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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仁居(节选)
来源:《长城》2022年第5期 | 作者:黑 铁  时间: 2022-10-24

​  1

  回家路上,钟宁在出租车上不发一言,望着窗外。供暖季已经开始,高耸在市区各处的烟囱冒出滚滚白烟,天空被罩了一层灰色。

  春江是个小城,从火车站到他郊区的家,也就十几分钟车程。一路向北,驶过低矮的平房,以及被改造成货栈的工厂。路旁虽有高大的道行树,可北风掠过,早已吹落大部分绿色,枝杈上所余者,不过两三片灰色,与其说是幸存,不如说是暴尸。

  路上车并不多,柏油路坑坑洼洼,车子颠簸不已。幸好前两天下了场小雪,路上满是还没来得及结冰的泥水,虽然看着肮脏,却不似他上次来时,尘土飞扬。

  出租车司机见钟宁没有聊天的兴致,便调大收音机音量,自顾自地摇下车窗,点燃一根香烟,沉浸在云雾中。

  寒风将收音机的声音送到后座,一个鼻音有点重的男声拿腔拿调地说,日本最近爆发的猫瘟疫情,已经开始在中国蔓延。本市作为知名的“关外猫都”首当其冲,有关部门先后在野猫和家猫身上检出了猫瘟病毒。有专家称,随着病毒的传播和变异,或许宠物狗将有被传染的可能。

  钟宁感觉鼻子发痒,不由得打了个喷嚏。出租车司机瞄了一眼后视镜,猛吸了两口,然后将烟头扔了出去,摇上车窗。钟宁说,师傅,不要紧,你抽你的。出租车司机说,听你口音,不是春江的。出租车司机说话的时候尾音上挑,是典型的春江口音。钟宁说,对,我是浦奎的。出租车司机说,浦奎好啊,是省城,不比咱这小地方。春江人挖了一百来年煤,如今挖光了,也全都下岗了。要不是这里猫多,有点人来旅游,估计早就完蛋了,就像那个克拉玛依一样,变成鬼城。钟宁说,变成鬼城的是玉门。出租车司机顿了顿,是来旅游?钟宁说,出差。

  出租车司机来了兴致,说,出差还好,要是旅游的话,应该暖和的时候来。那时候春江满城都是烧烤的,甜口。春江烧烤,东北不敢说,省内绝对最好的。你要是明年来,我带你去个地方。斯大林街不能去,说是烧烤一条街,那都是唬外地人的。那地方也就能看看猫。要吃正宗春江烧烤,夏天不行,得开春,四月份。赶早到老金湾,黄花、海蛎子、虾爬子那时候最肥,现打现烤,绝对新鲜。

  出租车司机说着,抽出一张名片,回手递给钟宁。钟宁接过来,看见名片白底黑字,印得很粗陋,“王黑铁联系电话”,还有王黑铁所能提供的几项服务。师傅,到时候一定找你。钟宁说得敷衍。出租车司机有些意兴阑珊,于是又点燃了一根烟。

  沉默了一小会,收音机里的新闻暂时告一段落,插播了一条广告,还是那个鼻音有点重的男声,和另外一个女声一问一答,推销春江核心CBD的楼盘。出租车司机关了广播说,都是瞎忽悠,春江的房子都不到一千一平了,谁还买?你听说过吧?这事全国都有名。钟宁“嗯”了一声,车内再一次陷入安静。

  车子行驶到一处路口,减速,右转。路边是一片售卖军大衣、迷彩服、军被的小店。小店几乎全都打着“7503厂直销”“7503厂军品”的招牌。街边的颜色从灰色过渡到草绿,钟宁意识到已经抵达目的地,或者说,是到家了。

  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出租车骤停。出租车司机摇下玻璃,探头对车前惊慌失措的女孩吼着,走道不看着点,找死啊!那女孩穿着酒红色羽绒服,向司机鞠了个躬,便转身向路的另一端跑去,一边跑一边喊着“警长”。

  钟宁循着那一抹酒红望去,才看见一只黑猫在路边,四只白爪撑起弓形的背,望着慢慢接近的姑娘,准备随时逃走。

  出租车司机骂骂咧咧,启动车子继续前行。

  钟宁扭过头,看见那女孩蹲在路边,伸手招呼着“警长”,而“警长”则冷冷地望着她。

  2

  钟宁下了出租车,踩着黄灰色的落叶,向小区的大门走去。说是大门,实际上那只是两个平行而立的水泥柱,水泥柱上嵌满小石子,白色的居多,也有粉红色的,拼成一个个菱形。一个水泥柱上有“幸福里小区”几个字,笔划的水泥沟槽里残留着斑驳的红漆。两个褪色为粉白的玻璃纸“囍”字用透明胶带贴在水泥柱上,像是硕大的红戳,为幸福证明。

