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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南塘
来源:2021年11期《民族文学》 | 作者:叶雪松  时间: 2021-12-07

  老家人管去东南一百公里外辽河湾的芦苇荡揽活叫下南塘。

  这种叫法在四十几年前常常回响在耳边,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听到或提到这个叫法了。

  父亲下过南塘。

  天刚亮,母亲就起来烙饼,给父亲带上做干粮。那时,我正当少年,上小学,和祖母住在东屋。听着母亲用面铲翻动面饼在铁锅上发出的声响,不知为什么,躺在热被窝里的我,竟涌上了一缕悲壮和神秘。

  南塘,从我们村骑自行车,要骑上十个小时。如果赶着骡马车,时间会更长。用披星戴月来形容,并不为过。那些烙饼,就是在路上充饥的。饼子是秫米面或玉米面的。下南塘的季节,多在滴水成冰,生产队的社员们“猫冬”的时候。大清早,鬼呲牙的时候,父亲披上羊皮袄,和伙伴们出发了。有时去做刀客,有时去搅鱼,有时去拾柴。那时,父亲正当壮年,那时,生产队的分值低,入不敷出,秋天不到,槽子里的米就见了底。

  后来,父亲说过,谁不想在热炕头上多躺上一会儿,没办法,家里老少,几张吃饭的嘴啊!

  做割苇子的刀客,是当年庄稼人额外收入最快的行当。所以,父亲得做刀客,下南塘。一望无际的芦苇荡,每到冬季,需要大量的劳动力来收割,将捆好后的芦苇运输到或近或远的纸厂。

  父亲下苇塘割苇做刀客,有时候一个月都不回家,就住在苇塘里,睡大通铺。冬天的风很大,站在冰上,雪沫子灌进脖子里,手背冻肿成馒头。为了生计,刀客们不惜拿命来换补贴家用那点微薄的报酬。

  和父亲一块割苇子的,一个叫柳忠元,长得高大威猛,像头狮子。另一个不知道叫啥名字,因为他平时少言寡语,长得白净,像京剧《玉堂春》里的苏三,工友们都叫他的绰号苏三。冬天的芦苇荡,白茫茫一片,一眼望不到边,苏三割的苇子远远完不成数量,父亲和柳忠元就帮她。大伙住南北通铺,柳忠元住在苏三旁边。柳忠元睡觉打把式,有时把胳膊大腿放在苏三身上。

  这天晚上,柳忠元喝了点酒,就钻到苏三的被窝里来了。苏三往外推他。柳忠元嘿嘿一笑:

  “你又不是娘儿们,怕的是啥?这大冷的天,一被窝睡觉暖和!”

  柳忠元一边说着,一边把苏三搂在怀里,手却不安份地伸进了苏三的衣服里。苏三满脸通红推着李文忠,李文忠的手突然不动了,直愣愣地盯着苏三:

  “你是女的!”

  棚子里炸开了锅。

  “你真是个女的?”李文忠的眼睛瞪得像铃铛。

  苏三索性将盘在帽里的头发散开。大伙儿没想到,这个沉默寡言长相清秀的小兄弟竟是个姑娘。

  工头见苏三是个女的,认为不吉利,大黑的夜,要撵她走。李文忠跳出来求情,工头见状,对李文忠说:“既然你这么仗义,就成全你们。”说着,指着屋外不远处的一个冰眼:“只要能跳进去呆上一袋烟的工夫,我就放了她。否则,就连你一块撵!”

