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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情怀念安克成
来源:辽宁作家网 | 作者:赵普平  时间: 2022-04-17

​  昨夜,又一次梦见我的忘年恩人安克成,梦醒凌晨再无法入眠,耳顺之年既有对时光流逝的慨叹,又有对峥嵘岁月的怀念;既有对生命的感悟,又有对人生的思索。回顾往昔创业历程,有幸得到多位尊长、挚友的扶助,安老就是我遇到的第一位贵人。

  1987年,我的一位朋友从日本带回一款家用漏电保护开关,这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要知道,那个年代中国的家庭用电安全基本靠简陋的闸刀开关,即不防火也不保险,只能起到拉闸断电更换灯泡的作用。因此我认为漏电保护开关若经开发,一定会有广阔的前景。于是我们组建科研团队,在借鉴日本技术的基础上,结合我国当时的实际需求,研制出具有防窃电、防触电(伤亡)、防短路(火灾)、防高压、防漏电及防过载等六种功能的全自动漏电保护开关,并获得了《专利法》颁布后的专利权。

  产品通过了国家检测并批量生产后,如何推广应用却是难题。因为电力系统对于设备入网配套有着严格的规定和认证程序,我们工厂所在地沈阳电业局无权决定,要想破局唯有获得高层支持。正在我一筹莫展之时,沈阳军区前进歌舞团首席指挥家国亮先生告诉我,他认识建国初期东北电业管理局安克成局长,安局长之后升职进京去了水电部,六十年代初他在北京指挥排演大型舞蹈史诗《东方红》时还保持来往,不过文革期间断了联系。我当即邀请国亮与我同飞北京。到京后四处打探,却无法获知这位老领导的音讯。急中生智,我建议直接致电水电部办公厅询问。于是我们从电话查号台查到水电部办公厅的联系方式,拨通电话,表明我们的意图。办公厅接线人员很慎重,留下我们的电话、姓名后,让我们等待消息。所幸消息很快传来,我们得到了安老家的电话。国亮立刻拨通,与安老约定当天下午前去拜访。

  初次来到位于北海南官房胡同安老家的情景,我记忆深刻。那是一处典型的四合院,朱门广宇,飞檐斗拱,正房是中西合璧的二层小楼,原本宽敞的庭院内加盖了数间平房,文革期间安老看到电力系统许多职工的孩子们结婚生子没有房住,就让他们分住东西厢房,由于人员增加,便又在院里加盖平房。关心群众,宽以待人,安老这种心胸令我心生敬意。而国亮与安老是久别重逢,故友相见必然共叙亲朋家事,寒暄近况。于此同时,安老周到地顾及我这个初识的晚辈,和蔼地让我坦言所求。由于是有备而来,我条理清晰、言简意赅地将产品的功能、技术及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重要意义向安老做以汇报。随着我的介绍,我感到安老由礼节性的倾听,渐渐表现出浓厚的兴趣,目光中充满由衷的赞许。为了深入交谈,安老出乎意料地留我们共进晚餐,饭后还让我留下相关资料,在京待命。

  回到酒店,初识安老的激动和惊喜伴我至天明。第二天,国亮回沈处理公事,我独自在酒店静候安老的回音。中午,安老果然打来电话,约我再到他家中进一步详谈,我如约前往。安老一生阅人无数,见微知著,通过这两次交谈,我已经感受到他对我的认同及对我们产品的高度关注。

  就在我回沈后不久,安老打来电话,说他近日将到东北电业管理局公干,想顺便来我们的工厂看看,我当然求之不得。安老抵沈后,我前去拜访,马不停蹄地迎接安老来到我们的工厂参观。当他看到整洁的生产线,有序的生产流程,在当时还算是现代化的实验室,安老不住地称许,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后来安老告诉我,其实当天回酒店他就约谈了东电管理局郎局长,足见他对此事的重视。

