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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苗看见了火
来源:2021年6期《满族文学》 | 作者:冯 璇  时间: 2021-12-21

1

  暴雨后的深山带着湿漉漉的宁静,对于旅游旺季来说,这样的宁静是短暂的,游人很快从不同的屋檐下涌出来,周遭很快又一片喧闹。小女孩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此刻正独自坐在台阶上,至于湿滑或泥水,她根本不在意。她在意的是这群蚂蚁最近又有什么紧急内容、它们要迁至哪里?偶尔有几个过路人瞅她一眼。大概他们都听到山下苍老的喊,那声音里透着可怜和焦急。有个好心的女子还提醒她道:小孩小孩别贪玩,你奶奶到处找你哩。

  小女孩根本听不见,她的表情时而紧张时而欣慰,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臭驴头村是个很偏远的地方,同大多数的乡村一样,年轻人都到外去奔生活去了,那里只有老人和孩子。几年前有人看中了那条裤裆河,不久就来了铲车,轰隆隆地叫了好一阵子,河水一下子就汹涌澎湃起来,紧接着有了高大尚的名字:大峡谷漂流河。102国道、高速路口,河很夸张地流淌在巨幅广告牌上,旁边还有个美女捧着盘野菜笑盈盈地和你对视。从此,这里就没有安静了,特别到了夏季,好多车和人张牙舞爪地涌来,丢下大量的垃圾,惹得得村里的猫狗四处嗅窜。

  河的北边,有座小寺庙,据说是当地的一个状元建的。后来他在外当了很大的官,他身边有人建议说,这么个小地方能出来你这个大官,那地方一定有神灵护佑。状元很激动,于是回乡建造了这座寺庙。现在那里有两个僧人,他们安静地伴日升月落,偶尔和香客们聊聊外面的世界。至于寺庙建造时那些一鳞半爪的传说,镇上的人们不会天天挂在嘴边,倒是导游添枝加叶地编撰了很多奇闻轶事,目的是让游客们惊愣的同时乖乖地掏出钱上炷高价香,回头再从她手里买些镇宅保升迁保平安之类的一些挂件。

  村子里大多是看家带孩儿的老头老太,他们见游客喜欢山菜野果,就瞅准了机会,把它们变着法儿加工出来,然后端出家门高价卖给游客。虽说整个夏天累得哼哼嘤嘤,可是数票子的时候还是眉开眼笑的。

  小女孩的奶奶就在其中。

2

  阿苗妈临盆的头两天,奶奶就念叨可千万别生在鬼节。担忧什么就来什么,十五那天一大早,阿苗响亮的啼哭就落在陈家。奶奶见是个女孩,又出生在这样的日子,她像被人抽了筋,一下子堆萎了。就连给接生婆的钱也打了折扣,惹得阿苗妈不高兴。不高兴奶水就一直下不来。既然没奶水,妈就不重要了。刚刚满月,奶奶便催促小两口赶紧回城。奶奶不愿意为了个女伢子把挣钱的大事给耽误了。阿苗妈不放心,奶奶说我又不能把她当狗丢掉。奶奶的确没把阿苗当狗丢掉,却也没把她当孩子养。奶奶舍不得买奶粉,几个月后就熬米汤喂她,阿苗哼哧哼哧吃得欢,皮实得像个小牲口,甚至连个发烧感冒都不曾有过。只是比同龄孩子要慢半拍,人家五六个月出牙了,她周岁才冒出一点小牙尖,一般大的孩子周岁就可地跑了,她才慢慢会爬,两三岁了还叫不出奶奶二字。一双大眼睛总像有心事的样子。奶奶叫她小哑巴,她用委屈的目光盯着奶奶。突然有一天小哑巴说话了,那是很清楚的一个字——吵,说完还用小手捂住耳朵。奶奶再让她说别的,她便不作声了。奶奶叹了口气,说她是来讨债的。

  转眼阿苗要上学了,她曾跟奶奶说过不要上学,不要到学校去……那里吵,很吵。奶奶说,都是你这般大的小孩子,当然吵,时间久了就习惯了。

  校车来的时候,家长和孩子们都开心地等候在村部。一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从车上跳下来,孩子和家长卖力地冲她笑。只有阿苗怯怯地站在远处。有人杵她后背,她非但没往前迈,反倒双脚交替往后挪。没想到那个女老师远远发现了她,伸出双臂朝她奔来。两个声音同时从老师的身体里传了过来:我不能在这里长久,我要和远在城里的丈夫团聚……来孩子,我们一起上学,我会像妈妈一样待你……阿苗看着老师涂着口红的嘴巴,不知所以。

  小死鬼,你要急死我……我还以为你让黑瞎子叼走了。快跟老师上车!

