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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草原》2022年第5期 | 作者:聂 与  时间: 2022-12-01

​  1

       我看着那个在不远处弯腰干活的他,想,他妈的,在这个世上,除了我儿子,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让我这么牵肠挂肚盯着,那么害怕出意外了。但他是我的敌人。

  刚参加工作的时候,老警告诉我说,记住,我们跟他们是敌我矛盾。我摸着腰上沉甸甸的64手枪。老警接着又说,但又跟真正的战场不同,我们和他们不是你死我活,是我们活着他们没死。

  我本来是学画画的,我爸一开始送我去学画是因为他无意中看到我胡乱画到各种本子上的画,虽然七扭八歪但很神似。他对我说,小子,你有天赋。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天赋是什么意思,但我能感觉到父亲是在夸我。从那以后我放了学就直接去画班画画,一直画了十年,然后我成为了一名狱警。这个弯转得有点大,是我爸反悔的。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画家养家糊口太难了,一个男人首先要接地气,当个警察多好啊,工资保靠支撑个家没问题,保家卫国还有社会地位。我对我爸这种突然反转,还振振有词深表愤怒,但我知道大局已定,喊叫已无意义,我只能把那种屈辱隐藏在心里,伺机反击,这也许就是大家总说我有心眼的原因吧。

  当我第一次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老警的身后往监区里走,看着那些或呆滞或狡黠或凶狠或退缩的眼神,我的心一抽一抽地,我想从此以后我就要跟这些人长相厮守在一起了,我爸为啥如此害我。

  我爸也是一名狱警,就是坊间说的那种老警察。有一次,他跟我妈在厨房嘀咕我听得一清二楚,他说,咱孩子我看了,就是一普通人,踏踏实实有一份保靠的工作,守着一个家,平安过一辈子挺好。我当时眼泪都要气出来了,我没想到,我跟他认识了二十多年,也算交情不浅,他凭什么就下了这样的定论呢,是哪一件事让他对我如此绝望呢?但我没有推门与他进行面质,我觉得路还长着呢,不急。

  我第一天去监狱报到回来,晚上全家吃过了饭,我爸把我叫到书房,所谓书房就是用门帘隔的一个小角落,但从上到下的流泄,还是挺有感觉的。

  我和我爸坐在一张桌子的两边,他用钢笔在一张白纸上点了一个黑点,对我说,当一名狱警,就是要永远看到这个黑点。

  我拿过白纸,那个黑点几乎似有还无,把我的眼睛累得生疼,我说,这个黑点就是他们的心吧。父亲说,是随时会消逝的命。

  他们那么脆弱啊,我看着那个轻得如一粒鸟屎的黑点说。我爸说,我们的工作就是让他们在这张白纸上四处移动,就是不能掉下去。

  太累了。我说。

  但同时也锻炼你成为一个钢铁战士。我“噗呲”一声没忍住,我觉得我爸在这个时候说出这句话特别的不合时宜,又假又傻。但后来,我才知道,我爸此言不虚,当然那是二十多年以后了。

  一开始,我像被我爸倒拎着腿扔进了一个老虎洞,那是一个极其复杂残酷的训练基地,那些犯人用各种稀奇古怪的手段训练我,让我脱胎换骨,具有魔性。当我终于有一天成为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警察,老警才放心地让我独立工作。每个狱警包几个犯人,就像承受责任田一样,怎么插秧、播种、施肥、浇水、日照和等待,都要心里有数,精准不差,后来,我能大致知道一个犯人刷牙手腕动了多少下。

  我把几个犯人的家庭资料抄在一张纸上,密密麻麻,像摩斯密码每天反复地背,刻在脑子里,等公交车的时候也拿出来看。他们的爱人、孩子、父母、七大姑八大姨叫什么名、在哪里上学和工作、家庭住址、联系方式都要烂熟于心。一旦出什么意外,我会第一时间联系上他们,在那些犯人心里,这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但这些稻草,往往消失不见。

  他们或深藏海底,或闭门拒见,无论是哪种,我都有办法让他们妥协。妥协这个词过于强势了,所以,我更愿意说成是感动。如果我能做到让他们感动,就好办了。但并不容易。

  现在我守在距监狱380公里以外的一家乡村客栈里,等着一个人的出现,她是犯人张放的母亲。我没有冒然出现,那样只会打草惊蛇,让她瞬间逃遁,弄不好在这个荒山野岭挨顿揍也是有可能的。

  我摸了摸腰间的手铐,很多时候,它更适合抚摸。

  我站在张放家的柴垛后面往屋里瞅,刚刚一个男人出来往山上走,我猜是张放母亲又找的男人,张放说过他父亲过世了。我要确定那个男人彻底消失才能出现,就像确定犯人们上厕所的时间有多久那么精准。

  我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消失在一截山上,就像一道墨迹隐没在一张纸的边沿。我从柴垛后面出来,跟推门拿着鸡食盆子的张放母亲正好脸对脸,她猛地后退“嚎”地一声大喊,来人啊!贼,贼来了!来人啊,来人啊!

