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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布来接我的那一天(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12期 | 作者:梁 鼐  时间: 2024-01-15

​  一

  蒙古族谚语:人最大的不幸是少年离开阿布(父亲),中途离开马。现在,这不幸要降临到阿古拉身上了。阿古拉即将离开他的马了。

  阿古拉的马是一匹枣红色的袖珍马,比正常的马矮一大截,名叫扎那。扎那骨架细瘦,四肢短小,鬃毛卷曲而稀疏,像一个营养不良的孩子。扎那惯常的动作是歪着头,翻动嘴唇,露出整齐如栅栏的板牙,脸上的肌肉抖动,像笑又像哭。这倒也很配它的主人阿古拉。草原上的人们常说,阿古拉和他的马一样憨蠢。

  人们这样说,阿古拉从不反驳。他发现人们在嘲笑他时是快乐的。就连平时总阴沉着脸、最不开心的人,奚落起阿古拉也是眉飞色舞。阿古拉想,让人们开心总是不错的。

  其实,阿古拉一点儿也不傻,把他的智商和扎那的智商放在一起是对他的侮辱。他只是说话做事稍稍有些迟钝,脑子不太灵光。这都怪他五岁那年的一场高烧。

  五岁那年春天的夜里,阿古拉烧到脸颊上能烫熟鸡蛋。额吉背着他跑到二十里外的医生那里就诊。医生忙活了大半夜,终于让阿古拉的烧退了。从那以后,阿古拉像蒿草一样的机灵劲儿,被大火烧掉了。

  阿古拉和扎那每年都会参加那达慕大会的赛马比赛。人们喜欢看到阿古拉骑着扎那跟在群马屁股后头奔跑的样子。阿古拉个子高,拥有两条鹭鸶般的长腿。他骑着扎那,腿拖拉在地上。扎那在草原上奔跑,阿古拉的双脚就漫过葳蕤的草丛、成片的格桑花,有时也漫过葛针和荆棘。由此,阿古拉特别费鞋,刚穿的新鞋,没几天就被剐破了。

  起初,阿古拉和扎那对那达慕的赛马比赛是认真的。扎那昂着头,尾巴竖起来,四条短腿紧捣,拼命奔跑。遇到沟坎,阿古拉就两条腿蹬着地,给扎那助力。即使这样,扎那也是最后一个冲过终点,比别的马晚了半支烟的工夫。有的时候,扎那冲得太猛,阿古拉还会从它的脖子上溜下来,摔得四脚朝天。阿古拉和扎那滑稽的样子引得观众又笑又跳。扎那吸引到的目光甚至超过了夺得第一名的骏马。

  后来,他们的比赛就带有表演性质了。当万马奔腾冲向远方,阿古拉骑着扎那小跑跟在后面。扎那也学乖了,不再拼命跑了,时而高高地抬腿,像马术表演中的“盛装舞步”;时而噘嘴朝天,斜睨着人群,似乎在翻着白眼,发出“咴咴”的叫声。它还故意耸动屁股,抬起后腿,把阿古拉从背上甩下来。阿古拉早有准备,跌到柔软的草丛里,一点儿不会受伤。人群爆发的笑声像草原上盛开的格桑花,密集而绚烂。阿古拉和扎那把那达慕大会的欢乐推向高潮。

  那也是阿古拉的惬意时刻。当他躺在地毯一样的草丛里,闻着野牛草的香味儿,听着人们的笑声,看着纯净如水晶一样的天空,对生活的感恩和幸福感就像河水流过他的身体,让他丰盈起来。长生天赐予的足够多了,除了扎那,他还有最好的朋友宝音,还拥有了甜美的爱情。他和索布德已经订婚了。索布德在红石小镇开美发店。索布德的腿因为患小儿麻痹症,有一点儿跛,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她热情爽朗,长相俊美。额吉准备在秋天给他和索布德完婚。

  阿古拉从草丛里站起来,看到在草原上撒欢的扎那,阿古拉几乎热泪盈眶了。他想起扎那刚出生的那一刻。

  扎那是阿古拉十六岁那年秋天,一个露珠浓重的早上,路过宝路德大叔的牲畜围栏时,从宝路德大叔手里捡来的。当时宝路德大叔拎着一只裹着残破胎衣的小马驹,推开牲畜围栏门走出来。宝路德眉头紧锁,愁容满面。阿古拉问宝路德大叔去做什么,宝路德大叔叹一口气,说,这个小马驹太小,吃不到奶,这一批马下的马驹太多了,照顾不过来,只能把它扔掉了。阿古拉问,把它扔到哪儿去?宝路德说,扔到东边的土坡上。阿古拉想到清晨或者黄昏,常有秃鹫和老鹰张开巨大的羽翼在那儿盘旋,他的心就疼起来。他看了看比小羊羔大不了多少的小马驹,说,把它给我养吧。宝路德说,善良的阿古拉,长生天保佑你。他把小马驹交到了阿古拉手上。阿古拉抱着小马驹,一股血腥味儿直冲鼻孔,双手和前胸像被草尖上的露珠打湿的双脚一样湿润。

