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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惠芬:让感觉不死
来源:2021年8期《鸭绿江》 | 作者:孙惠芬  时间: 2021-09-16

  刁斗电话里说:这个栏目叫“观点”,你得为“观点”写篇短文。我听后立即感觉呼吸不畅。感觉,就是这么奇怪,无须思量,无须辨识,只要信息一撞到耳膜,秒秒之间就浑身不适。

  后来有点想明白了,之所以会如此反应,都因为眼下的我,对文学、对自己所钟爱的小说艺术,越来越混沌懵懂,越来越没有了观点。这很像早期的写作,混混沌沌的,仅凭直觉就敢下手——早期的直觉,生长在压抑的“自我”的情绪里,那情绪强悍、勇猛,有着如卫星发射器般的推动力量。实际上,在过了早期那种情绪的“自我”化之后,我其实一直都有观点。不但有观点,随着阅读视野的打开,各种主义、流派的蜂拥而至,还会不时地更新观点:当我只会以抒情的方式进入小说,不知道如何运用现代派手法讲故事时,我强调故事的魅力在于情绪的“转机”——《歇马山庄》创作谈《在迷失中诞生》;当我无法给我背后的乡土以现代性眼光,从而不能轻盈地辟开一条“花园”中的“交叉小径”时,我强调生活的本来面目是日常,强调在日常生活中,人需要面对的种种难题——《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创作谈《我的日常》;当我一面渴望成为学者型的作家,一面又排斥典籍里的历史,最后不得不匍匐于当下的现实时,我强调“心灵的瞬间就是历史,瞬间就是永恒”——在首届中日韩文学论坛上的演讲《历史与文学——我经验中的历史变化》……凡此种种,随着一部作品的诞生,我似乎也总有观点诞生。可如今回头,发现这不过是对自己不断成长的认知的辩护和辩解。当然,它并非没有意义,每一个写作者,无论他是文学森林中的大树还是小树,只要他相信自己是森林家族中独一无二的一员,就总要发出声音,从而在回声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但在有了漫长的写作历史之后,我却突然发现,你在申诉自己的独特时,就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局限……

  文学写作、小说艺术,有自己的伦理和真理,大师们的观点,一定更接近真理,或者就是真理。但我知道,自己一路走来的所谓观点,不过是对“我所能”与“我所不能”的一套辩词,或者就是在“所能”地带发现了早已存在的基本常识。

  然而,正因为如此,正因为我用“我所能”去企图抵消“我所不能”,我才看到:不管是在创作思想混沌的早期,还是在被各种潮流牵引撞击的后来,我的所有的对自己的辩护、辩解,都是为了维护一个东西,一个独属于我的,既呈现了我的独特,又呈现了我的局限的东西。是它让我无论知识多么贫乏,艺术视野能见度多低,总能信心满满地书写。我常常不知道我看到的生活和事物之外还有什么,可因为它的存在,我坚定地相信我看到的生活和事物的本质,是有关人性的苦闷、困惑、恐惧、挣扎……

  说起来,它不是别的什么,是感觉!是我这个生命体的感觉!我的对于“人”的存在边界的感觉!它虽不像写作初期那么强悍勇猛,却一直锐利坚挺,它多年来只做一件事,即与“人”守候,与“人心”守候,与“心灵的逻辑”守候。虽然我的源源不断的书写并不能真正逼近人的真相、心灵的真相,可就是这么写着,我把自己写进了一个混沌的世界……

  这是一个微妙的转变,有如一条小溪急转弯之后流入大河。这并不是说经历这个转折,我突然没了感觉,事实恰恰相反。如果说写作的人生是一条溪流,那么从一个源头出发,一路向前,不管多么曲折,终究会越来越开阔。当你一路泥沙俱下到达开阔地带时,当你一粒盐的人生滋味融入汹涌水域的万千滋味时,不但以往在能见度极低的空间里施展的勇敢和无畏不见了,它们还现出了愚钝之相。重要的是,感觉人生的万千滋味,会打开一个更加开阔的精神维度,在这维度里,你感觉的“人”“人心”“心灵的逻辑”,不仅仅是迷茫和沉沦,还有迷茫之后的觉悟,还有沉沦之后的超越。当你不是在黑暗的能量里看到丰富,而是在光明的能量里看到丰富时,当你在“心灵的逻辑”里看到秘境背后的高原时,会如同初入藏区时看到雪峰,叹为观止的高峰体验,会让你顿时呼吸短促,大脑空白……

  当然,在这开阔地带,让你呼吸短促的,不光是现实中的高峰体验,还有阅读中与伟大心灵的再次相遇。他们是列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霍桑、黛莱达、哈代、查尔斯·弗雷泽、托马斯·曼……早期出发,曾与他们打过照面,可因为关注点受限于一颗青春的心,便仅仅是打了个照面而已——当你青春的心急于寻觅字里行间的爱情火花,他们笔下人物真正的精神存在,自然就容易隐遁到背后,更不用说救赎、忏悔这样的精神存在了。这正是岁月的奇妙之处,同是一个人,面对同一片风景,却有着完全不同的生命体验:当托尔斯泰把你带到博大深广的人性世界,某一天,让正在进行“灵魂扫除”的聂赫留朵夫瞧着被月光照亮的花园和房顶,吸进清爽新鲜的空气,情不自禁地欢呼“多么好哇”,你对他灵魂所起的变化将深信不疑;当霍桑让背负“红字”七年的海丝特·白兰在小树林里等来已经被耻辱压倒的年轻牧师亚瑟·丁梅斯代尔,你感觉到了“从没被法律征服过的旷野中的大自然”,正在向两个人精神上的幸福表示同情,与此同时,你会和他们一样,一下子就卸掉“耻辱与苦闷的重荷”;当黛莱达将目光投向苍茫的山岭、奇崛的河谷,你能感觉到,在意大利撒丁岛的沉寂与荒芜里,每一片草叶都煽动着彼特罗和玛丽亚在“邪恶之路”上狂奔。最最重要的是,当伟大的心灵精妙精准地弹拨出秒秒都在变化的精神之弦,当那精神之弦交响出最为繁华、最为隐秘也最为富丽的生命之声,你的心除了怦怦直跳,你除了感觉呼吸短促,对于其他都无能为力。

  一位修道的大师说过:从脑子生出来的,是意识;从心里生出来的,是感觉。感觉源于内心,让感觉不死,不仅仅是为了更大限度地逼近人性真相,直面人的各种难题,更是为了更大限度地开拓思想。法国箴言作家沃夫纳格说:“伟大的思想出自内心。”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生命的晚年,写下了他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这多达七十多万汉字的皇皇巨著,自始至终颤动着神经质般的感觉,当哥哥伊凡和弟弟阿辽沙就上帝、信仰、爱展开辩论时,你能感觉到思想的麦芽在不同灵魂中破土而出的微妙瞬间。

  如果小说的常识是与人守候,如果说每个人都是一座伟大的山峰,都值得你去攀登探究,那么作为一个写作者所能交付的,只有感觉;所能做的,只有让心鲜活,让感觉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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