,把处理干净的上衣扔给他,“把衣服穿上,赶紧走吧!”
几乎是抱头鼠窜,侯国柱跌跌撞撞离开包房,在幽暗的散发着暧昧气息的狭长走廊里面左转右转,走出了迷宫一般的伊甸园大浴宫。
夜已经很深了,远处一片黑黝黝的,看不清楚是树林、山峦,或者大海。近处也没有多少灯光,四周鸦雀无声,静得像太空一样死寂,没有一丝声音。看来,这个大浴宫是建在一个僻静的所在,位置比较偏远。
侯国柱站在台阶上,思谋着怎样才能回家。这么晚了,公共汽车是别指望了。只能打的。从这里到他家,坐出租车得20多块钱。正犹豫着,耳边传来一阵马达声,由远至近。转眼间,一辆摩托车风一般驰到台阶下,戛然停住。看见摩托车,侯国柱来了主意。
“师傅,拉客不?”他顺台阶而下,走到摩托车跟前。
骑摩托的正拿着头盔扇风,不知为什么,和侯国柱一照面,立即又把头盔戴上了。
侯国柱一愣,觉着这个人眼熟,怔忡间,那人已发动起摩托,给上油门,“突突突”一溜烟开走了。
奇怪,这人是谁呢?侯国柱回想着,绞尽脑汁想。那人也肯定认识他。可是,为什么见了他,反而把摩托车骑跑了呢?
“侯经理,侯经理!”身后有人喊他。侯国柱回头一看,是钢琴商追出来了。
“你怎么出来了?”钢琴商边由台阶往下跑,边嗔怪道,“嫌技师不专业?不专业,换一个嘛。在这里,咱们说了算哪。”
“已经够让你破费的了。”侯国柱笑着,婉言道,“不好意思再让你花钱。”
“这才几个钱。”钢琴商拉着侯国柱,在台阶上坐下。“你们帮了我们那么大的忙,我小小不然地表示一下,难道不应该?”
侯国柱嘿嘿一笑,没说应该,也没说不应该。
钢琴商看了看左右,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悄悄往侯国柱的掌心一拍。侯国柱低头一看,是一张银行卡。
钢琴商说:“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你就别问多少了。密码是今天的年月日。”
侯国柱还以为是今晚洗浴的结账卡,一听这话,赶忙把卡拍了回去。“不行,不行。这卡我不能收。我又没做什么,不能收你的钱。”
钢琴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望着侯国柱,问:“你怕啥嘛!”
钢琴商又将卡拍过来。
侯国柱又把卡拍回去,说:“不是怕。我真的没做什么。无功不受禄。”
两个人拍过来拍过去,折腾了好几个来回,卡还是在钢琴商手里。
“侯经理,你这么做,真让我下不来台。”不知是真是假,钢琴商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是个颜色,“这么点儿心意都不让我表示,今后我还怎么到你们公司办事?”
弄得侯国柱挺尴尬,不知说什么好。忽然,他灵机一动,说:“秦老板,要不,你帮我办件事吧。”
“你说,什么事。”钢琴商这才痛快了,大包大揽说,“办到办不到,我都办!”
“我有一个表亲,最近下岗了。”侯国柱就把崔薇薇丈夫的事情说了,还特别提到了他没什么技术,“能不能在你那里给他安排个合适的地方,好让他养家糊口。”
“没问题。”钢琴商满口应允,又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你让他明天就拿这张名片去找我。我保证给他安排个好差事。”
这样一变通,两下里都皆大欢喜。侯国柱和钢琴商都如释重负。侯国柱把那张名片往兜里揣的时候,大脑皮层突然一闪。他想起来了,刚才骑摩托的人不是崔薇薇的丈夫吗!他来这里干啥?
