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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蝶
来源:2022年2期《中国作家》 | 作者:张鲁镭  时间: 2022-02-28

​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

——《庄子·齐物论》


  发财了,发财了,菜刀发财了。啪啪啪、啪啪啪,听见没?数钱呢,满满一鞋盒子。

  菜刀开始坐在床上数,数着数着腾一下站起来拉窗帘。再把钱攥到手里时一拍脑袋,刚刚数哪儿了?重来!天光被窗帘挡在外面,屋里一下子暗淡了,怎么显得鬼鬼祟祟?太影响数钱的心情了!开灯。他开了壁灯不行又开吊灯,觉得还不行又去开台灯。灯光们凝聚在一起照在钞票上,哇,好一个光明的世界……

  看看,你看看这个菜刀!何必抱微辞?面对这么一笔飞来的横钱。谁能把持住不动容?你能?嘁……信你个鬼呀!

  听,他们又在那儿说菜刀了,……嘁喳……嘁喳……

  菜刀,知道不?什么牌子?王麻子还是张小泉?我们家一直用进口的双立人。看看驴唇不对马嘴了吧!我说那个画家,好家伙,可了不得!画家叫菜刀?人家有本事,就算叫瑞士军刀你也没办法。有人忽然压低嗓子,那个谁前一阵儿搬到菜刀隔壁。俩人做起邻居,我的天啊……

  这里地角又偏房子又差,都算不上个小区。原本只有几栋居民楼,后来被一截围墙圈上,再安个栅栏门,栅栏门旁边再盖个小房子,小房子里再坐进去两个穿制服的保安,安泰小区便有了模样!

  小区前面有座山,它就像一道天河,把喧闹浮华高楼大厦连同汽车尾气一并隔在外面。花坛里种着绿盈盈的白菜,一楼住户用木板隔出来一道道篱笆墙。墙上爬着黄瓜丝瓜倭瓜豆角,丝瓜开黄花,豆角开紫花,那篱笆墙就变成一面花墙,居然还有牡丹和月季?什么眼神?那是晾在墙上的花被单子,被风吹得呼哒呼哒,呼哒呼哒。

  楼上住户也总能找到让他们耕种的角落,围墙下、过道边、就连大门口都栽着几排葱。咯咯咯,不知谁家的母鸡在那儿扯个脖子嚷,下蛋了,我下蛋了。小区里也有猫和狗,不过它们都很安静,不像那只鸡,生只蛋恨不得用喇叭喊。

  哪个x养的偷黄瓜,声音翻过墙头越过玻璃窗,落到香喷喷的饭桌上,男人正在吃黄瓜蘸酱,咔嚓一口,咔嚓又一口。一滴褐黄色大酱滴到下巴上,男人用舌头舔进嘴里。

  倘若你不小心从外面闯进来,都会萌生出穿越的感觉,是梦回故乡还是回到了上个世纪?人们都在忙,种下去的种子都讲诚信,春天它给你开花,秋天它给你结果,种子不会辜负人。

  桃儿很中意这个环境,她刚搬过来,看看这又是鸡又是鸭又是红又是绿,满眼都是怀旧般的新鲜感!她从外面折了几根柳枝,插哪儿呢?走廊窗台上有个黑坛子。桃儿出来拿坛子,突然一股风,砰,桃儿被关在门外。

  桃儿扒着窗台往外看,希望能从这里跳到她家阳台。她伸长脖子目测,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从三楼摔下去虽不至死,基本也弄个半残,那样真不如摔死好!

  桃儿敲开隔壁门,菜刀这样建议,斧子凿子家里都有,但与其这样舞刀弄枪,真不如找个上门开锁。当然上门开锁得花钱。但总好过把门砸个窟窿,换锁比换门划算。

  菜刀打电话帮桃儿约了上门开锁,桃儿便在门厅那儿坐下。她手腕上缠着一串绿松石念珠,一共一百零八颗。没事就拿在手里捻,嘴里嘟囔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会儿桃儿又拿起念珠。菜刀端过一杯水。你先坐,我得继续画画,要不颜料干了。

  菜刀正画一个人儿,穿件大红袍,满脸胡子,手里拎着把宝剑。这谁呀?钟馗。干嘛的?菜刀看看桃儿,这可是个厉害家伙,谁要是得到他的庇护,要财送财,要官得官,要福赐福,号称“万应之神”。他最大的本事能降妖除魔!

  菜刀把钟馗捉鬼的故事添油加醋讲一遍,那个钟馗呀,抓住小鬼儿用手撕巴撕巴塞嘴里……大鬼也能抓,拿着这把宝剑,菜刀指着他的画,一剑下去脑袋开瓢了。菜刀用毛笔在宝剑上抹了点绿,呵呵,这样宝剑就开刃了。什么妖魔见了不怕?

  菜刀平时就自己,屋里多个人他挺高兴。尤其还是个女人,这女人长相蛮好看,清清秀秀一笑脸上两个酒窝。桃儿张着嘴巴眼睛都不眨,菜刀继续往宝剑上抹绿,咱中国人啊最没安全感了。从前家家户户都贴门神,钟馗可是门神里的老大,关公和张飞都不能比,钟馗能沟通天地三界奔走于人鬼神之间,菜刀语调抒情,努力捋直舌头说普通话。即便现在南方有些地方过端午节,还要请钟馗跳钟馗闹钟馗。开锁的来了,烦人不?