  钟宁在门口略微停留一下,以确认他想拥有一个家的梦想真的实现了,而他为梦想付出的代价,还不到十万块。又过了几分钟,钟宁走了进去,没遇到铁艺大门、电动横杆,或者穿制服的保安。他就这么轻易地走进了幸福里。

  钟宁沿着小路向北,在第三排淡蓝色的住宅楼前左转,第六个单元,已经锈蚀掉一角的单元门就那么敞开着。钟宁走进去,顺手带上了单元门,可门锁早已失效,又被风吹开。钟宁只好不再理它,顺着水泥台阶向上走去。

  每上一层,他都会留心看一下这一层两户的门前,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通过一扇门,就能了解住在里面的一家人。例如刚刚经过的612,门旁的暖气管道包着泡沫塑料,又用透明胶带层层缠紧,那胶带上印着“7503厂”的字样。而对门的暖气管道,原本包在外面的保暖层早已剥落,露出里面黝黑的铁管,像是被啃食殆尽的鸡骨头。612的门上,用一样的胶带粘了一张宽带促销小广告,背面朝上,手写着电字和水表字,以便抄表员查看。那字迹的勾和捺格外用力,带着金戈铁马的意味。

  钟宁买的房子是652,顶楼。房主上次他来看房时见过,两口子都是7503厂职工。男人穿一身天蓝色的棉工作服,不爱说话。女人热情,穿着暗红的运动套装,胸前还露出一排“幸福里劲舞团”的小字。女人因为语速太快,连能说会道的中介都没插上嘴。

  随女人走了一圈,钟宁对房子很满意。两室一厅,附赠一个三米多长的大阳台,没有公摊。更关键的是,屋里的装修风格虽然停留在十多年前,却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女人有点抱歉地说,因为着急用钱,所以还没来得及仔细收拾。如果钟宁买了,他们立马雇人把家具腾空。

  钟宁说他孤身一人,也不打算再重新装修,买家具什么的,甚至是一些日常用品都可以留下,免得他人生地不熟,再重新采购太麻烦。钟宁说完,按照事先的报价,将钱转给了中介,又将之后的事都委托给了他。

  女人见钟宁如此痛快,有些意外。她承诺,搬走之前,一定把屋子里里外外收拾一遍,再把被褥拆洗干净。一直没吱声的男人说,给老弟买新的。

  事就这么定了。对于女人和男人而言,他们不过是卖了一套房子。可对钟宁而言,他却买了一个家。这也是他不愿让他们搬走家具的原因。一切保持原状,让这间房子中充满烟火气,那是他的渴望。

  钟宁掏出钥匙,将防盗门打开,走进房子,女人果然言而有信,屋子里的家具都没有动,收拾得很干净。钟宁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有旧地板用水擦过后的松木味,阳光晒在床单上升腾出的洗衣液味,甚至还有一丝残留的烟味和化妆品味。这些都让钟宁感到放松。

  过去钟宁闻惯了的,是酒店房间中的空气清新剂味和消毒水味。那些味道很友好,甚至会让人注意不到它们的存在,可这些味道太干净,抹除了一切曾经存在过的人的气息。钟宁觉得自己是一条金鱼,被扔进清澈见底的鱼缸,那清澈令人恐惧。

  钟宁看见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瓶葡萄酒,下面还压着一张纸条。那酒是通化产的,严格意义上讲,算不上正宗的葡萄酒,该归到甜酒一类。钟宁把酒放在一边,拿起纸条,上面写着他们给他留了一瓶葡萄酒,算是祝贺他乔迁之喜。屋内的布置按照他的要求,一切如旧。床单、被子、枕巾、枕头都是新的,为了让他睡得舒服,特意下水洗了一遍。纸条末尾还附上了一张手绘的地图,上面标有幸福里小区附近的菜市场和超市的位置。

  钟宁将纸条小心叠好,揣进兜里。他打开背包,从里面拎出一个洗漱包,还有一个硅胶的折叠水盆,走进卫生间。他恍然发现,在卫生间的窗台上,摆着洗发水、沐浴液、香皂、牙膏、牙刷、牙缸,都是崭新的,而且是家庭装。钟宁习惯了各种一次性和小包装的洗浴用品,甫一见到这些丰满的大包装,感到心中也被满足所充盈。侧面的不锈钢架上搭着条毛巾,蓝白相间,蓬松而柔软,也是新的。洗手盆下放着个小木桶,椭圆形,高度差不多到小腿肚,还是新的,上面搭着条毛巾,咖啡色,一样的蓬松和柔软。用它泡脚,一定会比折叠水盆舒服。钟宁想。

