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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迷藏
来源:《中国作家》2023年第二期 | 作者:于永铎  时间: 2023-02-20

  13岁那年的夏天,我提前进入了叛逆期,很快,就成为周围人的公敌。就在我爸举着一根黑黝黝的铁棍要把我的双腿打断的瞬间,我妈奋力把我推出家门。我妈带着我钻进了一条胡同里,我们躲掉了一次劫难。天黑之前,她独自回了一趟家。再见时,我妈的眼里滚动着泪花,她紧紧搂着我的肩膀,任凭泪水像雨水一样浇湿我的头发。我一直想挣脱她的束缚,我使劲儿挣扎着,我很讨厌自己还像个孩子似的被搂在怀里。我妈没给我挣脱的机会,她一只手扣住另一只手,紧紧环住我的肩膀。一直就这么走着,到了火车站她都不肯撒开。我妈给我买了一张车票,她让我出去躲一躲。她保证过了这个暑假我爸的怒火就会消散,秋季开学前,一定会接我回家。

  多年以后,我妈发誓说,当时,她根本就没有想到这是一场悲剧。我妈把这一切归咎于我的脾气火爆的爸爸,归咎于我的无法无天的青春期,还归咎于她的心肠歹毒的干姐妹。

  那天,上了火车以后,我妈再一次掉下眼泪。她拽着我的耳朵灌输着各种注意事项,那情景如同一场生离死别。我妈冰冷的泪水不但浇湿了我的头发还浇湿了我的衬衫。我大幅度地扯着湿漉漉的衬衫,我希望能引起她的注意,希望她的眼泪能戛然而止。我妈告诫我要吸取教训,要学着走正路,千万不能走歪门邪道。说到这儿,她的调门从下一个台阶突然升到上一个台阶,这让我很不开心。我立即就联想到我爸,我妈的语调和我爸举着的铁棍一样令人生厌。我反问她什么样的路才算正路。我当时的口吻一定很轻浮,甚至充满了挑衅。我妈狠狠地扳着我的肩膀,见我奋力挣扎,就又用双臂紧紧夹住我的脸。我妈一字一顿地说,走正路就是要做一个善良的人。我就觉得自己的脸被夹得像一个大猪拱。我抠她的胳膊,试图把她的胳膊从我的脸上扒开。我妈稍微松了松力道,她告诉我走正路就是要做一个诚实靠谱的好人。因为激动,她的声音怪异突兀,每个字的后面都如同冒着一串愤怒的火焰。

  刹那间,车厢里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我妈有些愕然,继而,脸颊发红。她朝鼓掌的旅客不自然地笑。火车开动前,我妈还说了一些话,我都没能记住。第二天早晨,火车把我扔到一个偏远的小站上就走了。出了车站,我被一个高个子男人一把扯住,他不但说出了我的名字,还说出了我妈的名字。见我没有否认,就把我的脑袋摁在他的怀里。他说他是我的表舅,又说他还可以是我的表叔或者表大爷。我注意到,他的脸上有一撮吓人的黑毛,我便在肚子里叫了声黑毛叔,我觉得这个称呼和他的凶恶的外表很贴切。

  黑毛叔领着我去和一个开三轮车的师傅讲价,我听到了“三合镇”这个地名。以前,我爸或者我妈肯定提起过这个名字,因此,我并不觉得陌生。开三轮车的师傅张口要20元钱的车费,黑毛叔只想出10元钱,两人争了一会儿,黑毛叔答应外加一份盒饭。师傅答应了。黑毛叔双手插入我的腋下,一把将我捞起,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像投篮似的把我扔进了车厢里。

  “这小子又是你骗来的吧?”师傅头也不回地问。

  “胡说,他是我外甥。”黑毛叔说,“我警告你,别糟践我的名声。”

  “小心被警察逮着。”

  “开你的车吧,别他妈的淡吃萝卜闲操心。”