  柳忠元二话没说,拔腿直奔冰眼。工头哈哈一笑,将李文忠拉到一边,挑指说,看不出,你小子还挺仗义。工头仔细问询苏三,为啥女扮男装下南塘。苏三就哭了,说她叫韩芳芳,寻找下放劳动改造的父亲,成了“盲流”。身上的钱被小捋(注:小偷)顺走了,见下南塘割苇子能挣钱,就混在了人群中当起了刀客。听了她的叙说,工头不但没撵她,还为她和柳忠元当起了婚姻介绍人。桃花运来,柳忠元白捡个媳妇。

  这是父亲做刀客唯一让他能笑出声的往事。每每想起来,就讲给我们听,而我们就像听《天方夜谭》似的,每一次都听不够。这种在影视剧中经常出现的桥段,想不到,就发生在我们的生活中。

  做刀客的日子,苦,冰碴儿下饭,雪花就酒,很多人患了老寒腿,得了风湿病。父亲的老寒腿就是那时候得的。不过,父亲说,看着那些飘着芦花的苇子,刀客们眉须凝霜,吐着白色的哈气,心情有时候好得就像苇田上空雪后那湛蓝的天。

  父亲说,苇纸可以用来造纸,金城造纸厂上好的纸,都是苇子做的。那时候割苇子,全是刀客,几十人,百号人,甚至几百人,一字排开,在苇荡里穿梭,那情景足以让人震撼。陈忠实先生的《白鹿原》里有麦客收割麦子的描述,时令在七月中下旬的关中地区,天气微热不冷,麦客们还能吃上一碗热热的散发着辣油的香气,透着筋道的油泼面,数九寒冬下嚼着干粮的刀客和陈老先生笔下的麦客们比起来,不知要辛苦多少倍。

  父亲说,棚顶露风可看月,雪花落下当被盖。苞米饼子白菜汤,一点晕腥都不见。想想,都让人心酸。

  现在,苇子全都是冰冻后用机器收割,当年,刀客的这个古老的职业已然不见了。宋代诗人释斯植有诗《雪鸪·风吹芦苇》:“鸣风吹芦苇鸣,残雪满桥板。不见棹回人,愁立沙汀晚。”我想,就是对那时芦苇荡最生动的透着一丝悲凉的写意。

  我虽没下塘割过苇,对芦苇的印象却极深。当时,家里的粮囤子、炕席、房子的顶笆,也都是用苇子编就的。能用得起苇子编笆的人家,是上等户。因为路途远,运输成本很高,而高粱秆可以就地取材。莫言笔下“长七十里宽六十里的低洼平原上,除了点缀着几十个村庄,纵横着两条河流,曲折着几十条乡间土路外,绿浪般招展着的全是高粱”的高密东北乡,同样,也是几十年前,我的家乡的写照。

  那时候,我年轻,有二十岁了吧,家里人为我张罗了一门亲事。媒人韩瘸子的儿媳妇就是个编匠高手。我看着她赤着双脚,站在一个石磙子上,将喷上水的苇秆或高粱秆轧扁轧开,高粱秆里有瓤,须取出,苇却不用。后来,我们家翻盖老屋,用的就是苇笆。我清晰地记得那个叫孟庆合的老笆匠,在秋日蛋黄般的落日下,一边用骨结粗大、满是老茧而又灵活的双手编笆,一边对我说“编笆接枣,锯树留邻”。

  现在盖房子,人们用彩钢瓦或水泥钢筋铸就的屋顶,防水可百年不漏,苇芭就失去了它的功用,和割苇子的刀客一样,笆匠这个职业也悄然消失了。我想,那个满脸胡茬儿叫孟庆合的老笆匠如果健在,也逾九十高龄了。

  我没做过刀客,不过,一看到苍茫的芦花,我的耳畔,会经常听到那长长的钐刀和芦苇交切时发出的沙沙的声响。

  那时候的乡下,一入冬就邪法儿地冷,石头都能冻裂。阳光下,房檐子垂下来冰瀑般的冰溜子发出耀眼的寒光,像武侠片里的吹毛立断,陆断犀象的宝刃。没听说过暖气这个东西,温暖屋子的,只是一只炭火盆和一条子火炕。有条件的人家在炕沿下搭个地闷,就算是最好的取暖方式了。煤炭更是少得可怜,地闷里燃放的,多是剥去果粒的玉米芯。烧煤的长筒炉子,只在供销社、大队部等一些公用场所才能看得到。

