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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节是小说的表情
来源:光明日报 | 作者:韩春燕  时间: 2023-10-11

  【探寻细节的魅力与张力】

  就像无法想象没有细节的生活一样,我们也无法想象细节缺席的小说。细节作为作品的基本粒子,是建构作品的重要材料。细节不仅会说话,还会唱歌。细节不仅能直观呈现,还会眉目传情地暗示和召唤。

  一部好的小说,一定具有让人过目不忘或耐人寻味的细节。那些结结实实又摇曳生姿的细节能够照亮整部作品,让作品熠熠生辉。

  细节是小说的表情,关涉着小说的深层隐秘;细节是小说的血肉,承载着小说的灵魂。

  1.细节赋予小说动人心魄的魅力

  细节是读者与小说之间的纽带。小说用细节唤起读者的经验,读者以自己的经验去感受细节。好的细节一定是真实的,让读者觉得作品真切、鲜活。好的细节也一定是对生活进行过高纯度提炼的,不仅真实还要精彩,超越普通读者的经验,打捞出深潜于生活表象下的真相。

  《红楼梦》中有太多令人拍案叫绝的精彩细节,有的是语气神态,有的是眼神动作,寥寥数语却意味深长、耐人品咂。鲁迅的小说也有着很多耳熟能详的精彩细节,如《故乡》中豆腐西施杨二嫂尖锐张狂的言语和动作表情,闰土那一声恭敬的“老爷”,《祝福》中眼睛“间或一轮”的祥林嫂……好的细节是小说招展的旗帜,让人感动、震撼和沉醉,赋予小说动人心魄的魅力。

  毕飞宇中篇小说《玉米》的开篇有一段精彩的细节描写。连生了七个女儿的大队书记王连方媳妇施桂芳,终于大功告成生出了儿子小八子。作者对施桂芳生出儿子之后的自足状态用松松垮垮和慵懒懈怠来形容,而这种状态用一个嗑瓜子的细节便入骨入魂地刻画出来了:“施桂芳喜欢站在家门口,倚住门框,十分安心地嗑着葵花籽。施桂芳一只手托着瓜子,一只手挑挑拣拣的,然后捏住,三个指头肉乎乎地翘在那儿,慢慢等候在下巴底下,样子出奇地懒了。施桂芳的懒主要体现在她的站立姿势上。施桂芳只有一只脚站,另一只脚却要垫到门槛上去,时间久了再把它们换过来。”施桂芳生儿子“伟业”终成的放松和自得,通过嗑瓜子这个真实生动、细腻丰腴的细节展露无遗。

  细节描写的特点在于细。细小动作、细微表情、细致的生活场景,为塑造具有真实性、个性化的人物服务。鲜活的细节不仅让小说具有真实感,而且增加文本的生动性。细节是构成小说魅力的重要部分,一个失真的细节会败掉整部作品。

  外国文学有四大著名吝啬鬼形象,包括夏洛克、葛朗台、泼留希金、阿巴贡。这四个吝啬鬼,虽然共同的特征是吝啬,但我们从不会将其形象混淆,他们都是独具个性和特色的吝啬鬼,是“这一个”。而这都是通过细节来刻画的。

  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和吴敬梓的《儒林外史》,对人物的临终表现都有精彩刻画。葛朗台离世之前,给他做临终法事的神甫把一个镀金的十字架放到他唇边亲吻,他却作出骇人的姿势,想把它抓到手,“这一下努力,便送了他的命”。而严监生临终之际,因为灯盏里点了两茎灯草,他担心费油而伸着两个指头迟迟不肯断气。这两个细节对葛朗台和严监生的吝啬刻画得可谓入木三分,成为吝啬鬼形象的点睛之笔。

  文学是审美的,细节是小说重要的美学构成,经典文学作品中那些精彩的细节早已跨越时空,被人们永久铭记。

  2.细节隐藏着小说的秘密

  细节往往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储存丰富的信息和无尽的意义——那些显性和隐蔽的意义。显性的意义肉眼可见,隐性的意义却需要挖掘和辨析。细节使小说靠近生活,小说用细节征服读者。那些意蕴丰厚的细节一只手牵着生活,而另一只手牵着的是不断绽放的意义和隐喻。

  鲁迅在他的《药》里设置了多处这样的细节。秋天的后半夜,除了夜游的东西,都睡着了,却有那些不辞辛苦跑来丁字街口看杀革命党的人,他们“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似的,向上提着”。华老栓拿着人血馒头“仿佛抱着十世单传的婴儿”。夏瑜启蒙牢头红眼睛阿义说“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得到的回应是两记耳光。而华老栓茶馆里的一群普通人,交谈中对夏瑜之死流露出的愚昧和残忍,不分老少都是一个样子。鲁迅在小说中处处暗示,知识分子一厢情愿的启蒙因与被启蒙者之间的隔膜,是不被启蒙对象所理解和接受的,这是启蒙者的可悲,也注定启蒙失败。夏瑜为大众而死,却被大众所仇视,即使他的妈妈也不理解他。那些细节不仅仅构成小说的血肉,也担负着呈现意义和提供隐喻的功能,比如夏瑜坟顶上那一圈红白的花。

