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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的呼唛
来源:《上海文学》2023年第10期 | 作者:陈萨日娜  时间: 2023-10-09

  毡子一样灰蒙蒙的云薅下身上的毛扔向草原。

  “云要给草原盖被子。”我说。

  阿尼娅(蒙古语中阿姨的意思)收起竹扫把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阿拉坦达巴。阿拉坦达巴像一头壮实的牤牛,横亘在村西。一条南北通向的柏油路穿过恩格尔草原,爬过阿拉坦达巴,通向哈日浩特市。哈日浩特有煤矿有铝厂。一辆满载煤或铝的庞大的货车碾过恩格尔草原,压过阿拉坦达巴,吃力地粗喘着驶向南方。

  “也可能盖灾难。”阿尼娅嘟哝着,又弯下腰扫起院子来。云有万只眼睛,专挑阿尼娅扫过的地方扔毛。阿尼娅挥舞着扫把,在一片灰尘中“唰唰唰”地扫着,一次比一次卖力,硬要把那些毛清除干净。云动怒了,把自己撕扯成无数个碎片一股脑儿撒向草原。雪立刻覆盖了阿尼娅清扫过的空地,也覆盖了她拿着扫把的手以及扫把。她无望地划拉几下,直起腰来,脸像浮云一样迷茫,眼睛像盛满忧伤的深潭。每到刮风下雪,她都迷茫和忧伤,她心爱的男人就是被暴风雪掳走的。他的肉身变成了野草的肥料,但是她还在回忆里一天天地痛苦又执著地延续着他的生命。回忆是另一个维度的世界。阿尼娅突然尖声叫起来:“咕瑞,咕瑞——咕瑞,咕瑞——”

  苍灰马沙哑地嘶鸣着,从门前的草地上飞奔而来。它总是在听得见阿尼娅呼唤的地方吃草,或者,无论在哪里它都能听见阿尼娅的呼唤。苍灰马向阿尼娅频频点头打响鼻,鬃毛上的雪被它抖落掉,跟鬃毛编织在一起的天蓝色的哈达露了出来。阿尼娅叹一口气,扔掉扫把走过去摸苍灰马的鬃毛、额头、眼睛。苍灰马曾是他的坐骑,如今已经老了,额上的白月牙暗淡了,像被火苗舔过一般。阿尼娅依偎着苍灰马,把脸埋进它苍灰色的鬃毛里,一动不动。雪花飘落在她们的头上、背上。很快,她们变成了一尊雕塑。

  “白毛风会唱各种呼唛。”阿尼娅这样开口,我就知道她要讲他和苍灰马的故事了。

  “他的呼唛就是跟白毛风学的。晴朗的天空下闭上眼睛听他唱呼唛,头发被白毛风吹乱,皮肤被白毛风吹冷。他常常坐在马群边唱呼唛。追赶马群的时候,他发出白毛风在草原上横行霸道时发出的呼呼声;让马群调头的时候,他发出白毛风被挡在门外时发出的呦呦声;叫唤马群的时候,他却发出白毛风绕过山岗时发出的咻咻声。”阿尼娅的眼里闪出一丝奇异的光芒,嘴角边带着微笑,她不是讲给我听,她是在跟他对话。

  “那天,马群蜷缩在东边的山脚下。白毛风绕过山岗,发出咻咻声。马群可能以为是他在叫唤它们,毫不犹豫地跟着白毛风奔跑起来。白毛风呼啸声越大马群越拼命奔跑,跑过阿拉坦达巴,跑出恩格尔草原。马群里有壮实的马,也有弱小的马,它们会在奔跑途中走散,有的可能冻死,或者被狼吃,被人抓住,被卖到各处,再也回不来。那我可怎么办呢?我还能做什么呢?怎么跟他交代呢?哦!我跨上苍灰马就奔进了白毛风中。就算跑到天边,我也要把马群找回来。”阿尼娅每次说到这儿都会紧张又忧愁地盯住我的眼睛,好像马群在我的眼睛里似的。