  道路两旁的庄稼呼啦啦地响,仿佛里头藏着成千上万个坏人,我不由得对前途有了一些担忧,担心一不小心会被庄稼地里的坏人伏击。黑毛叔转过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一路上,他没怎么说话,光是抽烟,不抽烟的时候就盯着我的脸。有时,黑毛叔的嘴角会微微上翘,有时则眉头紧皱。每当他笑的时候我肚子里便尊他一声黑毛叔;每当他朝我瞪眼的时候,我肚子里早已叫了无数声黑毛猪。

  三轮车在饭馆门前停下。黑毛叔弹了下我的脑门,示意下车。门口站着一个女人,紧走几步,突然闪电般地将我从车上捞了下去,女人还捧起我的脸仔细看。这个女人就是慧姨。她说她是我妈的干姐妹,又指着黑毛叔说他也是我妈的干姊妹。我朝黑毛叔瞥了一眼,这家伙脸上的那撮黑毛随风乱飘,我真替我妈感到恶心。

  慧姨看出我的情绪不高,脸色也慢慢阴沉下来,她说我妈和她一起闯深圳那会儿就和我现在一个死样子。慧姨不知为了什么骂了黑毛叔一句脏话,黑毛叔明明听见了却像没听见一样。惠姨带我进了饭馆,穿过大厅一直带到厨房。她说这里就是我以后施展拳脚的地方。惠姨叮嘱我不要惹祸,要好好干活,要像给自家干活一样卖力。

  “我可没有你妈那样的好脾气。”惠姨说,“你若敢惹祸,我就剥了你的皮。”惠姨的声音越来越凶,声声如刀,似乎每个字的上面都沾着血。我的心里头猛打了几个突突。没想到我妈会把我打发到这个鬼地方来。我不得不承认,从这时开始,我想家了。

  厨房里有3个人,一个是厨子,比我高了足足一个头。一个和我的个头差不多,厨子叫他胡辣汤。胡辣汤专门负责切墩。剩下那个比我矮了足有一个头,乍一看,像幼儿园里跑出来的孩子。只是那张脸长得皱皱巴巴,看着不像是孩子的脸。胡辣汤有时喊他小哑巴,有时吼一声死聋子,无论喊声多大,小个子都无动于衷。

  惠姨从不让我们到大厅去,即便前面人手不够,也不准我们去帮忙。第二天中午,我趁人不注意溜到前台看热闹,惠姨尖叫一声朝我奔来。黑毛叔扔掉香烟,几步跨过来,朝我脑门上弹了个锛儿。

  “滚回去!”

  “快滚回去!”

  两人同时吼我,一个比一个声粗。厨子一把将我拽回厨房,朝我的屁股上狠踢了一脚,还伸脚在门口划了条虚线。厨子说,下次再发现我没经允许越过这道线就毫不客气地赏几个大耳刮子。我对厨子的威胁敢怒不敢言,除了掉几颗眼泪就是更加怀念在父母身边“大闹天宫”时的自由自在。度过磕磕绊绊的前两天,我和这几个人都混熟了。别看厨子长得人高马大,其实他是个挺温和的人。厨子的岁数比我大了一轮,脸上却连根胡子都没有。在我的认知里,没有胡子就不是一个男子汉。胡辣汤是个话痨,总是一边切菜一边说话,一边吃饭一边说话,甚至夜里睡熟了也不停地说梦话。小哑巴省下来的话都让他一个人给说了。小哑巴不算是我的朋友,因为我们无法交流。小哑巴负责烙饼,负责蒸馒头,负责擀面条。干活的时候,小哑巴得踩着一个长条板凳,只有踩上长条板凳时他才能和我们平视。

  惠姨不让我们到大厅去是有原因的,年初,三合镇的一些企业用童工的现象被新闻曝过光。我来之前的一天,砖厂里被逮住了一个。砖厂是惠姨的,她吃了一万块钱的罚款,心里头有些别扭。本来,她并不打算收留我,只是架不住我妈的哀求。

  “你妈说‘如果我不收留你你就会被你爸打断腿’。”

