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铁头风风火火抱个痰盂从外面跑进来，开心得像抱个奖杯。他把痰盂往餐桌上一蹾，翠儿嗷一声从椅子上弹起来，他们正吃麻辣火锅，翠儿这么一叫，就把筷子上夹着的牛丸掉进蘸料碟里。火红的蘸料油汪汪溅在脸上，就像一颗颗红色的泪珠。

　　翠儿、翠儿，杨树救火似的赶紧用纸巾帮她擦。烫到没？烫到没？然后对铁头吼，哪儿弄来的这玩意？铁头往门口一指，他买的。老杨在门口换鞋时，就听到翠儿踩了耗子尾巴似的尖叫。又是火锅，红彤彤的一大盆。痰盂也是红色，上面有喜字还有龙凤吉祥的印花。别说，同桌上火锅的颜色蛮搭。

　　一个商店清仓，居然还有这东西。才三块钱，我结婚时工会送了一个。那时候还四块二呢！老杨一面说一面把痰盂放到墙角。

　　晚上老杨去餐厅拿痰盂，看见翠儿正对着它啪啪拍照。痰盂也算稀罕物？现在的年轻人啊！老杨听到翠儿回房间的脚步声才又去餐厅，他要把痰盂拿进屋，装个烟头废纸也好。

　　喂，你爸是不是有病？虽说听墙根有些阴暗，但老杨还是站住。之前左一把右一把买马桶刷，现在又买痰盂。你爸才有病呢！哎哟！咯咯咯……服了服了……

　　早晨老杨送铁头去幼儿园，还把萨克斯背上。铁头说班里的于小兵也会吹这个。是翠儿让你吹的？她让你练几个小时？铁头忽然停下，你能帮我个忙吗？翠儿过几天出差，她说让你监督我弹琴。好烦……哦，你想让我睁一眼闭一眼！铁头让老杨蹲下，然后在他脸上狠狠香一口。

　　浣花溪公园里不少人在晨练，老杨来到沧浪湖旁边的一处空地，支望远镜的周老头没来，那个免费观看的牌子仍靠在树下。老杨选个角度把萨克斯拿出来。他觉得现在这块牌子需改写一个字——免费观听。

　　老杨脱掉外套，里面的衬衫雪白簇新。他又从包里摸出一个黑领结套脖子上。下厨就要扎围裙，吹曲儿就要系领结。干啥像啥。老杨拿出他的看家本事《望春风》，他准备在浣花溪公园冒个泡。

　　老太婆拉着小孙子走过来，在湖边跑步的小伙子停下来。连白鹭也踏着清水来到岸边，老杨兴奋，一曲结束气儿都没舍得多喘。老杨在老年大学学过好几首曲子，今天他要把会的通通吹一遍，连《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都吹了。

　　老杨实在舍不得让那几个围观者散去，又不好意思从头再来一遍，体力也欠佳，对，他可以向大家宣传一下吹萨克斯的好处。

　　吹这个嘛，可以锻炼肺活量，增强人的心肺功能。还可以改善人体的神经系统心血管系统。从而调节睡眠，促进消化，强心健脑，降低血压。俗话说十指连心，手指头这么一活动，就刺激大脑了。所以啊，吹萨克斯还能延缓衰老，预防老年痴呆。老杨沾边就往上扯。

　　两个穿保安制服的人走过来，你好，我们是浣花溪公园治安巡逻处的，刚刚接到周边居民投诉。您以后只管来遛弯儿锻炼，这东西还是不要吹了。我吹萨克斯也犯法？老杨很不服气。个头偏高的说，当然不是，只是您在这里吹，影响了周边居民休息。有人小声嘀咕，那边有个“草堂之春”别墅区，住的都是厉害角色。

　　保安还算客气，您是外地人吧？这话老杨不爱听，外地人怎么了？我把儿子养大，供他读了大学，这小子在给你们做贡献。他不在这边安家，我还不稀罕来呢！

　　杨树决定留在成都后，老杨特意把那首歌换成手机铃，真是好听啊，诗情画意地把成都夸成一朵花。“和我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哦哦哦，直到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也不停留……”呦，老头蛮时髦嘛！我儿子在那边。哦，成都可是个好地方，看您这福气！其实在老杨心里，哪儿都不如自己家。

　　老杨在家活得蛮舒坦，老年活动室的牌局，老兄弟们的自驾游，老年大学的音乐课，老单位组织的夕阳红演出，这些足以把日子填得满满。还有那熟悉的老街巷老口味。老杨家楼下开着一家杀猪菜馆。他和几个老兄弟每周都要在那儿聚聚。这么滋润来成都干啥？还不是杨树一天八个电话！还不是马红霞先撤了！

　　昨天送完铁头转到浣花溪公园，他看见湖边支着一架望远镜，有个老头一边指着免费牌子一边朝他招手。来，过来看看！不花钱的。老杨在望远镜里看到好多白鹭，他就想到“一行白鹭上青天”的诗句。

　　老头手里捧着水瓶很热情地向他炫耀自己的装备，这是美国星特朗专业天文望远镜，口径一百零二，焦距一千三百二十五，焦比十三，什么意思呢？用通俗的话说，就是我这台望远镜，连那些白鹭双眼皮儿单眼皮儿都看得清。

　　你还卖望远镜？卖什么？还准备买呢！就为免费让人看白鹭单双眼皮儿？算慈善公益！当然也图一乐儿。来呀，过来看看，免费！老头继续招呼着。免费谁不会？可人家偏偏不允许他老杨

　　免费。

　　有人说“草堂之春”那边投诉问题就严重了，老头你还是去别处吹吧，从这儿出去过马路坐二路公交车，四站下，那边有个广场吹拉弹唱干什么的都有，吹破天都没人管。老杨捧起萨克斯，鼓着腮帮子狠狠吹两口。

　　他坐在公园长椅上望天，天上刚好有架飞机经过，坐飞机用不上半天他就到家了。他特别想念那些老伙伴，不知道那些老家伙又去哪里开心了。正准备拿手机勾搭，就看见不远处两个小伙子正掏出烟卷儿点。

　　一个小伙子还金鱼似的嘴巴一鼓一鼓吐烟圈，老杨三步两步奔过去，这里到处都是花草树木还敢抽烟？你还吐烟圈儿，一把火点着，等着吃官司吧。两个小伙子赶紧掐掉，老杨找到点感觉了，来旅游的？是的，叔叔。这里是成都最大的森林公园，号称城市之肺国家5A级风景区，不管本地人外地人，都要爱护环境，这些都是老杨昨晚在网上查到的。两个小伙子一阵风似的跑路，大概怕罚钱。