  “我的苍灰马跑得比白毛风快。但是,白毛风刮得我们无法睁开眼睛,就是睁开眼睛也只能看见赶羊鞭那么长距离的东西。白毛风戳着我的后背,好像我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夏衣。白毛风是不会让我们返回去的,我们在冰天雪地里没有目的地奔跑。卷走的东西越多白毛风的呼啸声越大越诡异。”阿尼娅用手反复抚摸着编成三股的辫子,以掩饰内心的恐慌。

  “我的苍灰马跑了太久。它的腿在颤抖,脊背也在颤抖。突然,苍灰马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我被摔倒在地。我想爬起来,但是我的腿脚冻麻了,不听使唤了。白毛风唱起了另一种呼唛,有点像招魂:呼——瑞,呼——瑞——白毛风卷起雪片、尘土一层一层地盖住我。苍灰马用蹄子匆忙地刨地,往我脸上吹热气。白毛风吹得更起劲儿,用蹄子刨是刨不完的。苍灰马绝望地嘶鸣一声,跑了。它的蹄子震动着我身下的土地。我看见它的鬃毛也变成了一股白毛风。我又高兴又伤心。我希望我的苍灰马活过来。伤心的是,它扔下我跑了。”阿尼娅停顿一下。她嘴唇发干,眼神涣散,像重新经历着那些往事。

  “不知过了多久,我不再感到寒冷。我听见熟悉的呼唛声——像夏天的早晨马群从门前跑过,像秋天的傍晚风从草场上吹过。我吃力地睁开眼睛,呼唛声停止了,他在看着我。他还是那么年轻,他的鼻梁有点歪,是驯一匹烈马时摔下弄成的。他右边的嘴角调皮地上扬着,以前我们每次约会他都高高地骑在苍灰马的背上,以这样的笑容迎接我。‘我来了,’我说,‘我还没有老得满脸皱纹吧。’”阿尼娅不由自主地摸摸她的脸。她第一次给我讲这段往事的时候,她小麦色的脸是紧绷的,鼻梁上的几粒雀斑给她增添了几分活力。为了保持皮肤的紧绷,她每天用鲜牛奶洗脸,她很怕去见他时满脸皱纹。

  “恍恍惚惚中,有人喂我温热的东西,有人把我抱起来。世界轻飘飘的。我感到幸福,我没找到马群,但是我找到他了。他一直在等着我,我没让他等太久。‘腾格里阿爸保佑,你活过来了。你养了一匹什么样的马呀?简直成精了。’耳边传来风撞开房门般粗鲁的声音。我睁开了眼睛。那是个脸上画满冬天的男人。真的,他脸上满是紫色的冻伤。‘它用蹄子敲打我牧铺的门,差点把我的门敲碎了。它咬住我的衣襟,一个劲儿地往外拉。真是成精了,就差开口说话了。我一看它着急的样子就知道它的主人出事儿了,没想到主人是个女的。我穿上皮袄,灌一壶撒了炒米的热奶茶跟着它出来。这鬼东西居然能顶着白毛风跑,哦,你这匹马真是腾格里的赏赐。’男人不停地用他那生锈了的声音说着。可怜的,那也是个孤独的人啊,见到活人没完没了地说话,估计见到死人也会没完没了地说下去,像几百年没说上话似的。话多的男人把我扶上马背。我的苍灰马像穿高跟鞋的人过冰面一样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再次把我摔掉。‘它以前是我男人的坐骑,现在它不再是一匹马了。’我回头对脸上画满冬天的男人喊。”

  “白毛风也一年比一年老了,就像我的苍灰马一样。”阿尼娅这样结束她冗长的讲述。

  我七岁那年的一个秋日,阿妈跟我说:“太愁人了。你阿尼娅一个人太孤单,是那人毁了她呀。哎,腾格里保佑!我怎么能怪罪一个上了西天的人呢?你去陪陪阿尼娅吧。总比一群马强吧?过几天,我去接你回来。”阿妈偷偷地擦眼泪,但是阿妈的眼泪是泉水,擦干了又流出来。