  惠姨无法拒绝我的到来,又不想白养着我,只能把我带到饭馆里让我自食其力。店里有了我们三个未成年员工,惠姨忧心忡忡,始终没有好脸子。她逼黑毛叔去想保护我们的办法,惠姨还朝黑毛叔发了狠,想不出办法就别想继续赖在饭馆里蹭吃蹭喝。黑毛叔捧着脑袋愣怔了一个下午,晚饭前终于憋出了一个妙招。他建议在厨房北墙开一个洞门,在前台安一个电铃开关。一旦检查人员闯进饭馆,只要前台按下电铃开关,厨房里的小崽子就能第一时间钻出去。这样,检查人员就得干瞪眼。惠姨想了想,也只能这么办了。当晚,她吩咐厨子给黑毛叔加了个硬菜。

  为了保险起见,惠姨派人在房后的青云河上搭了个便桥,一旦遇到紧急情况,我们可以越河跑进河对岸的山里。只要饭馆这边不打信号旗,我们就不能回来。惠姨也怕我们一去不回,就命我负责看管胡辣汤和小哑巴。惠姨搂着我的肩膀说,小子,看好他俩,你是惠姨的人,他俩不是。惠姨把我比成羊倌,把胡辣汤和小哑巴比成两只绵羊。洞口修好以后,黑毛叔组织3次突击演习,发现问题及时改正,结果,演习一次比一次成功。

  风声越来越紧的时候,黑毛叔也有些慌乱,他听说执法人员将展开拉网式的纠察。那阵子,他看谁都像执法人员,常常咋咋呼呼神经兮兮。中午饭口一过,惠姨就打发我们出去躲一躲。就这样,每到午间,我就拍一下小哑巴的肩膀,再朝胡辣汤一努嘴。我们就像耗子一样从洞口钻出去。厨子骂我们是懒鬼,我们根本就不在乎,有惠姨撑腰,厨子连个屁都算不上。

  山不高,一口气就能爬上去。如果不上山,也可以钻进谷地里玩。谷地里到处都是草,有的草能有一人深。闲着没趣,我说咱就瞎聊天吧。我的提议受到胡辣汤的欢迎,他恨不能把肚里的话像倒垃圾那样全都倒出来。小哑巴听不见,却也不急躁,他有他的乐趣。我们聊天的时候,他就像风一样转来转去。胡辣汤太能说了,根本就不容我开口,大嗓门震得我的脑袋嗡嗡地响。后来,我提议玩捉迷藏。胡辣汤虽然更喜欢聊天,对我的提议却也没有反对。小哑巴也弄明白了,他点着头,拼命朝我们笑。他笑的时候,我忽然感觉神情很像我爸,只是我爸比他高大威猛,关键是我爸不聋不哑。捉迷藏这个游戏确实很适合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玩,尤其适合精力充沛的男孩子玩。不大不小的山谷,一人深的野草丛,这些都特别适宜捉迷藏。有时是我捉他们,有时是他们来捉我。对付胡辣汤需要动脑筋,每一次捉他我都会一边搜索一边假装急切地喊:“胡辣汤,你在哪里?”“胡辣汤,我们该回去了。”胡辣汤总会忍不住跳出来,高喊一声,在这里。他就是不长记性,上一万次当也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有一次,小哑巴误以为我们都回去了,就一个人回到饭馆,差一点儿被上面的人捉住。

  惠姨又惊又恼,骂小哑巴是个惹祸精。

  我们跑出去捉迷藏的时候就是厨子受累遭罪的时候,那么多的碗和盘子等着他洗,那么多的泔水等着他倒。有两次,他气不过,摇着大旗召唤我们回去干活。被惠姨发现了,惠姨骂了厨子。

  胡辣汤在山谷里发现了一块花生地,还发现了一块红薯地,胡辣汤禁不住诱惑,私自起了一墩花生,还没来得及起第二墩就被人骑在了身下。胡辣汤只觉得身上的肉像蝴蝶一样乱飞。那天,胡辣汤吃尽了苦头,浑身上下被掐得如同染了一层紫色。眼看着女人一扭一扭地走了,胡辣汤气得跺脚大哭。女人停在残垣处,双手环抱胸前,冷冷地朝这边看。不用多问,花生地和红薯地都是她家的。

  后来,我们留意到女人一般都藏在残垣的里头,只要有人走近花生地,就有被突然袭击的危险。胡辣汤发誓说迟早要报复这个疯娘儿们。我很想知道他打算用什么方法报复,胡辣汤说他还没有想好。