  傍晚桃儿又过来,你那钟馗卖吗?没等菜刀说话,桃儿已经把五百块钱放在桌子上。菜刀盘算着明天一早去市场买两只鸡,他有日子没喝鸡汤了。在菜刀的概念里,有鸡汤的日子近乎完美。菜刀近期没怎么卖画,虽然每天他都在画。菜刀画山画水画花画鸟画人,他没读过美院,但造型能力不差,啥都敢画。

  菜刀在群众艺术馆上过为期三个月的国画培训班,那个扎小辫儿的老师看看他的画,不错,真的不错!菜刀回头把辞职了,他之前开大货车。

  菜刀润格便宜,现在有些画家论平方尺,有些画家论张。菜刀属于后者,二三百块钱一张。有时候一高兴,买张大的还搭张小的。无所谓,有人买就好。

  桃儿家里有不少佛像,释迦摩尼、观世音菩萨、千手观音、地藏王菩萨。普巴金刚、太上老君……材质也千秋,玉的、铜的、瓷的、陶的……她是佛教信徒?不是!收藏家吗?非也!这话该怎么讲?就好比有病乱投医,它们都是她的药……

  现在桃儿的房间里只有钟馗,用透明胶贴到墙上,也没焚香,下面放了个黑坛子,坛子里插着几根柳枝,桃儿一面捻着念珠,一面望着不远处的青山,心里没来由的安宁。

  桃儿再次上门时,菜刀正在煮鸡汤。鸡汤的香气拧成一股绳儿,直往鼻子里钻。那天他一下子买了两只又肥又壮的老母鸡,把每只鸡分成四份,这样就成了八份。他隔几天煮一份,隔几天再煮一份。所以他的鸡汤一直持续到现在。菜刀煮鸡汤时放了不少糖,无论烧菜还是煮汤,他都愿意往里面加些糖。生活太辛苦,他要人为的让舌尖和胃口多享受点甜头。

  桃儿进门脸上就挂着两个酒窝,她拉开椅子坐下,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菜刀看。脸上酒窝仍旧保持着,要说酒窝这东西一笑一闪才媚气。一直挂在那儿,倒像两个小窟窿了。

  菜刀端来两碗鸡汤,刚刚煮好的。谢谢,谢谢。桃儿脸上的酒窝一下子飞了。眼里忽然涌出一汪水。菜刀丈二和尚,不就是一碗鸡汤哪至于!桃儿胳膊上挎个奶黄色小包,她把手伸进去摸出来一摞钱,又摸出来一摞,又摸出来一摞。菜刀懵,但他眼里没揉沙子,知道那一摞就是一万。

  谢谢你,更谢谢你那钟馗。不,是那位钟大神。他太厉害了,太神通了。才几天就把骚狐狸给正法,你知道之前我请过多少神,拜过多少庙,屁用不顶。还是钟大神他老人家法术高。多亏你在宝剑上抹了那么多绿,寒光凛凛的大鬼小鬼全逃不过。

  桃儿拿起桌子上的水果刀,对着自己脖子做了个杀的动作。咔,那只骚狐狸一命呜呼了。菜刀听得后背刮风,你、你杀人了?之前真的想过,可我没那个胆。都考虑过雇人,可敢接这活的不多。

  车祸,摔死的。撞坏桥栏又掉进大海,下面刚好有块礁石,都摔成肉饼了。桃儿脸上又呈出两个酒窝……

  那后事的处理我也积极参与,我建议老周请和尚诵经,还建议他成立治丧委员会。老周黑着一张脸,去你妈的,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是超度一下好,都成肉饼了,阎王爷那也说不过去。滚一边去!我问老周,你知道钟馗吗?安泰小区那边,我就请了一个。知道钟馗捉鬼不?

  老周当时脸就白了,奶奶的,新买的雷克萨斯性能绝对没问题,又没喝酒,前后还没车,大白天偏偏就往桥栏上撞,偏偏就给撞碎了,偏偏又掉在礁石上。不是招了鬼是什么?老周居然摸摸我的头,老婆,我心里一直有你。

  上次那五百块太微不足道,都有辱大神盛名。这些你收下,桃儿把钞票往桌子里面推。后补也好,追加也罢。我是诚心诚意。桃儿端起鸡汤碗朝菜刀的碗撞撞,一扬脖干了。

  菜刀的冰箱被塞得满满,里面都是老母鸡。现在他天天有鸡汤喝。一幅钟馗几乎解决了全年的生存问题。桃儿又来过两次,送鸡送鸭,送白酒送红酒送啤酒……

  菜刀还去了桃儿那边一次,桃儿和几个好姐妹在家里宴请他。桃儿家里布置的及简单,都是些临时性家具。那幅钟馗已被装上枣红色镜框,下面有个黑坛子,坛子里插着几根碧绿的柳枝,显得别有风味。几个女人开始叫他刀老师,几杯酒下肚后桃儿、雪儿、凤儿一起举杯,来、来、来!刀大师!

  凤儿问他怎么叫个菜刀?桃儿插话,菜刀辟邪,这名字本身就有法力。大家都觉得桃儿说的在理。凤儿说也要买一副挂家里,到时候看他还敢跟我耍花活。菜刀喝得高兴,他说什么钱不钱的,桃儿脸上的酒窝一笑一闪,这个一定要自己买才有诚意。

  这几天菜刀有些伤风,他和几个人比赛爬山,那天他爬的特别快,他新买了一双进口轻便运动鞋,居然得了第一。出了身热汗洗了个冷水澡,然后就伤风了。晚上迷迷糊糊刚睡下,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查水表的改上夜班了?