  那天,阿尼娅骑着苍灰马。她让我骑在马鞍上,自己骑在鞍后,从背后抱着我。从我家到阿尼娅的住处要走很长的路。阿尼娅一路在唱着歌。远远地看到一群马在河边吃草。“瞧,那是咱们的马群。马群原来的主人去了很远的地方。”阿尼娅说。

  正是割草的季节。那时候,阿尼娅还没有四轮车、打草机、搂草机。阿尼娅天不亮就骑着苍灰马去割草,以备马群逢暴风雪时食用。她用羊皮袄裹住我,把我抱上马背。天黑得像无底洞,可怕的东西都躲藏在洞里窥视着我们。“我害怕。”我说。“闭上眼睛,闭上嘴,咱们关了门窗就不怕黑夜了。”我闭上眼睛闭上嘴往阿尼娅的怀里靠,有时候就那么睡着了。牧场在草原的尽头,要从黑夜走到日出。孤独是要命的。阿尼娅有时候哼长调。长调再长也没有路途长。于是,阿尼娅向苍灰马倾诉。她跟苍灰马什么都说。很多我都听不懂。睡意朦胧中,我听得最多的是骑着苍灰马的男人。他的套马杆能套住太阳月亮星星,最远的那颗星星他都能套住。他会唱各种呼唛。白毛风嫉妒他唱的呼唛比它好听,绑架了他的马群,为了留住马群,他跟着白毛风走了。从此,白毛风的呼唛多了几分凄凉。

  苍灰马是个出色的贴杆马。阿尼娅说,他走后她突然学会了驯马、吊马,他的灵魂附着在她的肉体上了。

  空闲的时候,阿尼娅安静地站在或者坐在吃草的苍灰马身边,目不转睛地注视它。好像苍灰马是铁,阿尼娅是磁铁。

  苍灰马二十六岁那年的一次敖包那达慕上,阿尼娅给天地敬献白食,往苍灰马的额头上抹黄油,在苍灰马的鬃毛和尾巴上编织天蓝色的哈达,把它放生了。苍灰马从此有了自由的生命。除了死神,谁也无权干涉它的生命。苍灰马也获得了自身的自由,谁也无权修剪它的鬃毛。

  云把自己撕扯得参差不齐。雪覆盖了村庄,覆盖了恩格尔草原。村里人铲不净门前雪,只能铲出一条兔子小径一样的小路进出。羊圈里、牛圈里全是厚厚的雪。牛羊蜷缩在暖棚里不肯出来,一些被排挤的、进不了暖棚的牛,背上驮着厚厚的雪站在暖棚外发抖。柏油路上也铺满了雪。

  太阳畏畏缩缩地出来了。阿尼娅拿起铁锹铲雪。一辆黄色的环卫工程车辗轧着厚厚的白雪出现在柏油路上。车厢里站着三个人,挥着铁锹往铺满雪的柏油路上撒盐。环卫工程车缓缓地沿着柏油路驶向坡路顶端。越接近顶端,坡度越大。环卫工程车喷着浓浓的黑烟艰难地、缓缓地前行:吧嗒吧嗒,吧嗒吧嗒,吧嗒吧嗒……环卫工程车爬上顶端后消失了,车声在山的那头响了很久。

  种公马黑莫尔带领着它圈管的二十多匹马出现在雪地上。雪后的草原白得无边无际,没有牛羊,没有人烟,没有草木,只有这一群马。苍灰马似乎听到了什么召唤,猛地抬起它沉重的脑袋。它回头向阿尼娅长长地嘶鸣一声,朝马群跑去。马群里还有黑马、白马、枣骝马,它们呼出的白气在空旷的天地间短暂地盛开便消失。阿尼娅目送着苍灰马汇入马群,慈爱地笑了。

  种公马黑莫尔时而跑到最前面拨正一下方向,时而跑到马群中间,查看马儿的情况。这些大自然的精灵们闻到了盐的气息。它们的蹄子炸飞了厚厚的雪,它们的鬃毛在冰冷的风中起伏着,它们舒展四肢奔跑着,奔向一场生命的悲剧。

