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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二题
来源:2022年6期《山东文学》 | 作者:秋 泥  时间: 2022-08-08

伊莎贝拉

  贝拉一生喜欢赶时髦,她本就不多的工资都用来买时髦的衣服首饰,所以也没攒下什么积蓄。有时当她回首往事,她会觉得自己活得很恣意,命运好像并没有委屈她,并在三十五岁的时候赐予她一个时髦桂冠——大龄剩女。三十五岁是一个吓人的年龄,往前数就奔四张了。对剩女这个称呼,过去她是打死都不认的现在也认了是心态发生了变化但她骨子里依然愤怒自己怎么就没人待见了呢渐渐地她开始喜欢摇滚乐,新裤子、木马、刺猬等本土乐队,近来尤其喜欢二手玫瑰每当她听到梁龙捏着嗓子喊大哥你玩摇滚你玩它有啥用啊就喜欢得不得了那混不吝的花腔令她怦然心动是否暗合了她时下萎颓又满腔悲愤的心态呢她自己也说不清

  她头上添了白发皱纹也日渐明显昂贵的皮肤护理没能减缓岁月的脚步,脸上没来由的会生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小东西,她本来就……她简直要崩溃了。其实走在街上她回头率还是蛮高的这拜她苗条的身材所赐用闺蜜的话说她臀部简直就像大蒜瓣一样鼓翘,走起路来左抛右甩,最勾男人魂了。但是她的脸和她傲人的身材并不匹配,她随母亲,赤红面。

  赤红面是中医的叫法,人体面部毛血管由于极其细密,因此很容易发生瘀阻。西医称:红血丝综合症,也称为毛细血管扩张症。这种皮肤薄而敏感,过冷、过热、情绪激动、温度突然变化时脸色更红。小时候她看到母亲生气的时候,脸色会变的通红,那些蜘蛛网一样的血管会连成片,像公园里猴子的屁股。那时她很害怕自己将来也会像妈妈,但是好在她虽然遗传了妈妈赤红面,但没有妈妈那么红,奶奶欣慰地说,还好还好,咱贝拉不重,没完全随妈妈,真是万幸。

  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发现自己的脸越来越严重了,这让她心惊不已,于是开始疯狂护理的节奏。在多次相亲失败后,她没事就在同事面前撩起自己的裙子,你们看我的腿多白。这时同事都会说,是呀,你的皮肤多好呀,羡慕死我们了。她知道同事是在安慰她,皮肤好是事实,但没长对地方,能和脸换一下就好了。

  后来她发现车间里宋工长那双大眼,老有意无意的往她腿上溜,令她很不自在。再后来宋工长竟然把她一个人叫到办公室专门谈她的腿,老宋说你是女孩子,有些话我跟你说似乎有点不合适,但我和你父亲的年龄差不多,你就当是来自一个长辈的关心吧。你看和你同期入厂的那一拨,差不多个人问题都解决了,你都三十多了还没有着落呢,别说对象连绯闻都和你不沾边,虽说这也算是好事,但也说明,是不……我和你师傅都看在眼里,没事也帮你分析了下你的问题。

  听老宋这样讲贝拉脸都红了,她不好意思地说,有劳工长和师傅挂念了,我是真不争气。

  你主要是战术不对,老宋说,你春夏秋冬穿着条牛仔裤,把你的优点都遮蔽了,你要多穿裙子,甚至多穿短裤头,亮出你美丽的大长腿,然后尽量在夏季里相亲,你的优点是一白遮百丑。靠,贝拉越发不好意思了,原来她误会老宋了,人家是关心她,这样想她心里就觉得很暖。

  事实很快证明老宋的战术是有效的,不久后邻居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在一家铁路附属企业做钳工。男人长得斯斯文文的,个子不高,业余时间喜欢写小说,曾在报刊上发表过一些作品,贝拉在背后戏称他小说家。贝拉听从了老宋的建议,穿着一条短短的牛仔热裤,亮着两条明晃晃的长腿就去了。果然,二人见面时贝拉感觉他的目光一直在瞄她的腿,而忽略的她的脸,禁不住暗赞:老宋真乃高人也。

