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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尔山下的歌声与微笑
来源:《民族文汇》2023年4期 | 作者:于永铎  时间: 2023-08-28

  我们的司机是一个浑身充满着奔放色调的男人,身旁的人称他“江江”,我也跟着这么称呼他。和“江江”待上半天,尤其是在茫茫的戈壁滩上奔驰了几个小时,便如同喝下了一杯烈酒,我情不自禁地也像个醉汉样地跟着大喊大叫,仿佛这样的喊叫声能粘附草丛中晶体透明的小精灵,让可爱的亲爱的挚爱的小精灵随同我们一路高歌,以此缓解天地人之间的疏离。别说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内地人,即便是老牧民,在戈壁滩、在草原上待得时间长了,孤独的情绪也会油然而生。这种孤独不是焦渴状的,更不是歇斯底里的,是只可意会的淡淡的苦楚。苍穹之下,悠悠的马头琴声、绵长的蒙古长调不断地拉抻着“苦楚”的空间。此时,表象的“我”和意向的“我”彼此相望却又遥不可及,许多个诘问便突然如洪钟般响彻四野。

  草原上除了一群散漫的绵羊、一群散漫的枣红马、一群散漫的老黄牛以外,好在还有那么多小精灵充塞着孤独和下一个孤独之间的缝隙。感谢自由自在的小精灵,因为有了它们的存在,草原上便有了灵气,便有了勃勃生机;因为有了它们的存在,天地间便迸发出阵阵嘹亮的歌声,还有司机“江江”师傅阵阵爽朗的笑声。

  赛尔山下,茫茫的戈壁滩上,歌声与笑声一望无际。

  这儿是北疆的千里牧场,这儿是双重的,一面是汹汹火焰,一面是寒冰雪水。这儿又是单一的,纯净得如同草蔓上的露珠。我们的越野车在戈壁滩、在大草原上恣意奔驰的时候,每个人都如同天马行空一般自由。越野车的每一次起伏,每一次转弯就如突然勒紧了缰绳。随在后面的朋友说:你们卷起了冲天的尘土,犹如天地间的一条滚龙。两个小时以后,我们冲出了戈壁滩,进入了大草原,举目望去,坑洼里的水干了,滩上的草黄了。我的朋友悠悠地说,和布克赛尔的秋天来了。

  我是在初秋季节来到了新疆,来到了和布克赛尔草原。我是来看望草原上的一队陌生而又熟悉的人,他们是来自盘锦的援疆工作队的同志们。我注意到,在和布克赛尔,牧民们热情地称呼这群援疆人是草原上的巴朗子。“江江”告诉我,巴朗子是一个非常尊贵的称谓,是新疆各族人民共同喜欢和守护的美好称谓。

  当我历时9个小时辗转来到新疆塔城,再从塔城搭车一路来到和布克赛尔草原,我深深地感受到了祖国地域的辽阔。当晚,我在和布克赛尔住下了。到了新疆以后,我一直在倒时差,可别小看这两三个小时的时差,真的很熬人。我在内地一般晚上10点多钟就睡下了,在和布克赛尔,晚上9点,窗外依然天光大亮。因睡不着觉,我索性走出房间,独自在城里转悠。没走出多远,见到了远处矗立着的一座高大的白塔,我便一直朝白塔走了过去,不知不觉中竟然来到了“东归”纪念广场。

  几百年前,和布克赛尔草原上的土尔扈特部落来到伏尔加河流域栖息。乾隆年间,沙俄向东扩展,不断蚕食土尔扈特人的领地。177114日,首领渥巴锡吹响了反抗的号角。此时,哥萨克骑兵疯狂压来,一场大屠杀就要开始了,渥巴锡率领三万余户选择立即突围东归。沿途,土尔扈特人浴血奋战,死伤惨重,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回到了祖国的怀抱,这就是历史上悲壮而又可歌可泣的“土尔扈特东归”。在“东归”纪念广场转了一会儿,天黑了下来,我赶紧寻路往回走。此时,和布克赛尔城很安静,清冷的街灯下,只有我一个人在行走。忽然,我听到了嘚嘚的马蹄声,蹄声脆响。回头望去,一匹马钻入了幽深的夜色之中。

  到了晚上10点,我怎么也睡不着,甚至胸口还有些发闷,我压根儿就没有想到会是高原反应。后来,我和副领队李彬聊天时得知,和布克赛尔草原是个小高原,海拔在1500米左右。第二天一早,我站在窗前,一眼就看见了雄伟的赛尔山。吃早饭的时候,我向盘锦援疆干部们打听着赛尔山,没想到,赛尔山这个话题一下子就引起了大家的强烈的反响。每个队员都在抢着说,大家都能说上一段赛尔山的故事。他们都说如果我是春天来的,一定会满载美景而归的。春天的赛尔山据说美不胜收,犹如仙境一般。斜坡上一片翠绿,仿佛画布上恣意流淌着的油彩。一场春雨过后,山上开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花,有金山绣线菊、野月季花、栀子花、马兰花、萱草、黑心菊等等,这些花儿姹紫嫣红,点缀在绿毯子一样的草场上。后来,许多援疆干部跟我继续描述过赛尔山的美。星期天休息的时候,他们还邀请我一起到赛尔山去野游,让我近距离观看美景。有队员告诉我,春天里,有人在赛尔山的沟壑中发现了成片的野库鲁姆花,消息传出,几乎每个星期都有人去专程去看望,都想多拍几张照片发到微信群里,让更多的人一起欣赏新疆的大美景色。野库鲁姆花也叫虞美人花,据说,这种魅力十足的野花不是每年都能大面积开花的,有的沟里得4年以上才能见到大面积开花。牧民们说,能见到野库鲁姆花的都是心地纯洁的好人。