  细节既来自写作者的显意识,也来自写作者的下意识和潜意识。也就是说,某些细节是作者有意为之,但也可能携带着作者无意为之的信息和意义。而正是这样的细节使文本内蕴丰饶、充满张力,为读者和研究者留下了巨大的二度创作和阐释的可能与空间。

  细节是作者在海量经验中挑选出来的,它一定要细小而广大,真实而深邃,它要有弹性、有容量,能容纳那些可言说的意义和不可言说的秘密,承担起作者赋予它的使命和预期。

  3.细节操控小说的全局

  细节不是小说的赘物,它是为小说整体服务的。前面提到毕飞宇中篇小说《玉米》里施桂芳嗑瓜子的细节描写。施桂芳的这种懒,看起来接近于傲慢,有目中无人的意思,引发村人的不满,并汇入他们对王连方的仇恨中,最后成为这个家庭被报复的动因之一。可以说,这个细节为情节的推动和故事的完成贡献了力量。

  一些优秀的短篇小说甚至就是以细节结构全篇。契诃夫的《小公务员之死》用一个喷嚏和五次道歉撑起整个作品。小公务员切尔维亚科夫这样的人物本身就具有超越时代和地域的经典品质,而这都是通过细节来呈现的。改变他的人生、导致他悲惨离世的不是那个喷嚏,也不是那位将军,而是以他五次道歉呈现出的愚蠢和胆怯。他一厢情愿的重复道歉,已经让将军不厌其烦,远比那个喷嚏更让将军恼火,而他对此毫无体察,仍然固执地挣扎在自己内心戏里并沿着自己的思路一路狂奔,最后自己吓死了自己。闪亮的细节成为小说的原点,原点的能量炸出小说这朵美丽的“蘑菇云”。

  如果说切尔维亚科夫因为一个喷嚏走向死亡,果戈理中篇小说《外套》的主人公小公务员巴什马奇金则因为一件外套而死去。喷嚏和外套都是操控小说全局的重要细节生产器。巴什马奇金人生全部的梦想就是想拥有一件抵御风寒的外套。他节衣缩食,每天晚上不喝茶、不点蜡烛,需要做什么事情就去女房东屋子里借光,怕鞋底磨得太快“踮着脚尖走路”,怕衣服脏得太快下班一回家就把衣服脱下来。这些细节足以表明他的穷困潦倒和为购买外套所做的努力。然而外套只给他带来了一天的新奇和荣耀,外套被抢,他四处奔走,最后被大人物的呵斥吓得一病不起,在念念不忘新外套的梦呓中抱恨而亡。有多渴望就有多努力,有多努力就有多珍视,有多珍视失去就有多痛苦,这件外套的求而得、得而失最终让他赔上了一条命。细节诞生人物、影响结构、呈现主题。在小说的叙事链条上,一个个细节有时是一颗颗宝石,交相辉映照亮小说;有时某个细节仿佛一颗耀眼的巨钻,光芒会映衬其他宝石并照亮整个文本。

  契诃夫另外的短篇《装在套子里的人》和《变色龙》也是通过这样能够刻画人物、影响结构并且不断生成意义的“原点”细节来支撑整篇小说的。

  《装在套子里的人》中教员别里科夫从身体到生活再到思想有着无处不在的套子,这与他的僵化、保守有关。套子是小说的眼,是别里科夫作为文学人物的标识。小说用大量的细节来描写那些有形和无形的套子,别里科夫套子里的一生不仅毁灭了自己,也给周边人造成了巨大的压迫和困扰。小说用细节成功塑造了这个套子里的人物。这个文学人物的成功就是小说的成功。

  《变色龙》中巡警奥楚蔑洛夫态度的变与狗主人身份的不确定有关,是不是将军家的狗决定了他对狗的态度和处理方式。如同变色龙一样不断变脸的细节,把奥楚蔑洛夫这样一个虚伪逢迎、见风使舵的人物塑造得栩栩如生。“变”是因为对权势的敬仰膜拜而导致卑躬屈膝。人物的灵魂也是小说的灵魂,而这灵魂活在细节里。

  细节能让小说接通经验落地生根,也能让小说飞起来,从现实飞到诗,从形而下飞到形而上,从某个点飞过小说的经络筋骨飞遍全篇。

  细节是扔进湖中的石子,能激荡层层涟漪;细节是魔术师的箱子,藏着道不尽的秘密;细节更是小说的表情,站在那里,任你揣摩它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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