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鲅鱼眼
来源:《清明》(双月刊)2022年第6期  | 作者:叶雪松  时间: 2022-11-16

  一

  裴小庆温润白嫩的手在刚子光滑的脊梁上游走的时候,刚子的手机不管不顾地响了起来。刚子打了个激棱,心里骂道,搅了老子的好事,伸手勾住了床头的手机。一个男人的公鸭嗓传了出来。

  和小庆舒服呢?起来,活儿来了!我叔,哦,就是八百垄王瞎子死了,你快去给他穿衣裳。

  啥时候的事儿?

  后半夜三、四钟。麻溜儿的吧!

  你是……

  见面就知道了。

  公鸭嗓的声音没了。刚子揉了揉眼睛,抓起裤子就往腿上套。

  刚子的眼前浮现王瞎子穿着一身破旧的老蓝色中山服在门口晒太阳的样子。一个月前,八百垄刘书记的老妈过世了,刚子和裴小庆去送一程时,王瞎子看见他和小庆下了神牛,还呲着满嘴的黄牙冲着他摆着枯枝般的手,嘴角流着白沫,伊呀伊呀地说着什么。

  刚子像一条穿梭在海里觅食的鲅鱼满县城乡的跑。他认识王瞎子。这个人其实不瞎,因为他会查卦书给人算命讨酒喝,眼睛常年糊着一层眼屎,半睁不睁的,会拉二胡,大伙儿都喊他王瞎子。

  刚子一边往身上套裤子,一边给裴小庆打电话。裴小庆说,隔道门打啥电话?又来活儿了?刚子说,八百垄的王瞎子死了,让我过去穿衣裳。手机那头沉吟了片刻,说,知道了。想着刚刚和裴小庆在一块的情形,刚子的眼前晃了一下昨天裴小庆弯腰给他系鞋带时衣服里那对白白鼓鼓的带着深沟的东西。他身体的某个部位有些发热,给自己一个嘴巴,提着裤子到洗手间将积蓄了一夜的废物排出,这才吃力地将裤带扣好,刷了刷牙,匆匆洗了把脸。就听裴小庆在门外说,干燥了?快点儿!

  刚子推开门,裴小庆披头散发闯了进去,将门“啪”地关上了。

  刚子说,我到楼下等你。

  刚子从电梯里出来,天上的星星冲着他眨着眼。他掏出一根烟,点着,身子靠着水泥杆等着裴小庆。他和裴小庆搭伙吃这碗死人饭,已经整整一年了。不过,他一个人吃这碗白饭,已经整整五个年头了。

  有人管刚子叫入殓师,刚子就说,狗屁,日本电影看多了吧?就是个哭灵的,下下九流都算不上。

  妈和爸离了,改嫁到连刚子也不知道的地方。刚子说,头天晚上,妈还给他煮了几个鸡蛋放在他的被窝里,第二天一早,妈就不见了。也就是从那天起,刚子再也没见过妈。那一年,刚子才十三岁。这一晃,又过了十三年。

  刚子知道,妈离开,是因为爸在外边有了女人。那女人刚子见过,长着蛇一样的腰身,为了她,爸常常把妈打得痛哭流涕。后来,妈不哭了,也走了。爸想和这个女人过的时候,却发现,除了他之外,女人还跟着别人,而这个人竟然是自己最要好的哥儿们。爸就把女人的脸用刀子给毁了,把好哥儿们的腰打折了,然后喝了个烂醉。酒还没醒,就被公安局的人带走了,被判了十多年,现在还在里面关着呢。

  刚子成了孤儿。他自小得了小儿麻痹症,走路像喝醉了酒,出入靠两根拐杖,东家一口,西家一顿的。激发刚子吃死人这碗饭的是界壁儿关大头过世。关大头是个鳏夫,没儿没女,他妹子对斜靠门边的刚子说,刚子,要不,你给你关大伯当个孝子哭个灵吧,我给你一百块。那个在城里上班的中年女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闪亮的百元大钞。刚子觉得那百块大钞像一朵漂亮的闪着金光的蝴蝶。他咽了一口唾沫,说行啊姑。要知道,刚子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大面额的钞票。平时,他只靠拣点破铜烂铁,攒个三块五块的。刚子将钞票揣在怀里,挺起腰身,任凭女人将一根长长的孝带扎在了腰上。看着关大伯的遗像,想着亡人在世时常把他叫进屋里让他吃顿饱饭想认他当干儿子的情形,刚子的双膝像被一股神秘的吸力牵引,跪在了关大头的灵前哭道,爸啊,我那苦命的爸啊……

  刚子想起了自己的命,想起了自己入狱的爸,想起远嫁他乡不知所终的妈,哭得肝肠寸断,泪如泉涌。因为他的表现好,关大头的弟弟关二头又赏了他一百块。

  这件事让刚子脑洞大开。不能光拿一个月那点低保捡破烂过日子,何不吃碗死人饭?人怕逼,马怕骑,没准儿,这就是他以后安身立命本钱。两天后,邻村老八条死了,刚子就拄着双拐,进门扔了拐杖,跪在灵前就哭,爷啊,爷,我那心慈面善的爷啊!老八条的孙子和刚子还是小学同学,二话没说,流着泪将刚子抱在怀里,给了他一百块钱。

  从此,刚子就留意附近的村屯,谁家有老人去世的消息。他像一只寻找猎物的豹,每天支楞着耳朵听着鼓乐或者喇叭里传过来哀乐声。让他信心大增的是,没有一个主家将他撵走,每次,总会收到或多或少的红包,有时候吃好几顿白饭。以至于到后来,每有老人过世,不见刚子拄着拐杖的身影,人们总会觉得少了点什么,都会说,给刚子信儿了吗?俨然,刚子是死者入阴前不能缺少最后送上一程的孝子贤孙。

  刚子的生意越来越火。没有人给亡者换寿衣,刚子也干上这个活儿。他腿脚不好,不过,他的手却灵活,总能给亡者快要僵硬的身子换上合身的寿衣。有时候,按亡者不同的民族和风俗习惯,也给亡者净身洗面,这样,就能多挣上比哭灵高上一倍甚至几倍多的红包。