  怎么说呢?贝拉觉得与小说家的恋爱谈的不踏实,男人的理想是将来做个著作等身的小说家,一上来就和她谈契科夫、海明威、马尔克斯、卡夫卡等世界名家。开始时令她充满了新鲜感,但谈的多了呢,就难免让她产生疲倦感。什么意识流、什么拉美文学、什么后现代、什么西方浪漫主义等,让她有点打瞌睡。看着小说家被文学烧的通红的脸,觉得太脱离现实,有时贝拉会在他的兴头上委婉的说,咱唠点别的吧。小说家不为所动,继续说,小说最大的魅力就是虚构,虚构其实是最大的真实。小说的表达方式讲究藏,像冰山,你看到的只是一小部分,是作家想给你看的部分,其实它最重要的部分都在水面以下。这种思维也会影响作家的行事风格,就像眼下,你看到的我,只是我想让你看到的我,并非真实的我,起码不是全部的我。

  贝拉和小说家的爱情无疾而终。贝拉觉得小说家的脑袋脱离了人间烟火,他脑袋里都是别人的生活,像演戏,和这种人咋过日子。在贝拉看来,小说家是虚名,可满足虚荣心,在现实生活里没一点鸟用,但是小说家最后那个哀怨的眼神令她心里一颤,他说,祝你幸福贝拉。

  大白腿效应只是让贝拉暂时有一个好的开端,却没有结局。后来的两段恋爱也都无结果,这让贝拉非常气恼。而且性感的小热裤也非常招风,特别是乘公交车的时候,老是有各色男人在她身后挤蹭,甚至……这让她气愤不已。男人真他妈不要脸,他们明明喜欢你的身体,却不爱你。

  贝拉越来越没有安全感,她憎恨色狼,决心找机会教训一下他们。她开始跟视频学自卫术,练转身肘击和踢裆,据说这是最有效的防狼招数。

  这天早晨在上班的路上贝拉觉得的有人在尾随自己,她走的快,那人也走的快;她走的慢,那人也会减速。后来她上了公交车,那人也跟了上来,就站在她身后,但那人并没有太过分行为,只是随着公交车的颠簸摇晃偶尔碰到自己,但她不能判断是不是故意行为。最后贝拉决定做个试验,在离单位还有一站地的时候她提前下了车。果然她下车,那人也跟下车了,贝拉发现马路对面有一个派出所,她穿过马路径直走进派出所办事大厅,一回头那人也亦步亦趋地跟了进来。

  至此贝拉确认不疑,这是一个如假包换的色狼,而且还是色胆包天的色狼。这样想着她猛地回过身,借着转身的力量飞起一脚踢向色狼的下体,色狼惨叫一声跌倒在地,叫声惊动了那些警察,他们纷纷围了过来。贝拉大喊:抓色狼,快抓色狼!几个警察闻声一起冲过来,按住地上的男人,但他们很快就撒开手说,咦,这不是咱们伊沙所长吗?

  看到地上痛苦翻滚伊沙所长,大家心疼不已,天呀,不会把所长的蛋蛋踢坏了吧。

  贝拉被留在派出所做笔录,然后让她回去等处理结果。一周后派出所把贝拉传了过去,接待她的正是那个倒霉蛋伊沙所长。贝拉想笑,但忍住了,她轻声说,您好些了吗?那天真对不起,我误会您了。伊沙问,你为什么这么做?贝拉说,我也是被色狼骚扰怕了,我恨他们。伊沙说,那你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对我下死手啊,我和你有冤仇吗?贝拉说,没有没有,是我误会您了,我错了,希望您能原谅我。

  虽然是误会,但我仍然感觉你那天是有意尾随我。贝拉又说。

  你想听真话吗?伊沙说。

  事实上我喜欢看风景,而你恰好出现在我的风景里。伊沙又说。

  你这爱好代价有点大哈。贝拉说。

  是的,每个人都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的。

  伊沙说完扔过来一张单子,说,这是公安医院做的医学鉴定,你看看吧。

  轻微伤是什么意思?贝拉忐忑地问。

  伊沙说,是指造成组织、器官结构的一定程度的损害或者部分功能障碍,尚未构成重伤轻微伤害损伤。我如果要追究你的责任,是要判刑的,按《刑法》规定,故意伤害他人身体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

  贝拉吓坏了,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下来,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知道。伊沙轻声说。

