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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住在黑鱼河
来源:《辽宁日报》 | 作者:叶雪松  时间: 2024-05-28

  一

  我是睡着老家的滚烫的火炕,吃着老家喷香的红眼高粱长大的。我一出生,辽西大地上如刀的寒风和漫天的飞雪不失时机地将我瘦弱的躯体紧紧裹挟。

  我出生时,家中条件不好,妈妈没奶水,是奶奶熬的苞米面糊糊滋润着我嫩弱的肠胃。我生下时瘦小枯干,三岁还不会走路。

  一定是妈妈孕期营养匮缺导致我发育不良,体弱多病。看着我又黑又瘦的样子,爸爸妈妈很难过,千方百计寻医问药。我的病还是越来越重了,最后,发展到在生命边缘游走,妈妈哭得像泪人似的。老家的风俗,为了再让夭折的婴儿快点往生为人,不能用棺材。

  爷爷拎着一把铁锨拿着只草袋子去了坝外挖了一个深坑。奶奶抱着襁褓中奄奄一息的我,爸爸妈妈在一边默默地流泪,等待我最后时刻的到来。

  就在爷爷让奶奶将我装进草袋的时候,我干裂的嘴唇竟然动了一下,一同来为我送行的姥姥说,这孩子还有口气呢。姥姥将草叶上滚动的露珠点到了我的嘴唇上,我的嘴唇竟然动了起来。大家又把我抱回来,我还真从鬼门关上闯过来了。

  我的身体仍然很瘦弱,瘦得包了层皮,赤脚医生陆殿德每天来我家,利用他祖传的针灸之术,在我稚嫩的穴道上扎上几根细细的银针。我如旱地上的一棵草,顽强地活了下来。

  比这更玄的事还在后头呢!

  我七岁那年,跟着妈妈和一群女社员去地里给生产队的猪剜野菜,妈妈把我放在一个固定地点让我看堆。这时,一只张三(注:老家对狼的别称)向我扑来,妈妈远远望去,吓得坐在地上。张三却在我身边飞驰而过,我却安然无恙。

  坑里埋我活过来,张三嘴里逃过生,我的命也真够大的了。

  爷爷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二

  高祖父是山东莱州府掖县(注:莱州市)龙王庄,这样说,我的祖藉是山东。

  爷爷说,那是一个靠海的地方。当年,为了活命,避开朝廷的重税,高祖父咬咬牙,挑着挑子,携家带口闯了关东。走到黑鱼沟河的下游实在走不动了,见此地土地肥沃,干脆在此扎了根;西北五十里,便是幽州重镇北镇。

  很难想象出,在当时没有火车、汽车,更没有高铁、飞机,高祖父他们是如何靠着一双脚板走过来的。

  这就是我的出生地陆家窝棚。爷爷说,高祖父来的时候,只有几户陆姓人家。高祖父也学着他们,用木棍和柴草支搭起了三角形的简易住所,因其像“窝头一样,这里被作陆家窝棚。后来,随着人口一点点增多,就改为陆家村了。

  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爷爷虽然没生在山东,却对山东老家来人格外亲。每逢灾年,很多山东老家人来东北讨饭,有的同姓的本家来家里一住十天半月。爷爷说,只要在族谱中排上辈分就是一家人,虽说没见过面,骨子里却血脉相连。

  一直以为,人的思维能跨越时空,到山东后,这种感觉愈发的真实。

  二十六岁那年,作为盘锦电信劳动服务公司里的一员,我由盘锦通过沈大高速赶到大连,再从大连乘船到烟台,然后再从烟台转道即墨市,平生第一次来到了山东。

  坐在开往即墨的车上,听同车人亲切的山东口音,作为闯关东山东人的后裔,思绪不禁回到了一百多年前。邻座是个朴实的山东姑娘。我在想,如果没有当年祖辈们的大迁移,我会不会满嘴山东话,会不会娶这样一个满口山东话的姑娘为妻?

  到山东后,山东的同行得知我的祖藉是山东时,都亲切的跟我称兄道弟。在山东工作两年半,每到山东百姓家,就像走进了自家的院子。淳朴的山东老大爷、老大哥,让我看了油然而生一种久违的说不出来的亲近。

  和爷爷他们一样,我的性情里仍然保持着山东人特有的倔犟和淳朴,这些年来,每每填档案之类的材料时,我都会在祖藉栏里填上“山东掖县”这几个字。

  三

  身在沈阳,无时不刻不想老家,想少年时的月光下,爷爷、奶奶在黄瓜架旁讲嫦娥月老孟姜女,想姥爷、姥姥柜子里的水蜜桃,想爸爸从黑鱼沟河里打上来的鲫鱼、螃蟹,想妈妈给我做的玉米饼、秫面菜饺子,想和发少“捉特务”,想舅舅给我烧的喷香流油的“扁担钩”,想上学时学校的土坯房、晚自习时不灭的烛光和鼓励我的老师们……

  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眼过了天命之年,走进梦中最多的还是那些故乡的人和故事,那些生我养我疼我的亲人们都不在了。有人说,故乡是用来怀念的,当你怀揣它时,它可能一文不值,只有将它耗尽,回过头来看,一切才有了意义。这句话细细品味,颇有一番“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的感慨。

  常常一个人站在阳台上看着老家的方向发一阵呆,叶落归根,几乎是每一个游子的哲学思考。

  在外面打拼了大半生,还是想拖着疲惫哪怕是孱弱苍老的身躯,回到故乡的怀抱,一个人静静坐在庭院里,细看流云落花,倾听雨雪融大地,回味人生之旅。

  这是我的夙愿。当年,高祖父携全家从莱州湾的海边来到小小的黑鱼沟河边,在夜雨敲窗之际,他的思绪也一定经常飘回老家,“朱颜难久驻,衰鬓渐成霜。旧梦缠新梦,他乡作故乡。

  现在,我正面临着高祖当年同样的境地。为了和老家进一步拉近距离,每年,我都会回去,来到逝去多年的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的坟前,拔拔蒿草,添几锨土,送上几张纸钱,和他们说说心里话。

  冬天,坟前雪落无声,大地一片苍凉;夏天,坟前成排的杨树发出沙沙的声响,似乎在欢迎我的到来。他们的坟就在黑鱼河边,与河为邻,想来他们也不寂寞。

  在东北,大凌河是独流入海的较大河流之一,主脉横贯辽西,黑鱼河虽然只是它身上一条不过百里的支流,却同样滋润着两岸芬芳的黑土地,唱着欢快的歌,汇入主流奔腾到海。

  百年过后,我也会和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一样,融入河旁的这片泥土,与大地融为一体。

  如果你能来,夕阳西下时,我会领你到黑鱼沟河边走走,望着袅袅的炊烟和远处迤逦如龙的医巫闾山,给你讲讲生我养我的陆家村以及这条河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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