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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阳生长》——曾剑的精神家园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张育梅  时间: 2023-10-20

  曾剑有两个“故乡”,一个是地域性的,在湖北红安,那个叫喻刘家的小山村,他的出生地;另一个是他的精神故乡,在他的作品里,曾剑为之起名“竹林湾”。“竹林湾”在长篇小说《向阳生长》里出现频率最高,曾剑投入了更多的情感――可以说,《向阳生长》是曾剑的精神家园。

  《向阳生长》(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简洁刚性的文字里,饱含繁复而深刻的故事。小说以“我”为中心,追溯历史,还原烈士家族的前世今生。小说没有直面描写战争,但我们从曾剑的文字里,分明看到了昔日战场上的硝烟,也听到了遥远军营里的号角;这硝烟,这号角,引领、激励着大别山南麓湖北红安这片被革命鲜血浸染的土地上的杨氏家族四代人,不畏困难,逆流而上,从军卫国。他们沐着军营的阳光,茁壮成长;个人的前途,家族的命运,与大时代的洪流共沉浮。杨氏家族的男儿们,生而平凡,却满腔热血,一个个怀揣从军报国梦。有人跟着红军的队伍走了,成为烈士;有人加入南线战役,九死一生,提了干,改变了命运;有人没能走进军营,把报国志向深埋心底,十几年后,将这份夙愿寄托在孩子身上。潜移默化,嫁到杨家的女人,在杨氏家族男儿们的影响下,不甘于宿命,把支持男丁在部队建功立业,作为她们异于其他乡村女人的神圣目标,成为她们新的精神支柱。

  曾剑一九九〇年入伍后,数年在基层部队摸爬滚打,后调入沈阳军区政治部创作室当创作员。他的作品大多呈现现代军人生活。他写军人的喜怒哀乐,写战旗下军人的坚定信念,写他们的坚毅品格,写他们的友谊与爱。二〇一七年,部队军改大潮下,曾剑离开军营,成为辽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军号声悠悠远去,家属院阒静无声,沉寂下来的曾剑,开始了他对故乡红安的“回眸与凝望”。几年后,他创作出长篇小说《向阳生长》。小说一经出版,便引起众多媒体和评论家的关注。《向阳生长》里,曾剑从那个叫“竹林湾”的乡村出发,以故乡为依托,书写军营。

  摒弃对狭义爱情的描摹,书写红色家庭一个平凡女性的人间大爱

  伟大的爱情,并不一定只存在于“你侬我侬,忒煞情多”的古诗词中,曾剑笔下的爱情一反常人的浓情蜜意,以军人的角度,描摹生活的细部,通过捕捉生活中一个个平凡而感人的细节,让那些美好的瞬间成为永恒,让读者通过窥探书中他们那看似没有激情的生活,品味他们爱情的纯朴本真,以及对爱情执着。

  二奶是《向阳生长》里活得最“恒久”的人物,她的一生,贯穿整个故事。单从血脉亲情来讲,她与书中任何人没有血缘关系。她是久远的人物,远到从她七岁的悲苦生活开始,就与杨家有着扯不断的关联。“我”从祖辈人口中听到过这样的故事:孤儿寡母挨村乞讨,遇到好的人家就会把孩子留下,通常留下的都是女孩,美其名曰“童养媳”。这样的人其实是女儿、是儿媳妇、更是佣人。这种人任由主家决定生死去留,和谁在一起、过怎样的生活,完全没有自主权。二奶的存在却打破了人们对这类人物的惯性思维,当爹爹(红安方言:爷爷)把二奶许配给二爹(二爷)的时候,二奶就开始行使着杨家媳妇的主权;二爹跟着红军队伍走的那一天起,她开始了对二爹漫长的等待。虽未与二爹“圆房”,童养媳的身份并没有影响她在杨家的地位。她把四郎的父亲抚养成人,才有了杨氏家族后面的故事。作者用“二奶”这样的一个人物,来映衬那个时代农村妇女在命运逼迫下的艰辛与无奈。她是传统里特定的人物存在,代表着那个时代女性的身不由己。她不单单存在于红安,在中国大地的每一个村落都有这样的女性。但二奶又是独特的,异于其他女性。为了整个杨氏家族,她那么坚韧与执拗。作者书写这个人物,与其说是颂扬一个女性对女权的捍卫,不如说是讴歌一个弱女子对一个红色家族的爱与奉献。二爹跟着红军的队伍走了,她深爱着那个男人,她想象着他穿军装的样子,思念让她痛并幸福着。她爱二爹,她的爱是一缕阳光,穿透旧的时代,照耀着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子孙身上,这种隐喻写法,使作品的人物形象更加立体、灵动、深刻。