  大哥,你别追究我啦,这么多年我一直就不顺,我真是个苦命人啊。

  你给我个理由,让我不追究你的理由。伊沙说。

  我没有理由……贝拉哭出了声。

  良久,伊沙说,我倒是有个理由,这两天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贝拉立即停止了哭泣,泪眼汪汪地看着伊沙。

  一年后,在贝拉的婚礼上,一群年轻人起哄,非让新郎新娘讲讲恋爱经过,贝拉捂着嘴只是笑,而新郎伊沙的脸颊则掠过一丝苦笑,他说:当年我发现,我们的名字合在一起叫伊沙贝拉,这是一句外来语,原文是指上苍的旨意。如此说来,我们的缘分不是天定的吗?当年我把这层意思说给贝拉的时候,她的眼里闪烁出钻石般动人的光彩。

  贝拉笑了,眼前却忽地飘过小说家哀怨的眼神,谢谢你的祝福。贝拉在心里说。


小说家

  清晨,老曲开着114路公交车驶入卫工街站,一眼就看到了在道边等车的容老太。老曲心头忽地一暗,明媚的阳光和晴空万里带来的好心情不见了,心中暗自嘀咕,谁也不要遭惹这个凶神般的容老太啊,否则准会经历一段糟心之旅。容老太不姓容,是老曲给她起的绰号,老曲跟车队同事讲起老太的时候说,像不像容嬷嬷,你们说像不像?

  车停稳,老曲打开门。容老太脖子上挂着“盛京通”夕阳红卡,气嘟嘟地上了车。老曲以前曾经问过她,您老周一到周五都是这个点出来,这是干什么去呀?老曲其实是想说,您老坐车又不花钱,干嘛非得这个点出来跟上班的、上学的抢时间呢?容老太脑子灵光的很,她白了老曲一眼说,我干嘛去需要跟你个公交司机汇报吗?多嘴。老曲被怼无语了,他十几年开公交的经验告诉他,这是一茬子,少惹为妙。事实果然应验了他的判断,没多久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姑娘被老太狂虐了一顿,她站在小姑娘身边,恶语滔滔,把小姑娘都骂懵了。小姑娘怯生生地说,奶奶,我去上学,要做十五站地,今天身子不舒服才没给您让座,您至于这样骂人吗?小姑娘说着还是起身站到一边,老太甩过巨大的臀部气呼呼地坐下,嘴却没有打住的意思。她拧着眉头凶巴巴地瞪着小姑娘说,告诉你,我从来不会骂人,我骂的都不是人,都有娘养没娘教育的瘪犊子,是不懂尊老敬老的混账!还身子不舒服,我一辈子养了六个孩子,我啥没经历过,少拿那点逼事儿跟我扯。

  小姑娘没到站就下车了,她站在道旁一边哭一边等着下一辆车。

  车上的人就都得老太很过分,一个带着鸭舌帽黑口罩的男子说:小姑娘不是给你让座了吗,干嘛还不依不饶的?谁家没孩子呀,大早上的给骂一顿还咋上课,真是。谁知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老太真是好口才,嗓门大,气脉足,嘴像机关枪一样,荤素不怵张口就来,把一车人骂的鸦雀无声。末了老太太还来了一句,我们家过去是住在中街城里的正黄旗,是吃坐粮的铁杆庄稼,打小就是主子,你们这些包衣人的后代惹得起吗!

  大家面面相觑,天呀天呀,这老太怎么这么厉害。

  鸭舌帽似乎想站起来和老太理论,被边上人按住肩头,何必和这样的人理论。

  老曲出来打圆场,大家都少说一句,我们都换位思考一下,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老太不买账,你少在那里装大尾巴狼,你也不是什么好饼,自打我上车你就说三道四。告诉你,就你这种人最不是东西,自古都是在讲的人。老曲苦笑,我还自古在讲,我在什么讲?老太用手点指老曲:

  矬子心里三把刀,络腮胡子不可交,最毒不过是斜眼儿,斜眼儿都毒不过水蛇腰。

  你说,你在讲不?你他妈都占了两样!