  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站在门外,您好,您是钟大师吧?不是,菜刀转身要关门。这不是一单元三零二吗?是,可我叫菜刀。对、对,你看我这人一急脑子就短路,我就找您刀大师。找我?菜刀还没反应过来,小伙子已脱鞋进到门厅。

  是凤姐姐介绍我来的,菜刀一时也想不起来谁是凤姐姐。您能帮我个忙吗?小伙子握住菜刀的手。你谁啊?我姓彭,在一家金融公司上班。从大学毕业到现在已经工作有八年了。我小学一年级就戴上红领巾,三年级被评为优秀少先队员。刚上初中就入了团,高中还评过三好学生,大学也是学生会干部。参加工作后还当过办公室主任,姓彭的小伙子极力表白自己是个好人,从小到大根红苗壮。不过这些跟菜刀有什么关系?他现在只想睡觉。

  菜刀打着哈欠说他这几天伤风了,头晕、还困。实在不好意思,这么晚来打扰您,凤姐姐说您这人特好。你到底什么事?

  其实、其实我那个金融公司待遇蛮好的,早餐和午餐管两顿饭,中秋节分月饼,端午节分咸鸭蛋,春节是大米白面牛羊肉。听说过几年还有福利购房,凭我现有条件能分个两室一厅,我呢一直严格要求自己,不迟到不早退吃饭也不浪费,吃多少打多少,不像有些人吃一半扔一半。

  听起来真不错,那你就干吧,菜刀很不耐烦。姓彭的小伙子把桌子上一个苹果递给菜刀,您吃点水果!我也下决心在这干一辈子。多好的地方,要吃有吃,要喝有喝。可过几天单位里搞竞聘,估计我要滚蛋了。

  这事儿应该找领导,或送礼或请客。大半夜你来我这?我那老大不是个好东西,总想着搞掉我,这次重新应聘就是针对我。姓彭小伙脖子上的喉结一跳一跳,像钻进去一只小老鼠。

  可我又不认识你们老大。认识他干嘛?简直是一种耻辱,他都不配认识您这样有正义感的人!姓彭的小伙脖子里那个小老鼠跳啊跳,再使劲怕要跳出来了!菜刀在脑子里快速翻检着他所认识的女性,没找到凤姐呢?

  您现在伤风了,体力还成?体力?我想在您这儿求幅钟馗。绕了半天原来这么回事儿。你要送他幅画?不,您那钟馗能降妖除魔,我想……

  您也不必惊讶,我可不是个歹毒的人。刚刚跟您讲过,我从小到大都贴着优秀标签,也是被逼的没有办法。最初他看我人勤快,让我当办公室主任,我也是按照办公室主任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本来不胜酒力,为了帮他陪客就使劲喝使劲喝,都喝胃出血了。

  谁都不愿意值夜班,我来吧。那天晚上我看见他办公室灯还亮着,以为是忘了关灯。就拿钥匙开门,办公室主任吗,所有房间的钥匙我都有的。一进门他正和一个女的……后来这事连扫地的都知道了,绝对不是我传的,但他就认为是我,处处找茬刁难,办公室主任早撤了。

  办公室主任不干就不干,可手里这饭碗不能丢。我老婆下个月就生了。姓彭的小伙子一面说着从兜里掏出两摞钱。菜刀就把他领进画画那个屋。小伙子看见墙上挂着两幅钟馗,一幅拿宝剑,一幅拿扇子。不知道哪幅对他威力更猛,那家伙爱好诗歌。

  姓彭的小伙子把两幅画比来比去,大师帮我拿个主意?菜刀头忽然不疼了,他也不困了。都是大师的口气了,这个你自己看,别人没法帮忙。小伙子去门厅那打了个电话,然后一阵风似的跑出去,返回时又拿出两摞钱,我媳妇儿说两幅都要,一左一右两面夹击。

  麻烦您在宝剑上再给抹点绿,菜刀差一点笑出声,得,让抹就抹点,这简单。太绿了再来点墨。坏了,一个墨点儿滴到画上,菜刀信手涂了只蝙蝠。姓彭的小伙问怎么还添东西?那什么,刚刚听你说我也特别来气,就让这只蝙蝠领路,别让钟馗走错道。

  姓彭的小伙把两幅画收好,谢谢您!他朝菜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菜刀本来要说再见。一出口却是,不行你就拿回来。关上门他都想抽自己一个嘴巴。

  菜刀把钱数了一遍又一遍,直捻得两根手指头拉不开栓,他去把旧西服上的肩垫撕下来淋上水,蘸蘸手指头,好多了。菜刀把钱装进盒子放衣柜里,想想不行拿出来放在床底下,想想不行又拿出来放进洗衣机,一盒钱在菜刀家东转西转,最后被安置在橱柜下面的大米袋子里。

  以菜刀的经验,姓彭的小伙说不定什么时候来上门退货,还不是自己嘴贱。怎奈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就让它们在家里暖和暖和,过路的财神也是财神一种。

  早晨菜刀去菜市场急匆匆,晚上爬山也不超过一小时,即便在小区的石凳上,也不敢悠哉悠哉一坐半天,米袋子里藏着钱呢!他有点紧张有点彷徨,还有点雀跃。

  之前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没什么高兴事儿,但也没有发愁事儿。穿着拖鞋不锁门便去菜市场,菜刀心里有底气,这个家白茫茫一片很干净,偶尔的缺粮少盐他也烦,但不害怕。

  现在不一样了,忽然就冒出一份担心,说不好,有点类似牵挂的那种。门口那儿一有响动,便以为是姓彭的小伙来了,夜里他居然失眠了。不知道那边的竞聘什么情况?就算被开掉也不好冲动,都快当爹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当年他从运输队出来,现在不也活得挺好!画画卖画养活自己,从刀师傅变成刀老师,眼下又升级为刀大师。哎,当初在运输队受的那份苦不提也罢。前几天法制台播,有人竞聘不成往老板车里扔炸药。

  菜刀在阳台上浇花,看见一个戴眼镜的人站在楼下,以为是姓彭的小伙要退货,又好意思上来。喂,他朝楼下喊。那人一抬头,女的!