  刚子的活儿做得风声水起时,他接到了一个来自火葬场的电话。打电话的是火葬场的一个整容师,他说,是刚子吧,我是咱们县殡仪馆的,我想给你提供咱们全县死人的消息,挣的钱,咱俩三七开。刚子说,太好了。整容师说,那好,你加我微信,咱们一天一结。

  这绝对是个好消息。一个几十万人口的大县,一天得有多少人过世啊!平均下来,最少十个。刚子不止一次到过火葬场,出出进进的亡者火化,有时候多得排成队,孝男孝女们身上的孝服像漫天的飞雪。刚子就利用第二天陪着主家去火化的机会,见到了那个胖胖的整容师。整容师说,刚子,钱不是一个人花的,我也知道,你这钱挣得不易,可你想想看,谁的钱又挣得容易?你看看我,甭管亡者的容貌成了啥样,我都得给人家打理得光光鲜鲜的走。就是走形了,哪怕这个人都臭了,家属有这个要求,我也得忍着。刚子,你就不要在你们村呆着了,到镇上吧,那样,活儿跑起来方便。

  听了整容师的话,刚子就到离县城不远的沟帮子租了个房子,每到整容师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就租上神牛,赶往出丧事的主家。东家的头磕完了,就赶往西家。每次,总会赚到不菲的红包。一些爱开玩笑的人就逗他,说刚子你是坐镇沟帮子,辐射全北镇啊!

  这时,刚子遇到了裴小庆。

  裴小庆在出租房不远处的电线杆下边开着神牛跑出租,刚子租车次数最多的就是她。裴小庆三十来岁,细面长身;离婚的,看着柔情似水,实则泼泼辣辣,像只收起刺的刺猬。时间一长,和刚子熟了,就对刚子说,要不,你包我的车吧,我当你的专职司机兼保镖,行不?没等刚子回应,一股女人淡淡的香气飘了过来,紧接着,他的嘴里就多了一根烟。

  抽吧,大会堂,软包的。

  哪来这么好的烟?

  管哪来的干嘛?让你抽你就抽。对了,我说的事,行不行?

  行,当然行。除了油钱,一天给你一百,行吧?

  两人搭上了伙。有时候,遇到女亡者换寿衣,裴小庆就过来搭把手,如果主家忌讳刚子上手,裴小庆就自己干,挣的钱和刚子对半分。刚子不要,裴小庆就说,这咋行,活儿是你拉的,我总不能吃独食吧!

  两人配合得挺默契,不知情的人就把他俩当成老口子。每次听人们这样说,刚子就说,别瞎咧咧,这是我雇的司机。人们不再说什么了,裴小庆也不反驳,闷头看她的手机。她的快手直播,粉丝有了好几百。现在,全县几十个乡镇,几百个村屯,差不多都有刚子的线人。刚才,给刚子打电话的公鸭嗓,就是刚子在八百垄的线人,只是,刚子想不起他是谁了。有时候,邻县谁家有事,也会找到刚子。因为裴小庆录的快手,刚子也火了。同城快手视频里,刚子出现的次数最多。没有人知道裴小庆,但全县能玩快手的,没有几个不知道沟帮子网红刚哥的。

  刚子不要裴小庆拍自己。裴小庆说,只有红起来,咱们的活儿才越来越多。刚子一想也是,就不再阻止裴小庆了。

  后来,裴小庆说,要不,咱俩合租一个楼吧,我帮你做饭,你就不用到天天糊弄了。我看好了一个地方,有电梯……

  一根烟快燃痛了手指,楼梯门被推开了,很快,裴小庆开着神牛过来,搀扶刚子上了车,然后,将一杯酸奶和一块面包递给刚子。

  去哪儿?

  八百垄。

  八百垄?

  嗯。我说你耳朵聋了咋?

  谁老了?

  王瞎子。

  哦。

  裴小庆打火,神牛就冲出了小区门口。吃着面包,喝着酸奶,刚子的心里涌起一丝暖意。这女人,心真细哩。

  裴小庆的个子高高的,刚子腿瘸,勉强能到她的胳肢窝。她不像别的女人留着长长的头发,她剪成了不等式,有时候穿着皮靴和迷彩服,看起来就是一个英姿飒爽手握五尺枪的海岛女民兵。裴小庆说,有我在,就没人敢欺负你了。刚子就说,你是我的保镖嘛。

  早上的天气凉,神牛车顶棚的雾气凝成了水珠,向裴小庆的脖子滴落下来。刚子往前一躬身,将水珠托在手里。裴小庆说,你干嘛?刚子说,姐,我在帮你接露水。说着,展开手,裴小庆看到了刚子手里的露水,扭过脸去,继续开车。

  姐,你咋了,不高兴?

  没咋。昨晚上梦见那个死鬼了。

  哦,要不,你就跟我过得了。反正咱俩住在一个楼,行李卷搬到一块,既简单,又明了。别像这冬天里的泡桐树。

  咋讲?

  光棍一条呗!

  裴小庆一听,扑哧乐了,说,小屁孩儿,你懂啥?

  你不就比我大三岁吗?这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呢!

  咱俩啊,不合适。攒俩钱儿,市场卖猪肉的大菊,我给你介绍介绍。

  我才不要呢,那屁股,像碾盘。

  屁股大生小子,你不知道哇!

  把我的脑袋磕碎了,我也养不起啊!

  王瞎子,是不是当过老师?

  是吧。八百垄刘书记的老妈过世时,我听见有人说,王老师给算的,熬不过这三天。咋的,你认识他?