  于是钟宁把洗漱包和折叠水盆塞进了阳台的柜子里,洗漱包里装着各种液体的小硅胶瓶和压缩成硬块的一次性毛巾撞在一起,发出闷响。

  钟宁走进卧室,被子整齐地铺在床上,床头是一对枕头。阳光照在淡粉色的被单上,将上面印着的玉兰花照得发亮。钟宁扑倒在蓬松温暖的玉兰花上,闭起眼睛,沉沉睡去。

  3

  钟宁醒来时,房间被月光充满。

  他睁开眼睛,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空间。过了一小会,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家里。虽然在这个家中他刚刚住了不到一天,但他已经分辨不出其他味道。随着他身上的气味与这里的逐渐混合,他已经和这屋子融为一体。

  钟宁感到一股热气扑脸,他伸手摸了摸窗台底下的暖气散热片,说不上烫手,但那种温暖让人感到惬意。许久,他才不得不恋恋不舍地收回手。

  钟宁站起身,望着窗外,那是一片沉浸在黑暗中的宁静。幸福里的路灯仿佛是怕惊扰了人们的美梦,只以一团暧昧的昏黄宣示自己的存在。由近及远,淡蓝色的五层住宅楼依次排开,有几家的窗口中透出灯光,星星点点。更远处,一个高耸的烟囱冒出白烟,那白烟笔直向上,缓缓生长着,甚至堪堪触及高高在上的满月。

  钟宁看了眼手机,是早晨五点。他忽然记起,由于从昨天下午一直睡到现在,晚上的功课错过了。他记得在小区西边,有一个三角形的绿地。

  钟宁走出幸福里,绕着绿地走了一圈,里面多是榆树和松树。绿地和小区之间隔了一条小马路,也就是昨天下午那个女孩和“警长”对峙的地方。绿地里树木丛生,大多有一人环抱粗细,想来或许和7503这个军工老厂的历史一样长。钟宁沿着一条蜿蜒的水泥小路穿过绿地,尽头是他来时那条主干道。

  钟宁走下水泥小路,在绿地深处两树之间选了一块还算开阔的空地。他先用脚趟了一遍,踢开地上的石子和枯叶,确定没有绊脚的树根。准备妥当,钟宁脱了外套,随手挂在松树的枝杈上。他目视前方,开步起势,以三体式起,然后是劈、钻、崩、炮、横。一趟拳打完,钟宁收回三体式,感觉微微出汗。自从离开公司,钟宁就有了两个愿望,一是找个地方定居,二是练拳。

  因为工作的缘故,钟宁居无定所,出差是常态。父亲自从离婚后,便失去联系,下落不明,而母亲去世前,钟宁正在东非。亲戚们卖了房子作医疗费,母亲却没挺到他回来。由于频繁出差,他得以栖身于各种各样的酒店。这一次,他不再奔波于生计,也不必在午夜醒来,需要借助手机定位确定自己身在何处,他终于有家了,或者说一个属于他,可以充当家的地方。

  不能说钟宁在春江买房是一时冲动。虽然大家都在一个项目组里工作,可只有钟宁是外勤。每次出差前,都是经理给他布置任务,仿佛他的工作只是他的工作,并不涉及其他同事。出差归来,他坐在已经蒙尘的工位上,仔细整理着需要报销的单据,不远处传来同事们的说笑声,其中甚至夹杂着经理的调侃。声音并不知道,它可以穿越一层透明的墙壁,毫无阻碍地传播。钟宁渴望成为庞大办公楼中的一员,和他们一样,待遇优厚,工作稳定,坐在办公室里朝九晚五,面对的是熟悉而亲切的面孔,而非客户生硬的微笑以及那些等待他去查看和修理的冰冷设备。更重要的是,能有一个固定的居所。可如今公司不存在了,他的项目组也不存在了。失业的钟宁心灰意冷,不再想找下一份工作,只想用手头的积蓄买套房子,定居下来。

  至于练拳,则是钟宁刚刚开始的习惯。当钟宁还小的时候,某个周四,是父亲休班的日子,因为红眼病,他也被老师勒令回家休息。父亲的一位同事意外来访,父亲看见同事,皱了皱眉,显然不太欢迎。可这个叫小曹的人却不以为忤,从肩上摘下气枪,倚在门边,又拎着穿了一串麻雀和几只乌鸦的草绳去了厨房。

