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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浑河边,与《诗经》里的你相遇
来源:辽宁作家网 | 作者:佟丽霞  时间: 2022-11-11

​  浑河,从清原县湾甸子镇滚马岭出发的时候,是一眼又深又静的泉。它被高大的林木环抱着,杨树柳树槐树柞树,树的手相互触碰着,牵扯着,云影、鸟鸣和交叠的落叶也在试图遮蔽这眼泉的幽深。在一个冰雪破碎的日子,它不动声色地挣脱了树的挽留,温驯地从一个向西南的豁口出发了,涓涓细流,不疾不徐,越山丘,跨平原,这一走就是415公里。

  很难想象,浑河就是这样从清原密林、从这一眼木讷的泉出发了。它一路向西,一路盘桓,一路向海。河流指引生命的方向。

  这一路,植物和动物以各自的姿态奔赴浑河,聚拢在她的身边,并随着河的选择挪移着自己的脚步。

  有人说,沈阳的历史都是跟着浑河不断向南走的。这样的时间刻度,总是太过漫长和模糊。我眼前的浑河,只在四季里轮转。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春天,浑河边,在冰雪还未完全消融的时候,柳树总是最先萌动绿意的,浑河边最多的也是柳树,这是北方不能缺的树。柳的坚韧,是以柔软的姿态呈现的。沈水湾段,枝干遒劲,柳丝四垂的古柳,随处可见。时光之手的抚摸,雨水尘土的交媾,昆虫小兽的腾挪,还有人类的攀折,让古柳幽光沉静,也最能安顿鸟兽和人的敬意。

  在河水的喧嚣里,柳绿了,桃就要红了。三四月里,在北方忽冷忽热的风里,最先勇敢开放的或许是翠粉的桃花。俊美的人类,率真的爱情,祖先吟唱的歌谣,也随着春天如约而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诗经》里的这首“桃之夭夭”准确地表现了桃树生长的顺序。桃花开了,又谢了,青涩的果顶着花蕊,从花心里探出头来,最后,狭长的桃树叶子才蓬蓬勃勃地挂满了枝条。那个“宜其室家”的新嫁娘,总是带给我们更多生命的希望和喜悦。如果现代的婚礼上有这样的主持词,自然会增添一份时光打磨后的古雅。

  浑河之水缓缓而过。四月到五月,迎春杏花李花丁香,一个赶着一个喧腾腾地开着,浑河两岸,一会儿粉,一会儿白,一会儿黄,一会儿紫。声音暗哑的喜鹊,是彩色河岸唯一的黑白色。

  浑河两岸的公园里,海棠花也是越来越多了。小时候吃一种颜色艳丽的海棠果,但它总是又小又酸,和国光苹果比起来,像一个长不大的小不点。但它的花却美得晃眼。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这是《诗经》里《卫风•木瓜》的诗句。投赠我木瓜,我以琼琚(美玉)回报。不是为了简单回报,为的是永远相好。这里的木瓜,可不是海南产的番木瓜,它是木瓜海棠。海棠有四品,西府海棠、垂丝海棠、贴梗海棠和木瓜海棠。我无法分辨出沈水湾里的海棠究竟是哪一品,只知道在浑河边,有的海棠是一大片,盛开时如彩云停落,有的海棠在人行道旁,和绿柳相间,一株垂柳,一株海棠,一树嫩绿,一树粉紫。

  到了六月,沈水湾公园里还会有一种大朵的黄色的花,它们开在一大片林子里。这就是《卫风·伯兮》里的萱草花,又叫忘忧草。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

  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怎样才能得到萱草,我要把它种在北堂的后院。对你的思念,已让我忧思成病。素朴持久的萱草花,总是用夺目的黄色,随时点亮林子的幽暗,让人忘掉忧伤。