  经过阿古拉精心喂养,扎那存活下来,并且健康长大了。如今,阿古拉二十六岁了。扎那和阿古拉成了须臾不可分离的伙伴。除了黑夜能将他们分开外,所有的白天他们都在一起。

  可是现在,阿古拉却要与扎那分离了。

  这是经过了一夜滂沱大雨的七月初的早上,土地像糯米糕一样松软了。世界明亮,空气清冽。阿古拉从敖嘎破烂不堪的蒙古包里钻出来,阳光如万支利箭带着划破空气的尖锐响声射向他的眼睛。他眼睛一痛,马上闭上了。

  眼皮像盾牌挡住了阳光,可阿古拉的身体承受了万箭穿心一样的攻击。他猛地一颤,身体晃了晃,勉强站稳,像刚刚从一场噩梦中醒过来。他把眼睛闭得紧紧的,不敢睁开。他害怕在蒙古包前那棵胳膊粗的山榆树底下看到扎那,害怕看到扎那无辜的亲热的眼神。

  扎那还不知道,它亲爱的主人阿古拉已经把它输掉了。

  二

  昨天黄昏,阿古拉骑着扎那到红石小镇去。广阔的草原上暮色迷人。贴着草地滑行的南风让人如饮了酒般微醺。他快速穿行在傍晚的奶油般的明黄中。

  阿古拉路过敖嘎的四面透风的蒙古包,没想到敖嘎和两个男人从包里幽灵般地钻出来。阿古拉吓了一跳。以前也路过这里,敖嘎的蒙古包里一个人也没有,倒是有土拨鼠和狐狸进进出出。

  敖嘎身材矮壮,曾经是那达慕大会的摔跤冠军。跟着他的两个男人一个三十多岁,高个子,有点儿驼背,长着一双像黄鼠狼那样的眼睛,滴溜溜乱转。另一个四十多岁,秃顶,连鬓胡子。他们三个都赤裸着上身,夕阳的光芒在他们紫铜色的肌肉上闪烁。阿古拉闻到了他们的身上散发着浓重的汗酸、油腻和酒精味儿。

  敖嘎拦住扎那。敖嘎脚步踉跄,打着嗝,脸色像西边的落日一样红。他左眉骨上方有一道疤,像个肉虫子扭来扭去。他狠狠地盯着扎那,眼睛里要喷出火来。

  阿古拉从扎那背上跳下来,牵着缰绳站在敖嘎面前。他说,敖嘎,你什么时候出来的?敖嘎前几年因为拦路抢劫被判了刑。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他拦住了一位急着赶路的老人,用一个过背摔把老人摔晕在地,掠走了老人的钱。不到两个小时,敖嘎还没来得及消费抢来的八十八块六毛钱,就被警察抓住了。

  敖嘎舔了舔嘴唇,说,我出来半个月了,老同学,你也不来看看我。阿古拉和敖嘎是初中同学。阿古拉有些惧怕敖嘎,初中时他没少挨敖嘎的欺辱。

  高个儿和连鬓胡子也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他们围着扎那又看又摸。高个儿说,这是马还是驴?他的话引起了连鬓胡子的哄笑。阿古拉说,这是马,公马,叫扎那,它十岁了。连鬓胡子边笑边问,公马,哈哈,它会配种吗?阿古拉说,不会,母马们都太高了。高个儿和连鬓胡子的脑海里也许出现了一些画面,他们笑得直不起腰来了。扎那是人来疯,听到人类的笑声,它的表演欲望上来了,歪着头,露出板牙,“咴咴”地叫起来。高个儿和连鬓胡子笑得更欢了。敖嘎没有笑,眉毛一挑,那疤如同虫子从一棵草跃到另一棵草上。他冷冷地说,阿古拉,都说你的马像你,真是名不虚传呀。

  阿古拉用缰绳拉了拉扎那,想绕开敖嘎他们,尽快离开这里。敖嘎却又拦上来,说,阿古拉,你去做什么?

  阿古拉说,额吉让我去红石小镇找拉克申。敖嘎说,是请拉克申去夏牧场吗?阿古拉点点头。敖嘎说,你难道空着手去请拉克申,见不到钱,他是不会答应的。

  阿古拉不会撒谎。他咬住嘴唇,沉默下来。一群蜻蜓悬停在草尖上方,它们的羽翼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敖嘎又问,你难道没带钱吗?敖嘎眯着眼睛,歪着嘴角,汗顺着腮帮子流下来,非常着急的样子。阿古拉拍拍左裤兜,说,这里有一万块钱。敖嘎的眼睛突然睁大了,射出骇人的光来。他看了看阿古拉,又看了看身后的高个儿和连鬓胡子,说,阿古拉,走,进包里陪我喝一杯,咱们很长时间没坐在一起喝酒了。阿古拉说,敖嘎,我得走了。说着,一骗腿儿上了扎那的背。敖嘎拽住马辔头,一使眼色,高个儿和连鬓胡子过来把阿古拉从马背上拉下来。阿古拉看推脱不过,只得把扎那拴在包前的一棵山榆树上,跟着他们进了蒙古包。

  蒙古包里破破烂烂的家具和摆设引起了阿古拉的怜悯之心。他想着以后或许应该帮帮敖嘎,两人毕竟同学一场。可他哪里知道敖嘎的心思呀。敖嘎正用刀子般的眼神看着他。

  蒙古包中间立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杯盘狼藉,有空空的酒瓶子和啃到一半的牛骨头。透过蒙古包顶的一个窟窿望出去,天色正在慢慢变暗,夜晚即将来临。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不受阿古拉的控制了。