  太阳直射着阿拉坦达巴,盐融解着阿拉坦达巴上的雪,整个山岭反射着冷冷的惨白的光。路面比以前更滑了,阿拉坦达巴比以前更陡了。

  黑莫尔能预测到暴风雪,能感知到沙尘暴,能警惕野狼,但是它不懂自然界以外的东西。它们一路奔跑,一路妆点着草原,直到柏油路才停下壮美的步伐。马儿停止奔跑就跟所有平庸的动物一样了。

  后来,我曾无数次地靠想象还原马群发生悲剧的场景:它们争先恐后地扑到路面上,舔路面上的盐。它们拥挤着,一会儿排成一排,一会儿围成一团,为了舔到更多的盐,它们互相撕咬,背起耳朵互相踢。有几匹马沿着柏油路往上跑,又有几匹马跟了过去。爬坡对马儿来说可没有环卫工程车那么费力。在更高处,它们找到了一处比较密集的盐,它们扑了上去。山的那一侧传来重载卡车沉重的粗喘声。马儿们低头忙着舔盐。为了护住自己的地盘,它们打着响鼻红着眼睛背着耳朵吓唬靠近的同伴。卡车越来越近,粗喘声越来越重,被雪覆盖的阿拉坦达巴在卡车的碾压下震颤。重载大卡车艰难地从坡路的那边爬了上来。一爬上顶端,大卡车就变成了一头庞大的猛兽,偌大的阴影立刻吞噬了这些会奔跑的精灵。“吱嘎——”猛兽发出刺耳的声音,庞大的身躯像一座坍塌的岩石般急坠而下。黑莫尔本能地向旁边跳开。也有马儿陆续向旁边逃命。但是更多的马儿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儿,它们还沉浸在盐的滋味中。坚硬的碰撞声、尖锐的刹车声,掺杂着重东西倒地时的沉闷声……“吱嘎——”大卡车在这种用刀子划过玻璃般的声音中一路冲下去。“吱嘎——”那尖锐的声音无止境地回荡在阿拉坦达巴上、在恩格尔草原上、在村庄的上空。不知过了多久,天地间安静了。是的,死一般的安静。死神驱散了所有的噪音。

  划破天际的吱嘎声传到村庄的时候,阿尼娅正在院子里铲雪。她直起腰看向柏油路。吱嘎声还在持续。阿尼娅又望了望南边的雪地,马群跑过的地方留下了一条长长的马蹄印,草儿在那些马蹄印间探头探脑。阿尼娅扔下铁锹跑到拴马杆骑上坐骑奔向了阿拉坦达巴。我紧随其后。

  惨白的太阳照在横七竖八的马的尸体上,照在被鲜血染红的路面上。

  阿尼娅惨叫一声跳下马背,却不慎跌在雪地上打起了滚。她挣扎着爬起来,在没过膝盖的厚雪中连滚带爬地前行。阿尼娅离柏油路也就五十米远,但是这五十米路她走了很长时间。活着的生命、正在离去的生命、已经消失的生命之间,时间无限地延长了。速度与重量在这座山坡上展现出了强大的杀伤力,死亡的气息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

  好多匹马——横七竖八地躺在血泊里。有的已经死去,肚子看起来特别大;有的还在抽搐,嘴里吐出微弱的白气;有的已经支离破碎,碎肉到处可见。每一具温热的躯体用仅存的体温感化着身下的红雪。

  阿尼娅扑倒在离她最近的一匹马身上。马身血肉模糊,根本看不清原来的颜色。她爬起来,扑向另一匹。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血泊中。她的两只手像两根木棍一样僵在身体两侧,脑袋慢慢地转动着,眼睛游离在每一具脱离灵魂的躯体上。她的鞋早被鲜红的雪染红了。突然,她的脑袋不转了,眼睛直直地盯住了一匹马尸。那散落一地的鬃毛上编织着哈达,尾巴上也编织着哈达,虽然哈达上也沾满了血,但是斑斑点点地露着本来的天蓝色。阿尼娅的双腿好像在地里生根了,膝盖剧烈地颤抖着就是挪不动。她佝偻着背,用双手推着大腿,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那匹马身边。她呆立了足足三分钟,当她开口想说句什么的时候,一口鲜血从她嘴里喷了出来。这是她的苍灰马。