  浑河之上也有一种黄色的花,它碧绿肥厚的叶片铺满六月的河面,一朵朵明黄色的小花,带着羽毛状细密有序的美,连绵成片。这就是《诗经》里的“荇菜”,它是出现在《诗经》里的第一首诗,被称作“《诗经》第一菜”,因它黄色的花朵,被称作金莲、水荷叶或水莲花。这看似寻常的荇菜,已在《诗经》里居住了几千年。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美好的女子涉水采荇,惹得男子弹起琴瑟敲起钟鼓,费尽心力地去取悦她们。长短不齐的荇菜的根和横走的根茎生长于底泥中,茎枝悬于水中,叶和花飘浮水面,通常一簇一群或一片相聚一起。从头一天夜里,它的花蕾便从水里挺立起来,清晨五点钟开始便在阳光中次第开放了。

  钓鱼的人也有像花一样早起的,却不怎么关注河里的花。浑河边,钓鱼的人和鱼一直在进行一场体力和智力的较量。《诗经·陈风·衡门》里写: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

  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

  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岂其取妻,必宋之子?

  诗里的“河之鲤”,是黄河里的鲤。难道我们吃鱼,非得吃黄河里的鲂鱼和鲤鱼?难道我们要娶妻,非得要娶齐国的姜姓女孩和宋国的子姓姑娘?姜姓的齐国女孩和子姓的宋国姑娘是春秋时的著名美女。把鲂鱼和鲤鱼这两种鱼的美味与娶妻要娶“齐姜”“宋子”相提并论,可见吃鲜鱼和娶美妻一样,都是我们祖先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浑河里的鲤鱼却是常见的。有时,平静流淌的浑河,会突然发出异样的声响,多半是大鲤鱼在嬉戏或者在打斗。我也经常在浑河岸边看见上钩的鲤鱼在草地上跳跃,不知是追悔自己的贪嘴,还是恼怒人类的狡黠。

  “人间忽晚,山河已秋。”在离河最近的地方,蒹葭仍然是一道青翠的风景。在浑河岸,芦苇是随处可见的植物,这一簇,那一排,从春到夏到秋,它从来都对浑河亦步亦趋。在秋阳里,它已开始抽出银白色的芦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有人说,那个“伊人”是秦国人在凭吊一位叫冯夷的贤者,这首诗就是为他而作。在白露为霜的凄冷和渺茫里,那种求而不得的忧伤,最是打动人心。

  立秋前后,秋虫的叫声就大了起来。蟋蟀,这个古老而坚韧的小虫子又来了。诗人流沙河曾写过一首意象密集的诗歌《就是那一只蟋蟀》

  “就是那一只蟋蟀/在《豳风·七月》里唱过/在《唐风·蟋蟀》里唱过/在《古诗十九首》里唱过/在花木兰的织机旁唱过/在姜夔的词里唱过……”当然,这只蟋蟀也在浑河边的草丛里唱过。蟋蟀还有一个趣味十足的名字——促织。它用类似织机旋转,机杼轧轧的声响,不停地催促中国的女人:秋凉了,秋凉了,织布了,织布了!”我想,对于人类的臆想,欢快歌吟的蟋蟀一定不以不然。“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蟋蟀随着气温的变化而不断挪移着脚步,生命安全是蟋蟀从古至今不断迁移的目的。

  眼前的浑河,愈发地宽广沉静了。

  浑河在行走中滋养着不同的生命,也被其他生命滋养着,这是大河的宿命和使命。同时,她也在行走中,因包容、接纳而变得强大。这是每一条大河之所以生机勃勃的秘密。在我们看不见的地下,有多少个泉汩汩流至,地上还有多少棵枝繁叶茂根系有力的树,挽留住来自天上的“泉”。雨天,从浑河的北岸开车到南岸,似乎总能感受到浑河上空的雨,比别处更为密集。积细流,成江河。英额河,苏子河,章党河,社河,东洲河,古城子河,拉古河,蒲河,万泉河,白塔堡河,细河,不同的名字,它们也从不同的方向奔向同一个怀抱,奔向一个共同的名字——浑河。浑河出发时的那一眼泉,已成了一个意蕴隽永的图腾。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在浑河边,这一段不算长的路上,我得以与更多的生命相遇。时光会遮蔽真相,但植物和动物却从时光深处而来,面目清晰。《诗经》里的生机和诗意也不断地在大地上回放,我们和祖先从未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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