　　刚才那两位保安正巧经过，个头偏高的朝老杨竖起大拇哥。他看看一旁的同事，和你商量点事，我们这儿正缺个巡逻，每月一千五百块，工作吗？刚才那样蛮可以了。还有这事？老杨本想说回去和孩子商量商量，又觉得一个大男人，不好婆婆妈妈的。

　　他把萨克斯背到肩上，明天上班？不急，还需要个身体检查。你不急我急，老杨翻开手机，这是电子体检单，身体倍儿棒，吃啥啥香，上个星期儿子带我刚查完。

　　铁头太喜欢这身保安制服，穿上衣服，戴上帽子，满屋撒欢儿跑，爷爷当保安了，爷爷当保安了。天天逛公园还有人给钱，再说也不耽误接送铁头，老杨这样对儿子儿媳说。晚上翠儿扒着杨树耳朵，你爸怎么想起来当保安了？估计闲得难受……

　　这事闹的，吹萨克斯竟然吹出一份保安的活儿。老杨不知道那投诉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倒真成全了他。他都快被闲给累死了，这一阵天空总雾蒙蒙的，可老杨心里却钻进一个大太阳，他的新晋身份——浣花溪公园保安。

　　安顿铁头睡下，老杨套上制服来到楼下。郑老头见了笑，哪儿买的？怎么是买的？我当保安了。帽子被铁头压在枕头底下。在浣花溪公园，时间蛮好，不耽误接送孩子。

　　郑老头摸着制服上的扣子，以后你每天都可以逛公园了。那地方风景好，赶上过年还有草堂祭圣诗颂新春的活动。天黑了，两个老人坐在小区的亭子里，就算不讲话也愿意多坐一会儿。他们是东北老乡，郑老头已经来成都四个年头，也是来发挥余热的。只是他任务更艰巨些，儿媳刚刚生了二宝，他每天负责买菜做饭接送大宝。

　　刚来时老杨在小区里转，看见一个老头手指头虾米似的钩着一大堆购物袋。他过去帮忙，居然还是老乡，天下东北人是一家。老杨高兴得直拍手，你会下象棋不？军棋跳棋也行。扑克两人也能对掐。这个，郑老头晃晃手里的袋子，白天太忙，晚上没问题。

　　郑老头晚上一个人住，儿子那边两室一厅，亲家母刚来时，他睡客厅沙发。进进出出不方便，就在儿子那个单元租一间。老杨去下过几次棋喝过几次酒，郑老头总犯困，老杨觉得他白天工作量太大。

　　老杨睡不着，看看表还不到十一点。睡了吗？他用微信问马红霞。还没，刚刚把小朋友哄睡。我找了个活儿，就在给你发照片那个浣花溪公园当保安。儿子同意？这事我自己说了算。

　　看照片那个公园是真漂亮。那当然，有上百只珍稀水鸟在那里繁衍栖息。什么时候来？我带你悠闲悠闲。那边忽然没声了……

　　马红霞是老杨女朋友，笑什么？老头就不能有女朋友？你说岁数大一般都叫相好的？可老杨腰板挺拔脸上没皱。体检各项指标均合格，他还会吹萨克斯还会唱，关键他还有一颗热爱生活年轻的心。综上所述，叫女朋友没问题吧？

　　如果马红霞不去日本给女儿看孩子，老杨说什么也不会来这边。马红霞走得很坚决，几乎没犹豫，根本没考虑他的感受。正巧翠儿的弟妹生小孩，亲家母要去那边照顾。杨树恳求，帮帮忙，帮帮忙，就接送铁头，碗都不用你刷。

　　老杨恶狠狠给马红霞发条信息，你走我也走，像谁没地方去似的！

　　老杨和马红霞退休前在一个单位，当时接触并不多，后来单位组织夕阳红春游，两人才算熟络。他们又搭伴儿报了旅游团，搭伴儿读了老年大学，又慢慢从搭伴儿演变成搭伙。

　　他们在一起那段日子，进进出出老杨脸上都挂着两朵花儿。马红霞虽一脸平静，可老杨知道她的花儿开在心里。杨树大学毕业那年，老伴走了，日子一下子变得杂乱无章。马红霞的出现，让生活变得更有滋味，一切都那么令人满意。或者说正朝着令人满意的方向发展。唉，美好的东西总不长久！混到这把年纪还搞异地恋。

　　铁头要吃奶糕，店铺还没开门。成都这地方怪，即便在最忙碌的早晨，人们也迈着方步气定神闲。有人居然还停下来望望树上的鸟，有人居然还在路边的椅子上打瞌睡。这都什么时候了？要说城市也会睡觉的话，成都的睡眠可谓太充足太饱满。那么长的一个大夜，做梦娶媳妇儿都够了。

　　卖奶糕的小伙子打开卷帘门，很有耐心地搅和着鸡蛋，那么笃定自然，他一点都不急，嗒嗒嗒，唐宋元明清。嗒嗒嗒，上下五千年。得等到什么时候？老杨和铁头商量，咱明天吃吧。铁头说自己肚子里有条小虫，不给吃它要闹翻天。乖，爷爷第一天上班怎么好迟到？铁头拍拍脑袋，把这事忘了，他对正搅和鸡蛋的小伙子说，我爷爷当保安了，看这衣服多帅！

　　个子偏高那人居然是保安队队长，老杨被分派到白鹭洲巡逻，一个叫老山西的和他搭档。老山西总是眯着一双眼，脸上多数地方黑，应该是太阳晒的。没晒到的褶皱里一条条白，大脸猫似的。老山西提议分头行动，你往东我往西，这样才不浪费人力。老杨心里还是愿意热闹，两个人一起说说笑笑就把活儿干了。

　　浣花溪公园山水交融曲径通幽，美得一塌糊涂。公园隔壁就是杜甫草堂，之前老杨去过，一张门票六十块！老杨感慨，那杜老爷子真会找地方。这样的环境待久了，俗人也能冒出几句诗。啊！沧浪湖！啊！万树林！啊！那个“一行白鹭上青天！”

　　老杨热情高涨充满新鲜感，有个小孩在湖边玩，喂，小朋友注意安全。有个男人爬到树上拍照，NO！NO！老杨扯着脖子喊。看见地上的废纸和饮料瓶，他立刻捡起来扔进垃圾箱。老杨吸吸鼻子，一股清凉涌进心田。“和我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哦哦哦，直到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也不停留……”