  阿尼娅像抱一件珍贵的宝贝一样抱着苍灰马的头颅。上马的时候,爬了几次都没爬上去。她的躯体被悲伤浸透了,变得沉甸甸的。我将阿尼娅扶上马背。她直挺挺地骑在马背上,看不见一路跟随着的我。黑莫尔望着柏油路发出一声响亮的悲鸣,带着剩下的十几匹马奔向了远方。

  阿尼娅骑着马抱着苍灰马的头颅,下柏油路,沿着山脊走着。山脊上的风像老鼠的利齿,啃咬着我的脸。阿尼娅在一棵孤独的山丁子树下勒住马儿。她确信,把苍灰马的头颅安放在恩格尔草原的最高处,它的灵魂就能找到托生的方向。

  阿尼娅抱着苍灰马的头颅爬树。树不高,但是山顶的风是个玩恶作剧的淘气鬼,吹口哨摇晃树枝样样都卖力。她既要保证苍灰马的头颅不掉下来,还要保证自己不跌下来,所以爬得谨慎缓慢。她选了几根向太阳升起的方向伸展的结实的枝杈,把苍灰马的头颅放上去。山顶的风在哼着苍凉的呼唛。阿尼娅盯着苍灰马的头颅默默地坐了一会儿。

  我们牵着马往回走。阿尼娅默默地、直挺挺地走着。走到山脚下,她猛地勒住马,转身望向山顶。

  “听见了吗?呼唛声。是他在召唤它。”

  我摇摇头,脸已经冻得通红。空旷的雪原安静得像油画。天空是静止的、阿拉坦达巴也是静止的,只有那棵山丁子树在山顶上孤独地挥手。

  阿尼娅病倒了。她发高烧,说胡话。

  “苍灰马的灵魂会找到的,会找到的。”

  “听见了吗?呼唛声。他等得不耐烦了。该去找他了。”

  “咕瑞——咕瑞——”阿尼娅睁大烧红的眼睛叫唤着,“我在这儿呢,咕瑞——咕瑞——不要迷路喽。”

  阿尼娅与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抗争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她挣扎着起身接下我端来的奶茶。

  喝一碗撒了炒米的热奶茶,她拖着虚弱的身子爬上马奔向阿拉坦达巴。我不放心,跟着去了。她站在山丁子树下仰望。夏天,这棵树枝繁叶茂,枝叶间藏一只红狐都很难被发现,但是寒风把叶子扒了个精光,苍灰马的头颅成了一片硕大的叶子。苍灰马的头颅已经冻透了,眼睛被乌鸦啄去,只剩下两个黑洞,风在洞里奏响哀乐。山顶上没有积雪,像是白雪世界里的一个补丁。阿尼娅孤独地站在这片补丁上,手脚已冰冷。

  阿尼娅很快封锁了悲伤。有一阵儿,她吃得少,睡得也少,但是话多了,而且尽量说得兴高采烈。去看马群的时候,收羊群的时候,找牛犊的时候,她碰到邻里乡亲就去拉家常。她会这样开始:“还记得不?我的苍灰马……”她试图从回忆中寻找苍灰马的存在。又过了一阵,阿尼娅不再说苍灰马了,甚至不怎么说话了。在很多个夕阳意犹未尽的黄昏,她瘦瘦的身影孤独地呆立在井边,旁边是比她更瘦更孤独的影子。

  苍灰马走后,阿尼娅时常去苏木买来各种盐砖,红的、绿的、白的,方的、圆的、扁的……去旗里,或者去任何地方她也会买来或者捡来各种盐砖。她把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盐砖放在墙上,放在门前,放在草原上,也放在那棵孤独的山丁子树下。灰色的冬天突兀地多了各种色彩。黑莫尔天天领着它管辖的马群来门前舔舐盐砖。阿尼娅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围着马群一圈一圈地走,端详每一匹怀孕的母马。她守着一丝微弱的希望不安地等待着。