  我上前一把捂住她的嘴,我说,别吵吵,我是你儿子的队长。其实我是害怕她把邻居引来,走漏了风声,没法向隐没进山里的那个男人交待。

  张放母亲手里的鸡食盆子“哐当”一声砸到地上,溅起一圈微尘打在我的鞋面上,我感觉挺沉。张放母亲颤抖的声音问我,你想干什么。

  我发现她还没有从我是一个坏人的惊恐中反应过来,我说,我们进屋说。她的身体在空气里像一个顿号看着我。我又强调了一声,我是警察。她这才确信了自己眼前站着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忙不迭地哈腰往屋里做着请的姿势。

  我们坐在炕沿上,屁股都勉强搭住整个身体。我说,我是张放的队长,我也姓张,你有纸吗,把我的电话记一下,以后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找我。她说没有纸。我说手纸有吗。她说没有。我说,那你去院里捡一片树叶也行。她就真的去院子里拿一片我叫不上名字的树叶回来,我写上一串数字。她笑了一下。轻蔑的笑。她把我领到一个仓房里,让我蹲下去,对着一个有蜘蛛网的角落说,你把号码写那里吧。

  我拿着钢笔撅着屁股把数字写上去,墨水把墙壁洇得深浅不一,数字看起来很丑,我转回头问她,你能看清楚吧。她也蹶着屁股往里使劲看,念出了声,我说对。

  我对她说,你有很久没去探视张放了吧?其实她是一次都没有去过,我是故意那么说的,让她有点颜面。她低着头不说话。我说,最近张放的情绪波动挺大,还有一次自残行为,这个时候他的内心极度脆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需要你。

  也许是他需要你这四个字打动了一个母亲的心。她的眼圈像突然插上了电的电炉子,一下子就红了,然后是大滴大滴的掉眼泪。那些泪水把她的粗布衣襟打湿成大小不一的深色圆圈,很快那些圆圈就模糊成一片了。

  我说,你也别太着急,目前张放已经稳定住了,但不知道会不会再次发作,所以,我想请你去一趟监狱看看他。

  张放的母亲又现出惊恐的神态,好像张放不是她儿子,而是一个魔鬼。张放确实是一个魔鬼,他把骑在自己母亲身上的男人,从背后用斧子砍了下去,倒在了他母亲的身上。那个情景想想都令人胆颤得恐怖。

  一天值班,我把张放叫到办公室,我让他坐在椅子里,而不是站在地中间,我还给他倒了一杯温开水,我说,今晚我们聊聊,你愿意吗?

  他说,不想。

  我递给他一根烟,他迟疑了一下,大口大口地吸,我把一盒白沙烟放在他前面的桌子上,我说,烟有的是。

  他看着那盒烟,又拿起一根,抽到第五根的时候,他说,你问吧。

  我问张放,那年你多大?他说,十八。我说,你父亲在你几岁的时候去世的?他说不知道,三岁吧,也许更早,反正没什么印象,我妈也没怎么说过,因为她除了种地,跟那些男人鬼混还来不及呢,哪有时间跟我说这些。

  你问过吗?没有。所以说啊,有的时候并不全是你母亲的错,你说呢?

  张放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问那个也没啥用。

  有用啊,你如果总是抠挠地问你母亲关于父亲的事,就会唤起她对你父亲的记忆,会产生对你的依恋,那些男人来的也许就会少一些。会吗,他问我。也许会吧,我说。你一直都恨母亲,那是单方面的仇恨,是你想象成分更多的仇恨,里面的真相到底有多少谁也不知道。

  从我记事起,我家炕上就没断过男人,不同的男人,还有那些声音,我受够了。他们的声音让你想到了什么?恶心,他们一来,我就会冲到外面大口大口地呕吐。你母亲知道你那个样子吗?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她呢?我怎么告诉?