  奶奶带着怒气扑过来拽阿苗,阿苗扭动了下身体。奶奶二话没说,拎起阿苗横揽在腋下,任凭阿苗双脚踢蹬。祖孙俩撕扯着,最后阿苗还是被奶奶按到座位上,阿苗死死地咬着嘴唇,尽量压抑着自己的委屈。孩子们陆续上车了,阿苗更觉得吵了,她听到后面的阿红说:我要有个好看的书包,再有个水壶;前面小个子李响说:我赛跑一定要得第一,不能拉给董小,右边是张峰:我要玩手机……阿苗还看见饭盒,糖果,玩具什么的在她眼前不停地飞,撞得阿苗赶紧闭上眼睛。

  第一节课,教室里安静极了,可阿苗分明听到有人说我要吃饭,快点下课吧……我要回家,打游戏。我要找妈妈……她回头,每个人的嘴巴都闭得严严的。那些声音还是从四面八方冒出来,源源不断地钻入她的耳朵。她不想听,真的不想听,可是越不想听那些声音就越大,甚至完全淹没了老师的声音。阿苗实在坐不住了,她突然像箭一样蹿了出去。

  老师把她抓回来,很生气地瞪着她。

  像个二傻子……

  她妈要是知道她这样,非打死她不可……

  阿苗完蛋了……

  同学们的哄笑,让阿苗眼泪像小河,她小心地坐下,好不容易挨到放学。

  第二天,阿苗说什么也不肯到学校了。奶奶给爸打电话地说,阿苗不如猪,猪吃饱了还听话。还说阿苗将来没出息可千万别埋怨她。奶奶撂下手机冲阿苗说,你个不争气的东西,你要是小猫小狗我一脚就把你踩死。奶奶的咬牙切齿的样子令阿苗打了个冷战。

  那天奶奶拉了个脸子,一路骂骂咧咧的回到家。阿苗知道,她今天本来没卖出多少货,却又多找给游客五块钱,她要把懊恼加倍地发泄出来。

  我养你爸又要养你,你们都是来讨债的。我这辈子就是欠你们的……

  奶奶气急败坏的样子令阿苗即讨厌又害怕,她小声地反驳道:你不欠我和我爸的,你倒是欠董四奶奶的……阿苗声音不大,奶奶听来却如一声炸雷。奶奶突然感觉后背被人拍了下,她不由自主地朝前小跑几步,险些栽倒。待她好不容易稳住自己,才发现手里的粥所剩无几。

  七年前,董四奶奶突发脑溢血倒在园子里,邻居们听到大呼小叫后纷纷从不同地方赶过来,一向热心的奶奶也在其中,在给董四奶奶穿老衣时,包裹里滚出个长条手绢。奶奶一看便知,那是董四奶奶的体己钱。这些钱是儿女给她的,她一张也没舍得动。从手绢的分量上看,里面一定有不少货。奶奶趁乱,就势把那手绢揣到自己怀里。

  那时阿苗还没出生,就是出生她也不可能知道。那天在现场有那么多双眼睛都没看到。

  奶奶缓缓地转过身,盯着阿苗,像看一个陌生人。

  阿苗歪着头抠鼻孔,像自言自语又像说给奶奶:你已经有不少钱了,你想买大黑箱子(棺材)。

  奶奶突然扑向阿苗,一把堵住了她的嘴,紧张地四下里看了看,压着嗓子说:小死鬼,你是怎么知道的?

  阿苗在奶奶怀里挣扎。她唔唔着说,反正,反正就像看动画片一样看见的。

  你还看见了什么?