　　老杨在湖边看着自己的倒影，早晨刚刚刮过的脸泛着青光，这人都花甲之年了身板还如此挺拔精神还如此矍铄，还被主动邀请当保安，保安是谁都能当的？那要看身体素质要看精神面貌要看思想境界。老杨干枯的生活一下子吸足了水分，安定饱满嘴角不再起大泡。

　　支望远镜的周老头看见老杨一愣，你这是？我在这儿巡逻了，每月一千五，以后差不多天天碰面。不为那几个钱，关键是有个事儿干。对，这个岁数谁还图钱？人不能闲着，这活儿巴适得很，周老头感叹，看看我新换的镜片。

　　老杨又在望远镜里看见白鹭，看它们用长长的嘴巴梳理羽毛。看它们舞动翅膀展示绰约的身姿。对面也由我分管，现在老山西在那边。老山西！老山西！老杨在望远镜里看见老山西了。

　　老山西弓着腰，两只手正在垃圾箱里忙活。他迅速把矿泉水瓶一个个掏出来，然后装进旁边的黑色塑料袋，然后拎着塑料袋继续向前……然后老山西的塑料袋越来越鼓，越来越鼓……

　　队长来电话让老杨去大门口帮个忙，不一会儿老山西也赶过来，他两只手插在裤兜里走得不紧不慢。

　　翠儿出差，杨树去学习。老杨在超市里买了猪拱嘴，铁头哈哈笑，爷爷你吃它？这是整个猪头的精华，有嚼头！那我要吃汉堡。翠儿规定铁头每个月只能吃一次，现在翠儿出差了。

　　爷孙俩吃着自己心仪的食物，都很开心，关键是精神上放松。铁头弹一小会儿琴便去看动画片，不过这一小会儿他弹得还算认真，因为老杨要录成小视频发给翠儿。

　　老杨和马红霞聊天，他发了好多公园里的照片，还有自己穿保安制服的照片。马红霞把做的寿司端给老杨看，老杨假装伸出舌头，不知道自己啥时候有这口福。其实老杨不爱吃这玩意，主要是逗马红霞开心，没话找话呗。

　　铁头嚼着薯条看看老杨，要是总我俩一起过该多好。老杨说你早点睡，明天还要去幼儿园，铁头只顾低头看动画片。这孩子平时被翠儿管得太紧，又是钢琴又是国学又是英语。听说还要报奥数围棋班。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哪儿吃得消？

　　铁头上床睡下后老杨赶紧下楼，郑老头在小区亭子里等他。郑老头忙家务没什么娱乐，只盼着晚上和他聊聊天。那个老山西居然捡矿泉水瓶，那么大一袋子，不晓得藏在哪儿。郑老头晃晃脑袋，一把年纪还要为生计操劳，想想他咱也该知足，起码不再为赚钱奔波。

　　我买啤酒去你那儿喝点儿？手机响了，杨树问，铁头睡了？睡了睡了。我也马上睡了。客厅抽屉里有份文件，你拍照片发给我……

　　铁头还在看动画片，那会儿是装睡。老杨一离开，他马上从被窝里坐起来。这个熊孩子，老杨赶紧夺下平板。

　　早晨铁头赖着不肯起，说不准备去幼儿园了，他要一直睡到吃晚饭。老杨急，去不去幼儿园没关系，可他还要上班。老杨说起来吧，起来吧，晚上还给你买巨无霸汉堡。铁头两眼闭得紧紧的，老杨说，起来吧，起来吧，咱晚上就弹一小会儿琴。铁头居然打起了鼾，老杨说，起来吧，起来吧，你可以随便看动画片，铁头一骨碌爬

　　起来。

　　老杨在他的分担区域转一圈，就去周老头那边看看，转一圈又过去看看，主要是在望远镜里看老山西。他一边和周老头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一边洞察着老山西。

　　老山西走到小桥下面去，他在草丛里蹲下了，这儿哪儿有垃圾箱，大便？可前面不远就是卫生间！

　　午休一小时，老山西吃饭快，怕别人跟他抢似的，然后擦擦嘴巴说，上工去了。队长就表扬老山西，说他爱岗敬业，说他有主人翁精神。试想人人都如他这般，我们的城市将变得多么美好，我们的国家将变得……有人关心队长，快吃吧，菜都凉了！

　　老杨下班就去幼儿园接铁头，路上顺便把各自的吃食搞定，老杨喜欢猪头肉猪拱嘴猪耳朵，铁头喜欢汉堡比萨薯条。到家把大大小小的食品袋堆到餐桌上，铁头两只小脚也搭到桌上。他都快嗨死了！

　　公园里有好多古树，香樟古桂银杏……搭出个绿油油的天然屏障。绿荫下还有一排诗人雕像，都营造出绿竹通幽径，青萝拂行衣的境界，老杨看看四下没人，对着那排诗人说，爱听京剧不？听好了您哪！“一见公主盗令箭，不由本宫喜心间，站立宫门叫小番，小嗷嗷嗷番……”吊门起高了，小番二字唱得像宰猪，连他自己都乐了。

　　“人说山西好风光，地肥水美五谷香，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吕梁……”原来是老山西，看样子心情蛮好。山西风景确实好，老杨说他去过五台山。那都是我们老祖宗一砖一瓦盖出来的，看老山西那副得意样，就像是他自己一砖一瓦盖出来的。

　　有空去我们东北玩儿，我请你吃杀猪菜。血肠炖酸菜，张作霖最得意那口。我们山西厉害人物也好多，关汉卿演戏写剧本赚钱，马远和米芾摆摊卖字画，还有武功高强的卫青和关云长……这算啥？我们那儿可出过皇上，老杨想把清朝那十二位皇帝从头数一遍，可惜顺序记不清了。老杨暗笑，一把年纪怎么像小孩子的把戏。

　　你稍等，我去朋友那儿讨杯茶。老山西端着纸杯抿一口，这是峨眉竹叶青，还蛮懂行。那望远镜老头你认识？我朋友。东北人以广交朋友为荣，现在周老头和郑老头已经被老杨纳入朋友的行列，虽然彼此认识的时间并不长。