  在盘锦援疆工作队中,有一位十分喜欢野游的援友---万胜新,只要有空闲,他就率领大家到草原上漫游,可以说,万胜新绝对是超级“驴友”。援疆前,万胜新是辽河油田宝石花医院的眼科主任。说老实话,像他这样经验丰富的眼科医生在盘锦绝对“紧缺”,如果不是心中有着大爱,他完全可以在盘锦过着舒服的小日子。在一次聚会上,万胜新偶尔听到一位援疆干部说起和布克赛尔草原眼病高发,草原上由于缺少“成手”的眼科医生,患者得不到有效的救治,很多本不该致盲的患者致盲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万胜新心里不平静了,从这时起,他就有了援疆的念头。因为单位人手紧,万胜新一直脱离不开,这个念头一年年拖了下来。眼看着再拖就要退休了,万胜新郑重地向组织上提交了申请。有人劝他说:

  “老万,新疆很艰苦,你的年纪大了,家里负担也重,还是让年轻人去吧。”

  老万连连摇头,我是一名党员,也是院里的党支部书记,就因为新疆艰苦,谁也别跟我争。万胜新没有想到,关键时刻,一贯支持他工作的妻子却打了退堂鼓,坚决反对他去援疆。老万嘴皮子都磨破了,妻子就是不退让。万胜新说:

  “我是党员,退出援疆,你让我以后怎么有脸见人?”其实,说这话的时候老万心里头也不是滋味,双方父母年岁都大了,自己这么一走,家里所有的责任全都得扔给妻子,确实难为了她。思前想后,万胜新请出儿子来做工作。儿子有着和父亲一样的理想情怀,他很理解父亲,也愿意做妈妈的工作。别说,儿子的劝解还真起到了作用,万胜新的妻子含泪答应了丈夫援疆。

  来到和布克赛尔以后,万胜新一连做了几台高难度的手术,在当地连创历史纪录。工作之余,他又设计建立了青少年近视档案管理系统,挨个学校走访,宣讲预防眼科疾病。我请万胜新叙述一下记忆最深的一例手术,万胜新想了想,给我讲了一例让他最开心的手术。这例手术是他的极其偶然的成果,如果不是一次回眸,这例手术恐怕也就不会发生。

  这一天,一位哈萨克族的年轻女人来医院做体检,测试视力的时候,万胜新突然就注意到了她的眼睛斜视得厉害。他转回身,仔细地观察了对方的眼睛,断定是一种罕见的眼伤。万胜新突然就萌发了要为对方做矫正手术的念头。话一出口,女人就哭了。因为一次意外的受伤,她的眼睛变形变丑,从小到大,没少受到嘲笑和侮辱。听万医生说能为她做矫正手术,能让她像一个正常的人,她激动得又哭又笑。

  这台手术做得非常成功,而且,效果非常完美。术后不久,患者的丈夫找到万胜新,禀告尊贵的万医生,他的老婆有了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已经是草原上闻名的大美人了。小伙子骄傲地说,两天前,妻子被一家单位聘去当了白领工作人员。妻子成了大美人,这位丈夫乐得合不拢嘴。他是个风趣幽默的小伙子,在恩人万医生面前又故意表现出担心漂亮的老婆被别的男人抢走的愁苦样子。万胜新被他丰富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看到小伙子满脸幸福的样子,万胜新的心里头非常满足。他要的就是这样的回报,这样的回报越多越好。查干库勒乡有个老太太眼结膜上长了个肿瘤,已经严重地影响了她的生活,因为草原上缺医少药,老太太就这么一天天熬着。万胜新在下乡义诊的时候发现了这个情况,就主动邀请她到县医院接受手术治疗。术后,打开纱布的刹那,老太太的眼泪流了下来。她大声喊着,感谢万医生,感谢盘锦援疆工作队。万胜新虽然听不懂哈萨克语,却从老太太激动的表情中,读懂了一切。从此,老太太把万胜新当成了亲人,每次见面,都要和他热烈拥抱。每次都对翻译说:

  “去告诉万医生,他是个大好人!”