  他们先是把阿古拉拖到桌子上喝酒。阿古拉酒量不错,但是禁不住三个人劝酒,他很快就喝多了。喝醉了的阿古拉听到脑子里像有一万只蜜蜂在飞。敖嘎、高个儿和连鬓胡子在眼前转来转去。

  天彻底黑下来了,夜色像一床棉被包裹着敖嘎的蒙古包。敖嘎拉亮灯。昏黄的灯光里,敖嘎、高个儿和连鬓胡子的影子被拉长,变形了。阿古拉就坐在他们黑森森的影子里。

  喝完酒,敖嘎拿出扑克牌。阿古拉连忙摆手,他从来没打过牌。可是当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要离开时,却撞翻了椅子,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高个儿和连鬓胡子把他扶起来,敖嘎把扑克牌塞到他手里。敖嘎脸上的疤在酒后特别明显,变得又粗又大,让人恶心和恐惧。阿古拉不想也不敢激怒敖嘎,只得硬着头皮,和敖嘎他们玩起扑克来。

  不到半夜,阿古拉的一万块钱就输光了。酒精麻痹着,他还没体会到输掉这钱的后果,相反还感觉到了轻松。阿古拉想走,却被高个儿和连鬓胡子按着。阿古拉把衣兜翻在外边,意思是浑身上下没有一分钱了。敖嘎笑笑,递给阿古拉一沓钱,说,你还有外边的蠢马呢,把它卖给我吧,这是五千块钱。阿古拉从椅子上弹起来,说,那可不能卖。他体内的酒精变作汗流出来,清醒了些。他要夺路而逃,可是敖嘎、高个儿和连鬓胡子围着他。他想到了落在蜘蛛网中的蜜蜂,自己现在正和那蜜蜂一样。他又想到被天空中的老鹰阴影覆盖住的羊羔,自己现在正和那羊羔一样。他看到了桌旁一把切牛肉的刀,那刀离他一米远,他探身就可以够到。他想拿刀和他们拼命,可只是想想,就浑身发抖了。

  这样,他被迫卖掉了扎那,拿着钱又坐在了赌桌前。

  半夜时分,外边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水顺着包顶的窟窿落进来,落在阿古拉的身上,冰凉冰凉的。阿古拉想起拴在山榆树底下的扎那。他借口撒尿,走出蒙古包。高个儿和连鬓胡子跟在他后面。阿古拉来到山榆树下,见扎那站在黑暗和雨幕中。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映照出了扎那湿漉漉的身躯和见到阿古拉后欢快的眼神。他来到扎那身边,悄悄地解开了它的缰绳,在它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

  阿古拉一生中最黑暗的夜晚过去了,天亮了,雨停了。阿古拉的钱又输光了。比输掉钱更让阿古拉恐惧的是,他输掉了扎那。失去钱和扎那的后果,随着酒精在体内的分解慢慢像滚雪球一样变大了。但是,他还抱着一丝侥幸,他希望山榆树下空空如也,希望扎那夜里独自跑掉了。

  三

  站在蒙古包前,站在清亮亮的阳光里,紧闭双眼的阿古拉感到脸上被一个温热黏腻的东西舔舐着,同时听到了呼呼的喘息声。不用睁眼,他就知道是谁。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以往的夜晚或者是清晨,把他从梦乡里拉出来的,正是这种情形。

  阿古拉睁开眼,扎那正用舌头舔他的脸。阿古拉又气又急,伸手在扎那的脖子上打了一下,同时小声地嘟囔,都说你傻,你是真傻呀。

  扎那被打得愣怔了,向后退一步。它浑身湿漉漉的,像刚从赤木伦河水里捞出来。肮脏的马毛紧紧地贴在皮肤上,一绺一绺的,显出雨水冲刷的痕迹。或许是早晨气温低,或许从来没被阿古拉打过,突然挨了一下,扎那伤心至极,浑身哆嗦着。它的牙齿交错相撞发出响亮的“咯吱咯吱”声。

  阿古拉看着它,心里难过得要滴出血来。他能想到它经受了怎样的一个夜晚:雨点子弹样的击打,狂风的吹袭,骇人的闪电和要震碎脑壳的雷声。扎那胆子小,最怕打雷,以往的雷雨天,扎那会钻到阿古拉的蒙古包里,站在他身边。可昨天夜里,它站在山榆树下,一动不动,忍受着狂风暴雨和雷声带来的巨大恐惧,只为等待着阿古拉。

  阿古拉上前一步,抱住扎那的头,眼睛湿润了。他的身体跟扎那的身体一起颤抖起来。

  敖嘎在阿古拉身后,用比冬天的赤木伦河水还要冷的口气说,快离开那个蠢东西,它是我的了。阿古拉抱着扎那的头不松手,脸和扎那的脸贴得更紧了。高个儿和连鬓胡子走上前,强行把阿古拉和扎那分开。扎那仍然要往阿古拉身边冲。高个儿紧紧揽住它的头,连鬓胡子扯住它的尾巴。扎那“咴咴”叫起来,眼睛里露出小孩子要离开父母一样的恐惧。

  阿古拉几乎是乞求敖嘎了,说,我把扎那先带回家,回头再给你拿五千块钱,行吗?敖嘎说,不行,我说过了,它是我的了,愿赌服输,赶紧滚吧。说完,敖嘎把扎那牵到蒙古包旁的一个围栏里。扎那的后腿弯曲向后坠,打着拖拖。敖嘎用力扯拽缰绳。扎那的脖子被抻长了。它百般不情愿地向前挪动。