　　他以前在那边喂鱼，后来公园改造，就在这儿支个望远镜。有两个游人经过，老山西目光尾随着，没走多远，一个人把手里的矿泉水瓶扔进垃圾箱。老杨说要去趟卫生间……

　　翠儿和杨树回来时，铁头脸都圆了。翠儿捧着他儿子脸蛋儿啄个没完，开始还有点担心，谢谢爸，这一阵辛苦你了，翠儿拿出给老杨买的茶叶和衬衫。不辛苦，不辛苦，可好了！老杨实话实说。卧室里翠儿拱到杨树身上，没想到你爸看孩子一点不比我妈差。那当然，我爸是谁！

　　老山西送给老杨一小包茶，小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只能泡一次的那种小包装。他说那个望远镜老头有点资源浪费，你看他整天又招手又喊免费，人家倒以为是陷阱。不如收个一块两块，看的人也心安理得。他就图一乐！

　　我家里闲着一台，不如一起合伙。合伙？老杨愣了，就是我把家里的望远镜拿来，我只要少部分利润，你家有望远镜没？有的话也入一股，现买不划算，一年都回不来本钱。你去问问，行的话我明天就把望远镜拿来。

　　周老头正跟人视频，他把手机递给老杨，我孙子，刚过完一岁生日。都会叫爷爷了。和你住一起？没，在北京呢。老伴在那边照顾，我在那边住不惯，每天嗓子眼都冒烟。

　　老山西说他家有一台望远镜，闲着也是闲着……那个老家伙就是钱包脑袋，以前他还在那边偷偷卖鱼食。

　　快看，那个不是老山西？周老头把望远镜让给老杨，老山西直奔桥下，身影很快淹没在草丛中。这家伙怎么鬼鬼祟祟的？

　　铁头这阵儿添个毛病，就是他弹琴时总要带上老杨那顶保安帽。他觉得这样很威风。铁头脑袋小，弹琴动作稍大，帽子就往下掉。老杨可以睁一眼闭一眼，翠儿不答应。铁头偏要戴，一个喊一个叫，家里开了锅。

　　你现在不认真将来怎么办？将来，将来我像爷爷一样当保安。铁头，你要气死我啊，没出息！翠儿本来知书达理，现在她给气糊涂了。

　　老杨听不下去，一个幼儿园的孩子，让他学那么多品种，连个快乐童年都没有。现在给他一个美好童年，将来就会失去一个美好的成年。杨树小时候也没遭这份罪，照样上名牌大学！现在和那时候怎么能一样？谁家孩子愿意输在起跑线上？杨树今晚加班，没人和稀泥。这么你来我往容易破坏和谐，下楼找郑老头去。

　　当保安很丢人吗？我这也是老有所为自得其乐。她也不是成心针对你，教育孩子罢了。如果你儿子从小立志当保安，你愿意？他可以过后和孩子讲，当着面实在让人受不了。大家在一起就要多担待，我那个亲家母太仔细，装好的垃圾袋都要解开翻一翻，去个卫生间也不开灯，在一个屋檐下不好太计较。

　　都说知足常乐，如今有多少年轻人坐在家里啃老，儿子媳妇孙子全指望老子，有些老家伙被逼无奈就去捡破烂。郑老头以前在厂工会上班，他总能找到宽慰人的理由。老杨一拍大腿，那个老山西。

　　月亮的清辉把周遭镀上一层银，墙边的蜀葵开得正好，这种花一长老高，开出的花很有气势！两个老头坐在亭子里，憋闷呀心烦呀一股脑地往外倒。这就是男人，大事面前敢打敢拼，对于这些家庭琐碎却絮絮叨叨的。倘若换成两个女人，遇到这样的话题还不咋咋呼呼跟打架似的？

　　杨树来电话，说他路上买了夜宵回来。老杨努力控制情绪，汤热在锅里，我和郑叔叔在品翠儿带回来的茶……

　　翠儿噘着嘴，铁头怎么搞的？居然能三七

　　二十八。弹琴也差劲，之前的曲子忘了好多。杨树两只手搂过去，那一老一小背着咱们搞花活……喂，你爸好像外面有人了，背地里偷偷摸摸打电话。那感情好，你又多个婆婆疼……

　　老杨发现一个秘密，什么秘密呢？就是在老山西经常出没的桥下，居然有一片菜地，也不能说一片，是零零星星东一疙瘩西一块，分布极其零散极其隐秘。

　　大树下台阶旁杂草中，小油菜小白菜小菠菜小香菜小嫩葱……桥墩那儿还有两棵西红柿，已经挂上半红半绿拳头大的果子。小菜们青青翠翠样子可人，用手一碰都能滴下绿汁来。小菜四周还扣着一个个鸡蛋壳儿。这让老杨无端想起过去的日子，都有一份悠久的缅怀在里面。

　　老杨十五岁才从农村出来，顶喜欢田间地头的感觉。在家时他用泡沫箱种了些小菜，来成都前全部送了邻居。

　　老杨坐在那儿，心里先就伸出去一只手。他要摸一摸碰一碰尝一尝，看，老杨从心里把手掏出来了。他拔了根嫩葱，甩甩上面的土在河里过过水。咔哧咔哧，巴适得很呢！老杨又拔，小菠菜小白菜小香菜，一根一根又一根。刹不住闸了，小葱那儿都快给拔秃瓢了。

　　老杨也不是没见过世面，上千块的馆子下过多少回，关键还是环境滋生感情。蓝天白云流水潺潺，让老杨心思浩渺口中生津。就算菜场里那些名贵的绿色有机菜也不能比，此时老杨吃的并非小菜，而是一种回忆一种情怀。要是再来点豆瓣酱有张煎饼就更好了！

　　老杨理亏，便送给老山西一包茶叶，两包五香豆腐干。老山西迟疑着，他们也给了？他们？老杨明白了，这个他们指的是保安队里的其他人。没，两个搭档缘分不浅。那个望远镜的事儿？哦，周老头说他没准哪天就去北京……

　　午饭时队长拉开他抽屉找打火机，老杨看见里面有一包茶叶，两包五香豆腐干。第二天一早，老山西就把一袋西瓜子塞到老杨怀里。去超市看过，那茶叶二十五块钱一包，五香豆腐干八块，二八一十六，这袋西瓜子刚好四十一……

　　老杨告诉马红霞，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活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老山西这号人。马红霞急着向他展示自己做的土豆饼和炸蔬菜，说还学会了包饭团。看这个，马红霞手里摇晃着。裙子？是和服！女儿给买的，逛庙会穿。对，过几天准备去洗温泉。奶奶的，这娘们在那边过得蛮熨帖。