  万胜新有个愿望,他想跑遍和布克赛尔的每一个牧区,跑遍每一个冬季牧场和夏季牧场,为每一个牧民检查一次眼睛。和布克赛尔草原太大了,从这个乡到另一个乡乘车得走上大半天的时间,他的愿望要完全实现,还是有些难度。他时时提醒自己,能多跑一个地方就多跑一个地方,累点不算什么,对万胜新来说,能及时救治一个病人就是世界上最开心最幸福的事。

  万胜新第一次回家探亲,心情格外沉重,妻子明显消瘦了。什么都不用问,照顾病人的沉重负担都要把她压垮了。万胜新只能多做家务来弥补自己的缺位,整整一个假期,亲友的应酬能推就推,他珍惜在家的每一秒的时间,他只想着好好的陪伴家人。假期还是结束了,他又一次背上行囊,回到了和布克赛尔。经过十几个小时的旅途奔波,他风尘仆仆,刚刚回到宿舍,家里打来了电话,岳父去世了……

  我不知道万胜新立即往回赶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聊到这儿的时候,开朗的老万突然放声大哭,我能感知到他心里的震颤和纠葛。接下来,我放弃了采访,陪着他默默地流泪。

  传唱了千百年的《江格尔》其实早已进入了我们北方人的灵魂中,世代轮回,就像遗传基因一样。到了和布克赛尔草原以后,我突然有了一种顿悟,我将这种玄幻的传承统称为“精灵”,这个词是名次,也是动词。“精灵”是实的,也是虚的,无色无味,无影无形。回头望去,城市早已被车水马龙、水泥钢筋的“丛林”挤压变形,城市中出现了若干“伪精灵”——“利益至上”像癌细胞一样吞噬着我们的文化,乃至于我们的灵魂。在和布克赛尔草原上,我找到了,援疆干部也找到了——那种亘古不变的价值观,那种纯真的道德,那种奉献精神,那种牺牲精神。我们的纯洁的“精灵”出现了,无处不在,如影随形,淳朴的大草原就是洗涤萎靡精神的绝佳之地,淳朴的大草原就是让人浴火重生的绝佳之地。

  无论你是蒙古族人还是汉族人,无论你是哈萨克族人还是维吾尔族人,大家的心里头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精灵”,就像2008年的一个黄昏,我第一次听到呼斯楞演唱《鸿雁》的时候,突然,就像触了电一般,从里往外涌动着带血的“精灵”。夕阳西下,歌声悠悠。我相信这首歌的旋律一直在骨子里存着,相信很多年前我呱呱落地的时候,母亲就在我的耳畔哼过这个曲子。后来,我惊奇地发现,我的3个哥哥都有这样的感悟,他们和我一样,神秘而又无条件地接受并喜欢《鸿雁》,每每唱起这首歌,都如痴如醉甚至泪流满面。这是一首蒙古歌曲,更是一首北方人的歌曲,我想,这就是广袤的北方,这就是北方大地上飘荡着的“精灵”所致。

  我发现了这样一个很有意思的花絮,援疆干部无论多大年纪,无论性格粗犷还是细腻,入疆以后,都不约而同地与妻子的感情拉近了。每个人都退回到当年谈恋爱的时光,那么多被遗忘了的爱意浓浓的词全都能回忆起来。夜深人静的时候,只要不加班,每个宿舍里,每个援疆干部都会打开视频,含情脉脉地向妻子表述着思念之情。

  李百昌是盘锦市第二高级中学的老师,我到和布克赛尔采访的时候,恰好李百昌的妻子也来队里探亲。有一次,几个援友为他们夫妻摆酒接风。我身边的李百昌的一席话深深地触动了我。他说,上一次的探亲假很快就过去了,离家那天,妻子送他下楼,拥抱告别的时候,他突然看见了妻子头发里新生了许多白发。

  李百昌说,回疆的路上,他的心里下起了雨。

  酒桌上,有人讲了李百昌的笑话,听着让人忍俊不住而又心酸不已。刚来和布克赛尔的第一天,李百昌住进了宿舍,房子太大了,他愈发的孤单,想家,想妻子,想孩子,想得睡不着觉。他便起身挨个房间串,睡沙发?睡地上?折腾来折腾去,还是睡不着。他就在大厅里转悠,转悠,转悠,夜深人静,他的脚步声在整个楼里回荡着。他就那么地走啊,走啊,好像走回了盘锦老家,他走啊走啊,脚板磨破了,他还是没有停下脚步。

  天亮了,李百昌怎么也没有想到,楼上楼下的援疆干部们这一夜都没有睡,他执拗的脚步声撞击着每一个人的心房,这一夜,队员们都感觉到疼了,有的还疼哭了。

  离开和布克赛尔草原的前一天晚上,我参加了一次小小的聚会,大家都喝了点酒。有人即兴唱起了《想家的时候》,刚唱了一段就被众人拦住。队员们告诉过我,每当节假日的时候,他们最怕听到的就是这首《想家的时候》。这首歌的每个音符都像锤子一样,重重地敲击着他们的心房,然而,援疆干部们又是那么的迷恋这首歌,有时,会情不自禁地哼上一段,当然了,大家都相约,一定要微笑这唱,唱出最快乐的节奏,每次唱到高音处,歌声便如长了翅膀似的冲向苍穹,在草原上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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