  你可以说,你们小点声。

  张放把嘴里的烟吐掉,瞪着血丝的眼睛看着我。我说,如果你们可以这样交流的话,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你压抑太狠了,才会发生那样的结果,懂吗。

  我说不出口。他说,

  可是你能下得了手。我盯盯地看着张放,他全身一下子软下来,缩进椅子里。我说喝点水吧。他一饮而尽。

  2

    我从张放母亲那里回来,就去医务所看躺在床上的张放,他把自己的腿往墙壁上撞成骨折,他很配合治疗,唯一的要求就是让我允许他看书。我说你要看什么书?他说什么书都行,带字的就行。

  我给他拿了一套《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他看得津津有味,问我可以在书上画道儿吗?我犹豫了一下说,可以。我问他能看懂吗?他说,还行。我拿过他画道儿的地方看了看,竟然还有备注,七扭八歪的胡言乱语。我说,你这是写的什么?他说,跟他俩说话挺费劲儿。

  我说,恐怕他俩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说,你们不也一样吗?

  我说,你这样不怕腿废了啊。他说,不要紧。我说你终于达成了躺在床上不用干活的愿望了。他说,主要是躺在床上不用干活还能看书。

  你是为了看书?我惊讶地问他。

  他说,在监狱里躺在床上不用干活看书。

  我说,你小子这样作贱自己早晚有一天会后悔的。

  他说,我没做之前就后悔了。

  那你还做。我就是为了后悔而做的,我就想反复体验那种后悔的感觉。你是不是疯了?我很清醒。

  我把张放的被子掀开,烫伤的腿上绷带渗出斑斑血迹。我说,你至少可以不用干活躺在床上看书半年,他说,够用了。然后呢,你也许是个瘸子,我狠狠地说。报复他的愚蠢。那我就再撞另一条腿。又为了半年,值得吗?我问。他说,在这里,每一秒都是值得的。

  我说,如果你母亲看到你这个样子,会心疼的。

  张放拿着书的手一抖,眼睛没有动。

  我说,你想见她吗?张放突然把书扬到空中,带着硬壳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炸弹一样落到地上,书页四处飞散,趴在地上,像一具具从文字里跳出来的尸体。我告诉所有人,谁也不许帮他捡,就让他天天躺在床上看着地上的那些书页,然后我把其他的几本选集收进怀里,抱走。

  张放每天看着地上的那些书页,想着怎么能拿到手。他天天看着它们趴在地上,像看着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后来,他把一个床单撕了,拧成一条绳子,抽打那些书页,那些书页吓得四处飞散,再后来,张放把绳子倒上水,把那些书页小心翼翼地沾起来,成功解救到自己的手里,他就天天看那些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文字,直到背得滚瓜烂熟。

  同屋的病犯都觉得张放神经出了问题,但我知道,他没有,他清醒得让人感到害怕。我甚至感觉他在预想一个巨大的阴谋。

  张放母亲来的时候,我正在车间,同事喊我说,有一个犯人家属非要找我,说是我让她来的。我飞奔出去。远远就看见张放母亲拎着大包小裹地站在大墙外面的接见室里,头上围着五颜六色的纱巾,衣服也是五颜六色的,远看像一棵结了果子的树。

  我说,你来怎么不给我打一个电话呢,我不是把号码给你了吗?今天不是张放监区的接见日。多亏你找我,否则白来了。

  她并没听我说什么,头往大墙上看,灰色的大墙竖在那里,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但她就是一个劲儿往墙上看,好像要看出一个窟窿。

  我说,跟我来吧。我把她手里的东西接过来一些,我们从小门往里进。她跟着我,脚步有点跟不上,我慢下来说,想好跟张放说什么了吗?

  她还是像没有听到一样地低着头,脚步是踉跄的,上半身往前抢,手里的东西像秤砣,保持她的平衡,否则要跌倒似的。

  我对她说,你千万不要说刺激他的话,他现在处在崩溃的边缘,但很兴奋,就像回光返照你懂吗?她抬起头,问我,他要死了吗?

  不是,我就是打一个比方,就是人在要崩溃之前,突然的无比清晰,他现在像一个侦探。

  明显张放母亲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的话也属实有些跳跃。我说,你就说一些感性的话,比如想念啊,儿时的一些事情啊,吃奶啊,对了,你可以跟他说一说你是怎么哺育他长大的,那些细节,感人的细节。

  她说,什么叫细节?