　　最近老杨却有些郁闷。铁头被管制了，……晚饭后翠儿直接把铁头关房间。琴声、哭声、单词、乘法口诀纠缠在一起。

　　家里的餐桌也比之前丰饶许多，翠儿一面啃着老妈兔头一面宣讲古人精神。孙敬悬梁苏秦刺股，朱买臣负薪李密挂角。还有囊萤映雪还有凿壁借光……翠儿小嘴生得俏，好看得像挂在脸上的菱角，那菱角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当然也有反面教材，小区对面摆抄手摊子的小伙子算一个，超市旁边卖担担面的小姑娘算

　　一个。

　　老杨三口两口把晚饭解决，他坐在小区亭子里把撕碎的一团纸扔出去，纸屑像白蝴蝶似的随风飘呀飘。被保安看见要吼的，郑老头一面择着韭菜。他两只手被韭菜染得绿莹莹的。连和铁头之间的玩耍都被剥夺。心情能好到哪去？

　　过日子嘛，总有许多鸡毛蒜皮的事，鸡毛蒜皮的事处理不好，日子也就不会安生。换成我高兴还来不及，巴不得一个人，郑老头用报纸擦掉手上的绿。

　　老杨说，等下去你屋里。明天起早到水产市场买鲇鱼，今晚要早点睡，不能下棋了。那什么，我想上趟厕所。上厕所？对，翠儿总是霸占卫生间，早晚两头占，洗了脸不行，还要洗头发。洗头发不行，还要吹头发。吹头发不行还要做面膜。一三五泡脚，二四六泡澡……那次把我给憋的！哪好意思敲门？本来两个卫生间，一个给改成了衣帽间。

　　离周老头不远的地方忽然支起一架望远镜，比他那个要高级好多，它被埋在泥土里固定住，上面那个小炮筒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转。人们忽然间就觉悟了就不爱占便宜了，举着手机扫到二维码。现在老山西也不时光顾这边，他望着那些人，眼神十分专注。看，有人摇着小炮筒对准周老头那方向，周老头用水杯挡住脸。不许向我开炮！

　　唉，周老头对老杨叹气，之前他在南边钓鱼，后来公园改造养锦鲤，就开始喂鱼。后来又不养锦鲤了，他就在这儿支个望远镜。这些都是排解寂寞的良方，一边和人交流一边畅谈感想！现在怕是这望远镜也要拜拜了。

　　公园里有不少背着长枪短炮的摄影爱好者，老杨建议周老头买个相机，周老头说自己有风湿性关节炎，那些费腿脚的娱乐都和他没缘。你还照旧，又不是抢生意。没人看有啥意思？明天，明天还来不来呢？

　　你在哪儿？什么时候转过来？茶都泡好了。这是老杨从周老头那儿离开不到十分钟收到的信息。周老头缠人，他都开始烦人了，老杨毕竟在上班！

　　再转过去，老杨举着免费牌子朝游人喊，过来，过来看看，不要钱的。真有个人被他喊过来，周老头很开心，明天给你泡碧螺春。周老头随身带着个竹节模样的大暖壶，茶是在家沏好的。热腾腾，香喷喷，没人的时候来几口。

　　队长正巧经过，老杨你怎么成了牵驴的？老头子怪可怜的。他给你开工资？没。老杨想说，谁都会老，谁都不容易。那一千五百块对他来说不算啥，他从石油系统退下来，退休金不低。你都未见得赶上我。

　　老杨把这些怨怼的话咽下去，他喜欢浣花溪公园，喜欢这里的山和水，喜欢这里的白鹭和画眉，喜欢脚下这千年的历史。一步一景，移步易景。再说铁头也愿意爷爷当保安。在铁头眼里当保安的爷爷超威风。

　　翠儿和杨树又双双出差，翠儿不愧学霸，凡事都能找到最好的解决办法。为防止这一老一小不轨，居然在家里安上天眼，现在就算走到天边也无妨。手机轻轻一点，看你们再玩花活？

　　监控的意义是防贼防盗，这算什么？人家是担心儿子偷懒，你也不用想太多。没准是担心我偷懒吧！以为她学历高，相处上不会有障碍，谁知道会这样？我家儿媳妇的弟弟要来了，到时候家里更热闹了！老杨和郑老头你一句我一句，与其说在倾诉，倒更像自言自语，空气里弥漫着一丝忧伤，却是淡淡地浮在表面。内里更多的是倔强，不让人看见。

　　老杨很烦很无奈，一切都按翠儿的规章制度紧张地进行着。铁头弹琴时他端坐在旁边，铁头背古诗他手里拿着课本，铁头吃饭他在一旁削水果。老杨快疯了，都想拿弹弓把那天眼射瞎。

　　伟人说，伟人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回家路上他们买了汉堡和猪蹄儿。一边走一边吃，一边走一边吃。到家门口把嘴巴一擦，然后等待翠儿订的营养套餐，装模作样吃点。奶奶的，怎么感觉这几天比几个月还长？

　　等铁头睡着，老杨打电话给郑老头，大宝急性肺炎住院，陪护呢。内急上厕所？走时太匆忙也没把房间钥匙留给你。不急，就我和铁头，现在家里厕所最安全，那小子拿着平板躲在

　　里面。

　　郑老头不在，老杨就去小区对面的抄手摊子坐坐。就是被翠儿定为反面教材的小伙子，小伙子手脚麻利。分分钟就把一碗抄手放到眼前。这孩子嘴和手一样勤，叔叔长，叔叔短，叔叔给你加勺热汤。摊子上的人吃完也不马上撤，愿意和他多聊几句。小伙子做的辣椒酱颇受欢迎，没问题！临走用塑料袋给你装点，小伙子爽快！老杨喜欢这朴素的市井烟火。他喊，再来一碗！

　　天上飘着绵绵细雨，这种时候周老头不会来，老杨就坐在小亭子里看水中的白鹭嬉戏。心头忽然涌上一股伤感，不知道马红霞在干什么？凄凉的思绪跟温馨的回忆搅在一起，酸酸甜甜。老山西也到亭子里躲雨，一副很开心的样子，这雨能让他的小菜喝个肚满肠肥。

　　翠儿推着拉杆箱回来时，后面还跟个人，翠儿妈！她来成都处理之前买的保险。

　　这老太太喜欢水，水龙头成天哗啦啦响着。她恨不能接一根儿胶皮管子，把家里从上到下冲一遍。她也喜欢太阳，被子枕头，棉衣拖鞋，萝卜干子西葫芦条，全部拿到太阳下面，她一面用扫把敲着棉被，天气巴适得很，都要晒晒喽！