  那年二奶七岁、二爹一岁,相差六岁的两个人从来没有发生任何爱情故事,爹爹一句话,让二奶等了二爹一辈子。二爹从未回来,二奶一直在等,直至故事临近尾声,二奶误认为躺在棺木里的聋二是二爹,失声痛哭,爱的情感骤然升华,但《向阳生长》全书没有提到一个爱字。二奶的爱是默无声息的,她一直坚守,不嫁不离,对二爹那份等待从不因世事而改变。“二奶去后山坡盼二爹,每天如此,成为竹林湾一道移动的风景。”“每每谈起二爹,二奶脸上便浮起少女般的红晕。”二奶这种来自心灵深处的反应,比那些轰轰烈烈的爱情更让人动容。这种默默坚守,是这位“红嫂”的责任,更是时代和身份赋予她的使命。作者没有对二奶这个人刻意渲染,一个“等”字,足以震撼人心。

  二奶对二爹的爱,不只是“等”,作者还通过二奶对杨家的种种奉献来论证:当爱情作用在一个家庭的时候,它体现出来的是责任,是保卫,是守护。爱情是一个家的基石,“等”,给二奶希望的同时,也让她拥有十足的成就感:杨家儿孙在艰难时世里顽强生长,走进军营,哪个不与她息息相关?

  以退伍军人生活为底色,烘托普通一兵生命的坚韧与厚重

  与小说叙述者杨四郎(杨向阳)最亲近的人物是聋二。作者对聋二的叙述,采取反衬的手法,通过母亲及村妇的市侩言行,通过寡汉条子麻球的粗鄙嘲讽,通过父亲的虚荣伪尊,来衬托聋二的高贵,彰显他人性的光辉。聋二是沉在深海里的珍珠,只有走进他的内心深处,才能发现他的真诚、善良。一个母亲,把儿子送到别人家里去睡,因为孩子多,家里实在挤不下,是其一。母亲把杨四郎送到聋二的茅屋住,还有另一原因,就是想让聋二养杨四郎,资助杨四郎上学。为了让杨四郎吃住在聋二家成为理所当然的事,母亲决定把杨四郎过继给聋二当儿子,并让聋二安排酒席,无奈被聋二的嫂子搅和,母亲的愿望未能实现。尽管这样,聋二还是接纳了杨四郎,当儿子不成,就让杨四郎当干儿子,这是母亲精心策划,似乎也是冥冥之中命运的安排。杨四郎需要聋二供养,聋二需要杨四郎来弥补他此生无子的缺憾。作者毫不避讳地通过细节描写,把农村女人的自私展露无遗,以此反衬聋二的豁达与宽容、善良与爱。

  杨四郎喜欢聋二,他在竹林湾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他与别的光棍不一样,勤劳、干净、整洁,杨四郎愿意与他住在一起,但母亲以这样生硬的方式把杨四郎推向聋二,这在杨四郎看来,是一件羞耻的事。也正因为这种羞耻感的存在,杨四郎在与聋二共同生活的时日,很难正视自己,亦难正视聋二“父”的身份。

  在这本书里,聋二更多时候是以弱势群体的身份存在。他是一名特殊的退役军人,但作者并不在一开始就表明他的特殊性,也不在任何时候表明他因为特殊,而获得周围人对他特别照顾,反而是写了对他反常的行为进行各种揣测、诽谤和嘲笑。“我就往前走,聋二极快地用汗巾围住身上的那圈白(他其时正躲在茅屋后的旱厕里擦洗身子),头也不回,问我,你不睡,起来做么事?他的声音很大,像是在吼。”这是作者第一次为聋二身体的缺陷埋下伏笔,也是聋二满怀热情把杨四郎接到窑场住后的第一次“发怒”。聋二反应如此强烈,因为这是聋二特殊身体的忌讳点,也是聋二多舛命运的“核心”所在,但直至小说结尾,叙述者杨四郎给聋二净身之前,作者始终没有挑明聋二作为男人身体的致命缺陷,而是用文字列举他一系列异于常人的行为。这是作者对聋二这个角色的保护,更是作者要突显聋二其怪异行为的精妙之笔,看似诋毁,实则是颂扬。书写一个人物的缺陷,达到颂扬的效果,这是许许多多写作者想用而不敢用的手段,害怕弄巧成拙。曾剑用了,他做得很好。