  不认识。我就是问问。

  接下来,两人无话,神牛从镇里驶向八百垄。刚子纳闷,平时,话痨似的裴小庆,今天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哦,可能是因为梦见了打她骂她的前夫吧。刚子想。

  二

  沟帮子地处关内外咽喉要地,汽车、火车、高速,都从此路过。据说,当年刘少奇同志曾在此组建全国第一个党支部。沟帮子熏鸡、水馅包子、干豆腐全国有名。

  八百垄是一个生产小组,在沟帮子火车站铁路家属房南行五公里,隶属于沟帮子镇丁家村。全村有二百来户,几百口子人,以手工瓢泼干豆腐出名。这几年,年轻人都去了大城市了,村子里老人多。刚子干上哭灵这个行当,八百垄最少过世了二十个老年人了。刘书记的老妈过世时,刚子接了红包去墙根撒尿,王瞎子在他身后笑,把刚子吓了一跳。王瞎子说,人的命,天注定。我咋算,刘家老太君也熬不过昨晚上。刚子说,你老神算啊。那你算算你自己吧。王瞎子一笑,说,我现在是跑马吃烤鸭——这把骨头不知往哪儿扔了。刚子说,老爷子,活人可不能这么悲观。你要有那天,我给你披麻戴孝扛灵幡儿。王瞎子说,我知道你小子,有你这句话就中。我没儿没女,到时候会有人跟你联系的。这时,墙里传来一个公哑嗓的咳嗽声,王瞎子闭上眼睛不说话了。一只苍蝇在王瞎子布满老年斑的脸上爬过,王瞎子拍了一下,苍蝇懒懒地飞走了,消失在秋天金黄刺目的阳光里。

  这才几天啊,王瞎子也走了,刚子感叹人生无常。神牛车颤了一下,停了下来。裴小庆说,到了。接着,车棚的塑料门开了,一只手伸了进来,将他扶下了车。

  刚子的脚落地,他觉得地硬梆梆的。抬眼看天,天上的星斗仍在,发出凛冽的寒光。他这才想起,现在,已经是初冬了,大地已经结了冻。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在西天边上滑过,刚子想,是王瞎子吗?想起一个月前在这堵墙下撒尿的情形,有一滴冰凉的东西溢出。

  刚子,你总算来了。公鸭嗓子在身后响起。

  刚子扭过脸,一个驼背的中年男人冲着他点了点头,将一个烟头掷在地上,踩灭。刚子觉得在哪儿见过他,中年男人见刚子打量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刘书记家,忘了?刘书记的老母亲过世,给你发红包的就是我啊!刚子想起来了,当时,刘书记给的是二百块钱的红包,驼子说,主家本来想给他一百,他见他哭得泪人似的,就给多争取了一百。他叫王金,是刘家的大知宾。

  是王金叔啊,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刚子和裴小庆一边往里走,一边说,老爷子啥时候走的?

  王金说,我估摸着后半夜一两点钟吧。我过来的时候,身子还热着呢,就赶紧给你打电话。说话间,刚子和裴小庆走进了王瞎子的破旧的屋子。王金继续说,我昨晚喝了点酒,后半夜肚子疼,起来解手,发现我叔屋里的灯亮着。我叔没有子女,只有我这一个没出五服的叔伯侄子,每天,我把饭菜给他做好,把炕烧暖。最近,我见他老打嗑睡,就让我儿子给他做伴,可老人却说他清静惯了。我知道,我叔是不想麻烦别人。我就跳了进去,结果,门没闩,他蜷缩着身子倒在了炕上,脸色青紫,人没了。

  刚子伸手摸了摸老人的身子,果然还有温热,对王金说,不用说,老爷子是心梗,你看看,他头朝里,一定发现自己的病发作了,想去勾炕头的救心丸,可药没勾到,人就没了。果然,在老人的头前,有一个被打翻的木盒子,一瓶拔开塞子的救心丸散落在老人的手边。刚子跪在了老人的头前,磕了两个头,问王金,叔,你怎么没给老人穿衣裳啊?王金说,我叔生前特意交待过,让你来给他洗个澡,穿寿衣。他要干干净净地走,我身子弱,他是怕秧打了我。刚子想起了亡者生前跟他说过的话。

  水准备好了吗?刚子说。

  准备好了,给你打完电话就烧水。王金说。

  这时,刚子才看到,外间的灶膛里通红,氤氲的水汽从外间飘到了屋里。刚子说,叔,把水打上来吧,要温的。王金说好。

  刚子上炕,为亡者宽衣。老人瘦成了一把骨头,松松垮垮的内衣很快被扒了下来,露出骨瘦如柴腿上长着蛇般白癜风斑的身子。

  刚子在炕上忙活,裴小庆看着墙壁上的相框,相框的旁边挂着一把暗黑的二胡。王金拎着水桶走了进来,裴小庆问,你叔叔以前当过老师?王金说,当过几天,后来,不知为什么,被开除了。我叔叔就由老家把户口迁到了我们村。裴小庆说,你叔叔的家住在哪儿?王金说,五十里外的哈达户梢。他在那儿教过几天学。你认识我叔叔?裴小庆说,哦,不认识,我是看他年轻时的穿戴,觉得他是个老师。

  刚子下了地,和王金一起把老人的身子轻轻平放在一个长长的凳子上。刚子抬眼,裴小庆还在那儿盯着那张相片看。相片里是个戴着鸭舌帽穿着中山装口袋里插着一根钢笔的中年男子,他的怀里抱着一把二胡。刚子看了看死者布满沟壑满是沧桑的脸,又看了看墙上的相片想,时光,真是把杀猪的刀啊!

  王金在一边翻箱倒柜找死者的寿衣。刚子将毛巾泡在水里,轻轻地在老人的身上擦拭着。老人的身子瘦到了极致,只是骨头外披一层皮。他的肚子瘪瘪的,因为两边高高耸起的肋骨,使得这里形成了一小块凹地。怪不得老人没有净膛屎,肠胃里空空的,哪有东西可泄?王金将一个包裹放到炕上,说,我叔有好多天不好好吃饭了,饿了就喝点开水。你看,昨晚我送过来的饭菜,他动都没动。果然,一旁的炕桌上,摆着两个馒头,一碗白菜炖豆腐。

  看来,老爷子病得不是一天两天了。刚子说。

  王金说,我叔就这体格,自打我认识他,他就病病蔫蔫的。我让他到医院检查检查,他说,到了医院,没病也让他们检查出毛病来了。

  刚子说也是,就闷头继续给老人擦洗着。王金出去了,刚子腿脚不便,亡者的身体虽然不重,但却显得沉重,就喊裴小庆过来帮忙,将老人的身子转过来。裴小庆迟疑了一下。刚子说,人死了,没那么多忌讳,再说,咱不是干这个的嘛。裴小庆走了过来,目光投在王瞎子的尸体上。她发现,王瞎子的小便像一只蚕蛹,被稀稀的耻毛裹挟着,似乎缩进了腹腔。