  钟宁看着红色的木质枪托油亮,反射着阳光,仿佛有水波在其上荡漾,于是忍不住伸手去摸,结果被父亲踢了一脚屁股。父亲把气枪提起,放到衣柜顶上,又打开衣柜门,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纸盒,盒里透出了一股水果的香气。

  中午饭是在炕上吃的,炕桌上摆着铝盆,里面是暗红色的肉块与浓稠的汤汁,盆中的肉香与杯中的果香交织,分外诱人。可钟宁一直没动筷子,眼神躲躲闪闪,避过盆中之物。父亲用筷子头敲了一下钟宁的脑袋,可钟宁还是不敢。没办法,父亲只好去切了西红柿炒鸡蛋,又倒了一碗米饭上去,递给钟宁。

  钟宁享受着酸甜和鸡蛋香,听着小曹不断在敬酒、布菜,郑重地央求父亲教他拳法,可父亲却一直在聊着车间里的闲事,并不搭茬。

  钟宁记得之后小曹又来过几次,每次都不空手。小曹最后一次来时,父亲说他是平足,脚下无根,八极没法练。拳练不成是小事,伤了踝子骨,落了残疾,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再后来,小曹就不来了。

  父亲说的话,钟宁并不懂,也不明白小曹为何如此执着。八极拳钟宁闻所未闻,他只知道鸳鸯连环腿和降龙十八掌,他从未见过父亲练拳,父亲也没有要传授的意思。

  再提起练拳,是在钟宁上高中时。那时流行的香港电影里,不少小青年都脱光了膀子,成群结队砍砍杀杀,彼此称兄道弟,满嘴的义气。于是钟宁的几个同学撺掇他带着他们找父亲拜师。钟宁受不了当老大的诱惑,晚上吃饭的时候跟父亲提起学拳的事。父亲说,前两天,小曹的儿子跟人干仗,拿气枪打坏了对方的眼睛,被小曹盛怒之下打折了胳膊。父亲又说,厂里的子弟,念完高中就老老实实进厂当工人。上梁不正下梁歪,成天舞刀弄枪的,还要学拳,早晚得出事。这回好,吊着半拉膀子,以后铁饭碗都捧不住。父亲说完,瞥了钟宁一眼,用干豆腐卷了大葱,在酱碗里猛一戳,然后“咯吱咯吱”嚼了起来。

  再后来,高考的时候钟宁报了个远在西南的学校,理工科,和厂里的生产范围没一点关系。钟宁毕业后去了浦奎,很少回家,父子见面,更是相对无言。父亲对浦奎不甚了解,钟宁也懒得介绍,更不愿和父亲聊厂里的事。于是练拳这件事渐渐被淡忘,湮没在记忆中。

  可最近钟宁忽然想起了八极拳。失去工作和拥有一个家,钟宁的心一直在这两端摇摆着。他常常在前一秒还觉得已经天塌地陷,下一秒就觉得一切都充满希望。两种念头交替出现,纠缠、蔓延,充斥着他的胸腔,让他呼吸困难,头疼欲裂。他需要专心致志做点什么,暂时摆脱兴奋、期待与惶恐。不知怎的,或许是出于好奇,他最终选择了练拳。

  如今网络发达,各种拳谱秘笈在网上俯拾皆是。钟宁一面在网上寻找定居的地方,一面选择合适自己的拳法。他最终选择了形意拳。因为形意拳相对简单,容易上手,也因为它打法和八极拳有几分类似,练熟了形意拳,就可以自然过渡到八极拳。形意拳他上手不久,只是学了个形似,至于如何调息、运劲,他还没来得及详细研究。

  钟宁适应了地面的凹凸与坡度,又开始打第二趟,依旧是劈、钻、崩、炮、横。他刚收了势,一个老头在他背后说,架势还行,可惜不会发劲。

  钟宁回头,看见一个老头站在他旁边,背着手。老头戴着黑色线帽子和白口罩,因为那白色纱布口罩太大,或者说他的脸太过干瘦,所以整张脸只剩下一双眼睛。他穿着蓝色的棉工作服,7503厂的。

  老头说,练拳呢?还是形意。

  钟宁说,我就是没事练着玩。

  老头弯腰,随手将手里的军锹插进冻土里。老头站起身,随手在身前一摆,竟然是个标准的三体式,然后半步震脚,发出擤气之声,打了一记崩拳,衣袖带起破空之声。

  老头收了势,拔出军锹,双手依然背在身后,说,爷们,练拳不是跳舞,要是连点杀气都没有,练它干吗?老头说完,向绿地外走去。钟宁望着他渐渐走远,是幸福里大门的方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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