  聋二是个军人,当全村人期盼他成为军官衣锦还乡时,他无声无息地回到竹林湾,眼见曾经的房子被嫂子葵花霸占,他安静地移步到窑场搭建自己的茅屋。低调沉稳的个性为后面种种难堪事情的发生做了铺垫,让人难以想象他曾经上过战场。他把军人的刚毅藏在骨髓里,不轻易愤怒,任人“欺负”。他不领伤残军人抚恤金,深度隐瞒身体的创伤;他选择沉默,独自承受着一切。他从未对别人讲过自己的隐痛,即便是视如己出的杨四郎。他努力保留一个男人的尊严。这样的人物,作者表达的不仅仅是一种感动,更多的是从内心深处发出的敬重。且不说他抚养杨四郎,哪怕他只是站在杨四郎身边,杨四郎心里就会有一种安全感。小说用杨向阳的名字命名(杨四郎当聋二的干儿子后,聋二给杨四郎改名杨向阳),而不以聋二的名字命名,看似转移了描写的重点,实则整本书的灵魂人物依然是聋二。杨向阳内心深处是把聋二当父亲的,尽管后来对老了、病了、身上脏了的聋二有一丝嫌弃,但当他给聋二净身,发现战争给他带来的伤残之后,他懊悔、痛哭流涕。他惊讶于聋二能这么超常地隐忍,这自然与他当过兵,受过战火的洗礼有关。当聋二身体隐秘处的疤痕最后呈现在杨向阳面前时,他看见的不是“丑陋”,而是聋二在幽暗的茅屋里散发出的人性之光。

  这就是曾剑笔下的聋二,为了掩盖自己身体的创伤,他宁愿不去登记伤残军人身份,黯然回到故乡;面对恋人及其家人的不解和辱骂,他毫不辩解。但是为了干儿子杨向阳获得报考军校的名额,他在部队领导面前袒露自己隐秘处的伤口(杨向阳当时并不知情),这是一种何等深沉的爱和牺牲!聋二有悲伤,有隐痛,但他努力地活着,活得深沉,活得坚韧,活出了一个平凡人不平凡的人生价值和意义。聋二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丰富了当代文学对战争老兵的书写。

  描写四代军人的从军之路,揭示不同时期军人保家卫国的历史意义

  《向阳生长》是一部成长之书,作品描写的不仅是杨向阳的成长,更是不同时代数个军人的成长。

  在竹林湾这个杨氏家族里,红色基因得以传承,革命薪火四代相传。

  二爹跟着红军的队伍参加革命,是受驻扎竹林湾的红军的影响。二爹一去不回,作为二爹的童养媳,二奶每天黄昏到后山坡去等二爹。二奶盼二爹等二爹的情形,成为竹林湾后山坡一道不变的风景。二奶去后山坡等二爹,有时会牵着年幼的父亲。久而久之,父亲由盼二爹,变成了对二爹的崇敬,对二爹革命生活的向往,这直接导致多年以后,父亲毅然走进军营。有文化的父亲想提干,无奈他当的是工程兵。三年后,完成打山洞的任务后,父亲的部队整体解散,官兵成建制复员,父亲回到他的出发地竹林湾。

  十几年后,父亲送年仅十六岁的哥哥去军营,当民兵连长提醒他“南方正在打仗”时,父亲回答:“打仗才更需要人。”原来父亲的军营梦,数年来深埋心底,从未熄灭。

  随后两三年,父亲接连把二哥三哥往部队送,二哥因“肝大两厘米”,体检不合格,父亲未能如愿。三哥又体格弱,验兵面试没有过关,父亲便把目光落在杨向阳(即杨四郎)身上。杨向阳那时还小,正在读初中。

  因为与杨向阳的姑姑牵扯不断的关系,聋二差点成为杨向阳的姑父,加之他后来含辛茹苦把杨向阳哺养成人,从这个角度讲,聋二差不多算得上杨氏家族里的军旅第二代。父亲腿有疾,身患重病,杨向阳高中失学。在聋二的鼓动帮助下,失学后的杨向阳走进军营。