  生产队分给社员们的高粱秆、玉米秆或少得可怜的稻草,根本无法满足一家人三百六十五天的燃料供应,特别在冬季,熬过漫长的寒冬,有些人家的柴禾已经殆尽。燃料的匮乏,驱使父亲和伙伴们一块,下南塘拾柴。

  下南塘拾柴,得等到刀客们将芦荡里的苇子割光。拾柴的人用扒子,将剩下来的残余芦苇搂到一块。比起高粱秆、玉米秆和稻草,芦苇的灰烬少,燃烧值高。大腿粗的一绺,就能将饭菜做好,炕也能暖暖地热上一宿。所以,人们宁可远下南塘拾柴,也不搂近处的茅草。唐代诗人白居易有诗作《问刘十九》,诗云:“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等浪漫优美的意境,对于勉强裹腹,甚至腹内空空,早早用睡眠打发漫漫长夜和抵抗饥饿的庄户人来说,是无论如何也感受不到的。在我的印象里,就有盼天亮吃上饭的记忆。体内少食,是人们难以抵御严寒的原因之一。

  食少炕须暖。所以,父亲得拾柴,下南塘。

  和做刀客一样,父亲早早揣着母亲烙好的玉米面或秫米面饼子,和伙伴们赶着骡马车,去他们刚刚割过的苇荡里,拾捡剩下的残断苇子。那时候,柳忠元和韩芳芳已经结婚,为了让炕头暖和一些,小两口也赶着挂马车来捡苇子了。捡苇子有时不光是拾柴,看到好的苇子就挑选出来捆好,拉回去,或卖掉,或自己碾轧编织。韩芳芳会编苇席,村子里的人,哪家哪户没铺过她编过的苇席呢?她自小长在大北大荒,早和母亲学会了一手编织手艺。芦苇有许多品种,如:白皮苇、大头苇、黄苇、青苇等,其中以白皮苇质量最好。白皮苇,杆高笔直,骨节小,皮薄色白,苇质柔韧,是编席子的上等原料。韩芳芳的苇席,选用的就是白皮苇。这双巧手,很快,就改变了柳忠元一家人窘迫的生活,柳忠元的兜里也常揣盒“红玫瑰”(当时一种烟卷)。村里人都说,娶妻当娶韩芳芳,学人要学柳忠元。

  起初,韩芳芳私编苇席外卖的行为被定性为“投机倒把”,不过,随着生产队的解体,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普及,很快,又成为村里让人刮目相看的对象。人们纷纷找她学手艺,一时,苇编在村里刮起了风。而这一年,韩芳芳的父亲被平反,找到了她。韩芳芳的父亲平反后,担任某市粮食局局长。粮食的储存,需要大量的苇席和苇踅。韩芳芳的父亲将订票下给了我们村。很快,村子就掀起了编织苇席、苇踅的高潮。很快,村人添置新衣服的多了,碗里的肉香飘了起来。人们都感谢韩芳芳,村里改选妇女主任,就将她推到了那个位置。

  前几年,我回老家,在超市里遇到了韩芳芳。她早就从妇女主任的位置退了下来,苇席早就不编了,在村里开起了超市,颇有“大脚婶”的神韵。

  父亲到南塘拾苇子,更多的是和本家三叔。兄弟俩一堆儿长大,不分彼此。父亲过世后,三叔流着泪讲他和父亲下南塘遇张三儿的故事。在我们老家,张三儿就是狼的俗称。三叔说,那天,他和父亲拾了满满一车苇子。两人赶着骡车,在地上走。骡子是青花,生产队解体时,分给三叔的。牙口年轻,劲儿大,能拉一千斤。

  那天,从苇塘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压山了。三叔说,要不,就在窝棚里凑合一宿,明早再走吧。从老家出发到苇荡,差不多就得一天的时间,一般来说,拾一车苇柴,前后得三天。父亲说不了,天黑还早,回吧!