  我还看见爸爸在工地上喝酒,他的身旁有一群人都跟他一样光着膀子吆喝。还有我妈,她并不想我,也不想家,她要……她要和另一个男人走了……你别想着我会有小弟弟了……咱们家要散了。

  奶奶一屁股坐在地上,身体像突然断电的机器,一动未动。过了好一会,她突然无助地号起来。好一会,她像想起了什么,扯着阿苗的衣袖问她还看见了什么?阿苗不耐烦了,说自己头痛,困了,要睡觉。

  奶奶趁夜深人静的时候,跑到院子里烧了一炷香,嘴里念叨着,董婆婆啊我的老铁啊,我当时贪财,你在地下可不要责怪我啊,我这给你赔罪了……

3

  女老师和村长又来了,奶奶答应说怎么也得把她弄到学校去。阿苗早有准备,像个小兔子跑窜着,一点也不给奶奶机会。奶奶气喘吁吁:你不上学就和前院的六子一样,是个倒架的货。她实在是追不上,坐在门槛上大口大口地喘,边喘边翻账本,数落那些发黄的过去,什么早年守寡,不舍吃不舍喝好不容易给儿子娶了亲,末了又生这么个孽障……阿苗远远地看着奶奶,发现奶奶渐渐地变成一条蛇趴在那里,它的头不停地点着,和啜泣的奶奶动作吻合。阿苗一点也没害怕,甚至慢慢靠近并想安慰奶奶,谁想奶奶突然抬起头大吼一声:滚一边去,你们个个都不给我省心……呜呜……

  奶奶对邻居说,阿苗耳朵坏了,听不见声了。邻居们为阿苗惋惜,为这老太太摊上这么个孩子难过。一些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的叹息传达给奶奶,奶奶还是那句话,当狗养吧!

  每天带着阿苗很影响生意,奶奶更怕阿苗一转眼不见了。于是奶奶准备了一些零食把阿苗锁在屋里。叮嘱阿苗不要出去。阿苗自然是不反抗的。自己不上学已经欠了奶奶一笔大账,要是再不听奶奶的,奶奶恐怕要拿绳子把自己绑起来。一天两天倒好说,时间久了,对于一个好动的孩子来说是残忍的。阿苗像只小老鼠,到处找通往外界的洞口。

  那天阿苗搬来了凳子,她踩着凳子爬到窗台,然后再从窗台跳了下去。再用同样的办法踩着墙角的柴禾,爬到墙上,然后又跳出大门外。院墙的高度对她来说是有难度的,但这种难度对于一个一心想出去的孩子来说就不算什么了。第一次成功之后,自然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那天,阿苗刚刚从墙上跳下来,就撞到了六子。

  六子大名叫王富贵,在家排行老六,他原来在酒店当保安,一次和老乡耍酒喝高了,非礼酒店女服务员,被酒店打发了。后来他又到工地。工友新买的手机让他一直惦记,终于得手还没来得及摆弄明白就被发现了。他被打了个半死,后来又到了零工市场,一天挣的钱不够自己吃喝。他见外面实在不好混,只好回来了。回到家也是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然后拖着一身懒肉和一对小眼睛四下踅摸,唯恐遗漏了什么好东西。那天他转到陈家大门口,从空而降的阿苗把他吓了一跳,奶奶告诉阿苗不要跟他说话,阿苗正准备躲开,眼前却被一团黑影挡住了。

  你耳朵坏了?

  才没坏呢!

  哟——你能听见?那你不上学偷跑出来?我看见你爸可要告诉他哟!

  阿苗不高兴了,她不喜欢把爸爸妈妈拽出来,她不愿意听这样的话。在她的记忆里,爸爸妈妈是陌生而遥远的两个人。

  唉——一点也不聪明、还是个丫头片子,这将来可咋整?要知道这样当初打掉就好了!

  是哩,提前打掉她我想走就走了,何苦跟你在城里遭罪。

  跟我遭罪?你跟赵五了就不遭罪?妈的,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早给老子戴绿帽了……爸妈的对话闯入阿苗的耳朵,她实在不想听,面对六子的阻拦,阿苗显得有些恼怒。

  你偷你媳妇钱了,我要告你媳妇去!阿苗的话一下让六子呆住了。

  早上他趁媳妇做饭,偷偷从她包里摸出一张百元票,他这几天手头太紧,又没得手什么东西,只好近水楼台了。

  你刚才在我家了?

  哪个在你家!

  那你怎么知道我拿钱了?

  像看动画片一样看到的……六子顿时双眉紧蹙。哪个动画片里演我偷钱?六子朝四周望了望,国道和村部都有摄像头,可功能再大,也不可能把他家的情景摄下来。

  六子抓紧了兜里的那张票子,一时有点小紧张。

  你要喝酒,然后还想摸奶……羞羞。阿苗冲六子刮着自己的脸。

  什么什么?