  我说,就是你是怎么给他洗澡,做被子,洗尿布,陪他上山下河玩玻璃球那些事。

  早忘了。她说。

  你可以现编啊,他一定愿意听的,对他目前的心理是一个巨大的抚慰。她又低着头往前大步地抢着走,脚下歪歪扭扭,好像一不小心就能摔出去似的。

  张放躺在床上,把马克思恩格斯选集里的几页纸举在空中,念经一样地嘟囔。我干咳了一声,让他有一个思想准备。他不理会空气中的任何东西,我的干咳就充满了好笑。当然,躺在其他床上病犯们不敢笑出声来。

  我走过去,一把扯开张放的被子,让鲜血触目惊心地映入他母亲的眼帘,果不其然,张放的母亲受到了惊吓,扔下手里的东西冲向病床,抚摸着张放的腿大声地哭起来,张放看着眼前的一切,有点没有反应过来,当看到母亲再一次抬起头来的脸,他才明白,原来自己的母亲已经降临人间,他的上身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腿从被子里迅速往上抽离出去,母亲手里就剩下空荡荡的被子了。

  张放看着我,好像我是罪魁祸首。我说,你母亲早就想来看你了,但她不会坐车。张放母亲手里抓着带血的被子一个劲地点头说,是,是,是,是,好像除了说是这个字,其他字都是对我的举报。

  张放的嘴一直半张着,像一只等待蚊子的青蛙。张放母亲手忙脚乱地把包裹打开,拿出一个南果梨往张放嘴里塞,张放一口咬下去,大口大口地咀嚼,把里面的核也一起咬碎,吞进肚子里,母亲又拿出一个塞进去。如果不是我看不下去了,真不知道张放那天会不会吃得拉稀。

  那天,张放母亲就是一刻不停地摩挲张放的身体,恨不得把张放从头到脚拆下来重新安装一遍。

  我在走廊把她截住,我说,你别总是忙着干活啊,说点什么。她侧身躲开,身体撞到墙壁上,露出惊恐的眼神,整得我像个打劫的。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神从惊恐变成茫然。

  张放躺在床上也不看马克思恩格斯的书页了,就是两只眼睛瞪着天花板,翻着白眼,任凭张放母亲蜜蜂似地在他周围无声地转着。

  我对张放母亲说,回去吧,没有人像你这么探视的,因为张放的特殊情况才让你这样的。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这是她从进到监狱以来第一次正式地看我。

  张放连一眼都没看。我对张放说,别装犊子了,你妈要走了。张放不再翻着白眼,而是彻底地闭上了眼睛。张放母亲的眼泪一下子又往外涌,我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出去。走到大门口,我说,我教你的,你一点也不听。她的头低垂着,眼泪噼里啪啦地打在栏杆上,有一滴顽强地想要不落下去,挣扎了几下,还是狠狠地砸到地面上。

  我把张放母亲送到监狱大门外面,对她说,时间来不及了,你自己找一家小旅店住一宿,明天一早再往回赶吧。

  她给我鞠了一躬,说,谢谢你。

  我说,你能大老远的来看张放,我们还要谢你呢,我们最挠头的就是像他这样没有家庭温暖,无人来探视的犯人,内心极度脆弱,反复无常,命悬一线啊。

  她突然抬头问我,他会死吗,他的那个腿会不会残废,这可怎么好啊,她的眼泪又流下来。我说,如果你能做到,最好是每个月接见日都来探视,这对他来说很重要。

  她说,他要在里面呆多长时间?

  我说,他判的是死缓。

  她好像一下子放松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说,监区里还有事,我就不远送你了,你自己注意安全啊,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她点了点头,转身顶着五颜六色的头巾向远处走去。

  那天是2月19日,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一早上,父亲告诉我,一定让我多穿点,说听天气预报的广播了,骤然降温,一下子降了二十五度。我在心里笑他真是夸张,一共才多少度啊,还要降到地底下去呗。

  但那天,我送张放母亲出监狱大门,感觉不止降了二十五度,我冻得心都抽紧了的疼,浑身上下的肌肉都仿佛冻成石头了,但张放母亲好像并不冷似的,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着,我心想,还是乡下人扛劲儿。

  3

  接到张放母亲电话那天,我正在相亲,那个女孩儿哪都挺好,就是有一口四环素牙,本来我没太注意,但她总是似有似无地用手背遮挡自己的嘴,我这才好奇地看到了那口大黄牙,我感觉它们时而像一把有了年头的键盘,时而像一条条掉了漆的木栈道。正在我浮想联翩的时候,女孩儿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脸胀得通红说,我要回家。

  我说,这么快啊。

  她说,你太不尊重人了。

  我心想难道她会读心术,女孩儿指着自己的鞋让我看,我大吃一惊,什么时候她的小白鞋已经被我的脚印蹭得面目全非。我说,这是我干的吗?