  裴小庆的手略微迟疑了一下,在王瞎子身上摩挲着,配合刚子,将王瞎子的身体翻转过来。一条蜈蚣一样的伤疤蜷曲在王瞎子的肩背处,张牙舞爪的样子,似乎想从这身体上挣脱下来。刚子见裴小庆咬了咬嘴唇,两串泪珠滴落在王瞎子干瘪的肚腹上。

  刚子说,姐,你咋还哭了呢?裴小庆说,我看见老人死时候这样,我就难受。刚子说,老人没儿女,这样死,也算是他修来的福份。要真瘫在炕上了,谁来侍候?裴小庆说,也是。

  将王瞎子浑身上下彻底荡涤了一遍,刚子和裴小庆为他穿寿衣。因为刚刚擦拭过的身子有点潮,穿起来很不得劲。两人忙碌了十几分钟,这才里外三新,将王瞎子的寿衣穿好。特别是穿鞋子,穿了好半天才勉强穿进去。刚子特意看了看这双鞋。这双鞋是千层底黑布鞋,里面垫着戏水鸳鸯的红鞋垫。那对鸳鸯绣得活灵活现,裴小庆抽出来看看,说,这活儿做得真好。刚子打开了窗户,说,老爷子,衣裳穿好了,你老就顺顺当当走吧!

  一股冷风透窗而入。刚子对王金说,叔,你快给赵六子打电话吧,放喇叭吧。

  王金说,我刚刚打过,赵六子马上就来,快到了。

  三

  赵六子是沟帮子社区的殡葬指导。他有播音喇叭,谁家有人过世,第一时间就会通知他。他带上他的播音设备,将喇叭安放在屋顶或亡者家的高处,播放哀乐。他同时也扎着些纸活,带人给亡者家里缝制孝袍孝帽。他和鼓乐班都是刚子的合作伙伴,谁家有老人过世,总是第一时间彼此通知对方。

  身材矮胖红光满面的赵六子带人过来了,上了房顶,很快,哀乐就在八百垄上空响起。这时,天已经亮了。听到了哀乐的乡亲们,三三二二赶过来帮忙。看样子,王瞎子活着时候,在村里的人缘还不错。也有可能是看王金的面儿。很快,屋里屋外,挤满了人。

  刘书记也过来了。他是被他的儿子开着车从北镇街里现赶来的。刘书记鞠了三躬,转到王瞎子脚后,摸着那双布鞋,表情凝重,眼泪掉了下来。王金说,舅,你咋了?刘书记说,看到这双鞋子,我想起我妈。这双鞋是我妈做的。刘书记说着,在刚子肩上轻轻拍了拍,转身出去了。

  王金和媳妇忙着用草纸将屋里的镜子、相框等发光的物件盖住。刚子说,叔,老人安置好了,就差入殓了,你看,我们是不是该撤了?刚刚接到一个电话,一百二十户楼上,有个老太太过世了。王金就拉着刚子的手,刚子,你不能走,我叔临终前特意让你帮着我发送他。钱好说,你张个嘴儿,我绝不讨价。王金说着,伸出了一只手,中不?刚子看了看一旁接电话的裴小庆有些迟疑,王金又伸出了一只手,说,一人一只手,行了吧!不过,你得全程陪送。刚子知道,一只手就是五百,两只手就是一千。刚子想起了王瞎子跟他说过的话,说我那份就不要了,给她一只手就成了。王金说,这哪儿成?一人一只手。走,吃饭去。

  吃饭的地点就在刘书记家。几口热豆腐落肚儿,刚子和裴小庆觉得身上暖和了许多。两人的筷子一齐伸向豆腐里的一条鲅鱼,刚子不好意思看着裴小庆。裴小庆说,翻着你的鲅鱼眼,看啥看?刚子就笑,鲅鱼眼?那我就是鲅鱼了。姐喜欢吃就行。裴小庆说,别贫嘴了。这样吧,跟主家再说说,咱们这就去一百二十户,到那儿哭两嗓子就回来。这样,你的信誉也不会打折扣。刚子说,也中,呆会儿,我试试看。

  刚子一边吃,一边打量刘书记的这间屋子。这间屋,是刘书记的老母亲居住过的屋子,刚子对这儿并不陌生。刚子吃完了饭,抹了抹嘴,和裴小庆一起,站在柜前看着墙上的照片。上次来这里的时候,相框被翻置了过去。

  刚子的目光被一张黑白相片吸引过去了。相片中,一个年轻女人抱着一个女孩儿坐在一把椅子上,在她的旁边,是一个十几岁扎着红领巾长着虎头虎脑的男孩儿。

  这是我妈,这是我妹妹,这是我。

  刚子扭过脸儿,刘书记背抄手站在他身后。

  老太太年轻时真漂亮。

  那可不?我妈年轻时是镇上的一枝花儿。她的手还巧呢,你看,王叔的装老鞋就是我妈给做的。

  刘书记说着,背抄手走了。刚子心说,刘书记真是孝子,看见母亲在世时给王瞎子做的鞋,睹物思人,掉起了眼泪。

  裴小庆的目光也被吸引过去了。

  刚子看了看相片中刘书记的年轻时的老妈,皱了皱眉,看了看裴小庆,指着相片中的女人说,姐,我怎么觉得,你俩有点相像呢?裴小庆说,是吗?哪有?刚子说,你细细看看。刘老太太拍这张相片时,年轻应该和你现在不相上下。裴小庆说,刚子,你净胡说,我们俩咋能相像呢?嘴上这样说,腹控里似乎伸进了一把无形的手,在她的心房上捏了一下。

  别说,除了头型不一样外,眉眼还真有些相像。怪不得,刘书记刚才看见我时,上下打量我。

  对不?我说得没错吧。姐,看来,王瞎子和刘老太太平时的关系不错,要不然,怎么可能给他做寿鞋呢?