  你要吃宋福媳妇奶,你还咬她……

  六子的脸唰地大变,直觉后背发凉,紧接着宋福那张恶狠狠的橘皮脸出现在他眼前。宋福要是知道老婆和自己有那事,还不把他六子剁了。正是清楚这一点,六子才分外小心,到目前为止,他俩的好事连宋家的狗都没发现。她一个黄嘴丫头怎么这么清楚?他凑近了阿苗。

  苗儿,叔给你买好吃的,你告诉我你还看见了什么?

  阿苗想了想说,你还要去打牌,要赢多多的钱,噢,你还要拿宋福媳妇的项链。

  六子愈发不安了,他若有所思地嚼着烟,看着已经跑远的阿苗他突然几步蹿上前去。

  苗儿,你说叔叔手里有什么?他把两只拳头举到阿苗眼前。

  阿苗不加思考地说,这手里有半拉烟,那只手里啥也没有。六子还想检验阿苗,可阿苗不耐烦了。

  你躲开,我要听蚂蚁唱歌。

  什么什么?蚂蚁唱歌?

  嗯,它们是这么唱的,啾啾——阿苗把嘴揪拢一起得意地描述。

  特异功能——六子猛然顿悟。

  早在20多年前,这镇子里就有个奇人,能看到肉眼看不到的东西。后来他被人请到北京,据说科学家要研究他,从此他再也没回来。听说他在城里住高楼大厦,天天吃山珍海味,一般人想见他都难。

  六子决定再试下阿苗。这时一辆车驶过,他俯身问阿苗车里坐了几个人。

  阿苗伸个懒腰说:车上有四个人,他们饿了要喝羊汤,还有个妈妈抱着个宝宝。

  你撒谎吧?

  才不呢!他们一会就停车,不信,你去看。

  六子远远地看到那辆车停在售票口,果然下来四个人,还真有个女的抱着孩子。他们几个人直接奔向对面的羊汤馆

  六子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我个去,我的老陈哥啊你有这样的宝贝还吭哧哼哧在外打哪门子工?

4

  傍晚,奶奶和阿苗正吃饭,六子推门进来了。奶奶很意外,她像看见了鬼一样瞪大了眼睛。平日里奶奶不和六子往来,唯恐沾上是非抖落不掉。六子见老太太拉个脸子,从身后拽出一蓝鸡蛋放在炕上,奶奶绷着的脸略有转睛。六子磨身上炕,婶长婶短的,当他神秘地和奶奶耳语时,奶奶听到了扑簌簌的声音,那不是雪落下的声音,而是一张张钞票铺满了房前屋后。

  几天之后,在漂流河不远处一块安静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间小彩钢房,那上面画着些天宫地府仙女神兽等。他们接的第一单生意是一个怀孕的妇人,她在家人的簇拥虔诚地来到阿苗面前。阿苗那天心情不错,她眼前出现了一个握着拳头的小孩子,他很好玩,倒立在一片河水中,飘飘荡荡的,还不时地眨眼睛。她看着看着,就忘记了刚才奶奶和六子叮嘱过的。足足有好几分钟,阿苗也不言语。六子和奶奶有些着急了。只见阿苗很有耐心地闭上眼睛,一屋子的人像听到了特殊指令集体屏住了气,个个都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了什么。……很快,阿苗还是看到了一个小男孩,只见他大步流星地走上台,那里还有音乐,一排排的小学生都在给他鼓掌。小男孩手里拿了个红色的小本本……

  小男孩,很漂亮的小男孩,他考试回回拿第一。

  阿苗的这句话像特赦令,屋里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只见那孕妇一把抱住阿苗,吧吧在她头上脸上漫山遍野地亲着,弄得阿苗左右躲闪。从小到大,她还没享受到这种特殊的待遇。

  一个年轻的男人马上把一叠现钞递给奶奶,这点意思请你老收下,这要算得准,我以后还要加赏,我说到做到。

  孕妇的家人依次出去了,奶奶把那叠钱抽出几张给六子,六子踮着脚眼角乜斜着奶奶,唉我说,不是说好了五五吗?然后他翘起拇指说这房钱还欠着呢……奶奶停顿了下,又抽出几张。六子显然还不满意,我告诉你老太,你要这么不讲究,可别怪我不客气。奶奶思忖了下,像从自己身上割肉一般地又数出几张。