  那天夜里,胡辣汤在床上翻翻滚滚,他不断呻吟,不断地喊着妈妈。我几次被他喊醒,听得头皮发奓,心里头发紧。我竟然也想我妈了,还掉下了几滴眼泪。天亮后,胡辣汤对在镜子前照也照不完的厨子说,山里有一片红薯地,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红薯,甜得能齁嗓子。镜子里的厨子面无表情。胡辣汤又说,红薯地旁边是一片花生地,是世界上最好的花生。镜子里的厨子还是面无表情。胡辣汤突然大声嚷嚷着:

  “她细白的手真是要人命。”

  “细白的手?”厨子问,“你说准了,细白?”

  “细白。”

  “她长什么样?”厨子问。

  “长得还凑合。”

  “还有呢?”

  “尖下巴。”

  “还有呢?”

  “挺瘦的。”

  “眉毛中间是不是长着一颗痣?”

  “好像是吧……”

  “她的左边嘴角是不是也长着一颗痣?”

  “好像是吧……”

  厨子喝醉了似的,摇了又摇,晃了又晃。他扶着凳子坐下。厨子说他知道她是谁了。胡辣汤当即就泄了气,本以为厨子能去和女人较量一番,不说能替他报仇,起码能杀一杀她的威风。没想到厨子会如此软弱不堪。

  厨子是从南方来的,说是来找他的老婆。惠姨问他老婆的一些信息特征,他说不明白,急得直掐大腿。惠姨疑心,就问:真的是你老婆吗?他说在网上他管她叫老婆,她管他叫老公。他问惠姨你说这算不算两口子?惠姨说算个屁。他就又掐自己的大腿。惠姨说,起码得睡在一起才算。他突然就怔住了,说他们确实在一起睡过,是在丽江古镇里睡的。头天晚上还好好的,第二天一早她就不见了。他以为她跟他玩捉迷藏,从早晨8点钟开始,他就开始了漫长的寻找。丽江古城让他翻了个遍,直到他确信她走了,走到更远的地方藏了起来。后来,直觉告诉他女人就在三合镇。

  惠姨不屑地说天下叫三合镇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广东那边就有一个。他拿出更厉害的证据——他听她说过一句粗话。他学给惠姨听,惠姨怔住了,三合镇的人确实有这个粗俗得让人脸红的口头语。

  三合镇的每一寸土地都让他踩过了,始终没有找到她。钱花光了,他就卖身上的衣服。衣服卖光了,他就找惠姨说想留下来干厨子。惠姨不相信穷得只剩下一条裤衩的人有统领后厨的本事。惠姨问他会不会做锅包肉,惠姨问他会不会做猪肉炖粉条。他说都会。他说不但会做北方的菜还会做南方的菜。一句话把惠姨的思绪牵到了南方,牵到了许多年以前。惠姨像中了邪一样地看他,直到黑毛叔冲出来撵人,惠姨才从幻境中醒来。惠姨说,你可以留下来试试。这一试,他就留下了。

  倒霉的黑毛叔被他从后厨撵了出来。

  相处久了,厨子还挺同情我的遭遇。他曾当着胡辣汤和小哑巴的面骂我爸,说我爸凶恶残忍。虽然我不愿意他这样骂我爸,但是,想到我爸朝我举起黑黝黝的铁棒,我也就默认了。厨子说他确实在三合镇里看到了她老婆的影子,也闻到了她的气味。厨子说她老婆喜欢玩捉迷藏的游戏,简直就像小孩子一样淘气。厨子还说就差那么一步他就捉到她了。

  夜里,昏沉的灯光下,厨子就像一个醉鬼,或者就像一个鬼。他的脸是绿色的,头发也是绿色的,他滔滔不绝地说老婆,说捉迷藏游戏。胡辣汤小心地问厨子,找到她又能怎么样?厨子回答不上来。厨子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又拼命摇头。厨子说,找到她,就跟她好好过日子。我忽然灵光大开,忙问厨子怎么不去派出所报案。厨子咧着嘴,沮丧地说他不知道她的名字。我问他,那你平时里都叫她什么?他沮丧地说平时只在网上见面,只有那一次,在丽江见了面,相处了整整一个星期。

  我问,这一个星期里你都叫她啥?