  界壁儿住着,做双鞋有啥?

  刘老太太一定是看他一个人可怜。

  两人找到王金,说去一百二十户,磕个头就回来。王金想了想,快去快回,这两天,有了活儿你该接接,完了,快回来。刚子说谢谢王叔,和裴小庆去了一百二十户。

  路上,裴小庆没吱声。刚子说,你说,王瞎子和刘书记老妈过世,前后刚刚一个月,这可真巧。裴小庆说,这有啥巧的?人上了年纪,就是熟透了瓜,指不定,啥时候就掉了。刚子说,也是。今天,可别再有别的活儿了。裴小庆说,全县几十万人,哪天不死个十个八个的?王瞎子他侄儿不是说了吗,有活儿让咱们接着。

  刚子现在的活儿越来越多,有时候多得推不开门。裴小庆说得对,全县几十万人,哪天没有十个八个死亡的?男的,女的,年老的,年少的,病死的,老死的,横死的。每次,他都是到了主家,到死者灵前叩个头,哭上几嗓子,揣上主家赏的红包就离开了。因为活儿多,他才包了裴小庆的神牛。现在,每个月除了给裴小庆的车钱和殡仪馆的分红,还能剩下一半儿。市场卖冻豆腐的赵大强让他攒俩钱娶个媳妇,他说,我这腿脚,就是有了钱,也没有女人会看得上。还不如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刚子这样说,心里也涌起悲凉。用自己的脑袋和膝盖挣点死人的钱,好说不好听。虽说没抢没偷,可他心里知道,主家也都可怜他这样一个半个瘫子似的残疾人,没人跟他计较罢了。

  啥叫男女?啥叫爱情?刚子只是在电视上看到过。拥抱、亲嘴儿,是啥嗞味?刚子不敢想。直至和裴小庆在一起,有时候脸红心跳,还想和她把行李搬到一块。他和裴小庆之间,算不算爱情呢?

  自打包裴小庆的神牛后,很多人对他的看法有了改变。他坐在赵大强的冰柜前喝啤酒,赵大强就逗他,说,刚子,摸手没有啊?他的脸儿一红,摸啥手?摸谁的?赵大强说,别不好意思了,我都看见了。你的私人司机兼保镖裴小庆呗!那娘们儿长得挺俊。他说,大强哥,你就别在这儿老虎吃大象了。赵大强说,老虑吃大象,啥意思?他说,啥意思,不沾边呗!人家裴小庆是个正常人,能看得上我啊!赵大强说,那可不一定,蛤蟆瞅绿豆,对眼儿。再说了,我都看见了。刚子说,我不是下不来车嘛,人家扶着我下车,那叫啥摸手啊!别拿我开涮了。赵大强的胖媳妇在一旁说着赵大强,你啊,别在这儿唱戏教徒弟了。自己咋回事儿不知道啊!赵大强就不言语了。

  刚子听说,赵大强因为人长得磕碜,不好订媳妇,他爹扛大包给他挣彩礼钱,在火车站扛大包,被火车夹死了。刚子心说,赵大强的命比我好多了,我也有爸,可我爸进了班房。我也有妈,可妈就像一只消失在天边的伯劳鸟,抛下我再也没见。那天,刚子破天荒喝了三瓶啤酒,最后喝断了片儿,第二天耽误了四个活儿。殡仪馆的整容师说,那天死得少,全县就四个活儿,让别人去了。

  事后,刚子想,可不能再喝大酒了,自己瘸腿巴叽的,出了事儿咋办?更主要的是耽误活儿啊!刚子想,几百块钱,够你赵大强卖一礼拜冻豆腐了。狗日的赵大强,你不就是老鸹落在猪身上——光瞧见人家黑,瞅不到自个儿黑?我刚子没偷没抢,虽然吃的是死人饭,可也是靠劳动挣来的,你凭啥瞧不起我?你媳妇胖得像扇门,进门就带俩前夫的孩子,你不也乐得屁颠屁颠的?他想起了裴小庆。人家裴小庆虽然是离婚的,可人家没孩子,长得又俊,说是姑娘没人说是媳妇。赵大强就一句话对,多攒钱,娶媳妇。等攒个差不厘了,他就把卡全交给裴小庆,向她求婚,和她和和美美过日子。他要用实力来告诉她,他不是只癞蛤蟆,他是只金蟾。金蟾,是可以吃上天鹅肉的。

  每天,看着裴小庆挺着窈窕的腰身在自己面前转来绕去,刚子想,这才是上天送给我最好的礼物。早早晚晚,你是我的。此刻,看着裴小庆白瓷一般细腻的脖颈,刚子不由想起凌晨那个梦。他暗暗打了个响指,社会我刚哥。加油!

  车子颠了一下。

  裴小庆说,到了。

  四

  一百二十户是沟帮子铁路小区以西三百米外的一幢红砖独楼,是铁路小区外延的一部分。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沟帮子来了数千计的铁路工人。铁路部门为解决这部分人的住宿问题,就盖了这幢宿舍楼。后来,随着工人渐渐离开,这里就成了留守工人的家属楼了。因为恰好能住一百二十户人家,就叫它一百二十户了。再后来,修建了铁路小区,这里的楼因为旧,就显得有些冷清了。现在,居住在这幢楼里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铁路及其家属,而这儿的老人死亡率也在逐年递增。这楼里的每一个单元,差不多都留下刚子的足迹。

  死者姓秦,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秦月娥。刚子认识这个老太太,和王瞎子一样,常在楼底下溜弯儿,陪伴她的是一只叫小花的小狗。老太太宁肯自己不吃,也要给小狗买来鸡肝、猪肺子什么的。老太太退休前是卖票的,年轻时会唱京剧,据说,老伴李广孝当年在《红灯记》里扮演过李玉和,她扮演铁梅。台上的父女成了现实中的两口子,一时传为美谈。刚子常看到她,天刚亮,老人就领着小狗,一边唱上两句。李广孝是车站打旗的,刚子第三个活儿,就是李广孝。老两口有个儿子在美国,三年两年回来一趟。李广孝老后,秦月娥就买了只小狗,人狗相依为命。电话是殡仪馆的整容师打来的,当时,刚子正忙着给王瞎子穿衣裳,裴小庆替他接的。

  哀乐声已经从老太太的窗户传了出来,刚子抬头看了看窗子里伸出的喇叭,和裴小庆走进了楼道。刚子知道,这肯定又是赵六子的。他现在有三个喇叭。

  秦老太太的楼的在一楼,门开着,里面的老人头朝门,脚朝里,穿着寿衣躺在长凳上。刚子一进门就跪下了,鼻涕眼泪,说奶啊,奶,孙子给你老磕头了。西天路上,一路走好!