  六子接了钱说,要不是我,你上哪捡这么多钱?你看你这才一天工夫是不是顶你忙活好些天?真是越老越不知好歹了……最后一句话声音很小,奶奶不会听到,但阿苗听到了。

  几天工夫,小神童的名声就远远地传开了,甚至来这里漂流的游客并不仅仅是来漂流了。人们抻脖踮脚,纷纷挤到彩钢房周围,都想亲睹这个神秘的小神童。她不再一个人呆在家里了,天天有那么多人来找她,那就和他们玩吧。当然她知道有些人想听什么,她自然就说什么。

  阿苗不傻。

5

  有天傍晚,祖孙仨人正准备数完票子关门回家,门口突然停了辆奔驰。奶奶和阿苗只感觉有阵风,只见六子猴一样蹿了出去。奶奶和阿苗对车的概念仅仅停留在大小颜色上,而六子不一样,他识得各种车,更清楚知道能开这样的车的人不是普通人。六子意识到:大生意来了。

  从车上下来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不胖不瘦,一幅眼镜更给他添加了一些斯文。已经飞到他眼前的六子,仿佛看见了他衣袖里藏着的无数个肉包子,狗一样对着来人摇头摆尾。

  “眼镜先生说自己祖上也是这里的。他还管奶奶叫大姨,管六子叫兄弟,给人的感觉好像是奶奶多年失散的亲戚,今天终于找到家门了。眼镜先生嘘寒问暖地说了好些话,好半天才把目光落在阿苗身上,只见眼前这个孩子很瘦,细细的脖子上,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圆圆的眼睛流露着同龄孩子少有的安静。她和普通孩子并没有什么区别。

  一夜之间,画着神秘图案的彩钢房还在,可小神童却突然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奶奶和六子。好多人在找,但没有人清楚他们去了哪里。

  “祖孙三人已经被眼镜先生神秘地被接走了。此刻他们正住在宽敞舒适的大别墅里,他们被承包了。眼镜先生给了祖孙三人一大笔钱,六子和奶奶蘸着口水,哗哗地点了好半天。

  奶奶自从和六子收钱的那天起,她就没再骂过阿苗,每天很小心翼翼地宠着她,生怕她心情不好。奶奶做梦也没想到这把年纪了,还能享到这样的福。六子更是,醒了吃,吃了睡,他这辈子的理想终于实现了。只有阿苗显得烦躁不安,每天吵闹着要回去。

  那天眼镜先生要阿苗跟他上班。

  奶奶告诉阿苗不要害怕,阿苗说,我不害怕,没事的奶奶,倒是那些人害怕呢?

  “眼镜先生牵着阿苗的手,像领着自己的小女儿。阿苗出现在一个气派的大楼旁,阿苗还认不全上面的字,但她知道这是单位,城里人上班的地方。

  阿苗听到走廊里传来声音,今年考核不知道董事长出的什么招,不测评不述职,只是到小会议室里坐两分钟……人们慌乱的脚步纷纷响在不同的楼层。这时的阿苗才知道,眼镜先生姓董,叫事长。

  第一个进来的人是个男的,他是账务部的。眼镜先生小声问阿苗,你看这人对我忠不忠?耍不耍花招?阿苗不大理解他的忠不忠是什么意思,她起初不停地摇头,后来她发现,只要是她对着来人摇头的,眼镜先生就在那人的名字要打个红X。男的女的,年轻点的年老点的……差不多整个楼的人都被让阿苗看了一遍,那些被阿苗扫过的人,有人脸上露出喜色,有的立马收拾东西。这时阿苗清楚了,他们的生杀大权完全掌握在自己的点头或摇头间。后来阿苗不耐烦了,也有些坐不住了,她索性不停地点头,点头。直到头点累了,她才被送回去。

  “眼镜先生近日来显得心事重重,好像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压在心头。那天他慢声慢语地说;有个人要扳倒我,我想让神童看下,这个该死的女人掌握了我哪些证据?……我只求小神童保佑我后半生平安无事……