  起初菜刀怕姓彭的小伙来,现在竟然有点盼他来。这是转了多大一个弯?菜刀想好了,他会很豪迈的朝橱柜一指,在大米袋子里,自己过去拿。

  菜刀好久不和人接触,又何谈牵挂。他曾养过一条叫虎子的斑点狗,后来虎子跑丢了,他到处贴告示也没找到。那时候菜刀时不时会牵挂一下,虎子在哪里?过得怎么样?是到处流浪还是被人收养?后来也渐渐忘掉。

  晚上菜刀爬山回来,姓彭的小伙在门口等他。走廊灯坏了,黑咕隆咚的把菜刀吓一跳,菜刀忽然有些紧张。米袋子、在米袋子里。他左扭右扭才把门打开,姓彭的小伙以担山之势吭哧吭哧拎进来两个大礼包。他放下礼包就和菜刀来个熊抱。成了!成了!

  你应聘留下了!何止留下,连办公室主任都给恢复了。就是嘛,人家也不见得像你想的那么坏。他不坏谁坏?他是坏到骨髓里,不然哪会落得这般田地?不过说到底还是您那钟馗有威力。

  什么情况?贪污,被抓了。金额大的能吓死人。菜刀嘴巴张老大。大哥!不,大师。您可是我的恩人。救我们一家老小与水深火热。我媳妇生了个八斤半的大胖小子,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做事不拖泥带水,那天果断决定两幅一起拿下。

  这是两个钟馗齐心合力的结果,您补上去那只蝙蝠也绝,后来我查过,传说蝙蝠是钟馗的先行官,有它带路直奔恶魔。菜刀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那只毛笔,真他妈邪门儿了!

  菜刀现在都甲鱼汤了,其实味道并不比鸡汤好。但这充分证明他的生活上了一个台阶,有钱的时候菜刀特别愿意逛菜市场,从东头逛到西头,又从西头逛到东头。怎么说呢?那菜市场就像一座庙,供奉着食物和精神两大尊神,鸡鸭鱼肉各色蔬菜直抵灵魂。

  菜刀定制了一套土黄色绸缎面料的袍子,类似于唐装的样式,也不完全像唐装。下面是肥裤腿儿,就公园里打太极拳老头穿那种。菜刀瘦,套上这么一身松松垮垮的衣服,显得有些滑稽。有点像练武术的,有点像提着鸟笼子遛鸟的,还有点像算命先生。晚上出去爬山,菜刀便换上另一套运动服。运动服也是新的,土黄颜色。菜刀认为这颜色有种仙风道骨的感觉。

  菜刀穿着大师袍在屋里画画,画白脸钟馗画黑脸钟馗画红脸钟馗。手中的武器也变换花样,有一幅居然拎着一把菜刀,明晃晃一把菜刀。钟馗拎菜刀,大概从古至今也没人这么画。菜刀对自己的独创很满意!

  现在吃过早饭,菜刀要在阳台喝一会儿茶,那次姓彭的小伙送来好几盒大红袍。晚上爬山回来顺路去超市买瓶啤酒,边走边喝,走到小区也喝光了,把瓶子往垃圾桶一扔。

  菜刀偶尔去楼下找保安老李下棋,只要不下雨,大门口那儿都会摆上棋盘。走过路过,谁愿意下就来一盘。之前菜刀不太喜欢下棋,现在他愿意作一些庸常并有意义的事,比如下棋。

  菜刀输了,整整输掉三盘。看把那个老李得意的。不玩了,菜刀坐在石凳上发呆。菜刀,有人找。老李笑眯眯朝这边喊,他还沉浸在赢棋的喜悦中。一个瘦高男人朝他走过来,您是刀大师吧,我姓魏。想求您一幅画。菜刀四下看看,保安老李正伸个脖子往这边瞧,菜刀把姓魏的带回家。

  和您商量件事儿,姓魏的男人吞吞吐吐,菜刀明白他想买钟馗。这有什么好商量?拿钱吧。他往墙上一指,在这!

  菜刀已经想好,以后无论谁买画,他都不会顾忌。是你自己跑到我家来,至于后面的事,和他有毛关系?姓魏的男人并没掏钱,他说自己是开大货车的。哎哟!单干还是给公家跑?我自己的车。

  行情怎么样?菜刀话多起来。不怎么样,苦和累是这行的特色,没啥好说的。关键是受气,气死我了。姓魏的男人用拳头砸着胸口,嗝、嗝、嗝,他使劲儿打嗝。

  该死的胖子吃拿卡要不算,前几天还把我一车货扣下。那是一车香蕉,再过几天非烂掉不可。也找人疏通过,胖子胃口那个大比他妈那车香蕉贵得多。去他的,要烂就烂去。可货车总不能扔,我妈我老婆我孩子,一家人都靠它养活。你说哪个胖子交警,黄胖子。

  菜刀差一点跳起来,原来是那个狗东西。菜刀也被他欺负过,那会儿他给队里开车。可被罚属于个人失误,单位不管,那次他在外面跑了两天两夜都累脱相了,下了桥刚拐弯就被黄胖子堵住。一个月工资全罚光,后来上了国画培训班,他找到解决吃饭的另一条路。当时菜刀收集了不少关于黄胖子的材料,赶上要参加一个画展,这事儿也就放下。

  听说您的钟馗神通广大,可我老妈心脏病住院手头正紧。真不好意思,我是说能不能先赊一幅回去?我给您打欠条,我向钟馗他老人家保证决不会欠钱不还。放心,钟馗看着呢,欠钱不还哪能放过我?