  她说,你还装傻。

  我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说,你等等,你能确定你脚上的鞋印是我踩的吗?

  她的脸胀得更红了,好像我们发生了什么不应该发生的事,事后我不承认一样。她说,不是你还有谁,我从家里出来是干净的。

  那你走了一路,你能确定不是别人作的案吗?

  她一下子被我问住了,用想确定又有点不确定的眼神看着我,好像要看清楚我是不是在撒谎。我说,你坐下来,你说说这一路上你都走了什么路,遇到了什么人,我帮你分析分析。她就说从家里出发,因为时间还早,就没有选择坐公交车而是走着来的,正因为有了这样一个细节,她才确定是我做的坏事。

  我说,这一路上你有没有被什么绊得趔趄了一下,有没有被急驰而过猫狗闪了一下,有没有被迎面的自行车剐了一下,有没有被仰慕者盯了一下,她被逗得嘎嘎笑,这回没有捂着嘴,其实她要是不捂嘴笑挺好看的。我把自己的脚紧紧地收向自己的屁股下面。

  这次我们坐下来好像就不再谈爱情了,而是开始谈哲学。我说,你看,你从家门一路向我走来,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好像并不确定,这在心理学上讲叫间歇性遗忘,在哲学上讲是运动与静止,在佛家讲叫似梦幻泡影,在我这里讲叫少女怀春,因为你总是想着跟我相亲的事,满脑子都是关于对我的想象,所以神思恍惚,不胜干扰。这回她笑着用手打了我一下座位的靠椅,我对她说,如果你用拳头轻轻敲打我的肩头,你就不是少女,而是少妇了。

  她的脸又红了。我看看表,时间不早了,这丫明显不是我对手,我不想找妹妹似的老婆,当然我也不想找母老虎,我觉得还需要旗鼓相当才好。从理论上讲,势均力敌不容易得老年痴呆。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张放母亲发来的,她说,张队长,我在监狱外面租了个平房,你能过来一下吗?

  我跟女孩儿说,单位有点事,我得回去一趟,今天就到这里好不。女孩儿问我是什么事,我说机密。她说,以后我们要是在一起,你总有机密吗?我说,是的,你能接受吗。她说,你能确定哪个真的是机密吗?我突然发现眼前这个女孩儿很聪明,她一下子就学会了我的伎俩。我说,以后有机会,咱俩再一起分析到底算不算机密。她说,没有以后了,我不喜欢跟一个总有机密的人在一起,那样我会觉得我也是他的一个机密。

  这个时候,我再定睛看她,她的眼神淡定得让我害怕,我才发现,自己被她玩了。

  我老远就看见张放母亲顶着那条花围巾站在一排平房前东张西望,我快速地走过去,问她,怎么在监狱外面租房子,你什么时候决定的?

  她说,我从见到张放那条撞伤的腿时就决定了。我已经观察了一圈,心里大致有个数。我说,你真厉害。她说,在村里都习惯了,不一定什么时候山里的熊瞎子就下来了。我和她走进那个马上像要塌了似的破屋子,我说,这能住人吗,一个月多少钱?她说,什么都能住,20块钱。我说你在这里租房子,是为了守着张放吧。她的眼圈又红了,说,是我害了儿子,他在里面,我在这里陪着他,他心里会好受些。我说,那你家里的房子不要了?她说,就放那儿吧,如果张放有一天出来了,还有个家能回,他还能出来吗?张放母亲问我。当然能出来了,他那么年轻。多长时间能出来?二十多年吧。那个时候,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着。你能的,你也不老。张放母亲的脸一下子红了,也许她想到了那些男人吧。

  我说那你在这里靠什么生活呢?张放母亲说,干什么都能活,我什么活都能干,我会种菜卖菜,还能拉脚。我说你要出苦力,那个不适合你。她说,我有的是力气,说完自己又觉得有点失言,忙低下头不吱声了。

  我说,我回监区汇报一下你的情况,我想我们会尽量帮助你的。她说,你说的是真的吗?你们能帮我?在这里你一个人不认识,我们不帮你,你能找谁去。她的眼圈又红了。我说,你先把包放下,我们去市场先买点东西去。

  那天,我在前面走,张放母亲在后面跟着,我们买了一大堆生活用品,我又回办公室抱了一袋子报纸帮她把墙糊了,张放母亲看着那些报纸说,我不认字。我说,不认字没关系,只要懂道理就行,她的脸一下子又红了。我发现张放母亲挺爱脸红的。

  第二天是休息日,监区除了值班的警察都去帮张放母亲盘炕,她给大家熬的小碴子粥,蒸的白菜馅包子,吃的我们大块朵颐。临走的时候,我说,你能给张放写封信吗?她说,我更不会写字了。我说,你说我写。她说,我说什么?