  安老回京不久,再次给我打来电话,说中央决定出版《回忆刘澜波同志》文集,陈云亲自题写书名,供稿者大多是高级领导,因此文集的编撰工作非常人所能胜任,考虑到刘澜波生前与安老共同工作的经历和私人友情,及安老的地位与威信,刘澜波的夫人便请安老担纲重任。安老义不容辞,应许下来。鉴于刘澜波早期革命活动在东北,安老决定到东北电业管理局宾馆校撰文集。

《回忆刘澜波同志》文集

  来到沈阳之后,安老为文集倾注了大量心血,力求尽善尽美,有时要逐字逐句的修改后再返给本人校对认可。安老的编集工作持续了两年。在这段日子里,我几乎每天都去看望安老,陪他吃饭、聊天、散步。在他因高强度的文字工作而疲惫时,我会与他下下象棋,舒缓他紧绷的神经。我们之间的友情也因日积月累而不断加深。我多次提出宴请,但都被他婉拒。他说:“你正在创业过程中,资金紧张,不要破费。我们是君子之交,而你所做的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我理当支持。”反倒是安老经常在东电宾馆的餐厅加几道菜宴请我,这样的点滴小事,却足见安老的高风亮节。

  在此期间,安老利用各种机会积极宣传并帮助我们推广产品,甚至于亲笔给时任国家电力部部长史大桢和分管安全的陆延昌副部长写信,希望他们支持。二位部长都做了具体批转,我至今还保留着当年批文的复印件。有一次,我偶然听到他与某局长通电话说:“你们担心小赵他年轻,办事不保靠?我们不能用老眼光看待现在的年轻人,要给他们施展才华,建设国家的机会……”听到安老的这番话,我万分感动,我自知不是电力系统内部人员,当时只算是“个体户”,在计划经济仍占主导地位的时代背景下,要使我们的产品能够得到电力系统的认可,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而安老在繁重的工作之余,还在为年轻人的奋斗创新孜孜不倦地鼓与呼,我辈怎能不仰止赞叹,心怀感恩。

  正是在安老积极地推荐和支持下,我们的产品终于获得了电业部门的入网许可。东北电业管理局还于1988年下发红头文件大力推广,这是具有历史意义的举措。为了落实执行好东电的文件,安老亲自带我前往沈阳、大连、营口、锦州等辽宁省内电业局,并北上黑龙江、吉林,南下广东、上海,西至陕西,中到京津。每去一地安老都亲切地介绍:“小赵是我的小朋友,他研发出能够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好产品,请你们多支持!”正是在安老的亲自引荐下,我才得以有机会向各省、市电业局长直接介绍我们的产品。一时间,沈阳永胜电器厂名声大噪,我们建了八条生产线,产品还是供不应求。

  回想起来,安老1916年出生于陕西,从年龄上讲几乎长我两个辈分,但他不余遗力的提携后进,竭尽所能地推广创新科技产品,无论是为国为民的格局,还是对我个人的认可,都令我由衷的敬佩和感激。为了不负安老对我无私的信任与支持,我更加勤奋而努力的工作。一次我去北京公出,安老留住我说:“你朱阿姨(他的夫人)已经收拾好一个房间,专属于你,盥洗用具齐备,以后只要来北京,不要在外面住,回家!”那一刻,北京对于我来说已不是异地,因为我在这里有了一个家。此后,与安老的交流,也由先期的产品主题延展到对家庭、人生的彼此关心,我们的忘年友情日益笃厚,如高山潭水。但我知道,安老对我的帮助固然有友谊的情感因素,但更多的是他对国家电力事业发展的赤诚之心。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以公心报国,其言也中肯,其行也磊落。我视他为自己终身学习的榜样。

  随着市场的拓展,为了保证产品质量的可靠性和灵敏度,我们从新加坡进口了很多电子配件,正是这样的业务往来,使我对新加坡有了初步的了解,在综合考量多种因素后,我萌生了移民新加坡的想法。