  菜刀朝墙上指就这幅拎菜刀的吧。姓魏的男人坚持要打欠条。都曾是一个战壕的,打什么欠条,就怕这东西降不了妖魔,当然这些话他只能在心里说。

  这几天菜刀没画画那个黄胖子经常在梦里骚扰他,黄胖子往他脸上吐口水,黄胖子把他驾驶证撕碎。半夜菜刀从床上爬起来,曾经的愤怒像一只休眠的猫,藏在他心灵的一角,这会儿那只猫纵身一跃,瞪着眼,弓着身,乍开毛。

  菜刀要做件有意义的事,眼下什么是有意义的事呢?声讨黄胖子。一份正义感,一份报复心,为了成百上千的货车司机们。菜刀去走访去调查还找到之前的工友们。一提到黄胖子,他们都把牙咬得咯咯响。很快,黄胖子的斑斑劣迹被整理成册……

  姓魏的男人再次上门,菜刀并没感到意外。昨天晚报已经登出对黄胖子的处理结果,菜刀没成想这只苍蝇嘁哩喀喳就被拍掉!昨晚一高兴他不止喝了鸡汤,还喝了白酒红酒啤酒。然后拿着毛笔对着镜子,他给自己画上一圈胡子。

  姓魏的男人居然拉来一车香蕉,他指挥着两个小伙子往屋里搬。大师尝尝,这些香蕉全被捂熟,口感刚刚好,因为交货迟上家给拒收了。

  屋子里铺天盖地都是香蕉,连厕所都摞着。你看看,你看看,姓魏的男人脸红了,家里老人住院不方便。能不能拿这香蕉抵一部分画款,就按最低的批发价算。抵多少算多少。可我一下哪能吃了这么多?烙香蕉饼,蒸香蕉糕,还可以拿它煮水喝,换着样来呗。吃完怕我也变成香蕉了。

  其实我只是表达一份诚意,您那钟馗帮了我这么大个忙。我不能没态度,更不敢忘恩负义。这香蕉不抵画款也罢,权当我孝敬您。

  香蕉的颜色一天比一天暗,这让菜刀很有压力。吃又吃不完,扔了还可惜。他把香蕉拿到楼下,大人小孩老头老太太连猫和狗都有份。现在小区里的猫狗见了菜刀,除了喵喵喵叫就是摇尾巴。小动物都这样有礼数,更何况人?

  一把青菜,几根胡萝卜,包子饺子手擀面,人们用真心表达着真诚,老太婆敲门送来六个茶叶蛋。东西放下也不急着走,慢慢从身上摸出一个布口袋,打开布口袋里面是个花手绢,解开花手绢里面是个塑料袋,解开塑料袋里面是个牛皮纸信封。

  她把牛皮纸信封翻过来,噼里啪啦倒出一堆钞票和钢蹦,零零碎碎大小面值不等。大师呀,听说你那钟馗……菜刀明白了。

  有眼泪从老太婆脸上滑落,它们流过下巴砸到衣服上,衣服就被砸出一个个小黑点儿。她朝窗外指,拐角那个小矮房,我就住那儿。菜刀知道那是靠房山接出来的偏厦。小区一楼靠山墙的住户,差不多都盖一间当仓库。

  红娟这女人心肠坏掉,我帮她带孩子帮她做饭,现在我老了……那小房冬天冷夏天热,蚊子一波又一波。你儿子?他成天病病歪歪躺床上,除了喊疼别的不管。孙子呢?和人打架被抓了。少说也得在里面住几年,红娟说是我惯的,连儿子得病也怪我。钱我只有这么多,大幅买不起,来幅小的。

  菜刀把那堆零钱收到信封里塞给她,几笔就抹出一幅小钟馗,有两个巴掌那么大。老太婆去卫生间洗过手在衣服上狠狠蹭两下,才毕恭毕敬接过来。你儿媳妇还上班?去外面干保洁。

  差不多就快回来,老太婆朝楼下一指,就那个穿花衣裳的。这女人身材壮硕,顶着一头乱发,穿一件绿底红花半大褂子,从上面看像一只胖蝴蝶,手里提着一篮子菜,有只猫在她旁边叫,“胖蝴蝶”上去一脚,猫滋溜跑开!

  老太婆又返回来,麻烦您、再给换一幅,这个、这个宝剑太长,不好下手太重,稍微教训一下即可,那个病包子没她不行!虽说她又凶又恶,可……菜刀再画,这个钟馗背手腆着肚子,没拿任何武器。

  “胖蝴蝶”每天这时候都从楼下经过,总是一脑袋乱发,总是那件花褂子,总是拎着一个塑料绳儿编的篮子,像只哈巴狗紧紧贴在身上,那篮子里的内容倒是常变化,昨天白菜,今天萝卜。菜刀抱一盒香蕉坐在小区石凳上吃,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他快撑死了。

  菜刀在阳台上看见,“胖蝴蝶”顺利踩到香蕉皮后,啪叽,人仰马翻了,那篮子菜被抛出老远,是捆菠菜,每根都小手指头粗,它们蔫头耷脑和香蕉皮颜色差不多。菜场总会有这种成色的菜,一块钱一大捆儿。

  “胖蝴蝶”爬起来,把地上的菜收进篮子!有一根菠菜被甩到篱笆墙夹缝,她蹒跚着走过去用手指头勾出来。

  老太婆端来小半盆茶叶蛋,红娟摔了个大跟头,这两天一直躺在床上。钟大神拿捏的分寸刚刚好,只让她吃了皮肉苦头。

  昨天我给她煮红豆小米稀饭端到床前,还卧了鸡蛋,就像当初她坐月子的时候。红娟看着我,晚上过来吧,住你孙子那个房间……这女人啊未必就歹毒,只是被生活碾压的坏掉脾气。

  姓彭的小伙邀请菜刀参加儿子的百日宴,菜刀发现有不少人咬着耳朵朝他这儿看,有人朝他走过来,又一个,又一个,呼啦啦,能跟您合个影吗?菜刀成了今天的主角,风头远远压过那个百日胖小子,人们簇拥着往他身边挤,都想沾些仙气!