  我说,你想想。

  回到家,我把这个事跟我爸说了,我爸说好啊,你们这个事做得好啊,我从警几十年还没有一个这样的母亲呢,在监狱外面租房子守着监狱里判死缓的儿子,你们帮助她是对的。如果张放知道这个事,对他的改造一定有极大的促进作用。

  我说爸,你先别光想着教育改造的事,你从更深的层面想想这个事。我爸说,臭小子,有深度了,你还怎么想的?

  我说,你觉不觉得这个母亲在赎罪?我爸说,这个正常,还有更深刻的没?我说,你有没有想过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她想在城里找男人。我爸正要喝手里的茶水,一听我这样说,忙把水杯放下,说,这个我还真没有想到,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个事就复杂了。我说,张放是因为她妈总跟男人睡觉才杀的人,所以,我才有这个担心。那可怎么办啊?是啊,所以这个事也许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后来,我每天下班就多了一个任务,盯着张放母亲。如果一发现她有什么不妥之处,我们就要劝其回去,因为附近的村民都知道了她是犯人的家属,我们出来进去的都穿着警服,她要真是偷摸做那事,影响太坏了。

  张放躺在床上,听我给他念张放母亲写给她的信,当然我告诉他了,是我代笔。张放还是翻着白眼看着天花板,我念到一半,他说,不用念了,我知道她说不出来这样的话,你不是代笔,还代心。

  我说,就算我有点艺术加工,但一个母亲的心你是应该了解的。她现在一个人租在那个破屋子里挺苦的,还谁也不认识,你想想她的处境多难啊。张放说,你告诉她,回去吧,我不想再看到她,也不想再出去了,我觉得这里挺好的。我说,你什么意思啊,你不要那么绝望,二十来年,一晃就过去了,你还那么年轻,出去还不到50岁呢。张放说,如果我50岁再杀个人,不就又可以呆上二十几年。你对外面的世界一点都不想望,一点幻想都没有。张放说,那些都没用。那什么有用?活着。

  我说,你看马克思恩格斯选集最后就得出这样的结论吗?

  张放又说了一句,我觉得这里挺好的。

  但我根本就不相信张放说的话,或者说,我不会相信犯人们说的每一句话。就像我爸曾让我看到那张白纸上的黑点一样,我的任务就是要让那个像鸟屎一样的黑点粘在白纸上,永远不掉下去。

  每天晚上,我下班回家吃完饭,就坐在书桌前给张放写信,当然那些事都是从张放母亲嘴里套出来的,我一遍又一遍地让张放母亲回忆张放过往的点点滴滴,张放母亲被我逼得直想撞墙,她说,我真记不起来什么了。我说不可能,你是母亲,怎么可能记不住自己孩子的事呢。后来她说,好吧,我给你说。我想后来,有很多都是她瞎编的了,但编的越来越好,越来越真切感人,有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张放母亲在编织那些故事的时候,把自己都感动得热泪盈眶,身上仿佛镀了一层说不出来的母性光泽。

  张放终于在三个月之后,再听到我念给他听的信时,出现了异样的表情,他不再翻白眼看着天花板或闭上眼睛装死,而是平视着前方,竖着耳朵,我故意念到精彩的地方戛然而止。

  他会侧过脸,看着我,等我继续。

  那个时候,我一般都会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明天再念。他狠狠地瞪我。我假装没看到。

  有一天,张放说,你能把那些信给我留着吗?我说,等你把腿养好了就给你。他说,为什么?我怕你弄丢了,以后我给你订在一起,像一本书一样。他喃喃自语,像一本书一样。

  4

  跟踪张放母亲很久,并没有发现她跟哪个男人有什么来往,好像一下子从良了似的,在后院开辟出一块地,种上了很多的家常小菜,自己吃就够了,多了就站在门口卖掉,卖不了几个钱,买点酱油醋的倒是够了。她真像自己说的那样,什么都能干,她去附近水泥厂扛水泥袋子,吭哧吭哧地每天赚三十块钱,我去看她,她拿出那些还沾着白灰的钱说,你看,一天能赚这么多,我来这儿就对了。

  我说,你攒钱要干什么?