  太阳渐渐变暖。草原踢开身上的雪被子。怀孕的母马们开始下马驹。阿尼娅像钉在了马背上,整天骑着马围着怀孕的母马转。海骝马下了枣红色的马驹,黑绸缎生下黑色的驹,黑鬃黄毛马产下了自己的复制品。阿尼娅焦急地看着每一匹小马驹从母马的尾巴下拱出来,挣扎着站起身,然后毫无陌生感地在草原上奔跑。奔跑的小马驹完整地展示出它的颜色、体态及其生命的本色,阿尼娅脸上的肌肉慢慢松弛下来,眼神变得散漫、哀怨。她慌乱地拨转马头奔向阿拉坦达巴,奔向苍灰马。

  除了云青马,怀孕的母马们已经卸下了贵重的包袱。云青马的肚子很大,走路有点吃力。马群奔跑在草原上的时候,它独自留在门前舔舐盐砖。阿尼娅一动不动地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盯着云青马的肚子。真担心她会在云青马的肚子上盯出两个窟窿来。

  下过了几场大雨,草长得很好。骑马走过一片牧场,骑马人的靴子会被草染绿。

  那天,村里的阿吉奈在院门前紧急刹住摩托车,挤着嗓子喊道:“琪姆格阿妈,快啊,你的马陷进水泡子了。”

  水泡子在村子的东边。天气干旱的时候,水泡子的水干涸,暴露一滩烂泥。烂泥一天天地萎缩。所有人都以为它会一直萎缩,直至消失。然而,它不会消失。雨水来了,烂泥就能复活。雨水越多,活力就越大。靠近它的牲畜很难逃脱它的魔掌。

  陷进水泡子的是云青马。可怜的云青马惊慌得胡乱挣扎,越挣扎陷得越深。它的四肢已经陷进去了,用大鼓一样的肚子支撑在烂泥上。筋疲力尽的云青马用一双无助的眼睛看着阿尼娅。水泡子周围聚集了很多人,人再多也没法上前施救。云青马离人们站着的地方至少有十米,这十米全是烂泥。人没有云青马的大肚子,比马更容易陷进去。而且,就算人能靠近马儿也使不上劲儿。阿尼娅束手无措,绕着水泡子来来回回地走。阿吉奈跟着阿尼娅走了几个来回,突然大喊:“有了有了。”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阿吉奈身上。阿吉奈瞟我一眼,嘴角上扬了,声音更高了:“巴雅尔,快把你家钩机开过来。顺便拿几条绳子来,宽的,要宽的绳子,不要圆的。”阿吉奈每喊一句都向我瞟一眼,看得我的脸火辣辣的。

  巴雅尔把钩机开来了,把宽绳子也带来了。阿吉奈像个指挥官,高声指挥着,让钩机停在水泡子边能够得着马儿的地方。阿吉奈把一条绳子系在腰间,另一端递给旁边的人,手里拿四条绳子走向了云青马。阿吉奈走得很快,但是没几步就陷进去了。烂泥很快没过了他的脚踝,没过了他的膝盖,每一次拔腿都很艰难。走到云青马旁边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泥人。阿吉奈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两条绳子从马的身下穿过去,在马的背上打死结。他爬上钩机,把拴住马儿的绳子固定在钩机上。钩机轻松地把云青马从烂泥里拉了出来。

  “哈哈,我的办法不错吧?”阿吉奈站在钩机上,得意洋洋地看向人群。人们点头称赞。阿吉奈容光焕发,久久地站在钩机上不下来。

  阿吉奈用别人的车把云青马拉到了院里。云青马的肚子看起来更大了。它耷拉着脑袋,站不起来。马是站着睡觉的,只有小马驹会四仰八叉地睡觉。阿尼娅看着耳朵都举不起来的云青马心疼地走来走去。阿吉奈的眼珠子转了几下,又喊起来:“巴雅尔,巴雅尔,先别走,把钩机留下。快回来。”一块块泥巴啪啪地从阿吉奈身上掉落,但是阿吉奈没时间管。阿吉奈又当了一回指挥官。他指挥着巴雅尔,让钩机停在云青马身边,再次使用了刚才从烂泥里救出马儿的办法。云青马被钩机拉着站起来了。阿尼娅拿来一桶水,用马刷仔细刷洗了云青马身上的泥巴,然后割来一捆草放在马儿嘴边。回屋的时候,还不忘打一桶水放在云青马跟前。