  安泰小区忽然热闹起来,一个接一个外来客。他们低调隐晦不嚷嚷,口袋里装着钱,手里提着礼物。悄悄来又悄悄离开。谁心里没有解不开的疙瘩?即便现在没啥闹心事儿,谁敢保证将来?就请一幅钟馗,权当买一份保险,心里踏实了。

  菜刀开始留胡子了,从鬓角到下巴,软塌塌纠集在一起,毡片样挂在那儿。菜刀作画有前奏了,焚香洗手洗毛笔换袍子。他又置办了不少袍子,赤橙黄绿青蓝紫!

  菜刀的画需要预定了,以画作大小论。巴掌大也得耗时三天。立等可取!哪有那种好事?挑和选?想都别想,画什么样是什么样。当然菜刀还算讲究,他买来朱砂,把钟馗那袍子染得血红血红,让钟馗浑身上下都血气方刚。

  菜刀从没给他的钟馗定过价,都是人们自发心甘情愿的,价钱肥得他都不好意思。偏偏就认为这玩意便宜了还能灵吗?菜刀一剁脚,也罢,也罢!

  他一面喝茶一面有一句没一句,纠纷?矛盾?受骗?上当?当然要问个明白。与之对应的,是菜刀还是斧头?是宝剑还是月牙刀?菜刀现在用笔超大胆,各种冷兵器都敢往钟馗手里塞。当然也有斯文的,比如佛珠扇子毛笔。

  菜刀开始收集各种投诉电话,公安局、工商局、税务局、信访办,以及三一五热线和市长公开电话。嘘、这是暗箱操作,潜在水底。有些人的困惑是一堵墙,有些人则是层窗户纸,有些人是跟自己较劲,菜刀隐在水底左突右击宛如一位侠客。最初也是底气不足,但他靠心性和毅力支撑,渐渐就有了一股史诗般的气概。

  菜刀喝着茶,太阳慢慢坠到楼房另一侧,钟摆轻轻摇着,锅里的汤在咕噜咕噜冒泡,乌鸡和人参在水中上下翻滚。一派寸寸斜阳岁月静好,再有个小朋友跑前跑后,再有个女人贴心贴肝?

  他曾经多么渴望有个女人柴米油盐一起过日子,白菜豆腐馒头米饭一天天变老。然而受贫穷所限,她们通通谢绝了菜刀的邀请,像绕开一根柱子一样绕开他。

  现在这事儿变得简单,只要他愿意把手里的钱袋子摇晃摇晃。可他不愿意,只偶尔想想,倏忽一下小风吹过。菜刀不想让任何人晓得他的水底活动。那是隐私是机密,生财之道一种,他希望钟馗的仙气持续光大。

  现在安泰小区又文明又祥和,人们尊老爱幼相互礼让不乱丢垃圾。小区围墙上那个窟窿忽然不见了,菜地旁边忽然冒出一块木牌子,可以拔回家。老槐树下忽然多出一个铁盆,猫食狗食装得满满。人们三五成群坐在那儿剥花生,不时往嘴里送一粒。散摊后把地面清理的干干净净,好像从来没人在那儿剥过花生。

  红娟给她婆婆买了一套新裤褂,天蓝色底子上开着一朵朵白花。老太婆抱着母鸡坐在树下嘀咕,你要是一天下俩蛋就好了,儿子一个,红娟一个。老母鸡听懂了似的咕咕叫,那是一只黑白相间的芦花鸡。和老太婆的新裤褂很搭,从远处望过去好像一幅画。

  小区里有棵老槐树,五月的春天像被打翻的香水瓶,花香一股脑倒出来。花香是公共的不能独享,但花瓣可以采回家包大包子吃,人们蜂拥着爬梯子拿钩子把花瓣变成口福。那些爬不上去的干着急,一着急就骂,你个x养的。今年人们被这五月槐香熏醉了,这感觉比口福还美!

  有个蓬头垢面的老头坐在树下,他正不转眼珠地欣赏头顶的槐花,他已经过百岁了,不记得在这树下坐了多少年,大家都忙,哪有工夫多看他一眼?现在老槐树和百岁老人被夕阳幻化得氤氲出仙气。来,老人家您喝茶!一种世俗的欢腾和喜悦在小区上空飘,还夹杂着无法言说的畏惧和虔诚。

  风水宝地,绝对风水宝地,又是钟馗又是菜刀又是寿星佬,你看那寿星佬背靠大树无思无虑一坐一天,就盯着花看,岂不是达到了老庄的境界?还有花坛里那些蔬菜鲜嫩嫩的多年轻,旁边还竖着块白给的牌子!还有那个穿花衣服的老太婆,又干净又慈祥,看她和鸡聊的多开心啊!

  想想他们年迈的爹娘,住着洋房吃着补品,还成天要死要活。这里虽然地脚偏,基础设施也差。但它是安泰小区,听听,安泰!难道你不崇尚安康泰平?还等什么?买房子吧。

  人们夜间开始数羊,数啊数,眼睁睁数到天明。很正常,这么高的价码,谁都会闹心几天摇摆几下。不过思前想后还是拎得清,他们这安泰小区不是白给的,听说前面山上早年有个庙,更重要这里住着钟馗的缔造者。近水楼台,或多或少也能得到庇护。不卖,给多少钱都不卖!