  她说,我想给张放娶个媳妇。我的心一疼。我说,张放听到你给他写的那些信了,他思想有转变,你的工夫没白费。张放母亲说,真的吗,下次我去看他的时候,万一他要是让我当面念给他听就完了。

  我说,你放心吧,探视的时候,不允许那样。第一次是特殊情况才让你进去照顾他一下,以后不会了。

  张放母亲突然担心起来,那他躺在床上,我不可能看到他了。我说是的,除非他伤好了自己站起来,随着监区整体出来探视。

  张放母亲说,我想给他写封信。我坐在炕沿上说,你说吧。

  监狱领导找我,问张放母亲的事怎么样了,我如实汇报。领导说,张放杀了母亲的男人,就是因为张放母亲乱搞,咱们这么帮她,可别再整出什么不好的事。如果她真的是为了儿子,在监狱外面守着,这是一个好事,是伟大的母爱。我说,这个我们都想到了,放心吧,我一直密切关注张放母亲的动向,如果有什么不对的,我们立即采取行动让她搬走。

  领导说,这段时间你把别的工作放一放,重点监督张放母亲。

  我说,是。

  我发现当一个人被跟踪监视的时候,那个人就会被放大,包括她走路的姿势,她的发型,她向后甩头的动作,她的咳嗽,她的笑声,甚至是她的痛苦,我都看得一清二楚。我看着张放母亲还是顶着那个一成不变的花围巾,但因为时间过长,已经晒得掉了颜色,变得灰不拉叽的脏色,她也从一开始有些臃肿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消瘦,从而显得比原来精神儿,年轻了些,她的裤子明显已经肥大了,腰间系着的一条黑红色的裤腰带强硬地把裤子往中间揪,远远看去,像肚子上开出了一团子来路不明的花儿。我觉得像花儿一样美。

  有时我想,张放母亲会不会已经知道了我在跟踪她,故意做出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掩人耳目,我看到有的拉货司机上前跟她套近乎,她都吓得躲开了。有一次因为过于惊慌,还趔趄了一下差一点摔倒在地上,那几个男人一边抽着烟一边发出淫秽的笑声,张放母亲转身快步走掉,好像他们从后面追来了似的。

  我真想上前揍那几个男人,替张放,或者替一个儿子。

  后来,我就隔三差五地去跟踪了。我想也许张放母亲刚来,还有些不敢,毕竟在这里她举目无亲,而且守着监狱里的儿子,多少是个震慑,但过去了一天又一天,我还是没有发现任何的蛛丝马迹,就是每次我去带些生活用品给张放母亲,她都会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存折让我看上面的数字,就像看着张放一样的兴奋和骄傲。她后来的想法越来越大胆,说,我想给张放买一个楼房当婚房,里面的东西我都给他备好,等他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有了,就不愁了。

  我说,就靠你一袋一袋地扛水泥啊,你也不小了,身体要紧。她还是那句话,我不累。好几次我看见她累得要死,坐在地上身子一歪,靠在树上睡着了,树上的喜鹊叽叽喳喳地叫着,围着她转,她一只手耷拉在地上,一只手盖着心脏部位的衣襟,好像害怕有人会冒犯似的。但我发现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好了,虽然脸晒得又红又黑,但身体结实有力,那条破围巾下面露出一条跟她年龄不相符的又黑又粗的辫子,一甩一甩打在她饱满的臀部上,充满了欢快的节奏。

  张放的病好得比预期快,他不再病恹恹的样子,跟他的母亲一样,充满了干劲儿,他的腿留下丑陋的疤痕,但并没有瘸,大家在背后都说,还是年轻啊,要是我们早就完了。但我觉得不是,张放母亲的那些信就是药,让那条腿迅速地好起来,并想象奔跑。

  那天是周末,本来我值班,但同监区的一个警察有事,我跟他串班了,我想反正也没事,我就带着新任女朋友往单位的方向走,我一边跟她走一边做思想工作,给她讲我们的工作有多么辛苦多么忙多么的机密,这个女孩儿是一个内向的人,她没有像上一个那样刨根问底问我到底什么是机密,只是说,跟你能有碗粥喝就行。我一下子惊住了,站在路中间仔细地看着眼前这个皮肤白白的女孩儿,心想,就是她了。