  兄弟俩啃了块凉饼子往回赶。太阳,很快就落到山后去了,天,黑了下来。白天那弯淡淡的弯月,终于清晰地在天上散发出清冷的幽光。这时候,颇有唐代诗人李贺的《马诗·大漠沙如雪》诗中所描绘的“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的意境。

  起风了,道旁的树梢发出沙沙的声。远处,传来两声狼嗥。

  三叔说:“大哥,张三儿嚎呢,怕不怕?”

  父亲说:“怕啥?这么冷的天,张三儿也被冻麻爪了。别回头!听到动静大转身!”

  哥俩继续往前走。“嗬嗬嗬!”骡子突然叫了起来,不走了。三叔说,糟了。在前面不远的土岗上,卧着一只张三儿。暗夜里,两只眼睛发出幽绿的光。

  三叔说:“说啥来啥,咋办?”

  父亲没说话,从柴堆下抽出铜锣,敲了起来。“哐啷哐啷……”铜锣的声音回荡在旷野,悠远而又苍凉。很快,那双绿眼睛不见了。狼怕锣声,怕火,父亲在临出行前,就将锣藏在麻袋里防狼。

  三叔对我说,那次,他是真的害怕了。张三儿通人性,不但吃猪崽,还能叼走活人的孩子。他问过父亲害怕没,父亲告诉他,不害怕是假的。

  “你爸故意说张三儿被冻麻爪了,其实,在为我壮胆儿啊!”三叔说到这儿,泪水滚了下来。

  父亲让三叔别回头,大转身,得益于祖父给他讲的经验。

  祖父说,走夜路,无论听到身后有什么响动千万别回头,人有三盏灯,头顶一盏,一个肩膀各一盏,要是左右一回头,肩膀头上的两盏灯就会灭了,这样就给了鬼魅以可乘之机。要是想看看身后有什么也可以,不过得来个大转身。这样,身上的三盏灯就不会熄灭。把心安正,什么鬼魅也不怕。

  其实,这个经验,父亲也对我讲过。

  有一次夜半,我从大队部往家走。突然,我听到了后面传来“沙沙沙”的声响,似乎是脚步声。我站在原地,来个大转身,仔细一看,哪儿有什么异物?刚才发出的脚步声响是不远处一张被夜风吹动的纸片。我笑了,想起父亲下南塘。

  父亲下南塘时,天刚蒙蒙亮。回来的时候,也常在午夜。走时冷,归时寒,顶霜挂雪。在老家的那些年,冬日里,无数次,或凌晨,或午夜,我走在村头巷尾,看到远处匆匆走来的赶车人,听到马蹄和銮铃声,我就会想起父亲。

  现在,拾柴下塘的日子早没了。让我们难以想象的是,父辈们生活的艰辛和面对困境的勇气。家里再也不用为取暖烧柴劳心费神,父亲故去了,三叔也老了。

  三叔的儿子早购了一辆拖拉机,开上了轿车。那挂拾柴的骡车,早已不见。

  下南塘,除了做刀客、拾柴外,还有搅鱼。也是在冬季,和刀客和拾柴的时间相互交替。

  朋友郑老三,是老家有名的钓鱼郎,家里养着船。这在以种地为主的老家,是独一无二的。郑家人农时种地,闲时捕鱼。不过,他们并不在老家附近的河汊里捕鱼,而是到一百里外的芦苇荡和辽河口,有时,也出海。每次路过他们家门口,我都会驻足,对放在门口的渔船看上一会儿,有时候,也会摩挲着船梆木质的纹理,似乎,能感受到渔船出没于芦荡时的沙沙的声响。