  一个身披孝衫的女人走了过来,说,行了行了。一个男人将刚子拉到一边,将一个包好的红包塞进刚子手里。刚子打开一看,一百。男人说,老太太没啥近人,儿子在美国,电话打不通。钱不多,别嫌少。刚子说,不少,不少。

  披孝衫的女人是秦月娥的干闺女。刚子见到这个女人觉得眼熟,想了半天,想起来,在汽车站打扫卫生的,没事就往快手上传过了几遍滤镜的视频,有时候也开直播,卖一些减肥的产品。裴小庆似乎和她很熟,叫她杜姐。

  杜姐告诉裴小庆,早上,她在家做饭,她干妈的对门老符打来电话,老太太的狗一边挠门一边叫,老符听声音不对,就去敲门。可门关着,老太太也没过来开门。老符觉得事情不好,就给她打电话。老符媳妇和她是一个旗袍队的,很熟悉,她特意交待过他们,帮着照看点干妈。她赶到开门,干妈绾了个扣子,自己吊死在床头了,床旁是一张她和老伴年轻时扮演李玉和和铁梅的剧照。杜姐红着眼睛说,我干妈昨天还好好的,咋这么想不开呢!都说养儿防老,可儿子远在美国,平时打过点钱来,可这有什么用?

  刚子看到了那张剧照。照片中的李广孝和秦月娥堪称完美组合,李广孝目光炯炯,手举红灯,还真有点钱浩梁的气质;秦月娥红袄长辫,精神抖擞,一点不输刘长瑜。刚子很难将照片中的铁梅和躺在长凳上的秦老太太联系在一起。他爷爷的墙上就贴着钱浩梁和刘长瑜主演的红灯记。他再次想起了岁月是把杀猪刀这句话。

  他给裴小庆递了个眼色回八百垄。今天似乎有意成全王瞎子,除了这个秦老太太,殡仪馆再没打来电话。按照以往的规律,每天上午九点前,整容师就会把今天老人的个数以及他们的具体住址告诉他,可现在眼看到十点了,他的电话和微信都没反应。

  秦老太太过世,左邻右舍都赶过来给老太太磕个头,行个礼。人们发现刚子也都笑着打招呼,刚哥刚哥的叫着。也有的叫他热门神器,拍他的视频。很快,他就在快手上发现自己在一百二十户的视频,而这时,他还没走出秦老太太的这个房间。

  楼道里,刚子遇到一男一女在说话。男的说,秦老太太心眼好啊,昨天还和我在楼下花坛边聊了半天呢。她说她儿子快回来看他了,孙子也来。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女的说,这人上了年纪,身子骨脆啊!你听没听说,八百垄的王瞎子也老了?男的说,啥时候的事儿?女的说,今天后半夜。男的说,我知道王瞎子为啥走了。女的说,为啥?男的说,还不是年轻时那点儿破事。见裴小庆扶着刚子走下来,男的就不说了,和女的一块,笑着跟刚子打招呼,大网红来了。今天几个活儿啊?刚子认识这个人,在社区里上班。刚子就冲着他点了点头,哪有活儿啊,就两个。女的说,刚哥啊,看你这猴急的样子,好像盼着死人似的。刚子说,这话儿说的,我又不是无常鬼,宁可不吃这碗饭,我也不盼谁家死人。男的说,刚哥这碗饭也不容易,他也是没办法。这孩子的腿脚,除了这个,你看他还能干点啥?这小子,也不是一般人,比你们家公子强多了。女的白了一眼男的,说,你的嘴能不能别这么损?刚子冲着男的笑了笑,和裴小庆走出了楼道。

  姐,我怎么听刚才那男的和女的说,王瞎子死,和年轻时什么事儿有关?姐,你说,会不会是风流韵事?

  我哪儿知道?你去问王瞎子去吧!

  裴小庆将他扶上了车,将车门啪地一声关上。

  刚子心说,这娘们儿怎么了,我哪句话说错了?

  这时,刚子的手机顽强地响了起来,殡仪馆整容师打来的。

  来活了,县城剪刀巷冯家老爷子,喝酒时死在酒桌上了。刚刚,他们的家属打来电话,明天安排火化。

  这家我就不去了,县城离得太远。

  哦,我知道,你们那儿八百垄有个姓王的凌晨过世了,你去那儿看看吧。

  我知道了,他侄子给我打过电话了。一百二十户老秦太太凌晨也老了,我刚从那儿出来……

  没等刚子说完,对方就挂了电话。没有得到殡仪馆的通知刚子自己得到的消息揽的活儿,是不给殡仪馆分成的。有时候,刚子去回来了,才接到了殡仪馆打来的电话,这都不算合作分成范围内的。所以,这也是整容师不耐烦按了电话给别人打电话的原因。除刚子外,干这类活儿的,全县还有那么两三个。

  刚子心说,啥也不好干。本以为社会好混,想不到,他这哭灵的活儿水也这么深。哪个碗不上香,他就没法混。工商执法队和城管的人也来搅他的场,说他没执照扰乱公共秩序,晚上给执法队孟队长送两条软包中华,他这碗磕头饭总算吃得安稳了。用裴小庆的话来说,钱不是一个人挣的,烧纸也得先打对打对野鬼。