  多次获得聋二帮助,杨向阳暗自发誓:将来给孤苦的聋二养老送终。但随着杨向阳考上军校,当了军官,及至后来结婚生子,聋二逐渐在杨向阳的生命里变得虚无缥缈。在他带着娇妻回家探亲时,对这个一身病态的老人,他竟然有一丝嫌弃。他甚至对自己少时与这样一个单身汉同住一屋,同睡一张床,产生怀疑,那些过往显得那么不真实,像是他一个虚幻的梦。

  相反,在聋二的世界里,杨向阳是他全部的希望,但这希望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企盼杨向阳给自己养老送终,而是期待杨向阳能过上他自己想要的生活,而不是一辈子窝在村里。“杨向阳是一棵好苗,就要给他阳光,给他雨水,让他好好生长。”这是聋二朴素的原始的想法。他不是杨向阳的父亲,但在杨向阳身上,他慈父般付出全部的爱。聋二能做到这样无私,当与军装有关,与军营有关,与他历经过战争有关。从战火中走来,经历过生死的人,把物质看得淡了,他们更在乎的是精神,是奉献,是给这人世间多一些馈赠。

  聋二去世后,杨向阳发现聋二身上因战争留下的伤痕,才知道养父内心的隐痛,他回望与养父共度的时光,想起养父的教诲,明白了聋二身上红色精神的来处。杨向阳感念养父的恩情,以儿子的身份为他下葬,将养父埋葬在金色的油菜花丛中。

  受革命精神熏染,杨氏家族第四代,也就是四郎的侄儿们,在新时代的春风里茁壮成长。很快,他们也都穿上军装,远赴新疆、西藏,卫国戍边,建功立业。

  《向阳生长》的文学地理坐标,是大别山区一个叫竹林湾的村庄。纵观本书关于乡村叙事的文字部分,我们看到的不只是特殊时代的农村如何走向城镇化的过程,小说描写那个年代农村人极度想要脱离清贫现状的同时,更多的着墨于红安这片红色土地上,杨氏家族四代人,如何在艰苦条件下努力走向远方。他们极力摆脱现实的羁绊,走自己想要走的路——通往军营之路,这是他们的初心,更是整个杨氏家族的初心;这是他们各自的梦想,也是整个家族集体不变的梦想,是贯穿作品的灵魂。书中的每一个主要人物角色都突显了红安革命精神,对聋二更是浓墨重彩,他身上彰显的血性,既具普遍性,又有着其特殊含义。聋二身体的残缺并非天生,是南方那场战争带给他的创伤:炮声震伤他的耳膜,使他听力减弱;飞行的弹片伤了他最具男性特征的器官。但他没有怨,没有恨,只有爱,对干儿子杨向阳的爱。这种爱驱走了少年杨向阳内心的阴霾,让他得以“向阳生长”,由一个大别山区的放牛娃,成长为一名军官,一名军旅作家。他书写军旅、讴歌军人,描绘现代军人的生活图景,用文字表现他们的精神面貌,他们的爱,他们的奋斗与追求,他们的困顿与希望。

  曾剑的《向阳生长》不是惯常的军旅作品,也不是普通的乡村题材,它是加入了军人元素的乡村题材。他描写人性深入骨髓,打破了军旅作品中军人形象的固化模式,找到了战争文学写作的一条新的道路,且在这条道路上走得很远。通过这部长篇小说,曾剑也写出了山乡巨变中人与事的改变,以及这些改变所呈现的历史价值与社会意义,让我们看到的不单单是乡村故事、军营生活,而是通过这些生活和故事,让我们产生共鸣,让我们思考:从乡村努力走向军营,走向城市中的我们,是否还有故乡存在?

  答案是肯定的,在城镇化进程中,即便有些人曾经生活过的故乡消失了,但他们的精神故乡一定存在。曾剑笔下的“竹林湾”,就是曾剑的精神故乡,《向阳生长》是他灵魂的栖息地,他的精神家园。通过对这个精神家园的书写,曾剑将“杨向阳”一家的家族故事,恰当地融进了历史的矿井,探寻了“祖先和我们”的人生与灵魂,从而有了让故事蓬勃生长的肌理,也有了文本弹性。通过这些文字,曾剑将他家族史的册页装订到民族史里,是一次成功的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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