  戴墨镜那人进来时,天蒙蒙黑了。这个时候戴墨镜?盲?事实证明不是那么回事。他进屋后东看西看,还到阳台上转。钟馗在哪儿?钟馗在哪儿?

  现在的钟馗可没那么好见,菜刀就算画完也不放明面。一幅大的要多久?真人那么大,身高怎么也得超过一米八。说不准,一年半载吧,菜刀声音不大却坚定。这么久还他妈的管球用。不能快点儿?菜刀笑,饭要一口口吃,画要一笔笔画。

  其实就算画电线杆子那么高,菜刀也没问题。他很不喜欢这个“墨镜”,来求画的人,谁不是一脸虔诚。这人牛哄哄口气还硬,“墨镜”急匆匆推门走了。

  跟着又上来个戴金边眼镜的,这人还算客气。您好,刀大师。久闻大名!有人想和您见见,就在楼下。刚刚那个戴墨镜的?不是,有人想求幅画,想和您当面聊聊。

  在楼下?怎么不上来?脚有伤行动不方便。他已经给菜刀拿过鞋。小区门口停着辆轿车。前面坐一个人,那个“墨镜”本来也在车上,看见菜刀就下来和“金边眼镜”去了对面。

  车里虽然暗,菜刀还是觉得这人眼熟,像在哪里见过。衬衫很白,头发很黑,但这种黑太明显,一看就知道是染发剂的成果。这人斯文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威严,他很诚恳,想求一幅钟馗,要大的,眼下他遇到一条鸿沟,很宽很宽。“白衬衫”伸手比划着,他希望得到钟馗的庇护,他曾在大海里弄潮,不想在阴沟里翻船。菜刀忽然想上厕所。

  菜刀去门卫那里解决,桌子上刚好有张报纸,菜刀无意间瞟一眼。上面有幅相片,我的天!是他?回到车里“白衬衫”和菜刀讲起自己的童年,那时候家里很穷,吃不饱穿不暖,上学都是光着脚,山路把脚底板磨出厚厚一层壳。

  菜刀出了一身汗,衣服都湿了。那时候母亲挎着筐卖鸡蛋供他上学,提到母亲,“白衬衫”用手擦擦眼睛。说我带你去个地方。他朝外面那两人摆摆手。

  菜刀的心在打鼓,咚咚,咚咚。吵得自己都烦。可他现在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脏,只能由着它擂鼓似的敲。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来到海边,四周空旷寂寥,车在一扇铁门前停下,“墨镜”跳下车把门打开。

  虽然天已黑,菜刀还是看见了花团锦簇和流水叮咚,好像一座花园儿。“金边眼镜”带他楼上楼下参观,菜刀在心里悄悄数,一二三四……光卧室就八个。还有一个超级大书房,刀大师可以在书房作画,地方不够就去一楼大厅。

  这会儿菜刀心没那么跳了,两只眼睛万花筒一般转个不停,这哪是人住的地方,神仙还差不多!再回到一楼大厅,白衬衫”和“墨镜”已经走了。

  刀大师就留下,明天一早我会把工具材料送过来,还有你在这里的事儿不能和外人讲。时间不早了,就不打扰。

  菜刀坐在沙发上,现在还没有回过神。他知道“白衬衫”是谁,电视新闻报纸头条都见过。菜刀楼上楼下跑,推开一扇又一扇门。卧室里有拖鞋,没剪商标的睡衣放在床头,他推开窗子换上睡衣,听着外面海浪声阵阵,真是睁着眼睛做梦,都说人死后才进天堂,他却活着进来了。

  菜刀还没起床,“金边眼镜”就送来工具材料各种食物和水果。他督促着帮菜刀把宣纸固定好,丈二的尺寸,整整罩满一面墙。你抓紧,就让钟馗和时间来一次赛跑。

  菜刀才不跑呢,铺天盖地的阳光,风在花儿上游弋,在菜刀胡子上游弋,海风夹杂着花香,风里就有了一种奇异的味道。香香的,暖暖的,咸咸的,不知今夕何年。

  他去海边游泳,他在露台上品茶,他在餐厅里大吃二喝。夜晚他把两只脚伸进水塘,慢慢搅拌着水里的月光玩。就算什么也不干,只靠着露台望大海,也是春暖花开。他想起中学时那篇课文,在苍茫的大海上,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的飞翔……虽然此时空中飞翔的是海鸥,但并不影响他此刻的美好心情。

  没准儿能游上来一条美人鱼,那美人鱼娉娉婷婷婀婀娜娜来敲他的门了。菜刀心思浩渺如脱缰野马一般想三想四,就是不想还有个丈二宽的钟馗正等着下凡。

  忽儿心里也毛毛糙糙的不安,但此情此景豪华气派,到处散发着让人感动的光芒。也便得过且过栩栩然了,这样的日子即便过上三天,也是人生的一个顶点。见识过,体会过。死了不遗憾,一辈子没白活。

  “金边眼镜”来电话问进展,菜刀才拿起笔。头一次画这么大的画,有些掌握不好比例。画了撕,撕了画。废掉一堆纸后,钟馗那颗头颅才有了模样。

  菜刀给“金边眼镜”打电话,他需要尚好的朱砂。钟馗的袍子当然要用朱砂,颜色越重越辟邪。菜刀让他多拿些,他要让钟馗的红袍变成刀枪不入的盔甲。

  “金边眼镜”送来两个纸盒,一盒是朱砂,一盒还是朱砂。菜刀另有期待,可只有这些!怎么才是个脑袋?胳膊腿呢?这速度可不行。他发现菜刀黑了,耳根子那儿还挂着没冲净的盐痕。