  “眼镜先生竟然给阿苗低下了头,仿佛自己面临着一场大灾难,只等着阿苗救他于水火。如果奶奶和六了不在眼前,他甚至会给阿苗跪下。

6

  “眼镜先生是这样吩咐阿苗一家的,你们是我远房亲戚,特地从老家来看我。不要多说话,随时看我眼色。整个过程不能出任何纰漏。他还叮嘱小神童,你一定要告诉我,她要从哪里下手?我一定要清楚这一点……这个不要脸的,竟然威胁我头上了?眼镜先生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他咬牙切齿恨不得把那人一点一点嚼碎。

  “眼镜先生今天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他浑身上下透出的杀气让六子毛骨悚然。

  气派的餐厅让乡下两个大人无所适从,奶奶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的,扯扯窗帘,摸摸桌面,完全没感觉到什么,嘴里还不断地发出啧啧声,我这辈子真是值了,我做梦也没想到我还能到这样的地方吃饭。然后她问六子,这一顿饭得花多少钱?六子说怎么也得500吧。奶奶吓得捂住了嘴。她完全想像不出桌上一会出现什么,莫非龙肝凤胆?

  六子此刻不再吧吧地说话,他动不动在老太太面前吹嘘炫耀的那些城里故事此刻都安静小心地趴在肚子里。他睃了眼眼镜先生眼镜先生笑容可掬地检讨:我就是太忙了,这么多天没抽出空领你们出来吃顿饭。那口气,真是把他们当成亲戚了。六子小心地把屁股放在椅子上。阿苗一直不说话,她从进来就目不转睛地盯着桌子中间那盆花,她不知道那么美丽的菜一会也要吃到肚子里?

  门口响起一阵笃笃的高跟鞋声,眼镜先生正襟危坐,脸上突然像桨过的布,板板的,那上面似乎还有落着一层霜。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门口。此刻,一向善于察言观色的六子知道马上会有人敲门。果然几秒钟之后,传来啪啪的声音,此人显然是用手掌拍门,而不是指关节敲。敲和拍不一样,敲呢,至少是小心谨慎或是带有某种敬畏,而拍是带着怒气和不情愿爱谁谁。屋里任何人也没有说进,却见一阵风裹挟着着一股浓烈的香水,同时一个女人也卷了进来。只见她一屁股坐在主宾位置上,抚了下齐耳短发,扫了眼其他人,然后阴阳怪气地说,今天董事长心情不错啊,想起我这半老婆子了。

  家里来了远房亲戚,大家在一块吃顿饭。六子马上说,我是他表弟,好些年没来往了。今天领老妈和女儿来……来认认门,认认门。

  女子这才正眼看六子。四目一相撞,六子愣了下,在他对美女过目不忘的记忆里,这人一定见过。一定。女子的目光很快滑到了奶奶和阿苗身上。

  表弟?哪里来的表弟?弄不好是个冒牌货吧!六子一激灵,冒牌货三个字让他心虚,女子的声音还有嘴边那颗妖娆的黑痣让他一下子想起了她是谁了。对,是她,没错。

  当年她穿着低胸衣,露着白而深的乳沟,从六子身边走过的时候,六子目光好半天都转不过来,他像狗一样使劲嗅着女子飘过后的丝丝气息,贪婪地捧回到寝室独自享受,在无数个黑夜里对她意淫。终于有一天,她站得离他那拉近,那颗性感的黑痣在眼前一闪一跳,她竟然在冲自己笑,甚至已经发出那种信息了,深谙男女之事的六子怎么能不领会呢,他不顾一切扑吻上去……结果那天六子被人打掉了鼻梁肋骨,卷了铺盖走人。

  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碰上了,六子顿时明白了。

  愣怔的六子感觉脚下被踢了下,他不得不收回目光。六子慌忙站进来凑近了阿苗,叫阿姨。

  女人并没认出眼前的小保安,像六子这样的人她不会正眼看的,因为她要看的东西太多了……阿苗已经相当不耐烦了,因为她听到了那么吵的声音,比在课堂上还要吵。她的小手一直把耳朵捂得严严的。左边的六子右边的奶奶分别往下扯她的手。

  阿苗不得把手放下,她盯着来人,又转向了眼镜先生,接着像不认识似的又盯着六子、奶奶……房间里突然着了火,烈火,熊熊的烈火,它们带着劈劈啪啪的声音燃烧着,阿苗不顾一切往走廊跑去,她边跑边喊:着火了着火了——

  她一口气跑到大街上,街上的人和车并没有停下来,人们依旧急匆匆的,当然也没有人听到在那个拼命奔跑的小女孩在喊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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