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高中辍学，跟随大哥到一座叫喜鹊梁的金矿采矿。金矿由私人承包，在燕山脚下一个叫桦林子的地方，距离我家六十多里地。我在矿上干了四个多月，经历了很多人生的第一次。光阴荏苒，很多人和事依然历历在目。

　　天降金窝子

　　矿上大概有四十多个工人，一部分是当地人，一部分是外来者，我是其中年龄最小的一个，除了背矿石还兼打炮眼儿的活儿。

　　打炮眼儿的活儿不复杂，一个人把钢钎，一个人轮大锤，两个人配合即可完成。跟我一块打炮眼儿的是一个叫三盖儿的人，他比我大三岁，是当地人，从父亲那边算起来，我俩多少还沾了点亲戚，按辈分他管我叫小舅。

　　三盖儿出来打工比较早，手里有一些活钱，他经常到村里的小卖店去喝酒，身子斜靠在柜台上，要一瓶白酒，再来一盒午餐肉罐头，一个人喝的有滋有味。他酒量其实并不大，每次都会喝醉。有时他叫我陪他在小卖店喝酒，他喝酒叫我吃罐头，一盒罐头往往被我吃掉一半。那时候体力消耗大，吃得却很差，每天都粗茶淡饭，肚子最缺的就是油水。在这种情况下，偶尔还能沾到点荤星儿，我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幸福，打心眼儿里感谢三盖儿——这个比我大三岁的外甥。

　　每次打炮眼儿时，总是三盖儿轮大锤，我把钢钎，我们两人配合得十分默契。炮眼儿打好后，我俩还有一个任务是用雷管将炸药引爆，是人们习惯说的放炮。放炮这活儿听起来吓人，做起来其实很简单。先是把几管炸药放进打好的炮眼儿，再将一枚雷管儿埋进炸药里，将导火索点燃即可。三盖儿虽然年轻，但已经干采矿这活多年，放炮对他来说，可谓小菜一碟。他先是拿出两根火柴，将火柴头压在导火索一头的药捻儿上，然后用火柴盒有磷的一面在火柴头上快速一划，导火索被瞬间点燃，发出一连串“哧哧”的声响。这时候，我俩快速向洞口方向跑去，在离洞口不远处的安全地方躲起来。离开爆破点大约两分钟的时间，会听到从里面传来轰隆隆的爆炸声，地动山摇一般。

　　三盖儿很厉害，他点炮捻儿的时候不紧不慢，非常沉着冷静，一次能连点三个炮捻儿，他说这叫艺高人胆大。爆破这活其实非常危险，容不得丝毫大意。听说，有人在点燃导火索后，见很长时间不爆炸就回去查看，刚来到爆破点炸药却突然爆炸了，后果可想而知。

　　三盖儿似乎很享受放炮的感觉，他总是在爆破结束后，第一个赶到爆破点。时间长了，我俩彼此信任，他说出了这样一个秘密：当采矿面爆破后，说不定会出现金窝子，就是富矿。三盖儿说他遇过一个金窝子，那个矿主对金矿特别有研究，第一时间就保护起来了，三盖儿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我终于明白三盖儿为什么总是抢着第一个冲到矿面上看。

　　有一天，洞里爆炸声响过不久，三盖儿又像兔子般往里窜。我立马起身，也跟着他向矿面跑去。

　　爆破现场的硝烟和粉尘还未散去，眼前灰蒙蒙一片，烟尘直往嗓子眼儿里钻，呛的人直咳嗽。没想到，幸运来得如此突然，令我充满了无限遐想和期冀的金窝子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在嘎斯灯光亮的映照下，一个水瓢大小的沙窝子里，细细的矿沙发出幽幽的红色的光芒，跟我以前见过的矿沙截然不同。三盖儿从怀里掏出一个蓝色的布口袋，一把把往里面装金窝子里的矿沙，脸上的表情既兴奋又紧张。见我在一旁发呆，他紧着招呼：“小舅舅，愣着干吗，赶紧来往兜里揣呀！”

　　听矿上的人们说，有的人在金矿上采矿一辈子都难遇到金窝子。涉世未深的我没有胆量照三盖儿教的做，眼看着他一个人将金窝子“洗劫”一空。

　　后来，三盖儿因为偷矿失手，之前所做的事败露了，被矿主狠狠罚了一笔钱，还叫人给他打了个半死。

　　我告诉过三盖儿父亲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人生在世，犯病的不吃，犯法的不做，平平安安才是福”，但他不听。如今我已年过半百，这句话时常回响在耳边。