  阿古拉仿佛身上的肉被人割掉一般痛苦,想要抢回扎那,无奈两只胳膊被高个儿和连鬓胡子拽着,动弹不得。

  扎那被敖嘎强行拉进围栏。敖嘎把围栏门关紧。扎那想从围栏里跳出来,可是围栏太高,它尝试多次,都失败了。扎那把围栏撞得“咣咣”响。它在围栏里焦躁地打着响鼻,一圈圈跑起来。

  高个儿和连鬓胡子架着阿古拉的胳膊送出一百多米,直到转过一个土丘,才放下他。高个儿在阿古拉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说,走开吧,笨蛋,再回来,没有你的好果子吃。然后,两人撒了长长的一泡尿,转身走了。腥臊味儿在草地上升腾起来。

  浑身无力的阿古拉坐在地上。远处哈斯山的影子正渐渐拉长,及膝的青草经过雨水的冲刷,格外新鲜和娇嫩,草尖上的雨滴开始蒸发,变成水汽,在空中回旋。阿古拉想起很多年以前,也是这样的早晨,上学路上,他的奶酪被敖嘎抢去,又被敖嘎推倒在地的情景。成年以后,他以为那样的痛苦再也不会有了,可此时此景仿佛昨日重现。和那时相比,他不知道哪一个阿古拉更悲伤。

  有牧人赶着羊群走过来,羊群静默,只发出啃食青草的仿佛落雨一样的响声。它们的嘴巴被肥美多汁的青草染绿了。牧人看到阿古拉,惊奇地问,阿古拉,扎那呢?在人们的印象里,有阿古拉的地方必有扎那,他们总是一同出现。阿古拉不说话,咬着嘴唇,眼泪像雨水篦过草的根部,哗哗流淌。

  坐了很久,地上的水透过阿古拉的裤子,浸泡了他的屁股。阿古拉的屁股又湿又凉。阿古拉擦干眼泪,站起来,朝红石小镇的方向走去。草原中间一条蜿蜿蜒蜒的土路通向红石小镇。失去扎那仿佛失去了灵魂,阿古拉走起来轻飘飘的。他强迫自己不去想扎那,集中精神思考眼下的处境。

  阿古拉摸摸左裤兜,那儿本来有一万块钱,现在空了。这一万块钱是额吉交给他的,让他去红石小镇请拉克申。连续两年了,额吉联合其他三户牧民请拉克申去夏牧场放牧。这一万块钱是定金,尾款放牧结束后再付。

  夏牧场在草原深处,那儿的草又密又高,常有狼群出没。近年来,阿古拉家和其他牧民的牛羊没少被狼祸害。从前年开始,他们把羊集中起来,请拉克申去放牧。拉克申快七十岁了,20世纪80年代狼群泛滥时,他是旗里猎狼队的队长,打死的狼不计其数。据说,他身上有一股狼闻了会胆寒的气味。

  拉克申带着四只训练有素的牛犊子一样大、雄狮一样凶猛的牧羊犬,在夏牧场独自待上两个月,管理四户牧民的近千只羊,一只羊都不会损失。等放牧结束,羊的数目不会减少,反而会增加,因为正是母羊生产的季节。

  本来请拉克申这样重要的事情,都是额吉亲自去办。每年的这个时候,她会骑着摩托带着钱到红石小镇去。额吉的性子彪悍泼辣。阿古拉七岁那年,阿布跟着来草原收牛羊的女贩子私奔的时候,额吉骑着摩托车追了女贩子的汽车一百五十里,摩托车没油了才罢休。额吉做事比男人还利落爽快。这也是其他三户牧民信任她的原因。可是今年,前几天,额吉提水桶饮牛时摔了一跤,脚踝肿得像馒头,不能走路。阿古拉心疼额吉,主动跟额吉说要去请拉克申。额吉既高兴又担忧,想了半天,答应下来。前一天早上临行前,她对阿古拉千叮万嘱,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在哪儿也不要停留。阿古拉牢记着额吉的话,在路上,别人叫他喝水,他拒绝了;有人向他问路,他马不停蹄,把嘴巴闭得紧紧的,问路的人以为遇到了哑巴。直到碰到了难缠的敖嘎,一切都改变了。

  草原上的人们都知道,拉克申严格按规矩办事,没有订金他是不会答应放牧的。走在路上的阿古拉想到一个主意:劝说拉克申不收订金,先去夏牧场放牧,钱以后再想办法。

  太阳升高了,阳光变得白花花的了。天气开始炎热,阿古拉脱掉上衣,赤着上身,加快了脚步。

  四

  中午时分,阿古拉走到了赤木伦河河边。过了赤木伦河,就是红石小镇了。春秋冬的赤木伦河是腰肢纤细的少女,夏季的赤木伦河陡然一变,成了粗壮的中年女性了。它水量丰沛,水流湍急,泛着浪花,急速奔涌。河两岸茂密的水草中间,有各种水鸟鸣叫着起起落落。

  阿古拉沿河走了一段,想找到一处窄浅的地方蹚过去。可因为昨夜一场暴雨,河水涨了,平时能过去的地方,现在又宽又深。阿古拉正为难之际,远处响起马蹄声,到了近前,看清是宝音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跑来了。宝音勒住缰绳,停在阿古拉面前。