  我们走到单位门口,我指给她看,我说,这就是我的单位,我们又往前走了一百多米,走到了张放母亲租的平房门前,我说,这个是我家的一个亲属,我们买点水果去看看她吧。女孩儿说,好。

  我们拎着水果敲门,没人。我知道,周末,水泥厂也休息。我想张放母亲也许去后院种菜去了,我跳进院墙找人,还是没有。女孩儿在院墙外面有些焦急,如果我不是警察,她一定急哭了。我又翻墙出来,那一刻,我的脑子第一反映就是张放母亲跟一个男人在屋里鬼混。

  这个想法让我说不出来的一种受伤的感觉,好像,张放的母亲成了我的母亲。我脑中又浮现她扛着水泥袋子,吭哧吭哧每走一步,仿佛都要摔倒的吃力样子,我有些不能接受这么反差的猜想。女孩儿也许看出了我的心神不定,但她已经知道了我刚刚跟她说的机密,所以,她紧闭着嘴唇,强忍着好奇就是不问,这再一次加深了我认定是她成为我媳妇的想法。

  我对女孩儿说,要不你先坐公交车回家,我这边还有点事需要处理。女孩儿被我跳来跳去的举动本就吓到了,再看我一脸的郑重,知道事情重大,听话地点了点头,临走还叮嘱我说,注意安全,小心点啊。我说,你放心吧,我把水果让她拎回家去,她说什么也不拎,我硬塞进她手里,把她送到公交车站。

  我开始沿着监狱外围的那些平房排查,以我对张放母亲的判断,她不会走太远找男人,因为她对附近不熟,而且别的地方她也搭不上人,我走累了,抽出一根烟,蹲在大树下歇会,但始终没有看到人影。直到我想要放弃,往回走的时候,我才看见那条已经看不出什么颜色的脏色围巾迎着风,远远地向监狱这边走来,我忙躲到一户人家的后院。

  张放母亲手里拎着一个口袋,她打开门进屋,我从后院的窗户看到她拿起水舀子去水缸里舀水,咕咚咕咚往下灌,因为太急,水从嘴里漏出来,滴到前襟上,湿了一片。但她手里的口袋一直攥在手里没有放下,然后她又把门锁上,往山上走去。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怦怦乱跳,难道她约会的男人在山上等她,一想到这,我更是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我甚至想象着那一定是个粗野不堪的老男人,也许是个乞丐也不一定。

  我远远地跟着她,她真是从山野出来的人,脚力很好,我跟得呵斥带喘,力不从心,好几次扶着大树需要舒缓一下才能继续往上爬,我想他们还挺浪漫的,非得上那么高的地方吗,还是害怕别人看到,女人身体里的那个劲儿要是上来,就是上刀山下油锅都拦不住。

  我跟得吃力,又害怕让她看到,本来山上就没人,更不好跟,只能利用树叶的遮挡进行跟踪,然后她终于站在山顶上,她也累得不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缓了一会儿,才从手里的那个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我一看是一个望远镜。

  那一刻,我什么都明白了。我的心又一疼。我看到她举着望远镜往监狱的方向瞭望,我知道那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就算能看到人影,也是一片一团的,不可能看到某一个人的脸,但她看得津津有味,因为时间过长,她的手臂微微抖动,但她还是举着看着,她看得那么认真,我开始怀疑我的判断有误,也许她买的高倍望远镜,真的能看到呢。我假装往她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唱歌,以引起她的注意,我后悔让女孩儿先走了,否则她是最好的道具,她看得特别的专注,根本就没有感觉到周围的危险已经临近,她的脖颈本能地往前探着,好像那样,离张放就能近一点。那一刻,我特别想搂过她颤抖的肩膀,让那个肩膀平息下来,就像搂过自己的母亲一样。

  就在我迟疑的时候,张放母亲前倾的身体带动脚下的石子往前滑了一个趔趄,她本能地往后坐,但也许是为了顾及手里的望远镜,害怕撞到地上,她又选择了往前,没想到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俯冲而去,我大喊一声,四肢并用地冲过去,我没有听到她下坠的惊叫声,下面的深谷全都是树叶支起的华盖,一簇簇,一团团,翠绿繁茂,如云朵,又如翻卷的海洋,她沉进那片浓重的绿叶间,像一片树叶回到了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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