  每次和郑氏兄弟在一起喝酒,我总会想起施耐奄《水浒》里的阮氏三雄来。那芦苇摇曳的八百里水泊,早在历史的烟波中被荡涤得无影踪了,而我们的郑氏兄弟的捕鱼事业势头正旺。当郑氏兄弟告诉我,辽河入海口的芦苇荡,是这个地球上最大的一片芦苇荡,也是最后的一片时,顿时勾起我探寻它的欲望。自然,也唤醒了我对少年时来自有关苇荡的片断记忆。

  少年时家里贫困,父亲就和郑氏兄弟的父辈,老钓鱼郎去百里外的苇荡捉蟹捕鱼,一去就是好几天。有时,父亲背回的是一麻袋螃蟹,有时,是一麻袋鱼虾。有时,是春夏,有时是冬天。苇塘里的螃蟹多得吓人,大的像饭碗,吃起蟹黄来,满嘴流香。《红楼梦》一书中,贾宝玉吃了螃蟹诗兴大发,写了首咏蟹诗:“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我不是贾宝玉,却也曾过足过吃蟹的瘾。现在,在辽河流域,许多农民利用稻田养殖起了河蟹,成了主导产业之一,可和那时候的大个野生河蟹比起来,味道实在逊色。

  某日,在友人家吃蟹,友人告诉我,螃蟹有四样东西不能吃:蟹腮、蟹心、蟹胃、蟹肠。另外吃了螃蟹后不要吃柿子、梨、冷饮、花生、羊肉、浓茶、狗肉。想不到,吃蟹的说道这么多。

  进苇荡捕鱼,多是在冬天。猫冬的季节,生产队上的活儿干得差不多了,父亲才有机会跟着郑家人下南塘。鱼也多,大的几斤,小的一钱。有鲤鱼、鲈鱼、鲭鱼、梭鱼、草鱼、鲫鱼、鲶鱼、鳢鱼、鲁扎儿、麦穗儿、河刀……昏暗的油灯下,母亲带着我们,把它们挑出来,除了极少一小部分腌在缸里,其余的,全都卖掉,补贴家用。

  大苇荡,除了盛产芦苇,在它宽阔的水面下,最盛产的就是鱼蟹。秋冬时节,螃蟹入泂,冰面下,到处是鱼。

  郑家人带着冰镩、铁锨、抄罗子和镩墩,在半透明的冰面上“找鱼窝子”,定位后,用镩墩镩冰眼,在冰面上镩出数十个直径二尺大小的冰窟窿后,用抄罗子往里下搅网,在水面下形成一道网墙,然后,郑家兄弟就指挥入伙的乡亲们敲打冰面赶鱼,等鱼儿们都进了渔网后,就用马来拉网。这种搅网的力道大,网眼密,冰面下,大大小小的鱼儿几乎都被囊括其中。一场干下来,少则百十斤,多达数百斤、上千斤。父亲是成员之一。不过,和郑家人比起来,父亲逊色许多,自然,分的也只是伙鱼。捕捞上来的鱼,都会按照职能和出力的大小分发给大家。

  郑家人会打鱼,在方圆几十里的村落里是出了名的。他们的祖藉远在山东,闯关东的后裔。古往今来,辽东湾这一带的海域一直是特殊的打鱼人群体——“古渔雁”的落脚聚集之地。那时候,持渔雁码头这一生计的打鱼人没有远海捕捞的能力,只能像候鸟一样顺着沿海的水陆边缘迁徙,在江河入海口的滩涂及浅海捕鱼捞虾。因为这一群体沿袭的是一种不定居的原始渔猎生计,人们现在称其为“古渔雁”。