  宝音与阿古拉从小一起长大,阿古拉木讷,宝音却非常机灵。宝音是兽医,总是背着药箱子跑来跑去。他去年险些砸了饭碗,原因是他自己制了一些保胎药给牧民们怀孕的母牛吃,结果导致了母牛的流产。宝音花了很多钱,才勉强把事情摆平。额吉曾对阿古拉说,孩子,离宝音远一点儿,他太聪明了。别的事情,阿古拉都听额吉的,这个说法,他当作了耳旁风。阿古拉把宝音当作最好的朋友,并且以拥有这样一个能说会道、聪明伶俐的朋友为荣。

  此时见到宝音,阿古拉如见亲人,扯开嗓子,呜呜哭起来。宝音没有下马,坐在马背上问,怎么了,阿古拉?阿古拉正要把遇到敖嘎的事情一股脑儿地告诉宝音。不待他开口,宝音说,朝鲁家的牛难产,我得去帮忙。朝鲁家在河对岸。宝音夹一下马肚子,嘴里“嗤”了一声,骑马就要过河。宝音的马身如墨染,油光闪亮,体形高大,又长又密的鬃毛飘逸地覆盖着脖颈。

  阿古拉把要说的话生生咽回去。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早习惯了这样的情形。两个人在一起,总是宝音说,阿古拉听。宝音的话又多又好听,阿古拉愿意听宝音说话。阿古拉发现未婚妻索布德也爱听宝音说话。索布德听宝音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听到风趣处,笑得前仰后合,面若桃花。阿古拉就经常带着宝音去找索布德。在那些慵懒的午后,他安静地坐在美发店的椅子上,看着宝音和索布德热烈地交谈。他感觉很甜蜜,仿佛空气中飘荡着奶酪的味道。

  宝音骑马蹚到河水里。马在水里行走,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走出几米远了,阿古拉才想到,应该跟着宝音一起过河。阿古拉说,宝音,等等我。宝音起初没听到,又走了几步,阿古拉又喊,宝音才停住。黑马在湍急的河水里站住了,有些焦躁,晃着脖子,不停地蹈着步,河水在马肚子那儿泛起浪花。宝音回过头,不耐烦地说,那你快一些。阿古拉急忙下河,被河水冲击得踉踉跄跄地走到宝音和马那儿,上了马背。

  到了对岸,阿古拉从马背上下来,宝音一溜烟跑了。看宝音急吼吼的样子,阿古拉想,朝鲁家的母牛情况真很紧急呀。

  阿古拉突然感觉裤子沉重,向下坠,低头一看,裤子全湿了。原来,刚才着急,连裤子也没有脱。阿古拉提提裤子,紧紧腰带,继续向前走。

  到了红石小镇,阳光更烈了,阿古拉走得汗流浃背。正是午睡时间,红石小镇街道上阒寂无人。小酒馆门前的幌子在炙热的空气中飘荡。铺街的青石泛着蓝幽幽的光,仿佛一条曲里拐弯的河。

  阿古拉找到拉克申家。还没靠近拉克申的屋门,四只牧羊犬就把他团团围住了。两只牧羊犬在身前摆出进攻的姿势,脖颈贴地,头昂起,龇着尖牙,鼻子上出现褶皱,眼睛射出可怕的寒光,低声吼着。两只牧羊犬在他身后截住后路,一只后腿收起,坐在地上,另一只站着慢慢走动。四只牧羊犬的脖子上都戴着防狼脖圈。防狼脖圈是牛皮做的,上面有很多尖刺。这让体型本就硕大的牧羊犬看起来更加勇猛和可怕。

  阿古拉浑身抖如筛糠。他把手举起来,做出投降的样子,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这时,屋门开了,拉克申从里面走出来。拉克申头发花白,黑瘦,脸上的皱纹像刀刻出来的,长寿眉下一双鹰眼。拉克申吹了声口哨,四只牧羊犬立即回到他身旁。狗嘴巴都闭紧了,一字排开蹲在拉克申身前。

  拉克申打了个哈欠,说,原来打扰我午睡的人是阿古拉呀,你大中午的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阿古拉擦一把脸上的汗说,额吉让我来请你去夏牧场放牧。拉克申说,好呀,该活动活动孩子们的筋骨了。他蹲下去,挨个儿摸摸牧羊犬的头。阿古拉说,拉克申爷爷,我跟您商量个事儿,您看成吗?拉克申站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审视着阿古拉。阿古拉鼓起勇气,接着说,今年放牧能不能结束后一起付钱,我保证一分钱都不会少您的。拉克申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说,订金呢,没有订金,我是不会去的,请我的人排着队呢。阿古拉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了。拉克申说,你的额吉难道没给你订金吗?阿古拉脸上的汗像泉水冒出来。他把手抬起来,试图挡住太阳,也为了看清楚拉克申。拉克申嘴角翘起来,露出不屑的神情,说,你输钱的事儿,早上就传过来了,最可恨的是,你竟然把马也输掉了。马是咱们蒙古族人的命呀。阿古拉嗫嚅着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拉克申转过身去,冷冷地扔下一句话,你快走吧,再也不要来找我了,我今年不会去你们那里了。阿古拉还站在那儿。拉克申嘀咕了一句什么,四只牧羊犬又冲着阿古拉吠叫起来,一边叫,一边向前慢慢逼近。阿古拉只得掉头跑出拉克申的家。