  你去游泳了?一边游泳一边构思,劳逸结合。在“金边眼镜”的注目下,菜刀让钟馗长出了胳膊腿。他把那些朱砂一股脑放进水盆,血红血红一大盆,菜刀手也被染红了,刚杀完猪似的。

  这朱砂要在盆里多养几天,不能马上画。他不想在“”金边眼镜”的监视下继续了。晚上菜刀准备去海边游泳,院子铁门怎么都打不开,太过分!太过分了!那“金边眼镜”居然把门给锁死了。抬头看围墙,上面绕着一条条铁丝网。

  来这么久,价钱的事儿一字未提,现在又把他锁起来,不画了,不画了,喝酒。

  菜刀给“金边眼镜”打电话说他病了,头疼腰疼浑身疼。“金边眼镜”送来一大包药,去痛的消炎的退烧的止泻的。菜刀哼哼着,疼、疼!“金边眼镜”给菜刀摸了脑门量了体温,最后得出结论,屁事没有,这家伙在泡病号。

  当晚“墨镜”又来了,他把墨镜别在脑门上。镜片在水晶吊灯的照射下,骤然反射出两道寒光。他看看墙上的钟馗,回头看看菜刀,又看看钟馗又看看菜刀。“墨镜”用食指搅和那盆朱砂玩儿,忽然他把整只手伸进去又拿出来,在墙上拍出一个猩红的手掌。一股热乎乎的黄色液体从菜刀裤管中飞流直下……

  夜里“墨镜”和钟馗的脑袋鬼片似的在眼前飘,菜刀吓得不敢睡,生怕一闭眼,两个脑袋再来找他。“墨镜”临走扔给他一个口袋,里面是钞票,现在钞票摆在床头柜上,菜刀看一眼,怎么像一道道鬼符?

  菜刀决定离开,他最清楚自己的半斤八两。一个开货车的,后来画画勉强维持生计。他哪来什么本事,上坟烧报纸糊弄鬼呢!

  菜刀现在谁都不敢糊弄,只想尽快离开。他不吃也不喝,不洗脸也不洗澡。腮帮子一天天往下陷,眼眶子一天天往下塌。头发一天比一天长,胡子一天比一天乱。菜刀摇摇晃晃从床上爬起来对着镜子微微一笑,这熊德性,再不让走就出人命了。

  菜刀给“金边眼镜”打电话,空号?再打,仍旧空号!打、往死里打,要坏菜!他转身奔向下楼,一脚踏空,整个人像皮球那样一弹一跳骨碌下去,菜刀摔得不轻,他站不起来了。

  他艰难的把自己挪到大门口,大门锁的死死,连只猫都出不去,除非长出一对翅膀来,可他不但长不出翅膀,腿还摔坏了,菜刀忍着剧痛捡回手机,完蛋了,手机也摔坏了,屏都黑了……

  菜刀对着墙上的钟馗念阿弥陀佛,说他不想完蛋,他还有那么多钱没花掉,不是亏死了?他一面双手合十一面在胸口画十字架,然后脑门朝地咣咣磕头,乱套了,全乱套了。

  菜刀变成一只皮箱,他把自己挪来挪去。他挪动着去收集房间里的床单,然后用手指头蘸朱砂写SOS搭在露台上,床单被风扯着呼啦啦飘,上面血红的SOS触目惊心。一群好奇的鸟落下来围观,可鸟看见顶什么用?不顶。

  菜刀把纸卷成喇叭对着窗外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风当然能听见。可风听见顶什么用?不顶。下雨了,雨点儿炒豆般敲在窗户上,炸雷紧跟着,轰隆隆……菜刀把自己裹进被子里。

  天气好时,菜刀在露台上望天,远处海天一色,云雾被风吹成各种形状,像老槐树、像小猫小狗、像芦花鸡,像他那不足六十平米的小窝……

  冰箱和食品柜都空了,好在有酒,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可眼下这种情况,就算他妈的粮食祖宗,也抵不上一碗实实在在的大米干饭。配上一碟花生米一碟小酱菜,可能的话再来半个咸鸭蛋,完满不过如此!

  菜刀用汤勺舀酒喝,一把汤勺瞬间在意识形态上把喝提升为吃!他用勺舀用嘴嚼,唇齿间便有了五谷杂粮的味道。一个富有想象力的人是坚强的,他舀啊舀!

  窗台上的乒乓球在想象力的驱动下,已经幻化成茶叶蛋。老太婆那茶叶蛋,淡褐颜色,上面交织着深深浅浅的纹理。把它剥开,里面居然藏着一枚金色的小太阳,蛋清嫩,蛋黄软。一口下去胜过人间鲜果儿。

  菜刀拿起一摞钞票,出了这个门你们能换一车茶叶蛋,可这会儿,我能把你们怎么样?你们又能怎么样?擦屁股纸都硬!菜刀像扔手榴弹那样把钱撇出去,你他妈傻呀,那可是钱!钱!菜刀给自己一拳!

  菜刀摇摇晃晃把自己挪到阳台,钱呢?撇哪儿了?月光贼亮贼亮冒着戾气,戾气飘忽着化成缕缕青烟,菜刀在青烟里看见桃儿了,桃儿还是那么好看,一笑两个酒窝。菜刀还看见一个血肉模糊一个脑袋,那个被摔成肉饼的狐狸精……

  菜刀连滚带爬回到房间,他奋力把那盆朱砂泼到床单上,菜刀披上猩红的床单手持水果刀对着的夜空喊,我是钟馗,我会捉鬼……外面很安静,一只蝴蝶趴在窗前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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