　　翠儿妈举着马桶刷，看看这东西也放床上。我，老杨有些不好意思。我后背痒，老头乐根本不管用，还是这个有力道。之前买过好几把，翠儿不知情，都给放进卫生间。

　　晚上杨树加班，翠儿监督铁头弹琴，翠儿妈搞卫生，老杨要去找郑老头。翠儿妈朝他摆摆手，帮忙把桌子抬这边，帮忙把椅子拉那边，帮忙把沙发挪挪……柜子太重一起来，一二，翠儿妈没站稳一个趔趄，没事吧你？没事，再来。一二。铁头在房间里问，他俩在拔河？

　　老杨很久没料理过家务，之前晚饭都是翠儿和杨树负责。买半成品回来稍微加工即可。如果两个人都出差，那就更省事了。家里有洗衣机、洗碗机、扫地机器人，老杨也自得清闲。

　　翠儿妈不用洗衣机不用洗碗机，她用一双勤劳的双手，白馍自己蒸，火锅底料自己熬。她熬了好多放冰箱里备用，把家里搞得像火锅店，老杨不喜欢那味道，也嫌翠儿妈折腾。他和郑老头商量，要不我住你这儿？

　　我倒是愿意，可你儿子媳妇那边？她又不常住，再坚持坚持。到底也是帮你儿子家干活，请个保洁也要给钱。前几天儿媳妇弟弟来了。那小子要么吃要么睡，要么倒在沙发上玩手机。腮帮子一甩，能吃掉一整只鸡。

　　能住多久？他准备在这边找工作。睡客厅沙发？嗯，现在菜要多买，饭要多做，连碗都要多刷一个。来个翠儿妈那样的，我可美坏了。过几天可能要回趟老家，去换医保卡。郑老头像是很期待，回去先到浴池泡他一天，要上一壶老白茶！

　　小炮筒望远镜忽然坏了，老杨从那儿经过，见周老头正忙着，过来看看，我这是美国星特朗专业天文望远镜，口径一百零二，焦距一千三百

　　二十五……老杨长嘘一口，周老头真是需要望远镜来抚慰生活。

　　老杨使劲揉揉眼睛，不是做梦，他在公园里看见林黛玉和贾宝玉了，他们戴着头饰穿着长衫，林黛玉肩上扛个小锄头，贾宝玉胳膊挎个筐。拍电影的？老杨天生爱凑热闹。

　　开始两个年轻人互相拍，然后搭着肩膀自拍。还不时从一旁的旅行箱里往外拿道具，扇子、灯笼、琵琶，后来男孩拿出一把左轮手枪对准自己，咱拍贾宝玉娶不上林黛玉要自杀。

　　你们这是？我们在拍抖音。老杨虽然不懂，但也觉得有趣儿。

　　去前面拍，那边景色更好。老杨把他们领到一片竹林，男孩用支架固定好手机，女孩把一包粉色塑料花片交给老杨，大叔，帮个忙，一会儿我俩假装锄地。你把这个撒到我们头上。效果不好，视频里老杨那只手像魔爪一样起起落落。

　　重来，老杨爬到树上，他用树叶把自己遮严实，塑料花片从上面飘飘忽忽降落，两个年轻人满意极了。大叔你居然还能爬树，我都爬不上去。老杨说自己以前是运动员。大叔一起玩呀，女孩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件红袍子让老杨披上。男孩递过一把扇子。大叔你从竹林那边走过来，开拍！咔！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青云刚出岫，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骼清奇非俗流。老杨摇着扇子晃着小步，有点意思，有点

　　意思！

　　我还想拍个唱京剧的。没问题。女孩又拿出一件黑袍子，还有把宝剑。老杨想要是有头盔就好了，带翎子的那种……用我手机拍，也让马红霞看看我的快乐生活。

　　老杨好久没这么开心了，要不是去接铁头，他都想请两个年轻人吃一顿。

　　进门正撞上翠儿妈蹬着椅子挂相框，我来，老杨主动请缨。翠儿妈在下面指挥，往左往左，再往左。不对，再往左就能打滑梯了。老杨回头，看见翠儿妈整个身子在往右使劲。哈哈，两个人笑喷了……翠儿妈准备做泡菜，老杨也要露一手，凉拌心里美萝卜。他把萝卜切成条，红辣椒青辣椒切成块。糖醋咸盐花椒面，花生油芥末油小磨香油……要色有色，要味有味。一个做一个装玻璃罐，配合相当默契。

　　老杨把视频和照片通通发给马红霞，等了半天也没有回音，就去楼下找郑老头。老杨举着手机，今天可过瘾了。郑老头笑，你这班上得啥也不耽误。机票订好了，下周五回。去几天？一个星期左右。你走了谁给他们做饭？放心吧，地球离谁都转，饿不死人的……

　　房间隔音太差，老杨听见翠儿对杨树说，喂，你爸是不是看上我妈了。啊！什么情况……嘘……这不是扯淡，不过老杨还是在心里把翠儿妈和马红霞一番比较。一个高一个矮，一个胖一个瘦。马红霞典型的东北娘们儿，翠儿妈一干巴瘦小老太太。这么比着，老杨又觉得自己挺不要脸。

　　队长都瞪眼了，队长都掐腰了，队长都把唾沫星子喷老杨鼻尖上了。你还帮着牵驴，你还又是秧歌又是戏。看把你能耐的，这是工作，这叫上班！你，简直中饱私囊，想想用词不当，你，简直假公济私。

　　从前老杨是个暴脾气，上班那会儿都跟厂长拍过桌子。这会儿老杨却软了弱了敛声了，一般人老了肚子里都能装船。他当保安纯属娱乐。人一旦衣食无忧，娱乐就显得尤为重要，和柴米油盐差不多。

　　怎么是假公济私？他是一边巡逻一边兼顾娱乐。说起来老山西才叫假公济私，又捡矿泉水瓶，又开荒种地。但老杨不会检举，自己被雨点砸了，马上去喷别人，这种事儿他不干。

　　要么是队长厚道，要么是眼下找不到人，居然没让老杨滚蛋。没滚蛋心里也不舒服。谁被臭骂一顿能痛快？周老头又在微信里喊，你过来看看，飞机粘好了。小炮筒望远镜修好后，周老头又陷入寂寥，老杨就把铁头委托他粘的木板飞机拿给周老头，也算帮他打发时间。