  老曲一脸络腮胡子,还驼背,可不占两样吗。但这都是用以前的事儿了,老太佛挡杀佛,鬼挡杀鬼的架势,老曲现在哪敢去招惹她。其实谁没有点烦心事呢?老曲此刻就正烦着呢,上车前接到弟弟一个电话,说他丢邮件了,是一把日本武士刀。弟弟沮丧地说,那刀挺贵的,是在郊区那条村道上丢的。弟弟是下岗工人,现在靠送快递生活。现在人可真是让人搞不懂,买武士刀干嘛呢?法治社会,又不让你随便杀人。

  汽车驶上卫工桥,被红灯拦住了,老曲突然看见一艘单人划橡皮艇从桥北侧河面上冲过来,皮艇五颜六色,在阳光下很耀眼,上边坐着一个戴着牛仔礼帽的男子,他一边挥手和岸边钓鱼的人打招呼,一边打着很响的呼哨。皮艇“忽”地没入桥下,又“忽”地从桥南钻出来,悠悠地飘向远方。河两岸的榆叶梅开的正好,把河水映的粉莹莹的,老曲的心情一下子就轻松起来,他想,那人是谁呢?他要坐着那条花船去哪里呢。

  绿灯亮起,老曲一挂挡又开始前行。那老太还没找到座位,她横着身子往中间走去,眉头拧成了川字,仿佛满世界谁都欠她的。中间有那个带着黑鸭舌帽黑口罩的男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老太眼尖忙不迭地冲过去,唯恐有人跟她抢座。但那男人又坐下了,他站起来好像只是看了看窗外的站牌。老太站在那里不停地清嗓子弄动静,男人却无动于衷。老曲说:请大家自觉给残疾人、老年人、抱小孩的妇女让下座位啊,学雷锋做好事。

  没有人给老太让座,这个时间点坐车的都是老乘客,大家好像都知道这老太平时的倚老卖老,嚣张跋扈,打心眼里不愿给她让座。

  老太无名火起,乜斜着眼前的男人开骂:还他妈学雷锋,雷锋早死了。现在人的良心都让狗吃了,一个个打扮的像他妈废青似的,道德沦丧,猪狗都不如。狗尚且能看家,猪能过节杀了吃肉,你们能干啥?你就没有老的那一天吗?举头三尺有神明,迟早遭报应。

  男人站起身说,您老是在骂我吗?我给你让座就是。说着男人扶着座椅背,挪了出来。老太哼了一声,没好气地坐下了,骂谁谁知道,人最有自知之明,没人平白无故地捡骂。

  男人身子歪着,左手按着左腿,右手死死地把住椅背,车开动的时候他险些跌倒。这时大家才发现男人是个跛脚。老太显然也注意到了,她有些尴尬地看着男人说,呀,你是残疾人呀,那你坐吧。

  男人摇摇头说,您老坐吧,我不敢坐。

  见男人这样说,老太就觉得不好意思了,你是残疾人怎么不说一声。

  我跟谁说一声?男人问。

  ……

  您老的意思是让我每次上车的时候都宣布一下,大家好,我是一个瘸子,求大家可怜可怜我给我让个座,是吗?我腿瘸,我的心不瘸,残疾人有残疾人的尊严。

  车进站,司机踩了一脚刹车,男人又晃了一下,又险些跌倒。

  两旁的人都站起身想给男人让座,男人拒绝了。他说,把残疾人不当残疾人,才是对残疾人最大的尊重。让座是义务行为,自觉自愿,你们给我让座说明你们懂礼貌,我就该知道感恩谢谢你们。你们没让也没有错,可能你们有自己的苦衷和难处,人人都能为别人设身处地着想,互相理解关心,那才真的是和谐社会。

  不知谁喊了一声好,接着大家就“噼里啪啦”地鼓起掌来。

  车进沈阳站西广场,老太太慌慌张张地起身逃下了车。老曲说她应该到南市场下车呀,怎么提前下去了?大家笑了起来,都什么年月了,还拿满清的封建糟粕说事儿。老曲说,这同志也是好样的,身残志不残。男人听了,就在车过道里来回走了几步,然后又踢踢腿说,我不是残疾人,我是写小说的,见老太不懂事就用虚构的身份和她交流了一下,仅此而已。

  老曲觉得很有意思,哈哈,小说家。更有意思的是,后来老曲再也没见到那个容老太,是不是老太有意回避错峰出行了呢?见到熟悉的乘客老曲就说,也不知道那个正黄旗的老太去了哪里?不管咋说也是个老人家。那个小说家倒是常见,还是带着那顶黑色鸭舌帽和黑色口罩,一个人坐在那里,眼神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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