八
陈经理和鲁经理是十天以后被检察院带走的。那天正是侯国柱的值班经理任期届满,该交代工作,回车间干活儿了。上午,柳书记突然把侯国柱叫到他办公室,通知他暂时不能回车间。
“为什么?已经到一个月了,再说,我也干够了。”侯国柱说的是实话,这一个月的上挤下压,有其名而无其实的滋味,折腾得他挺难受,多一天他也不想干了。
柳书记好像没听见侯国柱说的是什么,只顾皱着一张脸,似痛苦又似痛快地说:“公司出事儿了。这个时候,你不能回去。”
“出事儿了?”侯国柱吃了一惊,问,“出啥事儿了?”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柳书记没具体说是啥事儿,但从他古怪的表情上看,这事儿不小。“你知道就行了,暂时先不要对别人说。”柳书记又没头没脑地叮嘱一句。
“啥事儿呀,我知道就行了。我啥也不知道。”侯国柱心里嘀咕着往外走。
刚走到楼梯口,就听楼下走廊一阵嘁嘁喳喳的嘈杂,同时传来沉重而拖沓的脚步声。侯国柱紧走几步,下了楼梯。
楼下走廊上,陈经理和鲁经理被两个穿检察官制服的人带着,失魂落魄地一前一后往楼梯口走来,像刚刚切削完的工件。走廊两侧办公室的人都涌出来了,挤在门口,交头接耳,表情各异。有惊惶的,有疑惑的,有不知所措的……还有抹眼泪的。
俩经理犯事了?侯国柱使劲揉揉眼睛,想把眼前这一切看得更真切一点儿。没错,是陈经理和鲁经理。他们被抓起来了。对此,侯国柱倒并不感到特别意外。在工人们以往的议论中,这似乎是早早晚晚的事。但是,两个经理现在的这副样子,还是使他有些不落忍。走到楼梯口的时候,陈经理看见了侯国柱。不知为什么,陈经理瞪了他一眼,嘴角还撇了撇,鼻子明显地哼一声。侯国柱的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他俩被捕,与我有什么关系吗?心里正乱着,忽觉有人在背后轻轻拍他。回头一看,是宋品。
宋品挤在他的后背上,似笑非笑地:“侯总,仨经理,现在可就剩你一个了。”说着,一只眼睛还大有深意朝他眨了眨。
他这是什么意思?仨经理。我能算经理吗?就剩我一个了。好像我是漏网的。妈的宋品,他这是在咒我哩。这个坏鸟,他才是漏网的呢。
下班回家,侯国柱把厂子里发生的事情对老婆说了。老婆的脸顿时就白了。说妈呀!这里千万可别有你什么事儿啊。好歹你也是个经理,能没有你的责任?有我什么责任?侯国柱冷笑。这一个月,我就是跑腿学舌,给他们当小支使。再说,他们干的那些事儿,能不背着我?我什么事儿也没干,就跟着他们到饭店吃了一顿饭。还是柳书记要我去的。后面的那些事儿,包括钢琴商带他去按摩,还要给他银行卡的事儿,侯国柱一直都没对老婆说。说了怕老婆再往别处合计。
果然,老婆又开始联想了。她说:“你怎么什么事儿没干?你不是给一个女天车工办工作来着。这不算事儿?”
“这算啥事儿?”侯国柱笑老婆孤陋寡闻。“这要算事儿的话,我们厂那些干部得进去一多半。再说,她的工作是柳书记给办的,我不过就是那么一说。再说,事后咱也没让她出血(送礼)。我连根烟都没抽她的。放心吧,你当家的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哼,她出没出血,怎么出的,出了多少,你还能对我说?”老婆抢白道,而且一语双关,“反正你自己合计,当这一个月短命的经理,你都干了哪些摆不到桌面上的事儿。到了这时候,别藏着掖着。雪里头埋不住死孩子。喝凉酒,睡凉炕,早晚是个事儿!”
一席话,数落得侯国柱身上一激灵一激灵的,好像自己真的干了什么坏事儿没交代似的。
其实,侯国柱内心里还真有一件事儿,不大好摆到桌面上来,那就是给崔薇薇的丈夫办工作的事儿。虽说那不是动钱的事儿,算不上贪污受贿,但这件事本身也有含金量啊。那个钢琴商若不是为着感谢他可能在某些方面给了方便的话,能平白无故地往他的公司里安排一个人?而且,听崔薇薇说,钢琴商给她丈夫安排的活儿很俏,在公司当业务员,保底月工资1000元,奖金和推销提成另外算。薪水虽然不是很高,但对他来说,这也是一步登天了。
那天,崔薇薇趁着厂子刚下班,厂部楼上人不多的时候,悄悄来到侯国柱的办公室,非要塞给他10000元钱不可。两个人撕撕捋捋的,你推我挡了好一会儿,10000元钱还是被塞进了崔薇薇的小提包里。
侯国柱说:“你们家做生意赔了那么多钱,哪还有钱送礼?”
崔薇薇气喘吁吁地说:“赔钱,我们也不差这10000元钱。你总得让我表示一下吧?”
侯国柱说:“用不着。都是一个厂子的职工,谁还没有个困难的时候?能帮上忙的,就尽量帮一帮。我也没有太大的能耐。”
小崔的眼圈红了,为难地绞着两只手,说:“钱,你不要。饭,你也不吃。这份人情可难死我了。”
“这有什么难的?”侯国柱归拢着办公桌上的文件,半开玩笑地说,“等轮到你当值班经理那天,再帮我办一两件事,不就扯平了吗?”
“轮到我当经理?”像有什么痛处被戳着了,崔薇薇直怔怔望了侯国柱好一会儿,“我肯定不能让咱们厂的女工为了多赚钱出去遭罪!”说完,抹着眼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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