　　下班后老杨跟周老头去了他家，房子不小，就是太乱。茶几上摆着没刷的碗筷，沙发上扔着枕头……窗台上那几盆花也快干死了，周老头把沙发上一个背心儿团巴团巴擦桌子。他随手打开电视，他愿意开着电视，电视里的人声一按开关就来了。

　　老杨把路上买的吃食拿出来，猪蹄子扒鸡张飞牛肉，周老头从柜子里拿出一瓶五粮液。酒柜里放着好些酒，周老头说自己平时不大喝，不过看着这些大瓶小瓶，心里舒坦。

　　嘎嘎嘎，嘎嘎嘎，一只鸭子溜达进来，它左摇右摆挺着胸，好像对自己的模样过于自信。这鸭子确实漂亮，金褐色的头，通体金丝绒一样的墨绿。脖子上那一圈白就像戴着个银项圈。过来，滚呱呱。周老头给它喂了块牛肉。

　　养了快三年，滚呱呱可聪明了。周老头把刚才当抹布的破背心扔出去。滚呱呱一摇一摆给捡回来。上次带到公园，差一点让人偷走。我在外面就惦记它，周老头滚呱呱滚呱呱地叫，鸭子又一摇一摆过来，其实周老头喊它也没什么事儿，和鸭子能有什么事儿？喊着玩儿呗！鸭子和电视让屋子好不热闹！来，喝酒！

　　老杨一口干掉，奶奶的，上班那会儿厂长都不敢对他摆臭脸，周老头觉得，保安队队长就是个芝麻绿豆官，科级都不算。老杨说可能和工厂里的班组长差不多。什么？连班组长都赶不上，他也是雇来的。我在那边钓鱼时，他就像你这样天天巡逻。

　　两人正聊得热闹，马红霞忽然来电话，在周老头这老杨本来不想接，可那边很执着。马红霞说她可能闯祸了，今天女儿带孩子出去玩儿，她就在家里搞卫生，窗帘床罩被单通通给洗了，晚上有人开车来敲门，她也听不懂说什么，正巧一位邻居经过，沟通后才知道，他们是自来水公司的，发现这家的水表走得飞快，以为是哪里漏了。不知道会不会罚款！

　　洗个衣服也这么多麻烦，老杨安慰她，实在不行就回来。你回我也回不他娘的伺候了。好像有人摁门铃，马红霞赶紧挂掉。

　　谁呀？周老头问得暧昧。我原来的同事，在日本给女儿看孩子，之前我俩在老家又是旅游又是老干部大学，日子过得有山有水，见日见月。现在也只能靠手机联系。周老头忽然就愤怒了，他一拍桌子，老年人就不能有自己的生活？我现在后背痒痒就往墙上蹭，一口热饭都没人给做！你、你买一把马桶刷！

　　想到和马红霞在一起那些快乐时光，想到他们在灰蒙蒙的夜空里找星星。老杨悲从中来干一杯，又干一杯！电视里正在演昆曲《牡丹亭》，那年轻貌美的杜丽娘正在屏幕里且歌且舞。“一轮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老杨这边也唱上了。

　　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两下子。那当然！老杨把手机递过去，给你看个视频。就因为这个让队长臭骂。

　　谁？这谁？周老头指着手机，老杨这才发现，视频里一棵大树后面有个人影晃来晃去，两人反复看过几遍，同时喊出三个字——老山西。

　　两个老头边喝边骂，他居然去告密。这个时候老山西就成了一道下酒菜。不比猪蹄子张飞牛肉差。妈的，周老头说旁边那台望远镜一定是老山西的。之前不是还想合伙？看自己没同意就去贿赂管事的。老杨也想起来，那次送他茶叶，老山西居然转送给队长了。

　　两个老头喝到脸庞红，喝到脖子粗，喝到两眼一片迷蒙。一个有趣而解恨的念头跳出来，他们挥舞着拳头。周老头说我给你报仇去。老杨说我给你报仇去。我去！我去！他们勇敢得像上

　　战场。

　　不只说说，都开始行动了。周老头在阳台找到一把铁锹。老杨在桌子上发现一把螺丝刀。周老头还翻出给孙子买的玩具枪。一扣扳机呜嗷呜嗷叫。

　　他们带上武器跌跌撞撞来到楼下，外面漆黑，已经夜里了。两个老头脸蛋泛着紫红，像两盏奄奄一息的破灯笼。他们就着这点可怜的光亮，搀扶着前行。

　　两个都不是坏人，只是在酒精的作用下脑门一热，彰显了男人有仇必报的好斗精神，这是动物的本性，人毕竟是动物的一种。

　　街上的凉风让他们有了一丝清醒，黑灯瞎火偌大一个成都去哪儿找老山西？两个老头开始迷茫，公园，去公园……周老头往前指。马上到了，周老头却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痛心疾首从嗓子眼挤出一句，你上，我掩护……

　　队长给老杨放那段监控视频，老杨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尴尬地笑笑，也罢、也罢。他先把帽子摘下来，然后把衣服脱下来，还没到手的工资留下赔偿。走在街上老杨还在心里回放那个视频。太帅了，他简直太帅了，对着小炮筒望远镜一顿拳脚后开始挖。前边挖后边挖，左边挖右边挖，小炮筒在他强大的攻势下轰然倒下。

　　看身手哪里像六十岁的人？顶多三十出头！夜晚画面不清晰，那也遮不住他帅气的身姿。视频不全面，之后他又去了桥下，彻底捣毁了老山西那些菜地。

　　老杨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他发微信告诉马红霞自己被开了。想想不妥马上撤销，随手拍一张街边花坛的照片发过去。对面不知道谁家在拉二胡，声音过来一下过去一下，过来一下再过去一下，老杨在街边长椅上睡着了。

　　晚饭后老杨去敲郑老头门，一个满脑袋黄卷毛的小伙子出来，今天下午郑老头坐飞机提前回了，黄卷毛就是那媳妇弟弟。

　　这小子也不见外，大叔进来帮个忙，手机支架坏了，帮我拍段视频。稍等，我先准备一下。现在年轻人都爱玩这个？老杨以为他是换衣服拿道具。黄卷毛却端出一个大白盘，盘子里是一只油汪汪的鸡。干啥？拍我吃鸡。