  在裴小庆身上,刚子学到了很多。

  有一次,他和裴小庆去了一次主家,主家的墙上挂着一幅篆字,刚子认了半天,也没认出一个字。裴小庆却一字一字地读出,这是维天降灵,延元万年,天下康宁。主家在一旁不住地点头,说,到他们家来的人,识得这幅字儿的人没有几个。刚子说,姐你真厉害,这样的字你都认得。裴小庆说,我爷爷活着时教了我许多篆字,他是个书法家,可惜,我没能坚持下来。裴小庆还教会了刚子给主家上礼。主家老了人,刚子就会花点礼钱上账,这样,表示对亡者的尊敬,主家就会以他上礼的礼金数翻倍给他红包。起初,刚子不信,后来,见到翻倍的红包,刚子这才佩服起裴小庆来。

  不知道为啥,她今天的情绪似乎不在状态。到了八百垄,裴小庆把他扶下车来,说,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你快完活儿就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没等刚子说话,就开神牛走了。刚子心想,可能是今天起得太早,没休息好。

  鼓乐喧天,灵棚搭起来了,大门外,鼓手们鼓着腮把《大悲咒》吹得正欢。刚子想,王金真够意思,一个快出五服的叔伯侄,居然请来了鼓乐班子为王瞎子送行。

  王金见他来了,说刚子,快来,就差你了。除了出殡时扛幡,你啥用不用干,坐着就行。说着,将一个孝袍披在刚子身上。刚子知道,自己现在完完全全成了王瞎子的儿子了。王金说,刚子,我哥一个儿,有爸有妈,这灵幡儿,我都扛了两回了,再扛,就得把我压得吐血,一辈子也翻不过身,只好有劳你了。刚子说知道,你放心吧。他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来到了账桌上,把礼上了,然后,坐在王瞎子的灵前替死者回礼。有吊唁的人磕头,他就回一个头;有行礼鞠躬的,他就回个鞠躬。

  王瞎子的相片已经被翻了个儿,那把二胡孤伶伶挂在墙上。刚子又看了看蒙着脸的王瞎子,似乎看到一只无形的手在拉着二胡的胡弦。刚子想,王瞎子明明是个教音乐的老师,是什么原因被学校工除,从哈达户梢跑到这儿来了?去一百二十户时,刚子想了一路。看来,王瞎子是个有故事的人。哈达户梢也在他们这个县,刚子去过几次,刚子想,等下次再去,一定打听一下王瞎子。

  这时,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女人跪下,哭着说,哥,我知道你走了,后半夜,我梦见你来看我来了。女人是王瞎子的妹妹。女人磕完了头,走到王瞎子的头前掀起了蒙脸布。看着王瞎子铁青的脸,泪水滴落下来,说哥,你这辈子孤苦伶仃,没享过一天的福,现在,解脱了。下辈子心明眼亮,别再迷了心窍。刘书记背抄手走了进来,女人这才不哭了,抹了把泪,抓起炕上的散烟卷抽了起来。刘书记说,姨,你来了?女人点了点头,说,你妈还好吗?我有几年没见她了。刘书记坐在女人身边,说,我妈老了。

  老了?啥时候的事儿?

  上个月初八。

  刘书记转身出去,女人叹息一声,猛抽几口,缭绕的烟雾遮住了女人布满皱纹的脸。

  中午吃饭,刚子和几个吹鼓手坐在一桌。这些人和刚子都熟悉,他们彼此都是对方的线人。刚子敬酒给他们,几杯酒落肚,一个叫李金财的说,别看王瞎子是个老光棍,可人家的葬事办的,要啥有啥,一点儿也不比有儿有女的差。他侄子王金,还是个叔伯侄。另一个叫周海的说,王瞎子这些年没攒下啥,可你看他这院子,这房子,就快动迁了,得多少钱?办事情有个万儿八千哪儿都是了,再说,他还接礼金呢?赔不上。李金财说,话儿可不能这样说,王金对他不错,像亲叔一样。周海说,这王瞎子可不是个简单人,多才多艺,当年,在哈达户梢可有一号。他拉的二胡获过省里的大奖,我姑就是他的学生。只是不知道,他为啥被开除了,后来,离开了哈达户梢,把户口迁了出来落户到了这里,几十年再没回过一次。

  为啥?我给你们说说。

  大伙回头,披着孝袍的王金走了过来。

  我叔就是穷怕了。那时候,他在学校当老师,只拿着队里的工分的。可工分低啊,到年终,还欠着队里的。后来,看见我爸当瓦工,一天能挣两块钱,就跑过来跟着我爸学瓦匠了。谁想到,教师现在的待遇这么高,当年,和我叔在一起的老师们,二十年前就转了正,有退休。这就是命吧。

  这样的事情并不新奇。刚子当年的一个小学老师,就是因为工分低回了家,后来见到当年的同事都有了退休,肠子都悔青了。可这世上哪有后悔药可卖?

  大伙听王金这么说,都闷头喝起酒来。

  五

  直到王瞎子出殡落土,裴小庆才开着神牛来接她。

  裴小庆说,她发烧了,在床上滚了两天。刚子打量裴小庆,果然面露憔悴。一见面,裴小庆就对刚子道歉,说耽误他挣钱了,把这个月的钱扣几百。刚子说,谁还没有个病灾?上次,我肠炎犯了,你不是半夜顶着大雨把我背楼下送医院去了吗?干脆,把我这份都给你,咱俩搬一块住得了。刚子说着看着裴小庆。裴小庆推了他一下,想啥呢?我是结过婚的人,你还一朵花没开的小伙儿呢!这话儿,不许再说。

  刚子知道,裴小庆是嫌他残疾。他拍了拍腿,心说,前世是造了啥孽,活成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儿。裴小庆见刚子低头,说,刚子,姐说的都是实话,遇到合适的,姐一定帮你介绍,你把钱攒足了就行了。这次,刚子没说话。他知道,裴小庆的心里容不下他,一定有别人。谁?以前打她的男人?一定得找个机会,看看那个男人长啥模样。可她男人是谁,住在哪儿,要想找到,好比大海捞针。时间一长,就把这个荏儿给淡忘了。

  这天中午,刚子又到赵大强的冰柜上吃饭。赵大强戏谑刚子摸裴小庆手没有,被刚子给怼回去了。刚子说,我是不如你啊,没费劲就当爹。我告诉你赵大强,自己眼睛脏,就把别人看成一堆破烂。赵大强被噎,愣了半天,说你吃枪药了,这么大的劲儿。你把裴小庆当仙女似的供着,我们可不供着她。她那点破事儿,就你不知道吧!