  重新回到街上,青石板烫脚。阿古拉绝望了。他不知道回去怎么向额吉交代。额吉那么信任他,第一次把重要的事情交给他做,他却搞砸了。额吉怎么面对其他三户牧民呢。那三户牧民如此信任额吉。阿古拉本想为额吉分忧,反而添了乱。阿古拉又思念起扎那来。扎那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不知它现在怎么样了。

  痛苦像一座大山压着阿古拉。阿古拉喘不过气来。他一筹莫展,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做。阿古拉想到了索布德。想到索布德,阿古拉就感到温暖,有了力气。他想,索布德也许会有办法。他认为索布德是和宝音一样的聪明人。

  阿古拉朝着索布德的美发店走去。

  五

  索布德的美发店在街的另一头。街两旁的店铺紧闭,从门缝里传出沉沉的鼾声。阿古拉蹑手蹑脚地穿街而过,像途经人们缤纷的梦境。

  阿古拉来到美发店门口,宝音的黑马拴在门前的电线杆上,店门关着。阿古拉立即高兴起来,宝音要是在店里就好了,两个聪明人肯定能帮他想出好主意。他还想把昨天夜里到现在所受的委屈,向他俩诉说。阿古拉的眼睛都要湿润了。他被即将要见到亲人的激动鼓荡着。

  黑马看了看阿古拉,打个响鼻,仿佛人类不屑地一哼,头扭到一边。

  阿古拉上前拍门,“笃笃笃”的声音在寂静的正午,听起来有些惊心动魄。里边传出窸窣的声音,还有瓶子罐子被撞翻的脆响。过了好一会儿,门开了。索布德头发蓬松,眼神有些慌乱地站在阿古拉面前。阿古拉看看索布德的身后,宝音坐在椅子上,赤裸着上身,脸上表情僵硬。

  三个人都不说话,愣在那儿,阳光像火苗在耳边燃烧。阿古拉觉察到似乎有些不正常,可有什么不正常呢,他也说不好。就像这不正常被浓雾裹挟着,阿古拉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却看不清。

  阿古拉突然想起一件事,问宝音,朝鲁家的母牛怎么样了?宝音的脸像冰似的融化了,先小声地笑,后来大声地笑起来。他说,没事了,产下一头黑白花小乳牛。阿古拉也松了一口气,说,长生天保佑。索布德把门开大了一些,阿古拉进到店里。

  宝音从椅子上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衣服穿上,边穿边对阿古拉说,我有事,得走了,你跟索布德聊吧。说完,旋风似的走出美发店。不一会儿,青石板街上响起“嘚嘚”的马蹄声,由大及小,直至消失。

  索布德收拾洒了一地的洗发水。粉红色黏稠的洗发水涂在地上。索布德弯腰清理,宽大的衣服里,白皙的乳房一跳一跳的。阿古拉赶紧挪开眼睛,看着对面的一面镜子。镜子里的阿古拉吓了他一跳,那个阿古拉脸上挂满汗渍,胡子茬儿钢针般立着,一夜未睡,眼睛布满血丝,嘴唇皴裂,结着死皮。

  索布德一瘸一拐地收拾完,用皮筋把头发扎起来,坐在阿古拉的对面。阿古拉正要把昨夜到现在的委屈说给索布德,不待他开口,索布德叫了一声阿古拉,叫完,用从来没有过的眼神看着阿古拉,看得阿古拉心里发慌。索布德说,阿古拉,我要跟你说一件事。阿古拉点点头。索布德说,阿古拉,我,我——

  阿古拉盯着索布德粉嫩的嘴唇,正期待那里说出什么话来,门外响起脚步声。是阿来夫,索布德的阿布,黑熊似的身躯几乎是扑进来的。阿来夫见到阿古拉,眼睛里放出喜悦的光芒,拽起阿古拉就走。索布德说,阿布,我正要跟阿古拉说事儿。阿来夫说,现在,什么事儿也没有我那一亩地的麦子事儿大,再不割,都烂在地里了。阿古拉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阿来夫多毛油腻的大手牵着,来到了街道上。

  阿古拉跟着阿来夫离开街道,来到小镇边上的一片麦田里。这是一片沙地,以前长满了杂草,现在被阿来夫开垦出来,种了一小片麦子。麦子成熟了,麦秆金黄,麦穗饱满,挤挤挨挨,发出铜钱一样的“哗啦哗啦”声。空气中弥漫着麦粒的香味儿。

  阿来夫递给阿古拉一把锋利的镰刀。镰刀的刃口挂着割碎了的阳光。阿来夫说,阿古拉,好心的人,你赶紧割麦子吧,天黑前都割完,否则你就别去找索布德了,我们索布德可不希望她未来的丈夫连一片麦子都割不完。说完,阿来夫就到地头的一棵红柳树底下睡觉去了。不一会儿,就打起了鼾。

  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阿古拉还没干活儿,浑身已经被汗溻透,皮肤被太阳灼烧得生疼。自从和索布德订婚后,阿古拉帮着阿来夫做了数不清的活儿:修补围栏、挖牛粪、割牧草、剪羊毛、给马削蹄子……割麦子还是头一回。