  一种文活孕育一种文化,一种文化定型一类人群。孕育并延续了渔雁文化的人,以及在这种文化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人,也会反过来被渔雁文化所塑造。这里的“雁”即是指这部分人群,在其从古走到今漫长的行程中,其群体经历、行事准则、思维方式和精神面貌等都已打上独特的渔雁文化烙印,从而呈现出不同于其他人群的诸多特证。渔雁有辽西走廓的“陆雁”和涉海凌波的“水雁”。顾名思义,陆雁是指没有自己的渔船,靠着自己的双脚,一年一度在家乡和渔场之间往返。而水雁,经济基础较为坚实,多半有自己的渔船,跨海能力较强,足够他们千里迢迢涉波踏浪而来。

  郑家人的先祖们就是陆雁,当年,他们曾落脚在海边的坨子地。后来,大海退去,和许多离开海边的渔民一道,郑家人来到陆地上开垦荒地,播种谷物。不过,祖辈传下来的特有的捕鱼本领和渔雁文化,早就浸润在血液之中,他们仍时不时地将目光抛向祖辈们洒下热泪的大海。每到开海之时,根据不同的捕捞季节,郑家人的渔船就会成为辽东湾海域里云集的艨艟最显眼的一艘。捞海蛰、捞海虹、捕鲈鱼……忙得不亦乐乎,收入也让村里人眼馋。

  八十年代初期,出一次海,运气好的话,收入能高达万元。在万元户刚刚兴起的时候,出海捕捞成了人们最向往的职业之一。人们纷纷效仿,合资攒购渔船。因为缺乏海洋捕捞作业的经验,大多赔得底朝天。郑老三曾告诉我,出海,下苇塘,是有很多规矩的。比如,在船上,是绝不能说“翻”字,要说“划”过来。我们的老家,乡亲们大都把鲫鱼称作白鱼,但在海上或在苇荡里出渔的时候,绝对不能说“白鱼”这两个字。否则,就会不吉利,收获就会大减。在海上,如果遇上风浪,会有祸事发生。郑老三还告诉我,出渔前,要在船头摆猪头焚高香祭龙王,以求龙王佑护,鱼虾满舱。

  这种场面只存在我的想象里,及至后来,在辽河口饶阳湾冬捕节上,我有幸看到了这一幕。袅袅的香雾和震耳的鞭炮声中,人们对面容安详眼望大海的龙王虔诚揖拜。我想,这不是迷信,而是古渔雁文化延续下来的一种穿越时空的文化传承。

  和他们的先祖一样,郑老三被柔韧的海风吹成了紫红脸膛。他说,他这一辈子,去的次数最多干活最久的地方就是辽河套里的芦苇荡。那里的芦苇荡以及里面的鱼虾,还有辽河口不远处的大海,无时不在勾着他的魂儿。

  这么美的场景,也在勾着我的魂儿。我央求郑老三带我去趟辽河湾,感受一下芦荡的美。郑老三爽快应承下来。不久,我离开了故乡,这个愿望就只好搁在了心底了。

  这一搁,就是三十年。

  这次,我也下了南塘。

  不过,不是郑老三带我去的。不是为拾柴,也不做刀客,更不去搅鱼,而是去旅游。

  和我一起去的,是朝阳的兄弟付久江。不是在冬天,而是在盛夏。他媳妇开着车,带着儿子,一路导航,一路欢歌,载着我到了南塘的芦荡深处。

  满眼的碧绿,苇秆、苇叶,娇翠欲滴;天空如洗,不时有鸟儿掠过。虽在酷暑,却感丝丝清凉。到处是芦苇,一眼望不到边际,油田的磕头机和草房子点缀其间。清风徐来,碧浪起伏,飒飒之声委婉抒情;碧水连天,苇浪起伏似绿色锦缎随风飘曳。难怪,《诗经》有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看来,对美的追求和欣赏,古人丝毫不逊色。

  想不到,当年,父辈们下的南塘竟然如此之美。

  它就静静地卧在这辽河湾里,像一位朴实无华身着绿衣的姑娘,以恬静的姿态无声地展示着原始的美。

  著名作家马加在他的长篇小说《北国风云录》里对辽河湾有过最为生动的描述,“那辽河套,真像辽河的一只口袋,谁走进去,就出不来,那密密楂楂的柳树茅子,遮天盖日的,无边无岸,望不见村落,找不到路眼。这里是一片王八柳林子,枝条细,叶子窄,随风摇摆,黄鹂在树里絮了窝,咯咯直叫。”

  在我的内心深处,其实,一直在寻找的,不就是这样一个恬静平和的地方吗?