  厨子说他只叫她的网名。

  “她的网名叫美女不哭。”

  “美女不哭?”

  厨子喜欢三合镇里的山山水水,也喜欢三合镇里的人。他最大的愿望是找到“美女不哭”,然后,求惠姨收留“美女不哭”,让“美女不哭”也在饭馆里干活。厨子要时时刻刻守着她,不想和她玩捉迷藏游戏了。厨子要和她认认真真地结婚,要和她认认真真地生孩子,要在三合镇上认认真真地生根。厨子拿出一个精美的铁盒子,这个铁盒子可不是一般的物品,是她送给他的礼物。这些年,厨子丢了许多东西,只有这个铁盒子像他的命一样依偎在身边。

  盒子里装着巧克力,每次打开,里面都是满满的。仿佛有一股魔力,铁盒子能自己填满自己。厨子每次吃巧克力都像是在炫耀,他总是要把我们3个人的目光牵引到他的嘴里。一段时间来,吃一块巧克力是我们共同的梦想。我们只能眼馋,只能不停地积累着眼馋。

  天气最热那天,小哑巴中了邪,趁人不备偷偷回到宿舍,把铁盒和满满一盒巧克力偷走了。傍晚,人赃俱获。小哑巴被厨子连抽了5个大耳光,脸都被打歪了。

  第二天,厨子向惠姨做了汇报,惠姨怒视着小哑巴。我们都能感受到一股骇人的煞气,都担心这股煞气会转到自己身上。这时,电铃响了。我反应奇快,朝胡辣汤喊声快跑。胡辣汤耗子样钻了出去。我猛推了一把小哑巴,小哑巴也耗子样钻了出去。我往外钻的时候,感觉有人扯我的裤子,我猛蹬一脚,借力蹿了出去。

  我们冲过青云河,钻进山里。

  几个人站在河边朝山上望,惠姨和黑毛叔围着他们交涉。他们一次次拨开黑毛叔,一次次朝山上指指点点,仿佛看到了我们。女人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上半身几乎不动。胡辣汤伸头去看,被我一把摁住。我压低了声音说,你想找掐吗?女人走远后,我们又开始玩捉迷藏。一声令下,胡辣汤和小哑巴分头跑开。我决定去捉小哑巴,我还从来就没有捉住过他。相反,胡辣汤却能一次次把他从草丛中拎出来。胡辣汤说小哑巴是个聋子,只要不让他看见,他就死定了。我却不这么认为,听不见不等于好捉,这家伙最大的优势就是稳当。

  他常把自己伪装成一块一动不动的石头。

  厨子朝这边走来,转悠了好一会儿,犹犹豫豫地朝花生地那边走。我忍不住站出来喊他。厨子吓了一跳,问我想干什么,我说我们在捉迷藏。我让他小心残垣里藏着的那个女人。厨子挥挥手让我藏好,他说等一会儿就要来捉我们。厨子还主动提出,最后一个被捉到的奖励两块巧克力。

  没等他说完,我就消失在草丛中。

  闲着无聊。身边的一个蚂蚁窝被我抠开,涌出一层密密麻麻的蚂蚁,又一个蚂蚁窝被我抠开,两窝蚂蚁乱做一团。我能想象到蚂蚁的愤怒,我喜欢看愤怒的蚂蚁的后续反应,我总是试图在密密麻麻的蚂蚁中找出一个像我一样的家伙。有人一把摁住我。没等我反应过来,厨子躺在我的身边。厨子夸我是个诚实的孩子,这让我很是惊喜。我爸和我妈总是骂我不诚实,骂我不走正路。没想到,这么快我就诚实了。

  “你没被那个女人掐?”

  “没有。”

  “她太凶了。”

  “你好好想想,她的左边嘴唇上是不是长着一个痣?”