  阿古拉想起额吉说的话,眼是懒蛋,手是好汉,再繁重的活计,做起来就不发愁了。阿古拉深吸一口气,站在麦田中间挥舞起镰刀来。刚开始割得很快,听到镰刀割断麦子的唰唰声,阿古拉甚至有一种快感。后来,割得越来越慢,汗水糊着眼睛,每割一把麦子就要擦一下眼睛。手上磨出了泡,泡破了,露出嫩肉,嫩肉被镰刀柄硌得刀割一样痛。锋利的麦茬刺着他的脚踝,尖锐的麦芒扎着他的前胸。脚踝和前胸都布满了细小的伤口。伤口又被汗浸透,如同撒盐,更疼了。

  在烈日下割麦的阿古拉就像在受着一种酷刑。他咬牙坚持着。他真怕阿来夫说的那样,割不完麦,再也不让他见索布德了。

  阿来夫偶尔从树下醒来,看看阿古拉的进度,然后又沉沉睡去。

  在黄昏还没有到来之前,阿古拉终于割完了最后一棵麦子。看着满地倒下去的麦子,阿古拉像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最后一名战士,看看周围敌人的尸体,再也支持不住,轰然倒地。他累瘫了。

  阿来夫把阿古拉拖到红柳树下。阿来夫让他喝了一大口水。阿古拉听到水流过喉咙、食道、胃、肠,就像流过干裂的土地,发出沙沙声。

  歇了一会儿,阿古拉慢慢缓过来。阿来夫眨着狡黠且快活的眼睛说,阿古拉,快去找索布德吧,她还等着你呢。

  阿古拉离开阿来夫和他的麦田,拖着疲惫的身躯,踏着迷蒙的光线走进索布德的美发店。索布德背对着他,像个雕像似的坐在椅子上。阿古拉想去抱抱索布德。订婚以后,他是抱过索布德的,感受过索布德的柔软和丰腴。那是他抱过的最美好最神奇的事物。抱过之后,所有的烦恼和劳累似乎都消失了。

  此时此刻,阿古拉比任何时候都需要索布德的拥抱。他向索布德走去,伸出手要拥抱索布德。他已经闻到了索布德身上的香味儿,手触碰到了索布德轻柔的衣衫,可是索布德推开了他,并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站着的索布德因为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就形成了一个肩高些,一个肩低些,仿佛随时要摔倒的样子,可是她站得很稳。索布德看着阿古拉,流下泪来。阿古拉看到索布德流泪,心就抽搐着疼起来,自己的眼泪也流下来。

  阳光透过窗子,照在墙上,像在那儿烧着了一样。阿古拉的耳朵里仿佛响着“毕毕剥剥”的火焰声。索布德用纸巾擦干眼泪,又擤了擤鼻涕,用颤颤的声音说,阿古拉,你是个好人,我不想再骗你了,我和宝音好上了。阿古拉一脸迷茫,眼睛瞪得溜圆,没听明白意思。他说,你跟宝音怎么了?索布德愤怒地说,傻瓜,我要跟宝音结婚了,我们分手吧。

  阿古拉这回听清了,感觉自己像一棵树突然毫无预兆地被雷电击中,浑身焦枯,头上还冒着烟。

  索布德说,你走吧,再也不要来找我了。说完,索布德转过身去。阿古拉又在屋地上杵了一会儿。应该说点儿什么,可是阿古拉心潮翻涌,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许应该把摆在桌上的一排洗发水瓶推到地上,或许应该打索布德几下,或许……阿古拉只是想想,什么也没做,笨拙地转过身,转过身的一瞬间,阿古拉眼前黑了一下,然后重新亮了。

  迈过美发店的门槛,阿古拉想起来该说什么了,应该问问索布德,定亲时额吉送到她家的五头牛和二十只羊怎么办。可是还没回过身,索布德已经关上了门。

  六

  阿古拉脚步绵软地走在红石小镇的街道上。他像刚出生落地的小羊羔,颤颤巍巍,几乎摔倒又勉强撑住。力气像汗水一样从他身体里流走了。

  黄昏即将来临,阳光变得温柔了。街道上弥漫着雾一样的清凉,行人开始多起来。熟识的人见到阿古拉就问,阿古拉,那个蹩脚的兽医宝音没跟你在一起吗?阿古拉不说话,低头看着自己被麦茬扎烂的鞋慢慢走。他的耳旁像水波纹一圈圈回荡着索布德的声音:我们分手吧,我们分手吧,我们分手吧……

  比起宝音和索布德的背叛,他更伤心的是他们抛弃了他。他想起以往的时光,和宝音、索布德在一起的情景:在索布德的理发店,三个人热烈地交谈,确切地说是宝音和索布德交谈;在安达小酒馆三个人一起喝酒;在赛罕电影院三个人一起看电影;在月白风清的夜晚,三个人一起散步……从此,再也不会有那样的美好时光了。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单。这孤单还伴随着恐慌。曾经占据着他生活大块空间的宝音和索布德,现在抽身而去,他的世界空虚了,坍塌了。他甚至听到了身体内部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传来的,“轰隆隆”如同雪崩一样的声音。

  阿古拉离开红石小镇,走到赤木伦河河边,坐着一辆路过的三轮车过了河。黄昏降临了,西天边起了火烧云,那下边的草原成了金黄透明的,恍若深秋。成群的牛羊挺着大肚子走在归家途中。夕阳的光芒在它们耸动的背上跳跃。骑马的牧人懒散地跟在牛羊屁股后边,偶尔吆喝一声企图离群的牛羊。