  事先,我没有将此事告知安老,心理觉得对不住他老人家对我的鼎力支持和殷切希望,但到达新加坡后,我所写的第一封信便是给安老的,信中讲明我不辞而别的原因和出国的总体想法。很快我就收到了安老的回信,他在信中说,得知我出国之事,他很震惊,也感到很惋惜,但是尊重我的决定。他深情地写道:谋事在人,成事也在人。无论何时,都要葆有中国人的骨气和自尊。这封信我至今保留,铭记嘱咐,睹物思人,不胜唏嘘。信的最后,他恐文难达意,希望我能尽快回北京,要与我深谈一次。

  我遵安老之意,迅速乘飞机回京。当我步出机场,竟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老人家正在殷切地张望,像老父企盼游子归故乡。我的眼泪浸湿了眼眶,而安老情不自禁地给予我一个从未有过的拥抱,一边拍着我的肩膀,一边深情地说:“回家。”

  那一夜,我们谈了很久很深。隔天我带着安老不断的叮咛和嘱托返回新加坡,此后的电话中,安老还是多次流露出对我的牵挂,让我时觉忐忑。我思忖再三,决定邀请安老来新加坡实地看看,安老欣然到访,在五天的时光里,他亲眼目睹了我在新加坡的家庭与工作状况,才安心的离开。安老回去后,我们依旧保持密切联系,只要我回国,总是先飞北京看望安老后再转途前往他地。

  2001年春的一天,我打电话到安老家,朱阿姨告诉我安老生病住院了,我得知消息,马上飞回北京。我在北京逗留三天,每天都去医院陪伴他,记忆极其深刻的是他豁达地与我谈及生死观。他说:“生老病死,自然规律,我对上天给我的寿命很知足,主席和总理那样的伟人也都以天年而终。我不畏惧死亡,因为我没有浪费生命……。”安老所说的关乎生死的话题和他崇高的品德深深触动了我,甚至对我来说是一种对于生命的终极教育。正如他的女儿在安老自传《我的心路历程》的后序中所写:“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谈论死亡的,因为认识死亡和对待生存一样,都是生命价值的体现。”

安老自传《我的人生历程》

  20016月中旬,我突然接到安老夫人的电话,说安老已经去世了。噩耗如晴天霹雳,又如万箭扎心,我顿时泪如雨下,不能自控。婆娑的泪目中,安老的音容笑貌栩栩如生,我们的忘年友情历历如昨,岂料旦夕之间,天人永隔,心痛如何述说!夜幕降临,我恍惚着踟蹰在海岸,随着海风浪涛,思绪翻涌,天地幽冥,不知魂归何处。

  第二天我立即回到北京,来到安老家。朱阿姨才对我说,安老病危之际有意不让我知道,一来两地相隔甚远,回国不易,二来我若知悉,一定会非常伤心,他不愿以悲痛之态与我作别。只留下遗言:丧事从简,事后告知小赵即可。我唯有垂泪叹息,遗憾不已。朱阿姨见此,忍不住告诉我,安老临终,给我留下一封信。我迫不及待地想捧读这封信,但朱阿姨委婉地让我再等一等。这份等待,持续二十余年,至今我更渴望能够看到此信,无数次猜想,安老临走前会跟我说些什么呢?

  那一夜我最后一次住在安老家属于我的那间屋子里,用的还是那套盥洗用具,而安老在世与我交谈时常坐的那张椅子已空空如也……!

  第二天,在安老外孙女的带领下,我来到北京十三陵龙山,在那棵埋有安老骨灰的苍劲挺拔的松树下,我为安老点燃一支香烟,烟雾缭绕中,诉说我对他的思念。一支烟燃尽,我会接续一支,直至暮色苍茫,倦鸟栖息。

  如今,斯人已逝,世事变迁。随着我国发电能力的提高和住宅布线技术的完善,漏电保护开关已不需要防窃电与防过载功能,但其核心技术依然留存,保护着千家万户的用电安全。每当看到百姓家中安装的自动开关时,我都会不禁想起安老。也许是因为长久的思念,我这些年不时会梦到安老。梦中的人和事,醒来往往再难忆起,而我用文字将真实的安老记述下来,只为从未忘却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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