  “……”

  天边有一片火红的云霞,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云霞,就痴痴地想,什么样的煤能把云彩烧得这般红?云霞的边缘是浅紫色由深到淡,浅紫色又变成黄。金黄的中心出现一个红点,红点形成红线,如火焰般蹿起。

  晚上,我分到了两块巧克力。厨子让我举着巧克力朝胡辣汤和小哑巴炫耀。胡辣汤和小哑巴不断地吞咽着口水,一次次朝我和厨子讨好地笑。厨子说,想吃巧克力就得像永德学习,做一个诚实的人。

  立秋这天,惠姨无缘无故地打了小哑巴一记耳光,还威胁说迟早要将他撵到大街上流浪。小哑巴吓得瑟瑟发抖,始终不敢与她对视。就在我们猜不透惠姨接下来如何处罚小哑巴的时候,电铃又一次鸣响。胡辣汤反应奇快,他扔掉菜刀,一头扎向洞口,小哑巴也闪电般地钻了出去。我钻出去的一刹那,猛听到有人喊,往哪里跑!眼见小哑巴被人抓住了,我一头撞向那人。那人松开了小哑巴,我拽着小哑巴没命地跑进山里。

  厨子越河而来,见到我们3个,问为什么不去玩捉迷藏游戏。我说跑累了。厨子说,你们去玩捉迷藏吧,谁藏得久,我就奖励谁一块巧克力。胡辣汤猛地跑走了,小哑巴也朝相反的地方跑。我瞧着厨子,我说你先走我再藏。厨子便朝花生地那边走。

  我轻声喊,小心!

  厨子回过头,直勾勾地看着我。我说小心那个女疯子。厨子挥了挥手就走了。我抠开了一个蚂蚁窝,蚂蚁们蜂拥而出,很快就摆脱了混乱,蚂蚁列队前行。我在蚂蚁的队伍前面不断挖沟,给它们制造一个又一个的困难。蚂蚁绕开沟,沿着沟边继续前行。我又在前边堆土,给它们制造更大的困难。蚂蚁坚忍不拔,朝土堆上爬。我就继续加高土堆。蚂蚁始终没有溃退,依然执着地朝前走。我有些恼火,打算去河沟里捧一捧水,我想看看蚂蚁们被淹的样子。我刚要起身,一双手掐住了我的脖子。直到我不再挣扎,胡辣汤才从我身上翻下来。玩了这么长时间捉迷藏,我还是第一次被他捉住,这让我很是懊恼。胡辣汤说他馋了,说着便朝花生地方向看。我说我们要藏好,不能让他发现。我指的是厨子。胡辣汤馋得直咽口水,他勾引我,让我跟他一起去试试运气。我忍不住随着他去了,我想,一旦被疯女人追撵,我们总有一个能逃掉的。我和胡辣汤匍匐着钻进花生地,当我要下手抠花生的时候,胡辣汤朝残垣方向努了努嘴,便带头朝残垣爬去。我紧紧跟着爬了过去。胡辣汤直起身子朝里头望,我也直起身子朝里头望。霎时,看见了两个赤条条的缠拥在一起的人。

  胡辣汤转身就跑,我被撞翻在地,发出一声惊叫。胡辣汤扯起我猛跑。我们一直跑到山上。胡辣汤和我对视一眼,胡辣汤的脸突然红了。

  “你看见了什么?”胡辣汤问我。

  “你看见了什么?”我问胡辣汤。

  我眼前出现了两个赤条条的身影,两个缠拥在一起的身影,我以为是错觉,是错觉,一定是错觉。起风了,风像狼嚎一样响亮。胡辣汤说他有点冷。我说,我们赶紧藏好吧。胡辣汤明白了我的意思,他猫着腰朝山下跑。我刚刚藏好,厨子就从花生地那边冒出来,他走到我的身边坐下,将我的脸搬过来仔仔细细地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薯塞到我的口袋里。厨子说,你是一个诚实的孩子。我心里一阵忐忑,不敢回应。厨子低头走了,走了没几步又回来给了我两个红薯。