  啥事?刚子放下手里的啤酒瓶。

  你只知道裴小庆是离婚的,可你知道她为啥离的婚不?

  男人打她,她受不了了,才离的。

  为啥打她?

  不知道。

  她婆家是西沙河的老侯家。她男人叫侯三儿,开“大挂”的。有一天,侯三儿在饭店里和别人吃饭,听说,她媳妇当学生的时候就不正经,被老师搞大了肚子,引产后刮坏了子宫,不能生育。

  有这事儿?

  当然有。侯三回家拿菜刀砍她,她拿胳臂一搪,菜刀砍在手腕上,差点儿没把她砍死。

  你听谁说的?

  别问我听谁说的,你就回家看看,她胳臂上有没有疤不就行了?

  刚子将啤酒灌进嘴里,来到一旁的肉摊,说,给我来五十块钱排骨。大菊打量他一眼,操起刀来就要剁成块。刚子说,今天不剁,吃整根的。

  晚上,刚子看着裴小庆炖排骨。裴小庆说,你咋没让卖肉的给剁现成的?刚子说,我忘了,你剁吧。裴小庆就剁。刚子说,把袖子撸起来啊,小心溅一身骨渣儿。裴小庆拿着刀,手上已经粘上了油腻,刚子就拄着拐杖过来,挽起了她的袖子。果然,在右腕上,发现了一条蚯蚓长的疤痕。吃饭的时候,刚子故作不经意地问,姐,你腕上哪来那么长的疤啊?裴小庆迟疑了一下,说,男人砍的。说完,就不再说话。刚子的心像被麦芒扎了一下,尽量掩饰着脸上的慌乱,说,姐,还是你做菜香,自从咱俩搭伙一块吃,我都胖了好几斤。裴小庆往嘴里扒拉饭,说,刚子,你是不是听别人说我什么了?刚子忙说,没有。对了,姐,你娘家在哪儿?裴小庆说,元角寺。刚子说,听说过,大山沟,没去过。裴小庆说,爹妈早搬出来了,老家也没啥近人了,有年头没回去了。

  晚上,刚子翻来覆去睡不着,赵大强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回旋着。

  这天,裴小庆“来事”,肚子疼,刚子就另包了一辆神牛。今天的活儿不少,五个,开神牛的叫刘保平,说,怪不得你包裴小庆的车,你这一天除了给我的车钱,净赚三百块啊。刚子啊,你现在可是高收入了啊!刚子说,保平哥,你就别拿我开涮了,好人谁干这个啊?刘保平说,没偷没抢,咱挣的也是血汗钱,刚子,别看平时咱俩交往不多,可我佩服你,是这个。说着,挑起了大拇指。

  我还佩服一个人。

  谁?

  你认识。

  我认识?

  不卖关子了。裴小庆,我同学。

  裴小庆是你同学?

  如假包换。不但是同学,小学五年时,我们俩还是同桌呢!

  保平哥,那你是哪的人啊?

  我是鲍家乡元角寺的。不过,那所学校早没了。上初中,就去山后的一所学校了。

  刚子心说,裴小庆没说谎,还真是元角寺的。刚子说,保平哥,反正,今天也没啥活儿了,我请你吃饭吧。刘保平说,中。

  酒菜摆好。刚子说,保平哥,说说小庆姐呗,为啥佩服她?刘保平说,论聪明劲儿,裴小庆完全可以考上高中,就在她准备冲刺中考的时候,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她爸在山上采石头,撤哑炮的时候,被炸断了一条腿。家里的天塌了,裴小庆就回了家,当男孩子使。后来,就嫁给了我们班上的同学。

  你同学?

  是啊,我同学,西沙何的侯三儿。几年前,搬出元角寺到他舅舅家那个村落了户,养了辆“大挂”。

  刘保平说到这儿,将一杯酒㨄进肚子里,刚子的心也跟着悬起来。

  小庆命苦啊!侯三儿开“大挂”,在外省把人给撞了,逃逸后让人给逮住了,判了好几年,赔了十几万,还从我这借了五千块呢。裴小庆就开着神牛,把攒下来的钱替他还饥荒。前几天,才把欠我那五千块钱还上。

  她……不是离婚了吗?

  谁说不是呢!我佩服她也就在这个地方。按理说,他们是自己处的对象,感情会非常好,可侯三儿嫌她不生孩子,活生生地把婚离了。

  小庆姐好好的,咋就不能生孩子?

  那谁知道?没准儿,毛病在侯三身上呢!我让侯三儿去检查,这小子说啥不去,没过多久,就出事了。

  事情没那么简单吧?不能生孩子,男人就和她离了婚?

  还能有啥?小庆的外表温温柔似水,却有个火爆脾气。有一年暑假,大约在初二吧,一个老师喝醉酒对她动手动脚的。她当时正割猪草,一镰刀,差点没把老师砍死。老师吓得醒了酒,没多久,就不干了。打那儿以后,就再也没见过这个人。像小庆这样的人,不多喽。

  跟刘保平吃完了饭,刚子回了楼。裴小庆刚刚直播完,对刚子说,我有一万粉丝了,我想挂个小黄车,卖点啥东西,这样,就能多挣点儿。

  刚子坐在椅子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电动理发器,说,姐,给我推个头。

  裴小庆就过来,说,你不是说,想把头留起来扎个小辫子吗?刚子说,扎啥小辫子,还是光头好。

  裴小庆笑了,咋,想当和尚?

  裴小庆说着,将毛巾围在刚子脖子上。

  刚子说,姐,从下月起,挣的钱,咱俩二一添作五。

  裴小庆的手停了下来,说,咋想起跟我平分了?不想攒钱娶媳妇了?

  刚子说,娶啥媳妇,就我这样,谁跟?

  那可不一定。

  裴小庆说着,打开开关,理发器就在刚子的头皮上耕耘着。听着理发器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刚子的眼睛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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