　　失火，塌方

　　我们住的桦林子村属于坝上地区，是个长满桦树的地方。这里的冬天特别寒冷，山脉和田野在整个冬天都被皑皑白雪覆盖。人们取暖和做饭很少用煤，烧的多是桦树加工成的劈材。房东是一位老人，三间房子就她一个人住。我们租下了东厢房，三个人住比较宽敞。老人非常好，指着院里院外堆积成山的劈材对我们说，坝上天气冷，这些木头随便烧，千万别冻着。每天早上和傍晚，我们随手往炕洞里塞上几块木头，白天到晚上炕都热乎乎的。

　　有一天吃过晚饭，我回到住处去穿棉大衣准备上山。刚进房门，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衣物烧焦的味道，来到屋里一看，我那件心爱的蓝色棉布大衣一半已经烧着了。失火的原因是大衣放在了火炕上，而且离灶口比较近，被倒扑出来的火星引燃了。多亏我回来及时，要是再晚一会儿，被褥也会被引燃，那样的话，整个房子都可能失火。想想真是叫人后怕。

　　失火事件发生后，房东大娘拉着我的手说：“孩子，这些天你在矿上干活一定要多加小心，可不敢有半点闪失啊。”房东大娘表情神秘兮兮，好像有什么事情不敢告诉我。

　　有一天上完小夜班，我正要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带班工长找到我，说大夜班的一个人生病上不来了，看看我能不能再连着上个班。我没感觉困和累，就痛快地答应了。

　　也许是后半夜的缘故，大伙都干一会儿，歇一会儿，不紧不慢有点磨洋工的意思。我和外甥三盖儿以及另外两个人，钻进一个新打出的小矿洞里休息。几个人正坐着聊天的时候，有个人惊呼说发现了孔雀矿。我之前听人说过这种矿石，据说五颜六色的特别漂亮，自己一直没有见过。好奇心促使我一骨碌爬起来，想上前去查看。因为起得急，脚下被石头绊了一下，就在这个时候，距离我不到一尺的正前方，有一大块石板突然从洞顶上像刀子一样落下来，轰然落在我脚尖的前面。我吓傻了，要不是被石头拌了一下，我的头非被这块石头砸中，小命难保啊。我被惊出一身冷汗，瘫坐在地上，大家都为我幸运躲过一劫长吁一口气。

　　房东大娘得知我这次遇险经历后，拍着手对我说：“你小子命大福大，看来不是寻常人呢！”多少年后，我终于悟出房东大娘为什么在我大衣被烧坏后那样提醒我，她看我年轻，怕干活冒失，才说了那些担心和关切的话。

　　梦魇惊魂

　　矿上干活实行的是三班倒，即大夜班、小夜班和白班，一班八个小时。我比较喜欢上小夜班，半夜回来一觉睡到半晌午，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玩。

　　有一天，我又轮到了一个大小夜连班，因为白天贪玩没咋睡觉，到了后半夜，眼皮困的直打架。洞里放炮的时候，我和工友们一块躲到安全区休息，大家抽烟、喝水，一块儿聊天。坐着坐着，一阵阵倦意袭来，我不知不觉睡着了。突然间，我感觉到有一个人向我走来，他手里提着一盏嘎斯灯。走到我跟前，将灯凑近我的脸，俯下身仔细看我。我想看清来人是谁，强烈的灯光刺得我眼睛无法睁开。我害怕极了，越怕眼睛越是睁不开，想喊又喊不出声。我急得脚蹬手刨，想朝来人大喊，把他赶走，可嗓子眼儿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怎么都发不出声。

　　不知挣扎了多久，我一下子醒了过来，原来是一场恶梦。我的眼前漆黑一片，一个人都没有。我记得清楚，在睡着之前身边摆放了三四盏嘎斯灯，怎么一盏亮的都没有了？我又陷入无尽的黑暗和孤独中，心里满是恐惧和绝望。我努力定定神，辨别一下方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弓着身子，张开双臂，用两只手向洞里面慢慢摸去。

　　虽然这座山洞比较深，但平时提着灯从洞口进到洞底，并没觉得太费劲太难走，可这时的我觉得这山洞是那么狭长。我睁大双眼，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摸索，感觉每走一步都那么艰难，时间过得却那么漫长。我总觉背后有个人在跟着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扑上来。我强忍住内心巨大的恐惧感，踉踉跄跄地一步步往前挪，强迫自己不要回头看。时间像凝固了一般，我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我想哭又不敢哭出来，想喊却喊不出声——嗓子嘶哑得厉害。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体验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恐慌和无助。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终于看到前面出现一簇昏黄的灯光，像见到了救星一般，跌跌撞撞地向它奔去。

　　来到矿友们身边，我整个人像泄气的皮球，一下子瘫软在地上，上衣被汗水浸透，委屈的泪水噼哩啪啦地往下掉。

　　自打遭遇了这次梦魇，每次在洞里我都不敢再离开别人，更不敢一个人偷懒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