  阿古拉看到牧人的马,想起了扎那。扎那离开他已经一天了。这一天如同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现在,阿古拉比任何时刻都思念扎那。那思念像无数只蚂蚁啃咬着他的骨头,让他无法忍受。他迫切地想知道,没有阿古拉的一天,扎那是怎么度过的,它适应敖嘎肮脏的围栏吗?吃得好吗?喝得好吗?挨没挨蚊虫叮咬?会不会想起狠心的阿古拉……

  阿古拉心里火烧火燎,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他要立刻见到扎那。

  阿古拉提起一股气,加快脚步向敖嘎的蒙古包走去。偶尔,他被拉拉蔓草绊倒,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又立即爬起来,继续走。

  到了敖嘎的蒙古包,阿古拉远远地看到扎那并不在围栏里。阿古拉的心一下悬起来。他扑扑跌跌地跑到围栏前,看到扎那趴在地上。阿古拉百感交集。扎那眼睛看着别处,没有看见他。阿古拉撮起嘴唇,轻轻打了个呼哨。扎那转过头来,看见了阿古拉,眼睛立即亮了,像燃着了一团火。扎那挣扎了几下,站起来。它扑到阿古拉身边,隔着围栏,把头伸进阿古拉怀里,伸出舌头舔阿古拉的脸。阿古拉发现它瘦了,脸变得又尖又长。阿古拉眼泪唰地流出来了。他紧紧地抱着扎那的头。他恨自己,昨晚为什么没有勇气离开敖嘎他们。他在心里骂着自己,骂自己是胆小鬼。

  阿古拉看了看敖嘎的蒙古包,那里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也没有。阿古拉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悄悄地打开围栏门,把扎那牵出来,顺着草原上的小路跑起来。

  西天边的火烧云消退了,像被匆匆赶来的夜神收了起来。太阳只剩一个边缘,即将坠入地平线。草原上的光线暗了些,凝重了。跑出来的扎那四蹄翻飞,高兴坏了。不是阿古拉牵着它,反倒是它牵着阿古拉往前跑。自由的风吹拂着阿古拉和扎那,阿古拉忘却了从昨晚到现在,自己所受的耻辱,忘却了宝音和索布德。阿古拉想,好在还有扎那陪伴着他。

  跑出没多远,迎面响起摩托车声,阿古拉牵着扎那还没来得及躲藏,就被仿佛从地下冒出来的三辆摩托车围住了。阿古拉一看,骑着摩托车的正是敖嘎、高个儿和连鬓胡子。敖嘎面如生铁,高个儿和连鬓胡子发出如同围住猎物的印第安人一样的长啸。摩托车发出一阵阵刺耳的轰鸣。阿古拉又气又恨,又惊恐万分,仿佛站在悬崖边上。扎那躲在阿古拉身后。

  三个人支上摩托车,逼近阿古拉和扎那。敖嘎拎着一根粗大的鞭子,鞭梢下垂,悠悠地颤。敖嘎一使眼色,高个儿和连鬓胡子上前从阿古拉手里一把夺了扎那的缰绳,把扎那硬拉了过去。阿古拉要抢回来,被高个儿一脚蹬倒了。阿古拉爬起来,又去抢,又被连鬓胡子一下子推倒。如此反复,阿古拉疯了似的要把扎那抢回来。倒地的过程中,他的鼻子破了,流出血,涂了满脸,看上去很吓人。阿古拉的拼命和执着让高个儿和连鬓胡子都犹疑了。不知被打倒几回了,当阿古拉又一次倒地,迟迟起不来时,高个儿对着敖嘎说,要不,把这笨马给他吧,有什么用呢?敖嘎眯起眼,痛心地说,你们不知道,这个蠢货在赛马比赛中耍宝,让我的新西兰纯血赛马折断了腿,那是我借钱买的,钱赔光了,我才一时糊涂拦路抢劫,我今天这样惨都是这蠢货害的,我不会放过它的,我要好好折磨它。

  扎那一下一下扬着头,四腿乱蹦,围着牵着缰绳的连鬓胡子打着转。

  躺在地上,筋疲力尽、散了架子的阿古拉听到敖嘎这样说,觉得他说的不对,事情不是这样的,那匹赛马在比赛中腿折的事他知道,跟扎那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可他现在大脑一片混沌,不知怎么反驳他。

  接下来发生了让阿古拉锥心的一幕。连鬓胡子拽着扎那,敖嘎用鞭子使劲儿地抽打起它来。鞭子在空中打着卷发出脆响,抽在扎那的皮肉上发出“噗噗噗”声。几鞭子下去,鞭梢就向下滴着血珠。扎那摇摆跳动,发出一声接一声的哀鸣。

  那鞭子像抽在阿古拉身上,阿古拉顿觉浑身皮开肉绽,被打得灵魂也出了窍。他想站起来,可是高个儿的一只脚踩在他背上,让他动弹不得。他在地上旋磨,身下的草都烂了。他大声哭起来,嘴里呜呜噜噜地说着什么,一会儿叫敖嘎,一会儿叫扎那,一会儿叫额吉。

  后来,阿古拉就不出声了,用头一下一下捶着地。夕阳整个落下去了,只留一抹殷红,阿古拉不再挣扎,趴在那儿一动不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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