　　黄卷毛太能吃了，太会吃了！一只鸡腿塞嘴里，三下两下便吐出光溜溜一根鸡骨头。鸡脖子鸡翅膀通通如此，变戏法似的能让骨肉分离。

　　这小子满脸满手油，一头黄卷毛就像开在日光灯下的向日葵。老杨对他竖起大拇指，厉害！真厉害！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我练了大半年了。老杨都开始羡慕了，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聪明，总能找到让自己开心的办法。

　　早晨老杨照样送铁头去幼儿园，现在他只负责送，接的任务归翠儿妈了。老杨在街心公园看人打牌，其间跟马红霞通个电话。那边一片哇哇哇，老杨以为马红霞在池塘边。掉进青蛙池子了？带孩子打预防针呢，正忙着，挂了！

　　玩具店门口放个大水盆，里面泡着几只黄色橡皮鸭。老杨打电话给周老头，唉，可累死了！周老头那边气喘吁吁，他在整理东西，过两天儿子同学去北京也把他带去。你不怕嗓子冒烟？到时候喷西瓜霜，总好过天天吃凉饭。嘎嘎嘎，嘎嘎嘎，到阳台玩去！滚呱呱也带去？嗯，飞机托运。

　　翠儿妈来了十几天，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去？

　　老杨想到对面台阶上坐坐，对面是一家超市，超市台阶上坐了不少人，细看都是些耄耋之年的老头老太太，他们坐在那里发呆，坐在那里等死。老杨还没到等死的时候，没过去。

　　老杨在小区里碰到黄卷毛，他举着手机，真没看出来，大叔你还蛮火。火什么？老杨听不懂。这个不是你？老杨在黄卷毛手机里看见自己穿着戏装在唱。

　　你怎么有这个？上抖音全世界都能看见。呵呵，我的粉丝也在涨。那个吃鸡视频又吸了不少粉。你也看见，我那是真吃，不像有些人弄虚作假一边吃一边偷着吐。做事要讲职业操守，下一步我准备一次吃掉一只鹅。

　　我不会抖音，谁给弄的？一个叫宝哥哥的人发的，连微博上都分享了。能知道是哪天发的吗？这简单，黄卷毛说了时间。就在那天拍完视频之后没几分钟，这事儿闹的！！

　　杨树来电话，翠儿妈过几天要回去，等下过来接他们去饭店，老杨心里一下子亮堂许多。

　　饭店很高档，老杨还是头一次下这种馆子。都是人手一盅一份的菜式，精致又清爽，每吃完一道，便有服务员收走，再上下一道。服务确实到位，却是吃得匆忙。生怕吃不完浪费，压力

　　很大。

　　老杨愿意喝白酒，可杨树翠儿都说红酒，那就红酒吧。除了上菜，还有专门倒酒的服务员。拿着醒酒器一圈圈转。丢手绢似的暗中留心，看谁的杯子空了，立马续上。

　　铁头拉着老杨说要到外面转转，原来他从窗户看见外面有个卖棉花糖的。一个男人正拿根筷子一圈圈转棉花糖，车把上挂一块牌子，一只两元。

　　那人朝老杨点点头，原来是浣花溪公园的一个保安。两人都有些尴尬，不去那边了？白天去，晚上帮老婆卖棉花糖。老杨出来没带手机。还好身上有五元钱，来一个。那人朝旁边一努嘴，掌柜的收钱，一个女人从矮凳上站起来。这个画面让老杨心头一热，他就想起杨树妈。老杨递过钱，不用找了！

　　老杨拉铁头回去，不行，翠儿看见要骂的，就在外面吃光光。

　　来这儿吃饭？是啊！你们都是有钱人，这里很贵的，一顿饭要好几千。知道吗？那个老山西，他居然住在“草堂之春”别墅区，“草堂之春”就在浣花溪公园旁边，那是多少人的梦，有人甚至连梦都不敢做。你说老山西住“草堂之春”？

　　他儿子是大老板，在郊区有块地，他去那边种地了。他不去浣花溪了？不去了。说起来那也是个怪物，家里那么有钱还去公园当保安，还一边巡逻一边捡矿泉水瓶，都藏在公园的一个山洞里。昨天他儿子派人来拉，整整装了一车。我们几个保安也跟着帮忙装，每人给了两百块。那车破瓶子也不值两百……

　　你也是个人物，还会唱戏，挺像那么回事，队长给我们看了那个抖音。老杨拉铁头回去。爷爷刚刚你付了五块钱。棉花糖是两块钱一只，可以再吃一只，还剩一块钱。那人笑笑又给铁头转了两只。

　　晚上马红霞向老杨诉苦，说她腰疼，说她腿疼，说她背疼，说她哪儿哪儿都疼。老杨一拍胸脯，那就回家，你定下日子我这边就打机票。隔天老杨再问。马红霞说她贴了日本膏药，这膏药太神了。过几天马红霞又说她腰疼、腿疼、背疼哪儿都疼。然后继续贴她的日本神仙膏药。

　　去年老杨和马红霞到丽江旅游，那边的东西多是旅游品，价格很贵。为了有纪念意义，他们买了一盏台灯。那种景泰蓝花瓶的样式，环绕着两只铜质的小鸟，在枝头彼此依恋。花了三千多块钱，售货小姐说这叫长相依，寓意特别的好。临走时有一只鸟忽然掉下来，老杨觉得这辈子和马红霞见面的机会不多了。

　　两个月了，郑老头还没回来，说是下楼梯摔断了腿！那天老杨跟他视频电话，郑老头缠着绷带坐在床上喝茶，滋溜一口，滋溜又一口，哪有半点腿被摔断的痛苦？！

　　翠儿妈又回来了，翠儿怀了二胎。她有点贫血时常头晕，现在像大熊猫一样被一级保护着。要不了多久，呵呵，老杨就会接过郑老头的衣钵……郑老头说过，人一忙就顾不上烦了，人一累就只知道睡觉了，人一睡觉就什么都不想了……

　　那天他走到浣花溪公园，看见那个小炮筒望远镜依旧傲然矗立，只是下面多了几个加固的铆钉。小桥下面一片荒草萋萋，谁能想到这里曾经青菜片片，那些鲜嫩的小菜，用手一碰就能淌出绿汁来……不知道老山西郊区那边菜种得怎么样了？他让朋友寄来不少菜籽儿，一种叫甜青的小菜，碧绿得像蒲扇一样圆圆的叶子，生着吃，炒着吃，煮汤喝。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