  阿吉奈兴奋极了。他回家洗漱一番,换上干净的衣服又跑到我家,说话到很晚才回家。

  第二天黎明时分,阿尼娅惊叫着从梦中醒来,一骨碌爬起来。她趿拉着鞋跑出去,我迷迷糊糊地起身跟着。远处的山岭黑乎乎的,面前的钩机也黑乎乎的。草原的清晨有点凉,阿尼娅打了个冷颤。她怕惊着什么似的慢慢地、轻轻地走向云青马。云青马的脑袋耷拉着,一动不动。草原静悄悄的。牛、羊、马都还在熟睡中。鸟儿也没有起来。我点着了院子的灯。黑暗被灯光赶到了院子外边。

  云青马死了。脑袋耷拉着,耳朵耷拉着,整个身子都耷拉着,显得痛苦又疲惫。云青马的身后,耷拉着一个小脑袋。小马驹也死了,被憋死的。云青马不会喊疼,也不会喊救命,被钩机托着的它甚至躺不下来。在深深的黑夜里,它独自承受了痛苦的生与死的审判。

  阿尼娅僵硬地站着,半天没动弹。

  “苍灰色的。”我盯着小马驹看了一会儿后低声说。

  阿尼娅打个激灵,一步跳到小马驹跟前。小马驹确实是苍灰色的,额上还有个白月牙。阿尼娅的嘴唇颤抖着,牙齿在嘴里打仗。为了不让嘴唇颤抖,她紧紧地咬住下嘴唇,血从牙齿间渗出来。她颤颤巍巍地进屋,哆哆嗦嗦着爬上炕躺下了。

  “苍灰马。是我的苍灰马托生的。”阿尼娅微弱地说。“一样的苍灰色,连额头上的月牙都一样一样的。他让苍灰马回来陪伴我。我们的苍灰马千辛万苦找到我,我却把它杀掉了。”泪珠从阿尼娅的眼睛里滚下来。这个不会哭的女人第一次在我面前流下了眼泪。

  “云青马的颜色接近苍灰色,生苍灰色的小马驹再正常不过。”我安慰阿尼娅。阿尼娅像吃了摇头丸不停地摇头。

  阿尼娅始终不肯原谅自己。她不再去阿拉坦达巴看苍灰马,她不敢面对苍灰马的头颅,更不敢面对他。她的情感成了孤魂野鬼,失去了寄托。她日益消瘦,单薄的身体似乎裹不住她忧伤的灵魂。

  白毛风又来了,似乎从很远的地方来,嗓子都哑了。它徘徊在门前沙哑地哀怨地唱起呼唛:呜呼——呼瑞——呜呼——呼瑞——

  阿尼娅从柜子里拿出了那件崭新的红色的银色镶边的蒙古袍。多年前,为婚礼准备的这件袍子很华丽,质地是绸缎的,盘扣是纯银的,每一个针脚都很精细。只是,她心爱的男人没等到婚礼,跟着白毛风走了。如今,蒙古袍穿在阿尼娅身上像套在十字架上:“白毛风会帮我撑开我的袍子。”阿尼娅把银色的腰带一圈一圈地围着说。穿好蒙古袍后她坐在小镜子前,把已经变成灰白色的头发编成了三股辫子。“白毛风会帮我掩饰我的白发。”她摸着布满皱纹的脸,摸着灰白色的发梢,眼神里满是忧伤:“哎,他还是那么年轻,我时常梦见他。可我已经老了。”

  阿尼娅爬上马背,赶着马群,奔向白毛风。她火红的婚服立刻消失在白茫茫的白毛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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