  几十年后的今天,当我和久江步入辽河入海口那片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荡,拂面的清风中,望着那摇曳生姿满眼的芦花,顿生感慨,这里,不就是我苦寻多年的栖息之地吗?

  满眼的碧绿,会使我们浮躁的心得以安闲,疲乏的双眼得以休憇。好想留下来不走了,在这里读书,写作,远离喧嚣。

  我们拍照,泛舟,观鸟,听风,赏蟹。读苇亭上,久江甚至为我赋诗一首《读苇亭上》——

  ……

  每一株芦苇

  都有自己的高度

  每一株芦苇

  都有自己的思想

  它们也许彼此赞美

  也许彼此中伤

  也许近在咫尺

  也许遥遥相望

  也许它们读不懂自己

  更读不懂对方

  可这并不妨碍

  每当面对风雨来袭

  它们彼此搀扶

  彼此念念不忘

  ……

  感谢久江,感谢南塘,感谢南塘的芦苇。

  小时候,我见过芦苇,但都是几株,一小片,稀稀疏疏,在风中抖动。后来,看过汪曾祺先生的《芦荡火种》、小人书《雁翎队》,以及后来王玉珍主演的电影《洪湖赤卫队》,开始对芦荡有了一个天真的想象。《芦荡火种》发生在阳澄湖畔的沙家浜,《雁翎队》发生在河北的白洋淀,《洪湖赤卫队》发生在湘鄂西的洪湖,这几个故事都发生在芦苇荡中。

  而据说,辽河湾的这片芦荡,当年,也曾是绿林好汉打家劫舍的出没之地,他们抗日打鬼子的传奇故事,也在经久不衰地被一代代传颂着,上演着一部《北国风云录》。

  看来,葳蕤的芦苇荡是个滋生故事的奇妙世界。智利诗人巴勃罗•聂鲁达在他的诗作中这样描述,“我说一声爱,这世界便飞满了鸟雀。我的每个音节都唤来春天。”当年的父辈们,下南塘,进苇荡,捕鱼拾柴割苇子。他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哪来的是闲情逸致来欣赏这优美的万顷碧波?

  我们有福,能潜心静静地欣赏它,感受它。

  据说,辽河湾建立了保护地,才使得这一方净土得以延续。

  人给自然让路,自然给人活路。我喜欢的散文作家素素在她的著述里这样描绘辽河湾的芦苇荡,“站在那一片大芦苇荡里,我知道了什么叫荒凉,知道了荒凉原来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大美。芦苇荡是在水与陆之间发生的故事,它扎根于陆地,却被水滋润着。”

  当我们不再为缺衣少食而忧心,不再为生活的牵绊而挣扎的时候,我们一刻也不曾放弃寻觅。我们不禁要苦苦追问:到底,我们还缺少什么?

  人过五十而知天命。以一个即将步入老年人的思维,我在想,我们要寻找的,无疑,是一块充满祥和的生存之地,一片放松身心、放飞灵魂的情感绿洲,以及,我们心中一个永远美丽着的人生之梦。

  造就我们内心滋生这个梦想的,是这个时代。父辈们的下南塘是一个消失或者正在被先进的管理模式取代的职业。

  多年以后,会不会,仍然有人还记得下南塘的先辈们?会不会有人为他们唱一首歌?

  “唳——唳——唳——”几只丹顶鹤在芦荡上空盘旋,鸣叫,很快,消失在云天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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