  厨子说,这两个是给胡辣汤和小哑巴的。

  风声像狼嚎一样响亮。见厨子走远,我便朝胡辣汤那边跑,一边跑一边轻呼,胡辣汤,你在哪里?胡辣汤朝这边喊,我在这里。我把一个红薯给了他。我说是厨子给的,我说他说咱们都是诚实人。胡辣汤一把将红薯扔在地上,没好气地说,他胡说,我不是城市人,我是农村人。我捡起红薯,塞到胡辣汤的口袋里,我说我也不想当诚实人了。

  天边出现了一朵朵红霞,红霞的下面是燃烧的火焰。红霞一片片、一簇簇越来越红,甚至都能听到噼啪的燃烧声。我想把红薯扔到红彤彤的天上,我都能闻到烤熟的红薯齁嗓子的甜香。胡辣汤带我去找小哑巴,我们准备分给他一个红薯。直到天黑,我们也没有找到他。胡辣汤说,这家伙没准又变成了一块石头。

  风中传来了一阵凄厉的狼嚎声。

  那天,惠姨挨了一顿揍;那天,饭馆被砸;那天,警察把寻衅滋事的人和惠姨都带走了;那天,我遇到了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刻。黑毛叔要求我们都不要乱动,趁人不备,他拖着行李箱匆匆走掉。厨子带我们去山里找小哑巴,山上山下都没有找到。我忽然想到狼嚎声,我怀疑小哑巴被狼吃掉了。胡辣汤也是这么想的。厨子踢了我一脚,说这一带根本就没有狼。回宿舍的路上,我和胡辣汤都忍不住掉下了眼泪。可怜的小哑巴,活着时就像一股风,死了时也像一阵风。

  宿舍里一片凌乱,衣服、物品丢得满地都是。厨子突然大叫一声,巧克力呢?他猛揪住我的头发问是不是被我偷走的。他又把胡辣汤摔在床上,狠狠地捶着胡辣汤的后背。胡辣汤惨叫着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厨子开始乱翻,从胡辣汤的口袋里掏出一把花生,他呆了呆,惊叫一声:

  “原来是你们?”

  “不是。”

  “你们都看见了?”

  “没有。”

  厨子喝醉了似的,摇了又摇,晃了又晃。他坐在床上,捧着脑袋一动不动。我和胡辣汤也吓得一动不动。厨子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声音奇响,就像突然放了一个响屁。厨子颤了声地说,美女不哭。他又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就像突然摔碎了一只碗。厨子哭着说,美女一定会哭。胡辣汤说他要撒尿,我说我也要撒尿。我俩倒退着出了屋子。胡辣汤说,坏了,厨子准能杀了我们。我问胡辣汤厨子为什么要杀我们?我说我们又没有偷他的巧克力。胡辣汤说,我们看到了不该看的镜头。

  我的眼前就出现了两个光溜溜的缠拥在一起的身子。

  胡辣汤说,我们跑吧。

  临跑之前,我和胡辣汤又回了一趟宿舍,胡辣汤是去拿藏着的钱,我想确认一下厨子是否真的要杀人。厨子突然朝我的后脑勺拍了一巴掌,恶狠狠地说我不是一个诚实人。我苦着脸说我还想撒尿。他又朝我的后脑勺拍了一掌,顿时,我的眼前一片黑暗。天亮前,我们跑到了火车站,我和胡辣汤幸运地扒上了一列火车。

  再以后,我和胡辣汤在南方的一个城市里走散。我学会了独自游荡。直到有一天,我累了,想回家歇一歇。我就千辛万苦地回到了家。站在我家楼下,我犹豫着如何面见我爸我妈,如何跟他们解释这几年发生的事。恍惚间,我爸推着摩托车走来,我爸瞥了我一眼,他竟然面无表情。我妈哭喊着追了出来,我妈披头散发,我妈像一个疯婆子。我爸将安全帽戴好,又瞥了我一眼,他竟然还是面无表情。我爸发动了摩托车。我妈朝我喊,朋友,拦着他,快拦住他。我想帮我妈拦住我爸,我忽然看见摩托车的后座上绑着一根黑黝黝的铁棍。我慌忙缩回手。在我妈就要抓住我爸的刹那间摩托车蹿了出去,我妈瘫在地上嚎啕大哭。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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